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朱湖 最終回:來春之湖

看板marvel作者 (依澄Q)時間2年前 (2021/11/11 19:52), 編輯推噓10(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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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致多年後看到此信的你。 初次見面,我的名字是燭晝,也就是朱湖的父親。 你能順利越過湖泊抵達這座島嶼,就代表著那艘船至今依然存在吧。 儘管不曉得你為何而來,但我想我有這個必要,將我所經歷的此生以這種書面的形式紀錄下來。 一切都是我的錯誤所造成的。 或許在你身處的年代很難以想像。 但在距離我書寫此信的百年之前,你所橫渡的這座湖泊並不存在,你現在所站著的土地也並非島嶼,而是我與結髮妻子燭夜選為住所的山脈。 我想你可能從朱湖的身上發現了,我與妻子的真實身份並非人類,而是你們在傳說之中所敬畏的龍神。 然而,朱湖並非我和妻子的孩子,是我與人類女子之間所共同孕育的結晶。 是的,我犯下了無可饒恕的罪過。 本該就這樣隱居在山林之中,秉持著身為龍的這個物種所流傳已久的習俗,此生極力避免與人類接觸的我,卻在一次因緣際會之下,無可救藥地與人類的女子相戀了。 我明知這是不該碰觸的禁忌,卻還是無法抗拒並深陷其中......我不知道愛竟然是如此可怕的情感,它足以讓我迷失自我,將過去視為圭臬的準則拋在腦後。 朱湖的母親是位笑起來和她很像的美人。 我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想起我和她最初相遇的畫面。 那天是個稀疏平常的日子。 閒來無事的我,久違地選擇遙遠的山腰作為散步的路線,卻意外目睹到為了採集稀有藥草的她與帶著孩子的母熊對峙的場景。 本該就這樣避開衝突、讓其自生自滅的我,卻因為一時興起而出手相救。 對於我的出現,絕大多數的人們都是懷著敬畏的俯首稱臣,她卻只是呆呆地盯著我手臂上的鱗片研究了好久,然後露出我從未見過的溫暖笑容。 由這個事件所開始的契機,讓我們兩人從此陷入了熱戀之中。 幾個月後,最先發現這個事實的是她的母親。 擔心會觸犯神怒的婦人,草率地將女兒出嫁給村裡的望族,試圖掩蓋這觸犯禁忌的荒誕行為。 然而,我的妻子終究還是從鬱鬱寡歡的我身上察覺到了真相。 說來唐突,但請容我在這裡說明,龍是受到眷顧的物種。 比起生物,我們更像是屬於自然的一部分,壽命遠比人類來得長久,衰老的速度約莫你們的二十分之一。 只不過作為長生不老的代價,這份長壽伴隨著一項你們人類難以想像的風險── 龍會在目睹摯愛逝世不久後便會自然死亡。 這份道理,或許在確信彼此之間的愛戀結束的瞬間也同樣適用吧。 看著逐漸變得虛弱的妻子,我的身體卻沒有任何一點反應,甚至健康到連半點異狀都找不出來,我想即便沒有說明原因,你也肯定知道了答案。 或許那是妻子給予我最後一次挽回的機會。 對於背叛了妻子一事,我至今仍相當痛苦不已,但是深愛著朱湖母親的我,卻始終無法違背自己的真心。 直到死前,妻子只是用漠然的表情看著安然無恙的我,最後,選擇帶著憎恨詛咒了這整個世界。 她的鮮血融為鮮紅的湖水,將周圍的地表腐蝕,逐漸蔓延至整個山脈之外。 她的骨骼化作無形的牢籠,把我囚禁在這座山頭,永遠無法與朱湖的母親再次相會。 後來,無知的人們將這些異象當成是我的遷怒。 為了平息這場災難,人們派出幾名使者,搭著用妻子生前親手培育的六角楓所製成的黑舟,將為數眾多供品送到了山腳之下。 當時感到心力交瘁的我,完全沒有心思關注那些瑣事。 直到三日後才驚覺,他們將當時朱湖母親所誕下的女嬰作為祭品,等到被我發現的時候,襁褓中的她已經是奄奄一息的狀態。 那是條被蜘蛛的絲線所維繫著的生命。 為了挽救這個只要一點風吹就會夭折的孩子,我選擇用我的血液作為全心全意哺育她的養分。 龍的血液取代了她體內原先的循環,帶來奇蹟般的療效。 自此以後,作為我的眷屬而好不容易存活下來的她身上,出現了多項龍才會具備的特性。 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正因為是與我血脈相通的關係,朱湖同樣受到了妻子詛咒的影響,此生都將受困於這座島嶼上。 這對一個孩子而言是何其殘忍的事實不是嗎。 為了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罪行,卻要連帶與我這個罪人受到同樣的刑罰。 我必須承認,在至今扶養她成長的日子裡,只有我們父女兩人的生活單純且快樂。 朱湖順利成長為和她母親一樣善良且愛笑的孩子。 只是每到夜裡,想到她無法過上像常人一樣的幸福日子,我心裡的自責一天比一天還要強烈。 前些日子,當朱湖終於對我問起外面的世界的時候,我甚至痛苦到無法向她訴說實情。 因為將這個孩子囚禁在這裡的人是我。 如果我沒有與她的母親相遇。 如果我能回應妻子她的期待。 這一切都不會發展成如今的模樣。 而且我也害怕在我死後,對於知道真相的她往後的人生會有什麼樣的影響。 實際上,從那天村裡的人們主動獻祭之後過了將近百年,在這期間從來都沒有人成功登島的跡象,我甚至懷疑這世上已不存在能夠登島的方式。 對於湖泊對面世界的後續發展,我也無從知曉,說不定朱湖母親所嫁入的望族,因為主動獻祭避免了更嚴重的龍災而備受村人尊崇也不一定。 說到這裡,你可能會懷疑為什麼我沒有因為朱湖母親的死亡而隨之離世。 畢竟兩百年的光陰,以人類這物種的壽命而言是絕對無法跨越的門檻。 關於這個部分,我從自己的身上得到了一個結論。 那就是在沒有親眼目睹摯愛死亡的情況下,龍的壽命很可能會依照心裡殘存的愛或是希望而獲得延長。 