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人蠱之六‧葉宜芳（下）
「無論妳有什麼疑問，只要我能力所及，都會為妳解答。」陳淵說。
話雖如此，但妳不知道他話中有幾分真實性。
更糟的是，妳發現無論他說什麼，妳心底都是願意相信他的。
妳低頭啜飲咖啡。
這是個陽光和煦的下午，妳再度造訪陳淵。
葛郁芬那條線索就這麼斷了，但無論如何，妳還是想知道以前的那些事情，
於是再度造訪陳淵。
妳問他，是怎麼認識阿志的？
「高中的時候，」他回答，又補了一句，「他以前跟葛郁芬的感情很好，好
得不像一般朋友。」
「所以他們是情侶？」妳想起他們躺在床上聊一整天的事。
「我不會這麼說，對阿志來說，也許他是這麼覺得，但葛郁芬嘛……她這個
人比較特別一點。」
「但是他們以前在一起？」
「算是。」
既然如此，那為何後來他又對她不理不睬？
「不理不睬？」陳淵笑了，「妳錯了，他不敢對葛郁芬不理不睬。他是躲著
她，沒錯，因為葛郁芬知道太多，這些年他們實際上一直都有接觸，每次葛郁芬
都會找到他。我只能說，到了最後，阿志很怕葛郁芬。」
為什麼要怕她？
「因為葛郁芬覺得阿志對不起她。」他說。
為什麼？妳追問。
陳淵突然沉默了。
「我知道，妳的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也有很多委屈和痛苦。」他突然說，
聲音很柔和，「那些事，雖然也過去了，但葛郁芬是個心機重，而且不會輕易原
諒別人的女孩子，」
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往下說，
「其實，我一直認為……
殺死阿志的人，就是葛郁芬。」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劃過妳的腦中。
妳想保持鎮定，卻不自覺地感到暈眩，天旋地轉。
不僅僅是陳淵講的話，而是妳突然想到了，那就是葛郁芬如此眼熟的原因：
那天，就是她敲了妳的門，叫妳去頂樓收衣服。
那女人的臉蒼老許多，厚厚的粉遮不住裂縫似的皺紋，跟十七歲的葛郁芬青
春洋溢的模樣有天壤之別，但妳現在發現了，眉眼、鼻子、輪廓…就是她。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妳腦中一片混亂，「她是怎麼逃過…如果真的是
她做的，警察…警察一定查得到…」
「妳接觸過警方，我想妳自己明白。」陳淵說。
妳有點訝異，他還知道什麼？
「我明白她這人，」陳淵說，「只要是想要的東西，她會不擇手段地去搶。
妳想，妳跟阿志的感情這麼多年，又這麼穩定，葛郁芬卻一直試著破壞，這種人
腦子裡打什麼主意，不是妳能了解的。」
無暇細想，對葛郁芬的憎恨，突然像潮水一樣湧上來。
賤人，她是個賤人，殺人兇手，卑鄙到極點，妳知道。
「怎麼可能？你不過隨便說說，」妳仍強迫自己說，「就連警察都無法偵破
的案子，你只憑一句話，就說那是事實？」
「妳可以不相信我，但妳自己總會明白，真相是什麼。」陳淵說。
妳看著他篤定的神情，內心有千言萬語，但卻都說不出口，只有默然。
臨走前，陳淵送妳到門口，門邊衣架吊著他的包包，上頭掛著紅色蝴蝶。
它再度提醒妳，這個男人就是「秘密」。
葉元禎死後，妳一開始懷疑她不是自殺，繼而又懷疑她是不是被這個「秘密」
拋棄了，才絕望尋死。
於是妳翻遍了她的日記、信件、記事本、課本……尋找任何蛛絲螞跡。
妳是個思慮縝密的人，常常能從別人說的一句話、一個小動作猜出他們亟欲
隱瞞的秘密。
但是，妳對於葉元禎的男朋友，卻毫無頭緒，只隱約知道，葉元禎也許已經
和這男孩發生關係。
但他們的關係怎能瞞得這麼密不通風？那時候，妳覺得這人問題很大。
只是，如果陳淵不值得信任，妳又能相信誰呢？
幾天後，妳又偷跑到葛郁芬家附近觀望。
時序初入早秋，天氣微涼，葛郁芬家的大門深鎖，街上也冷冷清清，只有撿
拾回收的老人在路邊整理紙箱瓶罐。
妳突然心念一動，往老人走去。
「不好意思，我想起來，有重要的紙張丟到箱子裡了，讓我找一下好嗎？」
妳從老人那裡抱走了一箱廢紙，剛剛擱在葛郁芬家門口。
