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家變與歷史風雲（辛亥隧道系列文）
大家對辛亥隧道的印象是什麼？
是深夜推著推車的老奶奶？還是那面怎麼走都走不出去的牆？
在這些家喻戶曉的傳奇背後，其實辛亥隧道是亡靈渡口的第一站。
這裡有一群特殊的亡靈，我們稱之為「事錄員」。
祂們眼盲，因為心盲；祂們不渡化亡靈，不平息怨氣。
祂們只負責在紫色公車進站前，記錄出那些遺落在時光裂縫裡的隻字
片語。
家變與歷史風雲
隨著馬毅鎧的離去，簡義勇跟身旁的施雅蕙感慨:「為錢爭來爭去，真無意思。啥米分聽毋
，但是像我們城隍爺籤詩說的一句:『積善之家慶有餘』。肖想毋是自己的東西是做啥?」
「簡廟公，那不是他去肖想不是自己的東西。那五億是法律給祂保障的遺產『特留分』。」
施雅蕙冷冷的回應。
「沒啦。我是想說伊跟我們之前一個少年仔為了大哥給他們的錢不同在那裡打架，實在是..
.」簡義勇嘆氣，祂又對另外一邊的說:「祢那個囝仔遇到這款父母麻係可憐，小小年紀人就
走了。」
「正常啦，畢竟是大數目......一萬塊換一斗米，如果要請一個阿姨在家裡洗衣煮飯大概要
那個錢吧。這筆大數目誰不想要，我歐基桑在銀行裡一輩子的前還好早上領了出來，下午連
買塊三層肉都嫌少。後來家裡買米還是用我歐巴桑給內獎壓箱底的金墜子。」溫潤聲音從一
旁傳來，祂說的是一口日治時期知識分子的日文。
聽到「一萬塊換一斗米」，原本鬥嘴的兩人都沉默了，畢竟這不只是鉅款，也是時代的創傷
。簡義勇想起阿公的告誡，怎麼樣都不要碰政治，城隍爺保的了乞丐一碗米但保不了軍人的
槍。施雅蕙則是突然發現歷史課本的文字竟然是這樣沉甸甸的，原來那不是考題，那曾是一
個人的生命經驗。
許久之後，簡義勇問起:「少年仔，祢一直在這是為啥米?都無人來跟你換喔?」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為什麼我只是跟學長姐出去，他們說我們有讀書的要去維護秩序
要跟政府談判。然後我走在路上，我們兩人一列的走著讓人回家裡去，結果開吉普車的都把
我們打死了。我只是想毋，為啥好好的家變了?街上也變了?保護人民的政府要殺自己人?」
少年無奈地說。
簡義勇聽祂這樣說，祂發現積善之家再後面的最後一句「指日喜氣溢門閭」也許在爺爺的那
個時代對任何人而言可能都是一種飄渺的希望。施雅蕙沉默許久後開口:「所以政府殺人是
真的阿。」
「是真的阿，因為要抓共產黨，可思想在腦子哩，誰知道你想什麼，槍開一開最快吧。」少
年嘆氣。祂停頓了一下，祂說:「其實也沒什麼啦。祢們之前的都知道我。」接著少年就自
顧自地講起那段關於家變的故事。
原來少年的漢文名字叫朱開陽，取自「三陽開泰」之意，上有一個姐姐，一家三代住在台南
的一個精緻的巴洛克洋房裡頭。祂的日文名字叫山下致遠，山下是他們那一帶的人都住山下
，所以地方鄉紳的歐基桑配合皇民化就讓大家都叫山下，致遠是祂自己取的，取自漢文成語
的「淡泊明志，寧靜致遠」。
「淡泊明志，寧靜致遠」聽起來多好的句子阿，施雅蕙心想。祂突然感覺到了時代的哀傷，
一個像陶淵明一樣願自己過一個「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心願的人，卻在那動盪的時局
裡離開了。
致遠沒有管施雅蕙心裡想的，祂慢慢地講起祂家裡的故事。
致遠的家庭是日治時代的小康之家，歐基桑經營了一家叫「雲山」的樟腦洋行，在日治時代
專門把樟腦賣出去的，小時候去店鋪找歐基桑或大伯時都能聞到濃濃的樟腦丸氣味。祂也喜