以我自己為例,就算是到了百年後的今天,我在心底深處都還是相信著可能存在某種我不清楚的技術,讓朱湖的母親得以存活至今。 但是,我也是這幾年才認知到,所謂的愛和希望是有保存期限的。 從我現階段的衰老情況來評估,最長到兩百五十年就已是極限,心中維繫著的希望越是渺小,衰老的速度便會與日俱增。 在我死後,朱湖很有可能就此都將孤單一人。 在沒有體會到真正的愛之前,龍所擁有的長生不老特性,便從本該是施加給眷屬的祝福,變質成為趨近於永恆的詛咒。 在我離世之前讓她比我先走一步,這類卑劣的想法我並不是沒有想過。 只是,作為一個父親,我不想剝奪任何她有獲得幸福的可能。 就算那機會近乎於渺茫也好,甚至是我這不稱職的父親不切實際的妄想也罷。 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夠過上與普通人類無異的生活。 培養興趣、與人相遇邂逅、孕育後代與未來產生羈絆。 否,就算是與這些都不相關的生活,是喜是悲也都無所謂,我只希望她能明確地向著自己想要的未來前進。 寫到了這裡,我必須向正閱讀此信的你致歉。 萬分抱歉。 實在是萬分抱歉。 我明白我沒有資格這樣說。 但這是我這個罪人在感受到壽命將盡前,最後自私的奢求── 我希望你能帶著朱湖到這座島嶼之外,讓她體會這個世界真正的美好。 ■■■ ■■■ ■■■ ■■■ 時光飛逝,不知不覺中夏天再次來臨。 這是在看過那封信以後第幾個夏天呢,老實說有點記不清楚了。 過了七十歲,對於年紀的增長越來越不以為意。 尤其是從家主的位置退下來以後,閒得發慌的機會變多了,常常沉溺在往事的回憶裡,對於時間的掌握也越來越不精確。 ......說來奇怪。 我呢,對於十七歲以前發生的事情明明記的那麼清楚。 但對於那之後的記憶,每次在朱那提醒以後卻還是沒有半點印象,不牢靠的程度連自己都相當驚訝。 或許是因為當年身邊的那些人已經一個都不剩的關係吧。 不過啊,就算年邁,對於自己孫子的婚禮的記憶倒還是相當有自信的。 看著新郎新娘分別穿著羽織袴及白無垢的神前式婚禮,與我小時候夢寐以求的畫面無異,光是能夠參與到這樣的人生,便讓我感到十分欣慰。 至於湖太郎所選擇的女性,並非各貴族爭相前來相親的名門閨秀,而是名在寺子屋任教的好女孩。 由於婚後她依然選擇在私塾任教的緣故。 偶爾,她會帶著一大群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來到城內,爬到天守頂端來聽我講述著往事。 遙遠的回憶穿越了時空,在他們面前再次展開一段精彩的冒險。 我從來沒有提過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事情,但孩子們仍然聽得津津有味,為此我稍稍美化了一些故事的情節,光是想起來都讓人覺得開心。 「我一定會將島上的龍姬救出來的!」 有時候會像這樣出現熱血過頭的孩子,不過其實我並不討厭。 值得一提的是,現在坊間謠傳關於那座島的傳說,已經悄悄換成了我的版本。 在島上等待著的,已經不是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龍,而是為了人們而守護在那座島嶼上的公主。 是啊,我也是到了近幾年才意識到。 如果用上連自己都覺得漫長的時間,耗盡了手邊的資源,還是找不到前往那座島嶼的方法,那就將這份經驗傳承積累下去。 就算只是從一顆小小的種子開始,只要持續灌溉的話,那麼總有開花結果的一天。 只不過,最近這幾個月由於患病的關係,和孩子們難得的互動也在朱那的堅持下給取消了。 真是的,明明我就算躺著也還很能講呢。 雖然我嘴巴上常常這樣抱怨著,但身體卻是越來越不聽使喚。 可能就真的如那禿頭大夫上次會診時所說的,我所餘下的壽命已經所剩無幾了吧。 至於從今早起就變得無比澄澈的思緒,讓我有預感會在今天迎來一切的終結── 「朱湖......妳也在看著這片天空嗎......」 現在的我獨自躺在雲之間的病榻上,欣賞著在夕陽下與天空融為一體的那座湖泊。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特別節日,所以不會有訪客。 在我退位的這段期間,我請朱那在夏日祭典裡面融入了祝福龍姬的要素。 此時此刻,領地內的所有人正在盡情地享受著祭典,洋溢著無數歡樂的喧鬧聲就算在天守這邊也都聽得清清楚楚。 等到太陽下山以後,每年舉辦的煙火大會更是這場祭典的重頭戲。 事實上,作為由我開始的一項傳統。 今年仍舊是舉辦方的龍神家,更是斥資鉅額購入了大量現今最好的高空煙火,準備給所有參與的群眾一場永生難忘的盛筵。 其實呢,龍神家會接手這項活動的原因十分簡單。 因為這個方圓百里內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煙火,是我和朱湖之間僅存的最後一絲聯繫。 從前,曾經從她那裡聽說過看得到對岸的煙火。 就算是我單方面的任性也好,我也希望能將自己的情感傳遞給對面的她知曉。 在感情的世界裡我們都難分辨對錯,當年我那樣什麼都不管的負氣離開,一定讓非常依賴我的她感到很自責吧。 至於我離開之後的後續,我最終也沒能從哲太那邊得知。 「我啊,不奢求還能見妳一面......但還是、想和妳好好道別。」 我們終其一生都在不斷學著道別。 可是,偏偏有些重要的人,還來不及好好說聲再見,就這樣從你的生命中消逝。 ......如果早知道那次是此生最後一面的話。 就算當下感到詫異,我也一定會好好坐下來聆聽整個事件的全貌。 在彼此好好談過以後,無論談完的結局是否難受,我都想要好好抱緊她,珍重地和她說一聲要好好保重。 想說的話還有好多好多。 想教的事也有好多好多。 心裡面好多好多被我小心翼翼珍藏著的寶物,都註定無法親眼見到朱湖收到後的開心表情。 ......要說遺憾是肯定會有的。 只是不留遺憾的完美人生,真的是適合我這個罪人的結局嗎?到了人生的最後一刻,我還是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好像......