把這箱東西抱回家後，妳仔細地檢查。
電話帳單、信用卡帳單、發票紙本、信封……從紙箱裡找到的許多零碎資料
交叉比對後，妳篩選出一個可能的地址。
看來，葛郁芬的父母一直隱瞞著女兒的行蹤，但這只有更堅定了妳的決心，
一定要找到她。
站在大門外，妳躊躇著，到底要不要進去見陳淵？
理智告訴妳，他不是一個能信任的人。然而妳一再想起他凝視妳的神情，飽
含憂傷的雙眼，讓妳想起阿志。
妳既想離去，卻又莫名渴望見他一面。
門突然打開了，妳只好困窘地跟他打了招呼。
他請妳進去坐，並且說他一直都很歡迎妳。
在屋內坐定，你們閒聊了一會兒，氣氛很平和。
但妳還是按捺不住了。
妳說，關於上次的事，妳想了很久。他說的事情毫無依據，怎麼說葛郁芬就
是殺害阿志的兇手？而且，如果那是真的，為什麼你不去報警？
陳淵垂下視線，啜飲手中的熱茶，撫弄著椅子把手上的小飾物，這個動作讓
妳想起阿志，神經質的小動作，或是把抽屜開開關關地，不知在做什麼。
過了良久，陳淵才問，阿志跟妳提過葛郁芬嗎？
妳搖頭。
那麼，陳淵遲疑了一下，他跟妳提過葉元禎嗎？
妳搖頭。他根本不認識我姊姊，妳說。
他認識，他認識的。陳淵說，這句話更像是喃喃自語。
當年，葛郁芬把葉元禎推下樓時，阿志就在旁邊，只是來不及阻止，他都看
到了。陳淵突然說。
妳睜大眼。
陳淵說出口的這句話，對於妳而言，比起之前那些，不啻是一記更強烈的震
撼彈。
其實，妳一直覺得葉元禎不會自殺。
妳了解葉元禎，她非常膽小，怕東怕西，是格外珍惜生命的那種人，絕對缺
乏自殺的勇氣，況且還是爬到那種地方，她還沒爬到，應該就嚇死了。
所以那時她自殺，妳覺得難以接受，從情感到理智上都是。
但是每個人都告訴妳，沒錯，葉元禎是自殺死的。久了，妳也不得不信。
只有陳淵，說了這麼句話，使妳心底塵封已久的困惑又翻攪起來。
即使如此，理智告訴妳，只憑片面之詞就相信，太荒謬了。
你怎麼知道我姊姊不是自殺？你看到了？為什麼不報警？
沒有用的。陳淵說，我看到了，但是大雨把所有的證據都洗掉了。
我不相信。妳說，突然變得激動，還有點氣憤，這麼多年，他們都說她是自
殺，只有你說不是，沒憑沒據，之前講的那些也是，你嘴裡說的沒有一句能信，
你有什麼證據？
證據？當然，我有證據。陳淵說，午後的陽光透過薄紗簾滲進來，將他炯炯
有神的眼眸照成極淡的褐色。
元禎。他突然說。
我姊姊？我姊姊怎麼樣？妳滿腹疑惑，然而他只是再重複一次她的名字。
妳一時沒意識到，他其實是在叫她。
叫喚妳那個已經過世十多年的姊姊。
一個白色的身影從門後浮現。
妳看到了她，一個身形單薄的年輕女孩，她的臉，跟妳死去的姊姊葉元禎長
得一模一樣。
姊姊？妳睜大了眼睛。
不可能，這不可能是葉元禎，妳很清楚，葉元禎早死了十多年。
然而，這少女身上的每一吋，毫無破綻，毋庸置疑，她就是葉元禎。
她緩步朝妳走來，動作異常僵硬、遲緩。即使在心情激動的當下，妳還是注
意到了。
她走到妳面前。
「姊姊？」妳望著她，驚疑不定。
「宜…芳…」她開口叫喚妳，聲音像是砂礫一般地粗糙、喑啞。
毛骨悚然的感受從妳心底升起，這不是葉元禎。
她的聲音如此古怪，而且，經過這麼多年，葉元禎仍然是少女的樣貌，一點
都沒變。
不對勁，這不對勁。妳心底昇起一股抵抗的感受，拒絕相信這是葉元禎。
然後，她伸手輕輕地碰了碰妳。
直到現在，妳仍然沒辦法精準描述，她對妳做了什麼。
好像一瞬間有無數隱形的粒子穿過身體，整個人變為透明。
心底有扇門被打開。那扇關著所有不開心的、抑鬱心事的門。所有情緒一湧
而出，悲傷、快樂、得到又失去的痛苦……
妳無法自抑地痛哭起來。
第一個想到的是阿志，想到他微笑的臉，生氣時抿嘴的模樣，專心時閃閃發
亮的眼睛，想起自己是如何深愛過他。
這是許久未曾喚起的情感。也許內心深處，妳拒絕承認自己毫無保留愛他，
畢竟，在他死去之前，你們才剛大吵，他說他要離開妳。
不過，那又怎麼樣呢？
葛郁芬破壞這一切，她苦苦糾纏了阿志多年，也不管有妳這人的存在，後來，
她又殺死了他。
她是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
