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 神隱無回
「叮咚。」
手機鈴聲響起，提醒我有一則短訊。我正與同學聚餐，慶祝大學四年在今日劃下句
點。我喵了一眼手機，是老媽傳來的:「什麼時候回家?」心裡有點煩，老媽還真會抓時
間。雖然不想破壞現在正嗨的心情，但還是把訊息點開。老媽又傳了一則訊息:「姨婆
可能快不行了。」
我愣了一下，走出餐廳撥了電話回去，只響了一聲老媽就馬上接起來。
「你姨婆昨天回家了。前天醫生說恐怕就這幾日，要我們有心理準備，問我們要在醫院
還是回到家裡?」老媽的語氣明顯沙啞低落，聽到她這樣的聲音讓我突然有點心驚。
「我跟你爸討論了一下，認為你姨婆是會想回家的，所以昨天辦了出院。」
這個消息來的太突然，我一時間不知道改怎麼反應。
「所以你甚麼時候回家?」
--
還好前幾天就開始整理行李，昨天提早結束飯局，今天把剩下的東西打包、寄包裹
，下午就搭車回家了。老媽說前幾天姨婆狀況急轉直下，但因為知道我還要上課、要考
試，所以一直到昨天晚上才告訴我這個消息。
吃完晚餐，跟老媽一起到姨婆的房裡，姨婆一直昏睡著。我靠近她，老媽要我叫喚
她。「姨婆，我回來了，有聽到嗎?」姨婆似乎聽到我的聲音，半張開眼睛望向我的方
向。但那雙眼非常混濁，像被一層半透明、黃黃灰灰的薄膜蓋住，幾乎看不到瞳孔。我
沒看過人的雙眼會是這樣的，我驚愕地回頭看向老媽。老媽輕聲說:「她一直這個樣子，
叫她有反應，但不知道認不認得人。」
姨婆是奶奶最小的妹妹，只大老爸十一歲，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住在我家。我記
得從小就很少看到姨婆的笑容。姨婆很難親近，對任何人都不冷不熱的，即使對奶奶也
是這樣。但奶奶一直很關心照顧這個小妹，過世前也一直叮嚀老爸要好好照顧姨婆，要
像孝順奶奶一樣孝順她。雖然姨婆只大老爸十一歲，對老爸來說也不像長輩更像姊姊。
但老爸遵守奶奶遺言，一直像對待長輩般孝順著姨婆。
姨婆對當時年紀還小的我也曾經疼愛過，她會哄我、照顧我，甚至有時會下廚煮泡
麵給我吃。但隨著我年紀增長，越少見到姨婆與人互動。姨婆不會生氣、不會難過，像
是個沒情緒的人。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房裡、偶爾在廚房分擔一些老媽的家事。有
時也會到客廳看電視，看到好笑的橋段她也不笑，我們討論節目內容她也不參與。她對
我來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我對她也不太有感情。只是現在看著病重的她，心裡也
微微的難過。
隔天中午醒來，不用上課的我無事可做，晃到姨婆的房裡看她。一樣是昏昏沉沉的
睡著，我開口叫了聲「姨婆」。姨婆似乎有聽到，輕微地轉了一下頭，眼睛依然閉著。
我突然想起昨晚姨婆那混濁的雙眼，隔了一晚還是讓我有點害怕，便不再叫她，起身離
開她的房間。
晚餐結束後，老媽去看了姨婆，我與老爸在客廳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突
然老媽從姨婆房間快步走出，要我們進去。
我緊張地看向老爸，老爸也緊張地向老媽問道:「怎麼了?」
「阿姨醒了，說有話要告訴我們，要我們大家進去。」老媽憂慮地說道，又小聲補了一
句:「精神很好，看起來像是...」語畢，只是皺眉搖了搖頭，眼神示意我們進去。
我跟在老爸後面進了姨婆房間，看見姨婆坐在床上，背靠著後面的櫃子，她看起來
跟昨天完全不同。眼神是清澈的，雖然有一些血絲，但瞳孔與眼白黑白分明。更不可思
議的是，她伸手拍拍床沿，要我們坐。老爸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床邊，老媽坐在床沿，我