有點累了......」 靜靜感受著落日餘暉在屋內的光彩流動。 變得安靜的世界,體感像是被抽離般飄然起來,對於環境的感知正在慢慢從我意識裡剝落。 距離煙火大會開始還有好長一段時間。 原本還以為至少能撐到參與完煙火大會,沒想到是自己壽命的燈芯先燒到盡頭。 「吶......朱湖......」 我最後的心意能好好傳到妳那邊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好希望能夠三個人一起── 我閉上雙眼。 啪。 從遙遠的彼方傳來了煙火綻放的聲音。 是嗎,在最後的聽覺消失之前,能參與到煙火大會真是太好了。 如期展開的夏季祭典人聲鼎沸。 孩子們的嬉鬧聲。 女人們的交談聲。 男人們的大笑聲。 滿載著無數人們歡樂的心情,本該是讓我在最後離開前感到欣慰的聲音才對。 ......但說實話讓我覺得有點吵。 不對。 很明顯已經吵過頭,音量變成類似噪音一樣的存在了。 照理說,聽覺應該要差不多喪失功能了,而且也不至於吵到上面這邊來。 對了,我的思考理論上在剛剛已經停止了才對。 那又為什麼── 啪!碰!砰! 瞬間,我周圍的世界被煙火騰起的耀眼光芒給點亮。 我睜開雙眼,所見的是身處在熱鬧祭典中央的場景,環顧四周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正來回走動。 高高掛在兩旁的燈籠。 帶著滿滿熱情吆喝的各種攤販。 街道上空有如裝飾般的彩色煙火,不間斷地在夜空中一次又一次的綻開。 如果說是夢境的話,那這些衝擊著感官的意象也太過於真實。 自己在不知不覺中也恢復成過去年輕時的樣貌。 然後。 走在前方緊握著我的手。 彷彿深怕我走丟似地,引領著我的少年是── 「嗯?怎麼了小春?」 與過去記憶裡的模樣完全相同,我最思念的那個人。 「唔,妳的臉色很糟呢,該不會是吃壞肚子了吧?」 似乎是察覺了我臉上的不對勁。 哲太停下腳步,一副憂心仲仲地將臉湊過來確認。 「笨──」 這個瞬間,我沒辦法克制住自己激動的情緒。 甩開了他的手以後,馬上一個箭步衝向前去,接著往他胸口不由分說地捶了好幾十下。 「你這個──笨蛋混帳傻瓜呆子廢物畜生大白痴!!!」 斗大的淚珠不停滑落。 為什麼這些年來你這傢伙一次都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裡啊。 明明有那麼多的機會。 到底為什麼要拖到現在才讓我終於見到你一面啊。 「偏偏、偏偏──要到最後才趕上,萬一錯過了怎麼辦啊!」 太過亂來的動作讓手好痛。 因為不想讓他看到我哭的樣子,所以我把臉整個埋到他的胸膛前面。 大概是引發了不小的騷動,用眼角餘光就可以感受到路人們異樣的眼光,不過現在的我才管不了那麼多。 「啊哈哈,雖然不清楚詳細情況,但應該又是我有什麼做不對的地方了吧?對不起。」 被我這樣亂發脾氣以後的哲太不但沒有生氣,反過來向我道歉。 對此,我只是在他懷裡拼命地搖了搖頭表示否定。 「......不是的,真正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才對。」 「咦?是小春妳嗎?」 「嗯,對不起,說再多次對不起也都還不夠,因為是我把你......是我把你給──」 後面的幾個字說不出口。 我害怕一旦說出來,哲太就會再一次從我面前消失。 明明我現在能感受到他溫暖的體溫,聽得見他溫柔的聲音,關於他的一切都是那麼真實。 就算只有現在也好,我也想要多感受一點這些被我遺忘的曾經。 「沒事的,沒事的。」 就像是在敲木魚一樣,不懂得控制力道的手掌拍在我的後腦勺上。 過去找也找不回來的這些回憶,如今再一次重現在我面前。 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我選擇了加重雙臂環抱的力道,緊緊抱著不讓這些幸福從我身邊逃離。 「難得都來到祭典了,要不要去逛一逛呢?說不定也會讓小春妳的心情恢復一點。」 在度過了一小段難捨難分的時間後,哲太這麼提議著。 或許是因為大哭了一場的關係,我的肚子也有點餓了,於是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點頭答應。 「啊,等一下,在出發之前──」 我左手摟著哲太的臂彎,右手在自己衣服上可能出現那個的位置拍來拍去。 果不其然,在我身上找不到任何錢袋的蹤影。 真是的,為什麼每次我身上連半毛錢都沒有啊! 「不用擔心,錢的部分我這邊還是有準備的。」 大概是注意到我的意圖,哲太說完便從懷裡取出了錢袋晃啊晃的。 和小時候比起來,這次的錢袋足足大上了兩倍左右,沉甸甸的外觀,看起來就像是某種暴力的凶器一樣被錢幣塞得鼓鼓的。 「......到底你這傢伙哪來這麼多錢啊。」 「嗯──真要深究原因我想是儲蓄的習慣吧?浪費金錢可是不好的喔,小春,我記得之前妳光同一款木屐就買了三種顏色對吧。」 哈啊?在奇怪的時間點被教訓了壓根不記得的事情。 不過哲太這語氣與其說是教訓,倒不如是在指導如何儲蓄才對。 但是作為太不懂得看場合的懲罰,是該好好替他消費那些錢沒錯,反正我本來就有正有此意。 「笨──蛋,雖然我不記得了,但是不同顏色就是不同款好不好,這點常識至少要先記清楚!」 「咦?一般是這樣定義的嗎?」 「就是這樣,別想太多了,走吧走吧!我有很多想嘗試的──反正你的錢就是我的錢嘛!」 「這樣啊......啊,嗯???!」 在哲太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就被我拉著往前走。 和第一次逛祭典的時候截然相反。 這次,是由我主動帶著他,開始盡情地享受這場難得的約會。 ──於是,只屬於我們兩人的小小祭典展開了。 在不同的攤販間到處穿梭,就算是不感興趣的攤位,光是看著別人玩也別有一番樂趣。 過程中我們吃了味道像黏土的醬油糰子,也吃到了據說是茶聖千利休相當喜歡的包餡麩燒,也有兩間並列在一起,味道卻天差地遠的天麩羅。 