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我才剛結束整整一天的門診。在自負於再度解救了許多人的靈魂，正要走出診
間準備開門下班時，門卻突然被猛力推開。我被撞倒在地，連眼鏡都不爭氣的摔到了地上
。
我迅速搖了搖頭，旋緊被倏忽撞鬆的腦袋，轉了轉眼，模糊的視線中只道門後出現的
是個年紀約在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子，腋下挾著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人，男人緊閉著
雙眼，迷茫的目光中讓我看不出他們細微的樣貌。
「醫生不好意思，他們一聲不響的跑進來，我沒辦法…」護士在門邊一臉愧疚的道著
歉。
「沒事，妳先出去忙吧，這邊我來處理就好。」我揮揮手戴回眼鏡，起身闔上木門。
「醫生，你一定要救救他。」年輕女子出口的第一句話。
「先把他扶到那邊的沙發區坐著吧。」我打量了他們一會後說。
「謝，謝謝你！醫生。」
通常在忙了一整天之後，我並不喜歡這種突如其來的無禮訪客，尤其是那種把我撞得
七葷八素的。但這對，是情侶吧，我猜。給我的感覺卻有些說不上來的奇異。
那種奇異大概就類似自己站在夜半的無人月台上，四周卻突然被濃烈的消毒藥水味所
包圍，進而想探究那氣味來源的那種好奇心。
「喝咖啡嗎？」我轉身走向咖啡櫃，打開虹吸壺問。
「只，只喝藍山。」她出乎我意料的不客氣的說，我不禁莞爾。「喔！好，那我們就
來點特級藍山吧。」
「恩，恩，不好意思麻煩了。」
「是妳男朋友嗎？」我倒了些水進紅虹吸壺裡，點燃酒精燈。
「是我老公，可是他這陣子常常…」
「常常怎麼樣？」我用刀劃開咖啡粉袋，將粉末倒入壺中
「會變另一個人。」我現下還背對著女人，觀察不到她臉上的細微表情，卻不難感受
到自她語氣中散發出的憂慮和疑懼。水隱隱沸騰，我把酒精燈移開降低溫度。
「多久了，這情形？」我問
「快，快，一個月了。」
「快一個月，當時是有受到什麼刺激嗎？」我邊問，邊看著滾水回沖到上壺淹沒咖啡
粉。
「不，不，不知道。」
「不知道？」我納悶，感覺女人好像在話語間保留了什麼，「我想我需要妳的據實以
告。」
但她沒有回應。
「ＯＫ，不想說沒關係，我們等等再慢慢聊。」我也沒再說話，跟著專心的在上壺反
覆旋轉著攪棒，將下壺中的咖啡分成三份倒到杯中，盛放到托盤上。
但當我捧著托盤，轉過身來時才發現，那女人已經輕手輕腳的溜走了，只留下深睡的
男人和虛掩的木門。
我將托盤放到桌上，跑出診療室。皺著眉頭望向櫃台的小護士。
小護士一眼就看出我疑惑，「她剛剛從裡頭著急的跑出來，我看她是自己一個就沒攔
住了。」她說。
「連個聯絡方式也沒留，只留了個怪人在這。」我大嘆一聲，轉身回到診療室。
裡頭，男人仍舊在沙發上酣睡著，我坐在他對面的躺椅上，中間隔著三杯仍兀自蒸騰
著熱氣的特級藍山。
他的表情在憂樂間徘徊著，偶爾還夾雜著些憤怒。我看著他，看著特級藍山，隨時間
一分一秒的過去，恍恍惚惚的我也跟著摔進了夢鄉。
夢境裡。
我站在自己診所位處的大廈頂樓上，腳踩著車水馬龍，臉上拂過城市裡難得一遇的沁
涼微風。回過身，眼睛便被澄清的夕日曬成了一條細線，一個男人正站在頂樓中央打量著
我。
他一身勁裝到底，穠纖合度的身材，俐落的襯托著裝束。瘦長臉龐和頰上細微的鬍渣
，再再說明著他深邃眼眸裡強烈的玩世不恭。雖然身高目測不過五呎半，但夕照鑲在他身
上的橘色身形，卻讓他像個巨人般，龐大，令人恐懼。
「見面的感覺真好，醫生。」他先開口。
我踢了踢腳下四處散落的鐵管，一臉疑惑的看著他，這場景讓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
部，劉德華和梁朝偉主演的電影無間道，裡頭對峙的天臺。
「我們見過面嗎？」我問。
「都喝完你的咖啡了。」他神色自若的抿了抿唇，「還不錯。」
「咖啡？」我沉默的思索了一會，然後出口，「你該不會是，剛剛被那女人丟在診療
室裡的那個男的！」
「想起來啦，唉。」他轉身背對著我，走到天台另一頭的邊緣坐下，「說到底還真得
怪那個臭婆娘。」