沒地方可坐，只好靠在床邊的桌子上。
姨婆說:「我想告訴你們一些事。一些我小時候的事，你們願意聽嗎?」
老媽看向老爸，老爸說:「當然願意。」
於是姨婆開始緩緩訴說她小時候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將永遠埋在我心裡，無法遺忘。
--
「我小時候住在山上，我們一家人，我阿爸阿母，我大姊，還有大哥跟小妹。」
「我跟哥哥差三歲，跟妹妹差六歲，我跟大姊差了四歲。」姨婆開始緩緩說道。
但這不對呀。姨婆跟老爸差十一歲，怎麼會跟奶奶只差四歲?我看向爸媽，但他們只
盯著姨婆，沒有提出疑問。
姨婆繼續說著「我們住的山叫無回山，住的村頭叫做無回村。無回村不大，只有幾
十戶人家，大家都相識。無回很隱蔽，不曾有外人來過，也很少有村民離開，無回有豐
富的農作物，村民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但每隔一、兩年，無回就會降下一場大雨，這
場大雨會連下個十幾天，雨停後所有農作物也都損毀了。每次大雨過後，村民就得過上
一段苦日子。但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大雨過後幾天就會有人失蹤。失蹤的通
常是孩子，有時會有大人，但大部分是十歲以下的孩子。
離村子不遠的山腰附近有一個林子，村里盛傳林子深處住著魔神，只要進入林子裡
就會被魔神抓走。魔神尤其愛吃小孩，大人們總是告誡小孩不准踏入林子，我的父母也
是這樣告誡我們的。但在我九歲那一年，年中時降下了一場連續十幾天的豪雨，豪雨過
後父母忙著農耕、大姊大哥也在幫忙著。我當時還小無法幫忙，只能照顧妹妹。但妹妹
非常好動，一不注意就會亂跑。跑進菜園裡採了作物我會被罵，管教她，她一大哭我又
會被罵。
我被阿爸阿母念了幾次、也顧妹妹顧到煩了，我跟阿母說我不想顧了，想去玩。阿
爸阿母當然說不行，但一整個上午我被到罵心裡賭氣，直接把妹妹抱到園裡說我不顧了
。阿母當時丟了手邊的工具對我就是一頓打，妹妹又在旁邊吵鬧著，我越發覺得委屈，
哭著對阿母大喊再也不理妳了、逕自跑走。我就這樣一路跑，直到遠離菜園才停了下來
，我回頭望著菜園的方向，以為阿母會追過來，但沒有。我又氣又傷心，不願拉下臉自
己回去，於是往前繼續走，走了好久好久，一直走到樹林裡。
我以前從來沒有走到樹林附近，看到林裡有好多大樹，想起家裡附近那幾棵樹都爬
膩了，閉著眼睛也能爬。看到新的樹，忍不住興奮起來，隨便找了一顆樹就爬上去。挑
戰成功一棵、就往下一棵繼續。然後我看到前方有一棵很高的樹，樹瘤特別多、樹幹特
別粗，這樣的樹一定很好爬，不知道爬到最高處是什麼感覺? 就這樣我開心地跑向那棵
樹，但前方的林地爛泥很多，我很快發現我跑不動，並開始往下沉。我想往回跑，但來
不及了，爛泥很快地淹過我的腿。我越掙扎就越往下沉，我焦急地大哭。
我一直掙扎著想要掙脫，直到爛泥淹過胸口、頸子，漸漸的我的頭部也快被淹沒。
我使盡全力高舉雙手，仍然掙扎著想要逃脫，我的口鼻被淹沒無法呼吸，力氣也耗盡，
眼前一片黑。突然間有人拉住我的手，用力將我拉離爛泥。並且將我抱起，離開這片沼
澤。我的眼睛被爛泥覆蓋無法張開，看不到究竟是誰救了我。我以為阿母終究還是來找
我了，直到一個陌生的聲音開口說話。
『阿妹，妳怎麼自己一個人? 妳跟誰來的?』
這個聲音聽起來年紀比阿母大很多，聲音很宏亮，但很溫柔。她幫我清洗身子，待
我眼睛張開後看向對方，她是一個壯碩的阿婆，臉色紅潤，帶著微笑，讓我感覺很安心
。『妳看，整桶都是黑泥巴水，妳看妳帶了多少黑泥巴。』阿婆幫我擦乾身子，找了衣
服給我穿。當時我已經九歲，九歲還讓人洗澡是很難為情的。但阿婆慈祥的樣子讓我沒
了戒心。我問了阿婆:『妳是誰?』阿婆笑了幾聲:『妳又是誰? 妳怎麼自己跑來林子裡?