不過比起吃的方面,在玩的部分哲太就沒有那麼盡興了,尤其是在我撈到滿滿一盆的金魚以後,一條都沒撈到的他顯得自信全失,我們只好回歸食物的求道之路上繼續探索。 最令我感到開心的就是,在這過程中,我們牽著的手一刻都沒有鬆開。 「來,哲太,把嘴巴張開。」 逛著逛著來到了祭典的尾端。 趁著哲太分心盯著旁邊擺著機關萬花筒的商販時,我把剛剛買的金平糖塞了進去。 「味道怎麼樣,好吃嗎?」 「嗯──還蠻甜的,我想小春妳應該會喜歡。」 「那還用得著你說。」 我也跟著丟了一顆到嘴裡面。 甜甜的滋味立刻在舌頭上面擴散開來,作為飯後的甜點再適合也不過了。 就在這個時候,在我們上空施放的煙火似乎來到最精彩的片段,我們隨著眾人的驚呼一同仰望夜空。 先是由三發不同形狀的大型煙火作為開場。 接著從遙遠的兩側也跟著地炸開了同等規模的翠綠煙火作為點綴。 由於我們正處在祭典隊伍最末端的位置,不但人潮沒有那麼擁擠,較高的地勢剛好能將整場表演盡收眼底。 不間斷的聲響將一發接著一發的煙火打上高空,在夜空中展現千變萬化的姿態與色彩。 一朵朵肆意盛放的美麗花朵既震撼又短暫。 雖然轉瞬即逝,但能和深愛的人一起牽手欣賞,這些剎那便足以成為永恆。 最後,一發特大型的煙火升空。 向上爬升的巨大光芒,就像是集結了現場所有人的希望一樣,來到了無人能及的高度。 那宛若星體的光團爆炸的瞬間,向四面八方綻放無數金色的絢爛光點,將整座天空都包覆在絢爛的光輝之中。 而我知道,那是象徵美夢結束的時刻。 當我從落下的幾縷餘燼抽離視線時,卻發現哲太已經先一步認真地看著我。 「小春──妳幸福嗎?」 「嗯,很幸福喔。」 我面帶笑意看著他的臉。 儘管不確定能不能做得很好,但我想要用最棒的微笑讓他知道,有他在身旁的我是多麼幸福。 「太好了,因為我也是。」 哲太對我投以同樣溫暖的笑容。 我想,作為最後的最後,能和他這樣互相坦言心裡的話真是太好了。 「謝謝你,我真的很開心,可是──只有我獲得是幸福是不行的。」 既然都要結束了,那麼就更誠實一點面對也沒有關係。 於是,我主動將一直牽著的手放開。 「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小春,其實我也很納悶,妳今天從一開始就怪怪的,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哲太──」 是時候該從美夢中醒來了。 「或許我們都很有默契地不提──」 就算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還是忍不住用手指感受著他的臉龐。 「但看過那封信的你也知道的吧,只有朱湖還被受困在那座島上。」 「小春,我有點不太懂妳的意思。」 哲太將手掌覆在我的手背,用完全不能理解的表情盯著我看。 「妳所提到的朱湖......是誰?」 然後,說出了讓我難以置信的話。 就算是夢境也好,哲太所說的這句話太不真實了。 在我記憶裡的他是不可能會說出這種的話的── 「......咦?」 太過於出乎意料之外的展開,讓我頓時完全不知所錯。 是夢裡面的記憶出現了什麼瑕疵嗎。 不對,假設不是夢的話,現在的我到底身處在什麼地方。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眼前的這個人到底是誰── 「你──到底是誰?」 我害怕的將手抽了回來,整個人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 這不可能。 我不可能會認錯哲太才對。 既真實又矛盾,關於這個人的全部都是那麼合理,卻又存在著足以推翻定論的不協調感。 「嗯──這下難辦了啊。」 像是比我更為難似地,眼前的哲太習慣性地撓了撓頭髮。 「......什麼意思?」 「啊,不,小春妳別誤會了,雖然我這邊主觀認為自己就是龍神哲太,但被妳說到這個份上,現階段似乎沒有辦法取得共識,要佐證似乎也有點難度。」 「你是說──我們沒有、關於朱湖的共識嗎?」 「就是這個,妳提到的朱湖究竟是什麼人呢,要是能多告訴我一些的話,或許我可以協助妳釐清現況。」 確實如哲太所說,我們共同缺乏了決定性的情報。 不由我主動提供的話,只會越來越偏離事實的主體,看來只能先將對他的懷疑放到一邊。 「朱湖是......在島上的──」 可是要從哪裡開始說起,我的想法卻在一時半刻間難以用言語來表達。 「島上?小春妳越過龍見湖了?是用什麼材料可以抗腐蝕,能詳細跟我說明一下嗎?」 反倒是哲太一聽到自己感興趣的部分,還沒等我說完便情緒亢奮地連續提出問題。 「不要一次問這麼多啦!我頭已經夠痛了,而且說到底材料那些你才最清楚啊!」 「我嗎?這就奇怪了,明明現在也還在實驗當中......不瞞小春妳說,我明天才打算試看看黃金鑄成的茶碗能不能對抗湖水的腐蝕呢。」 「──咦?」 突然之間,我好像弄清楚了什麼。 「......等等,剛剛前面的,你再說一次。」 「呃,黃金鑄成的......茶碗?」 哲太一臉說錯話的樣子暗下臉來,只不過我半點想責罵他的意思都沒有。 沒錯,黃金鑄成的茶碗。 為什麼我會對這項物品這麼在意,難不成── 「小春......?你想到什麼了嗎?」 「先不要跟我說話,讓我思考一下。」 阻止他繼續說話的同時,我注意到遠處祭典的燈籠正在一盞一盞開始熄滅。 時間快要不夠了。 但這是我第一次,有即將觸及所有真相的預感。 冷靜下來。 把所有零碎的線索整理一遍。 時間點就算對不上也不要緊,將記憶裡的素材全都拼湊組合起來── “話說回來,我昨天晚上夢到小春了喔” “怎麼說才好呢,總之先不由分說地打了我一頓” “希望的賀茂作為名號代代相傳” “在妳幼年時發生了整整兩次的奇蹟” “從武士手裡救出妳的並非老衲,而是妳的親生母親” “自始至終,都要以龍神家的興榮為己任。” “很多事情連我自己都還弄不清,但總有一天我會解釋清楚的” “因為是小春妳希望我這麼做的啊!!” “小春!