歡樟樹天然清涼的氣味，所以當時歐基桑特地給人用樟樹給祂的房間做傢俱，床、衣櫃、書
桌都是。每次祂畫最喜歡的素描的時候，祂都覺得自己是在森林裡畫圖。
致遠的歐巴桑在北部也是大戶人家，初等女校畢業之後就嫁給基桑，在家裡打算盤、當管家
供養祂大伯和多桑兩個兒子。祂說根本不用像這邊之前在這裡遇過的太太說什麼學珠心算，
祂的算盤是歐巴桑教的，歐巴桑的木算盤亮亮的會反光。歐巴桑說多桑小時候很聰明，祂也
覺得多桑很厲害，是萬事通，沒有甚麼他不知道的。
祂的多桑開了一間西醫館，嘉義高女畢業的卡桑忙時負責幫忙包藥，閒時就看日文小說，也
看祂公學校跟初等學校的功課。內醬是長榮女子學校的畢業生，祂走之前本來跟一個小學美
術老師論及婚嫁，但後來錢變薄了，那家子覺得拿不出像樣的聘禮，就退了這門親事。
除了一家三代之外，家裡還有一個阿姨，阿姨從多桑小時候就在家裡面洗衣煮飯了，自十三
歲開始。本來阿姨的名字叫罔腰，歐巴桑嫌不好聽，就給她改叫春花，祂都叫祂春花姨。祂
還記得打仗前去每次台南工校宿舍回家的時候，春花姨都會做一桌子菜，祂最喜歡春花姨做
到玉子燒。剛開始打仗命苦的時候，歐多桑還要春花姨煮蕃薯粥給乞丐窮人吃。在後來美國
飛機打來的時候，祂被徵去做飛機，來到這裡聽其他亡靈說祂才知道那些飛機是殺人飛機，
祂覺得很抱歉。
「那也不是祢的錯啦，戰爭的時候各為其主。我們歷史老師說的，祂說有人說辜家開城門是
漢奸，但二戰那麼亂，立場不同而已。」施雅蕙唏噓的說，似乎想為當時戰火紛飛的時候添
上一筆課本上的正義。
聽到「各為其主」，簡義勇想到之前的阿國跟阿成祂們在陣頭打架，後來才知道他們是不同
幫派的，後來兩個少年仔都不來跳八家將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在人間好不好，祂來這裡算
一算也好久了，少說有三、四個月了。這算不算一種各為其主呢?應該不算吧，在那麼大的
時代，這一點地盤、保護費算啥?
致遠說戰後其實有一段和平日子，那時候內醬跟一個小學美術老師相親。家政科的內醬穿著
自己設計訂做的洋裝，端茶到客廳的時候頭低低的。卡桑後來私下問內醬對方人如何，內醬
說：「很紳士、很溫柔」，這門親事就這樣下來了，歐巴桑拿了一套金頭面說要給內醬壓箱
底。美術老師寫信到一樓的西醫館給內醬，內醬常常看著二樓陽台窗外，只要聽到郵便士遠
遠的自行車的鐺鐺聲就知道他回信了。
後來祂聽收音機，收音機說中國打起來了，自己人打自己人。然後就是前面說的一張紙鈔都
不如卡桑一本三島由紀夫的書頁紙，卡桑把書拿去曬、擦拭乾淨給舊書店，大家也知道不值
錢不值錢，可是人家也沒有什麼可以給的，只好給卡桑一支珍藏著的銀釵。卡桑把釵子當了
，家裡有了一缸白米飯，但也請不起春花姨了，只好把人辭了，然後回娘家學做菜，張羅一
家三餐。多桑對祂說卡桑以前都坐黃包車出門的，他對不起祂卡桑。卡桑做的第一頓飯米心
都是生的，桌子上只有青菜、豆腐跟荷包蛋，但一家人都不說什麼還說很好吃，卡桑很聰明
、學的很好。祂也跟卡桑撒嬌說想吃卡桑做的菜，但其實春花姨炒個菜都比那碗白飯好吃。
日本戰爭的時候大伯把歐基桑的洋行改成雜貨行，什麼都賣，算是雜貨舖子吧。一開始做買
賣的時候大家還會乖乖付錢，後來外面的人沒錢了就偷東西，歐巴桑跟大伯也看大家日子都
難過，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後來晚上偷東西人多了，家裡只好上了鎖，二二八的時候更亂