「不過對她說了幾句話，她先是不敢置信，然後氣得半死，接著居然一棒朝我敲過來
打昏到你面前。」
我沉吟了一會，跟著直覺的出口道：「你是那女人說的，常常變成的另一個人對吧！
」
「真好笑，什麼另個不另個，我就是我啊。」他攤著手說。
「要不你說，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從哪裡來？」他低頭思索著，然後又抬起頭道：「跟你說這麼多有什麼好處？」
「對不起，我是醫生，有必要知道病患的真實情況。」
「真實情況？好吧，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跟你說吧。」他說完便指著自己的腦袋道
：「我就來自這裡面。」
「那裡面？」我歪著頭。
「極樂世界。」
「極樂世界？」我啞口無語，心裡對他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感到困惑，自然而然的複述
起他所說的每一個字詞。
「那是個沒有痛苦，沒有悲傷的地方。」
「既然沒有痛苦悲傷，那你為什麼…要逃出來？」
「這你就不需要懂太多了。」他轉頭遞了個失落卻不失傲氣的眼神給我，「反正我現
在要做的，只是順理成章的取代這個沒用的傢伙。」
「所以你說你從他的腦子裡逃出來，只是因為某種不得已的原因必須取代他原來人格
的存在嗎？」我問。
「不然你以為真的是人格分裂阿。」他理所當然的這麼說道。
我怔怔，雖然無法完全相信，一時間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而為了讓自己尚有些反
擊的空間，我望著他的背影，俯身摸了條鐵管上手。
「老子被關這麼久了，偶爾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長什麼樣子阿。」他在天台邊晃著腳
，伸了個懶腰道：「好了，話說太多了，我們的問答還有跟他的躲貓貓也是時候該結束了
！」
「躲貓貓？」我躡著腳從背後慢慢湊近他。
「對了！我警告你，最好乖乖坐在你的位置上觀賞這齣戲就好，不要想有任何動作。
」他才轉頭，我便用百分之百的全壘打姿勢，將他的腦門當作白球，全力擊去！
咚！一聲悶響自他頭部，順著鐵管，傳向這風聲颯颯的天臺每處，他的身影也隨著那
逐漸沒入地平線的斜陽，晃倒！
「去你的！才給…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起染坊來。」他痛苦的運氣吐出這幾個字，
身體是完全動不了了，但他手卻還頑強的在腰際間摸索著什麼。
我抽回鐵管，慢慢後退，心裡徬徨著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是對是錯。
他摸出腰際間的東西，短刀！「這樣就想讓老子消失，未免也太天真了。」他說。在
我還沒意會過來時短刀已被擲向我門面，噹！
我橫著鐵管格開刃尖，一見短刀被摔落在地，便下意識將之拾起。徐步走向他。跟著
，手起，刀落！血濺得全身濕漉漉，他沒有任何多餘動作，只見他原先垂下的嘴角卻在這
瞬間，咧開了！
我驚愕的看著他，夢境旋即結束！
雙眼隨著漸漸逝去的不安全感睜開，滿身衣衫被冷冽的黏著感濕了大片，不過冷洌的
不再是血，是汗，我舉起餘悸猶存的顫抖手腕，望了望上頭的電子錶。
時間在現實中也不過過了五分鐘，精神上卻好像已經過了十幾個鐘頭似的。我在心裡
暗暗慶幸自己終於醒了過來，不必和那個城府和無底洞一般深的瘋子繼續周旋。
然而當我垂下顫抖的手，將目光從電子錶上跳動的數字抽離，越過托盤移向酣睡的他
時，又突然被托盤上一杯空掉的特級藍山擒住視線。
「空掉了！他真的來過！」我對著那只空杯凝望許久。方才熟睡的男人也在此時緩緩
醒轉。
「我，我怎麼在這？」他開口就這麼說，跟著用使不上力的低沉嗓音問：「是我自己
來的嗎？」
「不是。」
「不是？不是？」他語氣漸強的怒喝著，然後突然激動的踢翻眼前小木桌，「那是誰
帶我來的！」他大吼！
「是，是你太太帶你來的。」我盯著他的雙眼道：「不過…那個人似乎也先你一步來
過了。」我說。隨之又是半晌的沉默過去。