聽清楚了,賀茂家真正的秘密是──” 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作為首屈一指的陰陽師家系,賀茂家真正的能力是── 「......在死前,能實現自身願望的能力、嗎。」 只要是留著賀茂家血統的子嗣。 在生命迎來終結的時候,可以用自己最為強烈的情感許下願望扭轉世界,實現一生僅有一次的奇蹟。 這樣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 為什麼要收養毫無血緣的我。 為什麼要更改龍神家的家訓。 為什麼要指定我繼承龍神家。 龍神由布子過去那些讓我摸不著頭緒的堅持,套用在這個動機之下全都能夠解釋。 尤其是在經歷了朝廷被推翻、賀茂家被滅族、知曉真相的將軍因為父親的許願而猝死以後,這個近乎於萬能的能力只剩下極少數的人知道。 「──」 弄懂的瞬間,我不可思議地看向眼前這個過去的哲太。 本應該絕對無法實現的相見,現在多半也是受到這個能力的眷顧吧。 具體的願望還沒許下。 在這個時間線上的他,還沒有跟朱湖相遇過,所以,想要改變未來的可能性是確實存在的。 「─、─、─、─」 這時候,一路熄滅過來的燈籠已經快到我們所在的位置。 周圍的人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化為煙霧消失。 這個連結著不同時空的我們的世界即將結束,但我卻來不及想出讓大家都獲得幸福的方式。 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此刻的未來將訴諸於言語,與遙遠的過去相互產生聯繫。 「吶,哲太你聽我說──在不久後的將來,你會遇到一個你很喜歡的女孩子。」 沒時間猶豫了。 不要著急,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讓他聽懂。 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同樣的錯誤重複下去了。 在這僅有一次的奇蹟裡,我想要讓我們的未來產生改變。 「......比喜歡小春還要喜歡?」 「嗯,比喜歡我還要喜歡,喜歡到不得了,只要在她身邊就會很開心──就是一個這麼特別的孩子,連我也是一樣最喜歡她了。」 「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只對小春妳──」 我輕輕地將試圖向前的他推開,自己又不由自主地向後再退了一步。 附近能看到一切的形象和聲音開始變得模糊,我們兩人之間開始被升起的虛渺霧氣纏繞。 「可是呢,因為很多很多的原因,那孩子在那邊──一直都是孤單一個人,比起擁有很多的我們,她的世界卻只有我們而已。」 或許我能堅持到老去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吧。 我的確是被她所拯救了。 曾經無數次想過要放棄的人生,一次又一次地被她留在我記憶裡的話語給拯救。 三個人一起相處的夏天雖然短暫,卻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 所以這一次,就輪到我來拯救這兩個我一生之中最深愛的人。 「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後悔讓你為了我付出那麼多,所以不要再被我束縛了。」 「小春,妳要去哪裡?還有妳到底在說些什麼?」 「哲太你要記得,不管用上什麼辦法,就算與整個世界為敵也無所謂,都一定要趕到她的身邊去。」 在濃霧中已經看不見彼此的身影。 只剩下言語還能夠穿透這層霧氣的阻礙。 我所站的地面開始產生龜裂,整個世界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陷入崩壞。 「──這是我最後的願望,我希望你無論如何,都要前往朱湖的身邊。」 到這裡就結束了。 我向後仰去,和碎裂的地面一起墜落黑暗的深淵。 但是,這樣就好。 最後還能為他們兩人做些什麼,沒有比這還要滿足的結局了── 「小春!!!」 還沒完全墜落就被強迫停在半空。 向上看去,在斷層邊的哲太正萬分痛苦地抓住我的手腕。 「我會照妳說的去做,但是不要再說什麼被妳束縛這種話了......」 「哲太......你這樣、已經犯規了啊......」 眼淚不自覺地湧現出來。 不應該追上來的。 我的願望已經許下,再來就只剩靜靜等待願望實現的時刻,要是太過亂來而影響到願望的純粹怎麼辦。 「我才──顧不得那麼多......」 應該是有哪裡的骨頭折斷了,哲太咬著牙齒忍耐著疼痛。 對他而言,能做出這樣的動作已經是極限了,透過手腕能感受到他那因痛楚而顫抖的身體。 現在即便在他說話的同時,我也正在一點一點向下滑落。 「小春......我跟妳約好了!不管妳在哪裡我也都會趕到妳身邊去的!」 那是──跨越了重重時空,哲太所向我許下的承諾。 就算彼此之間相隔數十年的歲月,卻還是能明確感受到他對我的真意,於是我顧不得可能的變數,盈滿著淚水微笑回應他的告白。 「......嗯!我們約好了!」 撐到極限的手滑落,我們兩人再一次的分開。 我望著他那始終只注視著我的眼睛,與細碎的落石一起向下墜入了萬丈深淵。 而我的意識,就在這看似無止盡的黑暗之中,逐漸化為虛無的星塵散開。 ■■■ 朱湖獨自一人站在懸崖邊眺望。 夏日的早晨,過去能夠很好地看見位於北方的陸地,如今僅剩下一望無際的朱紅色湖面。 在視線下方的島嶼周圍環繞著一圈清澈的水質,結界所包覆的範圍清晰可見。 ......在那之後過了非常長的時間。 過去的時間長達百年以上,但具體的數字她並不知曉。 計算停滯的時間是毫無意義的,打從過去那對少年與少女離開以後,島上的時間便再也沒有動過。 就連他們住過的寢室,都還是維持當年離開時的模樣。 與父親過世後的時間相比,這段等待的過程顯得太過於漫長了,少女的容貌與過去相比,已產生了明顯的變化。 