[blog] 天下無床
天下無床
http://tw.myblog.yahoo.com/surgeon-life/article?mid=17786
每一天上午查房,是要看看住院患者進步的情形,有無需要調整藥物,或增減靜脈輸液
的份量。能看到復原順利、神足氣旺,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
王先生是三十多歲年紀,急性闌尾炎術後第三天,恢復良好,進食順利,活動也自在,
不再需要點滴或其他的藥物。
志志看過傷口後,點了點頭滿意地講:「王先生,狀況很好,可以出院了。」本來以為
他聽完會滿心歡喜,偏偏他卻是提高音量,不可置信地講:「出院?我都還沒拆線耶!
怎麼可以出院!?」
「目前傷口沒什麼問題,可以回家自己換藥,過幾天再回來門診拆線就行了。」這一類
單純的傷口,容易照顧,在家換藥是不成問題。應該不需要住在醫院,就為了一天一回
的換藥。
「不要不要不要!我要住到拆線再回家。」他斬釘截鐵說了,擺明著沒討論的餘地。
志志一大早便遇上了塊硬實實的鐵板,悻悻然走出病房。
※
隔壁病房是位大嬸,因為乳房的良性纖維腺瘤來開刀,這一類腫瘤大多數使用局部麻醉
門診手術即可,但她的腫瘤稍微大了些,因此安排住院採全身麻醉動手術。這樣的腫瘤
切除術後病人大多沒什麼不舒服,隔天都能順利出院。
「阿嬸,可以回家了,再回來門診追蹤就可以了。」志志告訴她。
大嬸放下手上的雜誌,坐起身來,搖了搖手,說:「醫生,我回去都要作家事,在這裡
剛好可以放假休息,多住幾天好了。」
志志好說歹說,大嬸只是笑著臉回了幾個軟釘子,打定了不出院的決心。
在大嬸的隔壁床,是位左腳蜂窩性組織炎的老先生,已經改善許多,前一天說好了,預
計要出院。他聽大嬸這麼說了,也跟著發言:「醫生啊,我想我也多留幾天好了。」
志志看看他已經退紅消腫的左腳,道:「已經好很多了,再帶幾天要回去吃就行了…」
一句話沒說完,老先生便打斷了講:「不是只有這裡…我昨天沒有大便,害我早上血壓
一百六,這樣子怎麼可以出院啊?!」
※
接連碰上了幾塊硬鐵板,志志也是無奈,強打著精神,繼續看剩下來的病人。偏偏啊,
是喜憂參半;喜的是病人都恢復良好,憂的是他們都不想回家…
大腸癌術後十來天的老伯說:「我昨天拆線的傷口還有點痛,再多住兩天好了。」
甲狀腺腫瘤術後的大媽這樣講:「醫生,我兒子大後天才有空來辦手續,我要住到大後
天。」
痔瘡術後的李太太這樣說:「醫生,要是我出院了,隔壁床的阿桑會沒有伴,我下禮拜
跟她一起出院好了。」
腸沾黏腹脹不舒服的林先生說:「沒關係,多留幾天好了,反正又不用錢;而且我住院
還有保險,都可以賺錢呢!」
※
最後一床是中風長期臥床,背部褥瘡的老婆婆,接受完清創,照顧了兩個月已經大有進
展;原來巴掌大的傷口只剩下約莫五塊錢銅板大小。陸陸續續已經跟家屬提過慢性照顧
的問題,幾位兒女都說要回家討論,卻一直沒有結果。
「陳先生,狀況好很多了,不知道你們決定如何?」這一天輪到二兒子照顧,只有他待
在病房裡。
「我們想…繼續留在這裡好了…都有護士可以幫忙照顧…」這是委婉拒絕的意思。
「可能不太恰當耶…這裡是急性病房,大概沒辦法為這樣的傷口一直住下去…」志志也
