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共生(24)
幾天以來，史蒂芬下班後都開著車在鎮上隨意晃蕩，從邊境到鎮中心，不斷嘗試著找出這城鎮周圍除了荒涼以外的其它可能性。
偶爾刻意路經16號，還真都不好意思登門打擾。
「就跟你說她只是把你當工具人，你的價值只在替她省下一張機票錢而已。」曼曼言之鑿鑿。史蒂芬不以為意，將車停到路邊一處荒草堆旁。
車門打開，筆電也打開，邊寫字邊享受微風。
在他敲著鍵盤的的這個當下，長路左右正以無限的半圓擴展出去，草叢與樹林稀疏，由近至遠東一撮，西一撮地立著。
他望了望道路沒有止盡的頭尾，一瞬間又回到與曼曼最初相遇時，在往草莓農場途中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光景。
「那個叫米蘭的女人，她只是想利用你而已。」曼曼說。
「所以就因為這樣，妳寧願把煞車鎖死害死我們兩個？」史蒂芬突然想起幾天前的事，闔上筆電後下車點了根菸問。
「這不是我的錯啊！」曼曼無奈，開始解釋起。
雖然她對史蒂芬把車子讓給人開這件事是真的相當不爽，可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從米蘭剛抓上方向盤的那一剎起，她的意志就脫離一直以來習慣掌控的語言與思想。她所有所知在那瞬間全成了一股純粹的憤怒，憤怒驅使駕駛座上那人一路往恨意的終點－毀滅駛去。
但這股憤怒是從何而來的曼曼並不清楚，她認為這或許和過往買了車卻突然反悔的那些人一樣，有些人是完全不適合處在一起的，不管是友情也好，工作也罷，甚至愛情。
強碰在一起只會招致更大傷害，於是在傷害還沒造成之前她往往都下意識將那些人趕走了。
至於為何後來車子會突然恢復控制，大概是因為史蒂芬將手扶上方向盤，試圖將路線轉正的關係吧。
築在史蒂芬與曼曼之間難得的溝通橋樑，就是建立在那方向盤上。
「所以妳一直以來都不願意開口跟其它人說話，是因為怕發生這種事？」
「大概吧。但不確定，畢竟我也是第一次死，沒什麼經驗。」曼曼是這麼說，說得相當雲淡風輕。
不過史蒂芬想，這或許正和曼曼所認為的，害怕自己會在錯誤的關係中招致毀滅有關。
「我一直在找可以回家的方法。」她這麼答。
「還有一件事很好奇？」史蒂芬繼續問。
「請說。」
「妳和車上的玻璃瓶到底是什麼關係，既然你說你的靈附在車裡，為什麼妳可以進到瓶子，脫離車子本身存在？」
「那還不簡單，我只是把我靈的一部分分到瓶子裡就能聽也能說了，只是悶了點。
再跟你說件好笑的事，之前你不管是載著艾倫他們一群人到比爾瓦，或載著安妮和她男朋友到市區旅店時，我根本沒有進到瓶子裡過，都坐在前座的座位中間看你們表演。」她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所以妳之前的發火都是裝出來，還有我一開始想把妳丟得遠遠的，其實也根本威脅不到妳囉？」
「廢話！」曼曼在這時放開懷大笑：「我做那些事，都只是想觀察看看你到底會有什麼反應而已。」
「喔，演技還真好呢，叫人完全看不透。」
「你連米蘭那種程度的都摸不透了。我啊，你還差得遠呢。」
「那妳還有多少秘密是不為人知的？」史蒂芬攤了攤手問。
菸快燒完了，他又點起一根。後方一列貨卡呼嘯而過，將車和天空撼得搖搖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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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很喜歡張愛玲的散文。」她說，娓娓又道起另個深埋在心中的秘密：「我的人生觀其實受她影響很深。」
「喔！」
張愛玲的作品對一直以來都有閱讀習慣的史蒂芬來說，看得自然也是相當熟了。
史蒂芬想起這位文壇奇女子，印象最深的大概是她的孤僻和叛逆，一時間發現曼曼在自己腦海中的外型，似乎也與她有些神似。都是短髮，瘦長身材，看起來一臉冰山的模樣。
只是有關生離死別的題材在張愛玲的文章中隨處可見；她對生命的想像向來都是華美的，縱然處於破敗和痛苦中，生命仍是華美的。實在不明白這要如何跟曼曼的自我了斷劃上關聯。
「會自我了斷純粹是我自己的問題。」曼曼說，「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嚮往外面的世界。大學畢業後原本也在猶豫要出國留學還是繼續念研究所。之後是因為在學校發生了一些事，最後才決定先來這裡待一陣子存點錢。」
「後來呢？」
「後來我在市區交了一個男朋友，但分手了。」
「喔？所以妳當時會離開市區，不是因為妳跟那邊的人個性不合，是因為跟男友分手讓妳傷心欲絕？」史蒂芬問。
這話說得直截了當，長劍甫一出鞘，連半點收回餘地都沒有便猛地刺進問題核心。
「還差一點。」曼曼說。
一如既往的四兩撥千斤。而史蒂芬到底也還是不明白她慨然赴死的原因。不過說到這，離答案總是又更近一些了。
至少知道情傷是一回事，大概也為她的死推了一把。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那麼複雜又難解，我念了這麼久的哲學沒有弄懂，談過那麼多場戀愛也還是不懂，實在不明白我們在感情中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不就是幸福跟快樂之類的感受嗎？」史蒂芬歪著頭道，是真的不明白。
而後曼曼又接連提出諸如追求幸福跟快樂的目的，或人生意義等等的哲學答辯。史蒂芬腦袋運轉太慢，一時跟不上，冒出陣陣焦煙。
「我對生存意義的不了解，就好比你對我的死也無法理解，」曼曼最後下了這個結論：「你一直想從我口中探出我的死因，就像我也一直在觀察你的日常生活，想從裡面找到生命的快樂一樣。」
「那到目前為止有任何解答？」
「還得勞煩你跟米蘭和他身邊的人再多表演一陣子。」她假裝勉為其難地嘆了口氣，笑著說。
「妳就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啊。」
「生前是這樣，現在死了難道不是嗎？」她噗嗤一聲，馬上就領略出言外之意。
菸燒完了。米蘭也在這時捎來一封訊息－「你下班了嗎？我想麻煩你一件事。」
「她要幹嘛？」曼曼問。史蒂芬也是滿腹懷疑，手邊迅速鍵入訊息，小心打探起她消失這麼多天又突然出現的目的。
一陣訊息來往，「她叫我陪她去買驗孕棒。」史蒂芬說。
「驗孕棒？」
「不知道，她一直強調自己沒亂搞，可是生理期沒來，覺得很擔心所以想確定一下。」
「那她自己怎麼不自己去買就好，還要找你陪？」
「她說她會怕。」
「我的老天，多荒謬的女人！」曼曼驚呼。
史蒂芬發動車子，回頭便往16號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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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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