頭上的茸角成長分岔,薄青色的眼珠帶有一絲異域色彩,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和服美人。 白嫩的肌膚在陽光中散發著柔和的色澤,在旁人看來在舉手投足間都得以傾國的美貌,其身姿顯得自然而優雅。 只不過,在這層華麗的外貌之下,蘊含的是即將幻滅的希望。 ......龍是相當可悲的物種。 傳說中長生不老的生物,卻會在摯愛逝世時一同死去。 一旦這份情感跨越了物種間的隔閡,伴隨而來的必然是其壽命的驟減。 然而,正是必須擁有奮不顧身的覺悟,才更顯加得這份愛戀的偉大之處。 肉體上的變化源自於精神上的萎靡。 尤其這十幾年衰老的速度飛快地增加,在內臟部分衰退遠遠大於外在的變化,實際上殘存的壽命或許比預想的還要來得短暫。 同樣的情況,她已經眼見自己的父親經歷過一遍。 因此朱湖不由得思考,每天特意來到這裡等上一個時辰的機會,究竟還剩下幾次呢。 「───」 她望向不曾有船出現過的遠方。 宛若銅鏡般的湖面上,倒映著不符比例的巨大積雨雲,對此她漠然地垂下了視線。 不是不能明白雨後為自然所帶來的滋潤。 被充分浸濕後的大地生機盎然,處處都能看到草木萌發的景象。 只是,從那天以後,她就變得不喜歡下雨的日子。 ......那是個象徵別離的日子。 被雨水打溼的幼貓在自己掌心上斷氣的畫面,直至今日都難以忘卻。 在下著同樣大雨的日子裡,她在短短幾天內先後經歷了與摯友及摯愛的別離,而後便一直孤獨一人被留在這座滿載著許多回憶的島上。 既然是和他們兩人相遇才開始轉動的時間,那麼在他們離去之後停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每當感受著翠雨的帶來的靜謐時,朱湖總是會責怪過去那不成熟的自己。 就算是照著小春所說,要開始明確表達自己的感情,但自己顯然用上錯得離譜的方法。 如果能更深刻理解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 如果能克制得住當時那滿溢出來的感情。 甚至如果當時自己能不因為少年專注的側臉而情不自禁,也不會紅著臉強硬地拉扯他的衣襟,不顧一切地用接吻來展示自己的心意。 然而,少年那同樣未經深思熟慮的回吻,更是將三人間的平衡破壞殆盡。 自己永遠都無法忘記少女那天在雨中難過的表情,也對於無法幫到在接下來幾天埋首於研究的他而感到失落。 但是連道歉都做不到,就算懷著再多的懊悔與愧疚也無濟於事。 「別擔心,我答應妳會帶著小春一起回來的,道歉的話就留到那時候再說吧,這幾天就先麻煩妳看家了。」 那是少年最後在搭上船之前所留下的約定。 讓人重拾些許希望的話語,朱湖一連好幾天都在認真思考,再次見到少女時該如何道歉。 另一方面,卻也對於在少年身上萌生的情愫該如何是好而感到苦澀。 她就這樣滿揣著各種可能性,每天一到清晨就走下山路,前往湖畔旁邊等待他們兩人直至黃昏。 可是就算等上好幾年,少年還是不曾回來。 是有點太慢了。 但是,或許是少女還不願原諒自己。 那樣一想就覺得有道理。 畢竟是自己先做了卑鄙的事情,肯定還沒有這麼快消氣吧。 十幾年流逝。 發現站在懸崖這邊可以看得更遠。 這段時間將多一點的心力放到了環境的維護上,如果他們回來的時候看到亂糟糟的那可就不好了。 每天,除了爸爸以外,依然會在兩人一起為虎太郎造的墳前放上當天採摘的鮮花。 這個小傢伙雖然來不及長大,但肯定會很喜歡在花叢裡打滾的吧,因為自己所認識的虎太郎,就是個無憂無慮的個性。 幾十年流逝。 等到再次見面的話,彼此是不是都變老了呢。 但或許是自己的體感沒那麼準確,實際上沒經過那麼久的時間。 因為那個少年答應過自己一定會回來。 等到他們來的時候,就請他們吃上自己種的西瓜吧。 過去一時興起栽培的西瓜,現在已經在庭院裡有了專門栽培的區域。 每年透過將品質表現好的品種相互授粉保留,現在已經能種出漂亮又好吃的美味西瓜,如果是少女的話一定會喜歡的吧。 三個人一起開心享受著冰涼西瓜的時光,是不是就快要來臨了呢。 好多好多個幾十年流逝。 其實已經隱約察覺到了,他們兩人不會回來的事實。 人類的壽命是有限的。 不是沒有想過有些可能。 說不定有什麼藥被發明了。 說不定衰老和絕症都從人類的世界裡絕跡了。 說不定還有其他自己沒想到的奇蹟,能帶著他們順利返回島上。 只要心中尚存著一絲冀望,那麼龍的壽命將會無限地被延續,直到那份小的火苗熄滅為止。 可是,稍稍覺得有點累了。 連為什麼要堅持下去的意義也忘記了。 用上百年為單位的時間,彎著身子拼命用雙手去守護的那撮火苗,已經如同餘燼裡的火星般微弱。 「......看來還是等到晚上再過來看看吧。」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朱湖自己也有點想不起來。 到了夏天,會在夜晚時再過來一遍等待遙遠的彼岸施放煙花。 由於沒辦法確定具體的日子,只好在夏季的時候每晚再度回來這裡等待。 在他們離開後有好幾年都忘記有這麼一回事,直到某次意外從屋裡瞧見煙花的餘光,才重新回想起這個習慣。 儘管沒有能夠確認的手段。 但朱湖卻願意相信變得比以前更盛大的煙花,是少女為自己所施放的心意。 相隔遙遠的兩人,透過這些在彼岸上空綻放的小小花朵聯繫在一起。 所以儘管不知道詳細的日期,每到夏季的日子她總會不厭其煩地回來等待。 然而,日子只是一再重複。 每一天都只是再與前一天的自己重疊。 而每次的堆疊,都將那赤裸裸的內心磨損一遍,讓她對於煙花所懷抱的情感變得越來越稀薄。 「──」 正當少女認為是稀疏平常的日子,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 那小小的、不屬於這座島上的雜音,越過遙遠的湖面傳進了她的耳內。 「......咦?」 小小的困惑。 與不抱期望的灰燼等值的份量,少女僅僅像是留意到清爽的微風般轉過頭。 遙遠的彼方。 