只好委婉地講:「上回,你哥哥好像有提到幾間這附近的養護中心…」
陳先生一張臉說變就變,提高音量說:
「醫生,你幹嘛要趕我媽出院!我們又不是沒有錢付!」
「不是這個意思…因為你母親需要的是慢性療養的機構,才能給她長期的照護…」
「這裡我們比較方便,我們要留在這裡!」
「要留可以,可是…急性病房可能沒有辦法一直住下去…」
「要我媽出院,可以啊!你保證啊!你保證啊!出了什麼變化,你要負責是不是?」
他幾乎是把手指著志志鼻頭,咄咄逼人。
走在路上都會跌跤受傷,一個人的健康又如何保證來著。志志嘆了口氣,離開病房。查
完了一大圈病人,竟然沒一個願意出院,挺是無奈,意興闌珊,慢著步走回到護理站。
遠遠地突然聽到“碰!”一個好大聲響。有人在護理站摔桌子。
「X!叫你們院長出來!」志志遠遠探著頭望,有位中年男子,左手叉了腰踩個三七步在
護理站裡咆哮:「你們醫院這麼大間,怎麼可能連一間房都不剩!騙肖!我阿爸一個疝
氣要等住院,一個禮拜都等不到!」他右手握拳舞著,一張嘴吼著面前的護理長,口沫
橫飛。
病房護理長修養著實好,全是罵不還口,和氣著面容道歉,為一件與她扯不上干係的事
情道歉…
志志膽小如鼠,沒敢上前仗義直言,打抱不平。這麼場混仗,想必還要持續好一陣子,
志志抿了嘴悄悄轉身離開去。其實這位大叔有所不知,醫院上下舉目所見還真只剩幾張
值班室的空床。除了點汗酸、腳臭、血腥味兒,大致還算整潔。除掉夜半裡綿綿不絕的
叩機電話響,算是鬧中取靜。雖然沒有電視,但桌上還都是有幾本過期殘破的數字週刊
可供消遣解悶兒。志志可以找人幫忙整整被單,卻不知大叔有沒有興趣入住?
搭了電梯要回辦公室。進到電梯,門才剛關上,手機就響起。
「喂…」電梯裡訊號相當不穩。
「喂…」志志搖了手機,用力要聽清楚。
「喂……志志醫師嗎?」聲音斷斷續續,忽大忽小。
「對…請說!」志志提高了音量回答。
「我是你媽媽的國小同學的鄰居啦…」聽起來是挺遙遠的關係。
「喔…你好…」禮貌性的問候。
「上回我有去參加你的婚禮,還有買你的書喔!」
「喔…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我有一個叔叔的…外婆的表舅公的三姑…在你們醫院急診…」訊號依舊斷斷
續續。
「嗯…」
「聽醫生說可能需要住院…」
「喔…」
「志志醫生,能不能…幫我們安排一張病床,不用出錢那一種…」
電梯爬呀爬,訊號越來越差,終於斷了聲息。到了十樓,電梯門開,志志遲疑著,還真
捨不得離開這一處收不到訊號的好地方。
走才沒有兩步,“嘟嚕嚕…嘟嚕嚕…嘟嚕嚕…”口袋裡的手機又再一次響起…
※
報紙上偶而都能見到各種聳動的標題,“病床蒸發了!”、“沒有關係,沒有病床!”。
這些批評總讓志志難解。在醫院裡住的這一兩千床,難道每一個都是皇親國戚,都是靠
關說疏通才住進來的?才不呢!病房裡住著遊民、流浪漢、獨居老人是稀鬆平常的事。
片面且淨只是一味尖酸刻薄地批評,可不盡然公道。
志志這些年見過許多的醫師,各形各色都有,卻也從沒見過哪位醫師是先問明患者的頭
銜來歷職稱,才決定要不要住院。頭銜、來歷、關係,往往都是自己扛出來,是炫耀,
是威嚇都有;總希冀能得到特別一點兒的照顧。其實啊,醫學上的許多處置,當真想要
特殊待遇可還真不知如何作起呢!