了，大家明著搶，大伯只好把店關了，等日子過了再說。多桑在吃飯的時候說這世道沒天理
了，跟大伯說不如來醫館做櫃檯，那裡缺人手。堂哥堂姐在日本留學，更早之前大伯就叫他
們不要回來了，臺灣亂了。
家裡沒有肉、沒有雞蛋，歐巴桑就把金頭面一個一個當掉讓卡桑能料理三餐，有一個晚上歐
巴桑把內醬叫到房間去，把手上的玉鐲子退下來給她戴上，然後跟內醬說：「失禮，阿嬤沒
法度給妳一個體面的嫁妝」。內醬沒有說什麼，只是說怎麼樣這鐲子都不能當。內醬沒有等
到郵便士，只有等到在客廳跟多桑下跪說家裡沒有像樣的聘金，不能讓雅子小姐跟著他吃苦
的那個男子。內醬沒有哭，但從此她常常在二樓陽台望著遠方發呆。內醬有陣子有去裁縫舖
跟著那裡的王師傅做洋裁，後來世道亂了，講國語的官太太不講理，王師傅自己也辛苦，就
不讓內醬去幫忙了。之後她自己跟著隔壁的王阿姨學著接一些手工，致遠的內醬是要存讓致
遠復學唸書的錢，家裡的男生是要唸大學的。
致遠說其實來這裡這麼久，他最常想起的一個事情是大伯跟多桑跪著跟歐巴桑哭說不要把木
算盤賣掉，他們會更努力賺錢。另一個就是在書房跟祂、卡桑還有內醬說：「失禮，是自己
沒本事才要一家人過苦日子。」祂記得那時候卡桑一直哭，粉紅色手絹都濕了半邊不只。有
時候沒有工作的時候祂都會想，不知道內醬後來有沒有嫁個好人家。
外頭面的世界亂了，致遠最後一次聽收音機是說:「政府要來了。」之後祂就把牠的收音機
給街底賣醬油的換一罐醬油給卡桑，卡桑拿到醬油時哭了，祂問怎麼了，卡桑笑著說開心祂
長大了、會為家裡想了，可他覺得那個笑比哭還難看。後來台南高校先出來說要組成民衛隊
管理秩序，時候有讀書的少年人都出來了，他們台南工業學校也是。當時大伯要全家不要出
門，外面現在槍聲不斷，可祂覺得祂必須做些什麼改變社會，所以就從後門溜出去加入學生
隊裡面。後來學生隊的人一個人都沒了，祂實在想不通，「政府來了」不就代表社會要好了
嗎？ 怎麼自己人反過來打自己人？
施雅蕙無言了，原來那是那樣的時代，難怪致遠先生在這裡這麼久。祂讀過張愛玲，祂記得
字裡行間那個一樣在洋房陽台望著遠方的姜長安。祂今天才知道，長安的遠望是媽媽的控制
，而雅子小姐的遠望代表著時代的巨輪。
簡義勇沉默良久，祂對致遠說：「少年仔，人城隍爺講：「長江風浪漸漸靜，于今得靜可安
寧」。後來時代好了，我想恁阿姐應該麻係有好歸宿吧。恁的安心在這做事，有啥米甘苦的
跟我們說，我們作伙想辦法。」
牽亡靈把亡靈牽來了，大家又開始祂們的事錄工作，一代歷史的話題就到此為止。
你想知道簡義勇如何進入辛亥隧道嗎？
請在鏡文學搜尋：
【第三屆鏡文學筆武大會】辛亥隧道：未完成事件的幽冥渡口
https://www.mirrorfiction.com/book/42948
p.s. 因為比賽有比賽規定的字數，所以上面只有兩章是正常的哦，這裡有點算是搶先看後
面劇透的概念。之後如果比賽完成會掛上去。
----
Sent from BePTT on my Samsung SM-A5460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01.9.36.245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766436180.A.F4B.html
推
12/23 18:14,
19小時前
, 1F
12/23 18:14, 1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