我如果沒發現的話，妳就爬不出來了。』我回道:『我住在村裡，我以前怎麼沒看過妳?
妳是誰?』阿婆說:『我住在林子裡呀，妳當然沒看過我。』阿婆牽起我的手，帶我走
進屋裡，皺著眉頭仍然慈愛的望著我，『妳怎麼跑這麼遠，我待會帶妳回去吧。』
『不要!』我急急道。猶豫了一下，『我等一下自己回去。』說完心虛地看向地板。
阿婆像是看出了我的猶豫，體貼地說道:『餓不餓? 我拿東西給妳吃。』
但阿婆屋裡根本沒有東西吃，於是她走到屋外摘了幾個果子。我咬了幾口，以前從
來沒吃過這種果子，非常香甜可口。只是我從早飯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幾個果子實在滿
足不了我。阿婆看出來我仍然餓著，便出去再找些食物。
很快地，阿婆一手拿著野菜，一手抓著禽鳥回來，快速的料理了一餐。我毫不客氣
大快朵頤了起來。阿婆笑著看我:『好吃嗎?』我一邊點頭一邊狼吞虎嚥的吃著。不知我
是不是餓過頭，這看似普通的料理非常美味，平常吃飯慢條斯理的我沒幾分鐘就吃完了
。吃跑喝足後，突然開始覺得愛睏，阿婆帶我到旁邊的木板床上，不出幾秒我便沉沉睡
去。
睡得正香甜時，阿婆把我搖醒。『阿妹，天快黑了，妳該回家了吧?』我一方面還
想睡、另一方面又不想回家。『我不要回家，我想要睡覺。』我耍賴閉上眼睛。阿婆無
奈地說:『得趁天黑前帶妳出林子，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我不要，明天再回去好嗎?』
『不行，妳已經出來太久了，妳家人該擔心死了。』
『我不想回家，我不喜歡我家。』我微張開眼睛，屋外的確已經是黃昏的景色。心理負
氣依然為上午被責備的事而耿耿於懷，我在外面一天讓父母擔心也好，心理油然生出一
股勝利的滋味。
阿婆帶我到附近林子裡摘果子、挖野菜，也帶我到溪裡玩水、捕魚捉蝦。直到天色
完全暗下來才回到屋子裡。夜晚的林子真的好黑，阿婆說晚上千萬不能出去，連她自己
有時都會迷路，如果遇到沼澤更是危險。就這樣我在阿婆家過了一晚，阿婆煮的飯實在
是好吃。我在這裡不用做家事，更不用照顧妹妹，不用回家多好。
隔天醒來時日頭已經很曬，阿婆看我醒來，問我:『想不想回家?』剛睡醒的我當然
甚麼也不想做，更何況回家又不會比待在這裡好。我想了一下，回道:『不要，我要去溪
邊玩。』
住在阿婆這裡的日子逍遙又自在，白天阿婆帶我到處探險，晚上阿婆講故事給我聽
。我漸漸地不再想起家裡，即使想起，也只會想到麻煩的小妹、偏心的阿爸阿母。我很
喜歡待在林子裡，阿婆也不再問我想不想回家。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慢慢淡忘家人，淡
忘無回村。
--
我從沒看過阿婆吃飯，阿婆每次煮好美味佳餚後，只是微笑的看著我吃。
我從沒看過阿婆洗澡，阿婆每次燒好熱水後，就走到屋子另一邊收拾飯桌上的殘局。
我從沒看過阿婆睡覺，每晚我總是比阿婆早睡著，隔天她也比我早醒來。
這些看似不尋常的事，在當時九歲的我心中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從不懷疑阿婆。
但有時候阿婆會哀傷地看著我，說出我聽得懂，但卻不明白其中緣由的話。