看起來是和不久前如出一徹的光景。 「......是、錯覺嗎。」 正當她如此認為的時候。 透過繼承燭龍的血脈而獲得的優異視力,將積雨雲上突然出現的黑點給聚焦。 穿越了雷雨交加的厚重雲層,筆直地向著島嶼飛來的異物。 那是── 朱湖從未見過,由人類的技術所創造出的奇蹟結晶。 其正式名稱為固定式雙翼飛機,透過上下並列配置的兩副寬闊機翼,搭載九汽缸風冷式發動機,最高時速可以高達二一O公里的機械猛禽。 如繁星般眾多的知識傳承累積。 在這之中,也必然包含了另一名少女所遺留的傳說開枝散葉,才得以在這個時代將無數的片羽匯集成為連結天空的羽翼。 「湖──!!」 她那敏銳的聽覺變得無比專注。 從狂躁的發動機運轉噪音中,明確地分辨出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 朱湖的心臟怦然跳動。 加速流動的血液,往異色的虹膜集中後再度聚焦,將更清晰的畫面捕捉分辨。 然後,她終於看見了── 「朱湖──!!!!」 儘管轉世後戴著護目鏡的模樣有些改變。 但還是能一眼認出是自己這些年以來都在等待的那個少年。 「哲──太、哲太哲太哲太哲太哲太哲太!!!」 喊出名字的瞬間,抑制不住的眼淚淌落。 累積了以百年為單位的想念,在此刻化為具體的形象傾瀉而出。 只為了能見到他的等待已經太久太久了。 就算早一秒也好,她迫不急待地朝著少年的方向奔跑起來── 「朱湖,跳起來──」 哲太所駕駛的飛機只用上很短的時間就將兩人間的距離跨越。 在進入了結界的範圍以後,他調動機翼將整架飛機開始大幅傾斜,並向外伸出了手── 「抓住我的手──!!」 飛機的旋轉控制在距離懸崖邊緣兩個機身的時候呈現倒置的狀態。 「嗯、嗯──!!」 朱湖沒有半刻猶豫,憑藉著比人類來得優異的體能在崖邊向前跳躍。 過去透過父親傾注關愛而繼承的龍之血脈,在此刻將奔走的血液轉化為推進的力道,將不可能跨越的距離一舉飛越。 彼此拼命向前伸出的手在半空中交會。 緊握的瞬間,哲太立刻調動機身,將倒置的狀態進行修正。 然而,為了避免墜機而做出極為高速的翻轉,在過程中將會產生的強大離心力,稍有不慎就會將位於力臂末端的朱湖向外甩出。 只不過,對於才好不容易保留記憶轉世來到這個時代的他來說,那並非無法計算的意外。 儘管不能確定小春用能力許下願望的具體內容。 但哲太相當明白顯現在自己身上,那無法用現代科學解釋的精神重現,只可能是經由少女許願觸發的奇蹟所致。 她的願望已經連時空都能穿越了。 因此,如果連這點困難都克服不了的話,那還有什麼資格能去見她呢。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 防風鏡底下的面容因為過度用力而扭曲。 在籌備期間多年來未曾懈怠鍛鍊的體魄,在此刻用幾近於蠻幹的方式,將朱湖的身子給一把拉進機艙裡面。 在前世的時候因為自己的無力什麼都沒做成。 明明有那麼多的機會,卻落得要讓那名少女獨自背負一切的終局。 這一次,好不容易得到能夠重來的機會,不會再讓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留下遺憾。 修正後的飛機從草原正上方呼嘯而過。 草原上無以計數的純白色花瓣被強烈的氣流給高高捲起。 「哲太、哲太哲太哲太哲太!!」 在哲太身後緊抓著背部的朱湖激動到說不出其他的話。 在視野裡滿滿都是花瓣飛舞,和兩人初次相遇時一模一樣的永恆畫面。 就算時光流轉,仍有恆久不變的事物在彼此心中存在著── 「抓緊了,接下來的突破會有點強硬──」 還剩下最後一道難關。 目前充其量只是得到通往未來的鑰匙。 接下來要面對的是連哲太自己都沒有十足把握,從遙遠的過去便將少女束縛在島上的無形牢檻。 燭夜的詛咒。 那是報復背叛自己的丈夫,將自己那被妒忌腐化的血液用最為惡意的形式流向大地。 數百年來未曾消退,不斷地滲入侵蝕著這個她所憎恨的世界。 而在哲太這些年的研究裡,關於咒術的民俗學資料能找到的少之又少。 人類光是關於龍的記載就已經寥寥無幾,更遑論想要破解龍所遺留下來的詛咒。 唯一能夠參考的,就只有自己當年和朱湖所測試後,殘留在記憶裡的模糊數據。 所謂的實驗就是反覆試錯和消除誤差,但是現況想要進行實驗卻是困難重重。 總而言之,會用這麼危險的方式迎接朱湖不是沒有原因的。 一來是島上並不存在能夠起降的地形,二來是這樣才具備足夠的初速在島嶼的直徑內進行提速。 詛咒的真身是一層有彈性的薄膜。 只要存在就必然有其實體。 過去在島上找不到解咒方式的話,那就以物理的極限強行突破。 如果與過去試驗印象中所得到的資料結合計算,再連誤差範圍都考量進去的話,想要強行突破的最低速限是二三O公里,以安裝的發動機極限而言還有二O公里的差距。 然而,此架由他親手加以改造的機體,針對中冷器的冷卻模組進行優化,將催生出高於原先配置的一六O匹馬力後,時速可以提升到在這個時代難以超越的二五二公里。 最令他擔憂的部分就在於,如果這次突破失敗的話,修復後的詛咒會以更加堅韌的形式來迎接下回的對抗。 以這個時代短時間內的物理極限來看,受限於工業材料的進步程度,想要再往上提升會有相當大的難度。 所以,機會就僅有一次。 向著詛咒的真身發起挑戰。 十多年來,尋找志同道合的夥伴所共同完成的機體,其優異的性能絕對足以勝任這次的任務。 「雖然現在問這個有點多餘,不過準備好了嗎?」 最後,像是徵求同意般向著身後的少女詢問。 「嗯!我願意相信哲太!」 被飛行速度給震懾住的少女緊緊環抱住著少年的身軀。 在狂風之中,她的長髮隨著氣流在身後亂舞,黏滯的空氣成為第一道阻擋兩人前進的阻力。 「那好,要上囉─!!」 外掛的油箱分離,哲太一口氣將節流閥推至極限。 位於前端的發動機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整架飛機頓時化為狂暴的猛禽爆發出猛烈的推力,向著前方無形的屏障直衝。 現實與概念之間的對抗。 兩種認知交集的瞬間,周圍的世界像是被扭曲了一樣。 無形的某物正抗拒著機體的穿透。 