講明白點兒,達官顯要,市井小民闌尾還不都是長同一個樣,刀也只有一種開法。大老
闆若堅持付雙倍價,硬要志志替他切下個兩條闌尾,那也是辦不到的。
看倌兒讀到這兒,心裡可要不服氣,當然要問:「既然你說不需要拉關係,那為何排住
院總是要等?」
平心而論,“排住院要等待”這事兒是真,但“醫院裡滿床”可也千真萬確。大大小小
的醫院這樣多,難道都給住滿了?當然不。那是因為大夥兒傾向往大醫院跑,越大的招
牌越受人青睞,大醫院自然也就滿了。這是其一。
另一個導致醫院滿床的緣由,並非因為大家有太多病痛,總要待在醫院;而是有著太多
的“賴床族”。而“賴床”的理由不一而足,千奇百怪,五花八門。
“賴床”有錯嗎?人性使然而已。
世界上哪些個資源容易被浪費,甚至揮霍?答案很簡單,那就是便宜的、廉價的資源。
黃金這東西挺貴,自然不會有人拿金牌子來打水漂、打小鳥。當油價便宜之時,世人從
來不痛不癢;而當油價高漲之時,人開始學會節能,也開始體會“追風小折”的好。
新聞裡三不五時出現的“穿內褲比賽”,只要三分鐘內穿在身上的統統帶回家;任是淑
女、紳士、歐巴桑,當哨音響起,還不全是一窩蜂拼了命穿。不過,這幾十條內褲帶回
家,難不成是要饋贈親友?年節送禮?要若打算全部自己穿,合不合身肯定還是個大大
問號呢。
出外旅行住飯店時,總有人要多洗兩次澡,要用盡所有的毛巾,要待到最後一分鐘才捨
得退房。因為付過錢的東西,肯定要好好珍惜。大概沒有人會為了看連續劇,多住兩天
飯店;但有人會為了陪陪隔壁床的阿嫂,而多住兩天醫院。
“住院”也是種形式的資源,醫療資源是珍貴的,是有限的。天大地大、包山包海、立
意良善的健保制度,激發了蟄伏在人心底,“199吃到飽”那一股衝勁。“不拿白不拿,
不要白不要!”正是赤裸裸的人性。“醫生啊!多開兩條藥膏給我!”“多給我兩包紗
布!”“順便幫我驗一驗膽固醇!”“多住兩天好了!”“醫生啊!反正我健保費都已
經繳了,有什麼關係!”
志志誠實地招認,這些個“順便”的想法是多麼地誘人,多麼地理所當然,多麼的魅力
無限,凡人肯定沒法擋。但,難道咱們還是要麻木的直到砍盡了森林,才遲鈍地想起樹
木的好?難道,咱們還天真的以為,乾旱飢饉的那一日,只要起個壇,祭天求雨,就能
逢凶化吉?
“天下無床”,是許多人的,一點一點彷若無害的私心,所累積而成的苦果,卻讓所有
人一同來受。矛盾且諷刺的是,往往前一日苦等病床的人,才過了兩天,就搖身成為霸
住病床的人。
究竟要如何解決“天下無床”這個棘手、難解的問題?
多蓋幾間醫院!當然不是。
有一個方法是政客們從來不敢說出口,甚至連想都不敢想,幾乎連念頭閃過都是種罪惡
。但,卻也是唯一的法子。讓人們學會珍惜吧。用一個古老又共通的語言,標一個值得
珍惜的價。
適度地提高部分負擔,乍聽是讓大家吃了虧,但那才是維護最多數人權益,且能永續的
方法。適度地提高部分負擔,肯定能減少大量的“賴床族”、“逛醫院族”、“順便族
”、“囤藥積點族”,把彌足珍貴的醫療資源留給更多有需要的人。
誠如先前提到的,閃過這種罪惡念頭的人,肯定會成為眾矢之的,要打入十八層地獄,
刀山油鍋,永不超生。邪惡、變態、勢利、黑心、惡劣、死要錢、沒醫德,這許多“歌
功頌德”的美言,肯定會如雪片般灑在志志頂上。
但,良藥總是苦口,忠言肯定逆耳。
套句電視上常見的話語,“Think Again”,再多想一想吧!
外科失樂園 / 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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