『在這邊待久了，就更加回不去了。』
『我很喜歡孩子，但是我不被允許。』
『這麼多年過去，妳是我唯一救下來的。』
我不懂阿婆在說甚麼，我只知道阿婆真心對我好，我也真心愛阿婆。日子一天天過
去，我在阿婆這裡學會種菜、學會捕魚、學會設陷阱抓禽鳥。我也更加會爬樹，阿婆也
很會爬樹，我們常常從白天玩到天黑。
有一天早晨，天空開始下雨，雨越下越大，到了晚上才停止。夜裡半夢半醒間我聽
見孩童哭嚎聲。我醒來，看到阿婆坐起身子往窗外望。哭聲沒有停止，但卻漸漸變弱。
『阿婆，妳有聽到嗎?』我小小聲地問阿婆，『那是甚麼?』
阿婆擔憂地看著我，『沒事，可能是貓叫聲，繼續睡。』
阿婆一隻手撫上我眼皮，我瞬間就睡著了。
隔天早晨我走出屋外，看見阿婆正在洗衣服，衣服上滿滿的黑泥巴，整桶水也是黑
的。我看見院子裡一塊地有被翻過的痕跡，『阿婆，妳去種菜嗎?』阿婆回望著我，笑
著說:『對呀，妳看我衣服都是泥巴。』阿婆笑容裡有淡淡的憂愁。
山裡偶爾會降下大雨，每次大雨過後土壤都會變成爛泥，阿婆選擇在這個時候種菜
真傻。我心裡想著。
--
下午我跟阿婆比賽爬樹時，我們在樹上看到一件不尋常的事。
有一個人，一個我沒看過的男人，走到林子裡來。我與男人四目相接，他看我的眼
神從訝異轉為懷疑。然後男人看向阿婆，眼神頓時間轉為恐懼。男人轉身就走。阿婆趕
緊爬下樹，要我也下來。我疑惑地看向男人離開的地方，我沒見過那男人，但想必是村
裡的人吧。我突然間想起無回村，想起阿爸阿母，大姊、大哥、跟小妹。但他們的長相
我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
阿婆說:『我們回去吧，我今天煮一頓豐盛的。』
『耶!太好了!』我馬上把看見男人的事拋到九霄雲外。
我牽起阿婆的手，這是第一次我感覺到阿婆流了那麼多的手汗。
阿婆今天像是使出渾身解數般，煮了一大桌我最愛的料理。這麼多我不可能吃得完
。我拿了一隻禽腿給阿婆。阿婆接下禽腿，要我先吃一口。我抓了另一隻腿大大咬下一
口，美味極了! 我眼神看向阿婆，示意阿婆也吃。阿婆學我咬下一口，跟我說道:『好
吃。』
好奇怪，這竟是我第一次阿婆進食。但我不疑有他，我們今晚餓昏了頭一般，狼吞
虎嚥地吃著。吃完晚餐後，阿婆跟我一起洗了熱水澡，我們互相為對方搓背、潑水、邊
洗邊玩著，從熱水洗到變冷水。洗完澡換上衣服後，阿婆抱我到床上，跟我一起躺下。
『阿婆，我想聽恐怖的故事。』我打了一個哈欠，窩在阿婆手臂上，撒嬌地說著。
『我想想。』阿婆半坐起身，撫著我頭髮。『阿婆講一個最恐怖的。』
『好，我要聽最恐怖的。』我呵呵笑著。
『林子裡每次大雨過後，積水最多的地方都會變成沼澤。常常有人陷進去出不來，葬送
了生命。大部分是孩童，我每次都想救他們，但到達現場時已經太晚了。我只能將他們
屍身挖出來，好好安葬。我總是不懂那些孩童的父母究竟怎麼顧孩子的? 為什麼總是讓
孩子遠離視線接近危險呢?』
好恐怖的故事，我心裡想著。這是真的嗎?
我心中的疑惑沒有提出來，我一動也不動，繼續聽著。
『我知道村子謠傳著林子裡有魔神，還說魔神會吃孩子，所以很少有人來。
林子裡當然危險，進來了很容易困在裡面出不去，即使出得去，也物是人非了...』
這又是甚麼意思? 物是人非?