「對…對不起，我剛剛…剛剛有點失控。」他欠下身試圖收拾場面，滿臉羞澀的樣貌
和夢境裡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臉大相逕庭。
我隨他委身將小木桌和托盤茶杯擺正，和他交換了個信任了眼神，「我是王醫師，叫
我子人就好。」我伸出手道。
「我…我叫李伯翰。」他也伸出他那顫抖的掌心和我握了握。
我仔細觀察著他，發現他全身不管是手臂，肩膀，大腿，小腿都佈滿了凶險的刀痕，
有些甚至深可見骨。
「那些傷是怎麼來的？」我坐回躺椅翹起腳問。
他搖搖頭。
「不知道嗎？」伯翰點頭。
「好，沒關係，伯翰，那醫生現在得要知道你遇到了什麼狀況。」
「他，他一直在追殺我，一直嚷著說要取代我的存在。」
「那你有真正見到他或碰觸到他過嗎？」我注視著他的眼睛問：「像我們現在這樣面
對面說話。」
「不知道，我，我不能說太多。」伯翰將眼睛睜大到像牛蛙一樣，幾近爆出的狀態，
我從他那深邃的瞳孔中感受到了一股深不見底的恐懼。
「為什麼？」我問。
「因為他，他聽的到我說的所…所有話。」伯翰指向緊閉的門扉，「就，就在那！」
我順著他的指尖，轉頭望向門邊。「叩！叩！叩！」木門突然被輕輕敲響
「來了！來了！」他將眼睛睜得更大，語氣像海嘯將至的浪潮一樣，被拉向最遠最遠
的地平線那邊。
「不可能吧。」我起身心想，跟著徐步走向門邊。忖度半晌後，旋鎖，開門！
「呃…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嗎醫生？」我恍了恍，是小護士。
「不，不會。」
「這病歷表要請他填一下嗎？」她問。
我瞥了眼病歷表，「恩，好，我知道了，那妳先回去忙吧，剩下的我來處理就好。」
「好的。」她回答，向我揮揮手後離開。我回身望向那被一場虛驚放倒在地的伯翰。
「看吧，不是他在外面。」我說，剛剛被翻倒在地上的藍山，在此刻已用沉厚的香氣
與淡淡酸味彌漫了整個診療間，像我們之間尷尬卻不失信任的氣味。
「王，王醫師，窩，我今舔，可，可衣，接，借住在這一，一晚嗎？」他支支吾吾，
語焉不詳的說。
「可以，當然可以啊，不過我想我們得先把地板清乾淨才行。」我闔上門後指著地板
說。
伯翰見到門被闔上後，便從視線可得處隨意抽了幾張衛生紙，自動自發的擦起地板。
我從辦公桌上抽了支筆，遞給伯翰。
「這表格填一填吧。」
伯翰順從的接過表格，開始低頭猛寫。
我看著在紙上裡埋頭苦幹的他，一陣靈感忽地閃過腦海。轉頭走向辦公桌的音響旁，
放起蕭邦的即興幻想曲。
「伯翰，醫生可以跟你對個時間嗎？」我看了看錶問。
「現…現在嗎？」他問。
「是。」
伯翰看著牆上時鐘：「下，下午４點４８分。」
「好。」我蹲到他身前道，暫停了一會，然後道：「伯翰，下午４點４８分的現在，
醫生要你做個夢。」
「矇…什麼夢？」他口齒不輕的問。我沒有回答，而是伸手掩住他的眉間開始倒數。
「５。」
「４。」
「３。」
「２。」
「１。」
咚！手指輕輕彈下，原先掩住他眉間的掌心開始朝他額頭滑動，往天靈蓋覆上。
「現在開始，你要非常信任我，照著我的話做，並把這些動作當成一場夢。」幻想曲
流瀉，掩蓋過特級藍山逐漸淡去的酸味，獨剩沉厚的香氣和我們共舞，「我會盡全力幫你
的，你儘管放心。」
「是，是。」
「如果你覺得這些遭遇用說的會被他聽到，就用寫的讓我知道吧。」我提出建議，邊
把他手上的病歷表翻向背面。
他點頭表示自己了解後，再次埋頭沉浸回自己的世界，但他沒有寫字，反倒是在紙上
即興的畫起圖來。
我坐在他面前地板，看著紙上的凌亂線條，幾乎都在橫直間交錯著，但更多是在交錯
前就到了盡頭，最後，他在那凌亂線條上的某個交會處中，用力畫了個紅叉。
伯翰畫完紅叉後起身，走向沙發，倒頭大睡。
我拿起紙張，上頭線條亂歸亂，卻有秩序的形成某種指示，再聯想一下，這是張地圖
！我確定。
整個晚上，我就隨著蕭邦不斷反覆耳語的旋律，比對地圖和手邊資料，到終於看出圖
上暗示的地點後，才跟隨他走進了催眠的，他的意識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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