藉由光線的干涉,通透薄膜上的結構色顯現出來,如活物般不斷變化多端的色彩。 超越極限的運轉,引擎持續怒吼並撕裂著大氣。 肉眼可見螺旋槳的扇葉在與詛咒的對抗下彎曲至難以置信的弧度,機身的零件在嚴苛的條件下被迫發出高頻的悲鳴,特製的機翼在擠壓中產生劇烈的震盪。 但是還撐得住。 所有的部位,小至用拴在機身的螺絲材料都與團隊反覆做過確認,只是這點震盪還遠遠不用顧慮散架的可能性。 直壓到底的時速表指針激烈地上下跳動。 截然不同的兩股力量,在此刻為了爭奪對帶有燭龍那古老血脈的控制而僵持不下。 說到底對詛咒本身而言是太過魯莽的挑戰。 龍是如同自然般的存在。 自古以來,追溯其根源,誠心祈求身為上位種的龍對這個世界的憎恨給化解,才是本質上根本的解決之道。 但是,誰又能料想得到呢。 數百年後,曾經卑微的人們憑藉著自身意志的積累,獲得了足以反抗自然、扭轉其命運的力量。 承載著眾人的希望,其描繪而出的軌跡宛若彗星。 咔。 天空中憑空出現了裂痕。 具有透膜特性的詛咒,先一步在兩方激烈的抗衡中趨於劣勢。 就差一點了。 要是詛咒具備修復效能的話便會前功盡棄。 已經沒辦法對返程的燃油有所顧忌,哲太暗下隱藏的按鍵。 瞬間,強制增量的混合氣體在引擎室內膨脹引爆,壓迫活塞將其全數轉換成運轉的動能,受到催促的引擎聲如狂濤般發出刺耳的高亢轟鳴。 那是──若非緊要關頭就絕對不能開啟,宛如禁忌般存在的開關。 一旦啟動便會強迫引擎做出超越極限的最大出力。 在獲得更進一步推力的同時,現有鍛造技術不足以支持其強度的引擎,很可能會在過載的運作中產生故障。 簡單來說就是雙面刃。 可是既然已經選擇神話作為對手的話,膚淺的覺悟只會斷送這個所有人共同創造出來的契機── 咔、咔咔咔咔咔。 出現的裂痕如同蜘蛛網般呈放射狀開始朝著邊際延伸。 作為概念而干涉現實的存在,只要出現了微小的瑕疵產生矛盾,便會在演算上遭到全盤的否定。 已經能看見螺旋葉片前端所突破的空間不再扭曲── 「───!!!!」 伴隨著巨大的碎裂聲。 包覆住整座島嶼的詛咒,在機體突破的瞬間應聲碎裂爆散。 長達數百年以上的執念在此刻遭到了破除。 透過陽光的反射,七彩奪目的璀璨星屑滿綴在他們所在的天空之中閃閃發光,下方清澈的湖面正開始緩緩擴張,將湖水渲染成為透明的顏色。 「已經沒事了,從今天開始妳自由了,朱湖。」 掀起了防風鏡,哲太將節流閥調整為平穩的輸出。 終於獲得喘息的引擎在瀕臨崩壞前降速下來,發出不順暢的異音帶著兩人沿著島嶼的邊緣翱翔。 「那麼──有什麼想要做的事情嗎?」 哲太轉過來與朱湖對視。 那是跨越了無數的時間與空間,僅能透過引發奇蹟而實現的再會。 「我、我我想跟小春還有哲太一起去看煙花!」 殘留的眼淚,讓朱湖的眼角像是沾上了雨露一樣。 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是在數百年的等待之中從未忘記過,三人在那個夏天所立下的約定。 「是啊,一定可以的。」 因為約定好了。 無論那名少女身在何處,都一定會趕到她的身邊。 就算是在更遙遠的未來也不要緊的。 緩慢飛行的飛機,在澄澈的藍色天空中畫出了優雅的弧線,向著天際的彼端啟程。 「只要小春她也和我們想得一樣的話。」 ──完 -- 依澄 Q (Izumi Q) 代表作為魚戀人、不思議的貓接觸等作品 黑江 景秋(Keisyu Kuroe) 2020 Comico 第2回短編賞 準大賞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38.216.17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636631565.A.90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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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嗚嗚嗚嗚推 小春好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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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好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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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嗚嗚 感謝還能看到朱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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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世後的重逢,感動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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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好看!願望的力量居然延續到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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