『我很喜歡孩子，孩子是最單純的，我從來不會傷害任何一個孩子。阿妹啊，把妳留下
來，是我最對不起妳的一件事。妳回去之後會遇到很多辛苦的事...妳是我唯一救下來
的孩子，原本想要送妳回去，但我太喜歡妳了，對不起，把妳留在身邊那麼久。謝謝妳
來陪伴我，有妳陪伴我真的很幸福。』
阿婆說故事總是很有催眠效果，我早已沉沉睡去。
但我現在熱到醒來。
我感覺到火光，也感覺到一陣陣熱風。越來越熱，我身子好像在發燙。我徹底清醒
，我在阿婆懷裡，阿婆抱著我。我抬頭看著阿婆，阿婆低頭微笑看我，『沒事，我保護
妳。』我向阿婆背後望去，整個屋子在燃燒，阿婆用濕棉被緊緊裹著我，但她的背...
我驚嚇的哭喊:『阿婆!妳的背...妳的背燒起來了!』
阿婆安慰著我，『阿婆沒事，阿婆不痛。』
阿婆把我抱得很緊，我感覺全部的東西都燒起來了，我不敢看，我緊緊閉著眼睛。
『阿妹啊...阿婆是真的愛妳。』這是阿婆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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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來時，我看見一個年輕女子的臉龐，她緊緊握著我的手。這個年輕女子長相
有點熟悉。
『阿妹!妳醒了!阿爸阿母，阿妹醒了!』
阿妹? 這女人是誰? 只有阿婆會叫我阿妹...
有一對中年男女靠近床邊看著我，他們長的好熟悉，好像我的阿爸阿母，但卻像是
老了十幾歲...
『阿爸?阿母?』我遲疑的開口，阿爸的反應是咬緊牙根、阿母的反應是倒抽一口氣。
我看著眼前滿臉皺紋、灰髮蒼蒼、膚色黝黑的父母，短短幾個月竟蒼老成這樣子，
一時間不知該怎麼反應。
『太好了阿妹，妳總算醒來了!』打破沉默的是旁邊的年輕女子。
『妳睡了好幾天，有哪裡不舒服嗎?』
『妳是誰?』我盯著女子，看著她熟悉的長相，突然意識到她是誰了，心情開始激動。
『我是阿姊...，認得出來嗎?』
--
我離家那一年九歲，我在林中與阿婆度過了短短兩、三個月的時光。但我回來時，
我的阿姊已經是23歲的年輕女子、大哥已經22歲，就連小妹現在也高我一個頭，是個13
歲的青少年了。在林裡的短短兩、三個月，卻是無回村的十年。
十年的時間在我與家人之間隔了一道深深的鴻溝，阿爸阿母無法接受失蹤了十年的
女兒，竟用失蹤當時的外貌與年紀回來了。對阿爸阿母來講，我是個想親近又不敢靠近
的存在；對大哥、小妹來講，我是個陌生人般的存在。尤其是小妹，生活中突然多了一
個年紀看起來比她小的姊姊，一般人遇到這種事都無法接受的。只有大姊親近我、關心
我，但大姊已經有了論及婚嫁的另一伴，不久就要嫁到對方家裡去了。
阿姊緩緩道來我被發現的經過。
一開始，村裡有個孩子失蹤了。失蹤前下了好幾天的大雨，農作物都損毀了。村裡
每個人都在農忙，孩子無人看管，一轉眼就失蹤了。『跟妳當天消失的情況一樣...』
我離家時，也是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雨。難道那孩子也走進了林裡，陷進了沼澤嗎?
連續好幾天，村民們都在幫忙找尋孩子，但日子久了，大家開始回到自己的工作岡
位上，只剩下孩子的父親仍然努力不懈持續搜尋著。某一天他踏進了山林裡，找啊找啊
，突然聽到孩童的笑聲。雖然聽得出不是自己孩子的聲音，但他還是好奇上前查看，於
是看到了我。
『那個男人說他看到妳爬在樹上，旁邊還有一個青面獠牙的魔神陪伴著妳。』阿姊看著
我說著。『他馬上跑到咱家，說甚麼找到妳了，說妳長相都沒變，說妳也變魔神了。』
幾天後村裡一群男人集結到林裡要找出魔神，他們在夜裡發現了一間簡陋的草屋，
從窗戶往內望，屋裡有隻青面獠牙的魔神也望著他們。幾個男人嚇壞了，點了火將草屋
燒了。燒到早上時，他們發現旁邊的空地有墓塚的痕跡。幾個人合力有人將土挖開來，
發現裡面埋了好幾具骸骨，看起來像是前幾年陸續失蹤的人。更可怕的是，剛失蹤的孩
子也裡面，屍骨未爛...。
然後有人在幾乎剩下骨架的草屋裡，發現了奄奄一息，被燒到焦黑的身體。這個焦
黑的身體非常巨大，不像一般人類，牠懷中抱著被棉被裹著的我。幾個鄰居認了出來，
將我帶回去。
『好可怕，被挖出來的那幾具骨骸都是被魔神殺掉的人吧。還好妳沒被殺掉。』
不是的，阿婆不會殺人。我心裡想著。
那些骨骸是他來不及救出的人，而我是唯一一個她救出來的。
大姊繼續講著：『奇怪的是，那群男人過了十幾天才回到村子裡。大家都擔心死了，結
果那些男人卻說他們只在林子裡待了一天。』
--
「後來我在家裡、在村里都過得不好。」姨婆輕輕說著。
我們在房裡聽著姨婆說她小時候的故事，講了好久好久，姨婆身體也漸漸不堪負荷。
「大哥、小妹不跟我說話，尤其小妹當我像是個陌生人般，阿爸也總是迴避我。只有阿
母跟偶爾回家的大姊會跟我講話。我變得沉默，在林子中的事被村民們穿鑿附會，大家
都說阿婆是魔神，誘拐村民並吃掉他們，還把吃剩的骨骸埋在屋外。但是只有我知道，
她試著救其他孩子，救不回來也一一為他們安葬。她照顧我、陪伴我幾個月，甚至為了
保護我而被燒死。像這樣良善的人，我卻連一句話也不能為她辯駁，連一滴眼淚也不能
為她流...。
村裡的小孩也叫我魔神，大人也都迴避我。沒有人願意接近我，他們認為我總有一
天會露出原形吃人。甚至有村民建議阿爸、阿母別把我留在家裡，最好丟回林裡、或者
把我燒死。後來大姊與夫家要搬到山下，阿姊便提議帶我一起。就這樣我一直跟著阿姊
住，漸漸的不與其他家人聯絡。」
姨婆躺了下來，老媽幫她蓋好被子。
「謝謝你們讓我住在這裡，住在這裡的時光...也很快樂。」
姨婆看似累了，眼睛閉上，呼吸平緩地睡著了。老媽一直握著姨婆的手，眼睛睜睜
的看著姨婆，我看向老媽、再望向老爸，兩個人都一動也不動。一個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另一個是滿腹情感的看著姨婆。我因為一直靠在桌邊，腿痠腰也痠。看著姨婆似乎睡
著沒有要再醒來的樣子，便也走回房裡睡了。
--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家裡失火了，火勢蔓延到我房間。
姨婆走進來跟我說:「不要怕，我保護你。」但火越來越大，火光照得我眼睛發燙。
我睜開眼睛，瞬間從夢裡轉到我房間裡。
房間外的走廊大燈亮著，似乎有交談聲，我走出去，發現聲音是從姨婆房裡傳來的。我
看見老爸依然坐在椅子上，老媽依然坐在床沿盯著姨婆。
我看了手錶，現在清晨5點06分。
姨婆呼吸又短又急促，緊閉著眼微皺著眉。這大概是我長大後，從姨婆臉上看過除
了面無表情以外的表情了。姨婆的呼吸越來越短、越來越淺。我看見老媽眼淚一顆顆落
下。我想，也許就是現在了，她終於可以解脫了吧?她眼睜睜看著山裡的阿婆在她面前
被火燒死、回到家裡要面對陌生的家人、還要被村民排擠。不是她對人冷淡毫無感情，
而是心中太多情感，隨著那場大火被燃燒殆盡，只留下無盡的傷痛，傷痛無處宣洩，只
能陪她度過餘生。
清晨5點21分，姨婆吐出了最後一口氣，結束她煎熬又漫長的一生。
離開無回山的生活後，姨婆終其一生沒有笑過、沒有哭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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