坐在椅子上，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悲傷潰堤湧出。人前，妳是天之驕女，
人們不覺得妳會痛苦或惶惑不安，葉元禎雖然笨又一無是處，卻得到父母的愛，
妳眾星拱月，然而孤單一人。
這世界給妳沉重的打擊，而人們也只是看著，妳懂他們，在安慰的話語後面，
藏的是漠不關心，頂多再加上一點點極力掩飾的幸災樂禍。
陳淵走到妳面前，蹲下來，輕輕地擁抱著妳。
妳不知為何自己如此失控，但妳無力控制，只能閉上眼睛，感受那微弱的溫
暖。妳希望那是阿志，說所有都是惡夢，他愛妳始終如一，其他都是惡夢。
如果一切都是惡夢，妳會在醒來的清晨，把夢中的一切告訴他，他會做個評
論，然後你們起床，手牽手去吃早餐。
但是，最壞的事情都是真的。
所有東西都被掏走，內在空空如也。
突然，心底湧上一股強烈的欲望，妳極度渴望著溫暖，來自陳淵的溫暖。
這種欲望來得如此強烈，以致於妳覺得腦中的一切都亂成一團。
如果陳淵想要妳，在那當下，妳完全不會拒絕。
可是他沒有，他就只是靜靜地擁著妳。妳知道那是最純粹的善意。
妳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
他放開妳，妳感覺有些尷尬，於是擦了擦眼淚。
妳環顧四周，發現葉元禎已經不在現場。
「我姊姊呢？」覺得有些不對勁，妳四處尋找她。理智漸漸回復，妳開始想，
葉元禎還活著，為何這些年都沒跟你們通音訊？這些年她去哪了？現在是不是要
叫她跟著妳回家，告訴大家這個消息？
「她回房間裡去了，」陳淵說，「她得了一種怪病，不能見光的。」
「可是…」妳還想抗辯，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腦子卻鈍鈍的。
「妳太激動了，」陳淵說，「妳先讓心情平靜下來吧。」
他為妳泡了杯咖啡，妳慢慢啜飲著，心中千頭萬緒。
「剛剛元禎…」
等妳終於想好要怎麼提問時，陳淵卻直接打斷妳：「時間不早了，妳該走了。」
他送妳到門口。
陳淵突然拿出一樣事物，是那個紅色的蝴蝶吊飾。
「妳常常盯著它看，就送給妳吧，當成是元禎的禮物。」
接過的時候，妳感到一陣微微的顫慄。
妳突然鼓起勇氣，看著陳淵，望入那雙憂鬱的眼睛，問他，為什麼看起來
這麼不快樂？
陳淵淡淡地朝妳微笑，他說，他很久以前就不再活著，也沒有事物會讓他
覺得活著。
妳凝視著他。
「這次，妳真的該走了，如果妳有問題，歡迎隨時來找我。不過，也許我們
再也見不到面了。」
正當妳疑惑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時，陳淵再次輕輕地擁抱了妳，這個擁抱溫暖
而悲傷，跟阿志完全不同，阿志身上總是散發著冰冷的、恐懼的氣息，即使如此，
妳還是愛他。
陳淵的擁抱讓妳再度陷入了奇異的迷惘，以至於他在妳耳邊提出的請求，妳
覺得古怪，卻不知如何反應，平時敏捷的思考力，此刻異常遲鈍。
「今晚，我又與和岳見面了。已經想不起是第幾次了，見面的時候，我向他
提出了要求，而他，也再次講了他的，」
翻開阿志的日記，這已經變成妳的習慣，妳所有的人生。
妳有種感覺，如果不能從這裡頭找到一些什麼，也許是他愛妳，也許是一個
真相，那麼妳的人生便永遠困住，走不出去。
但要找什麼？什麼是解答？妳不知道，連問題都不知道，遑論解答。
「這次，他也很坦白地向我說，所有他能給我的，就是解脫。
我完全明白他說的話，那就是我要的東西，只要想到，就好像又重獲了內心
的平靜。
我再也受不了了，活在不得不掩飾真相的恐懼中，我已心力交瘁。於是，我
答應了他，我想要的東西，就只有這樣而已，只要可以解脫，什麼都好。」
解脫？解脫什麼呢？妳不懂。
一提到「和岳」，總有許多處語焉不詳。妳前後翻找，毫無頭緒。
倒是漸漸翻下去，阿志一直提到「大呆」還有「順子」。
「和大呆吃飯，他還是跟從前一樣沒變，見了面話匣子就打開，好像跟從前
一樣。他跟順子住一起，說順子快受不了他生活習慣，但還是住一起；順子有個
女朋友，交往穩定，還說順子很久沒跟芬芬聯繫了。說下次有機會，我們三個人
一起去喝酒。
我感覺很複雜，我想起順子和芬芬，我們三人之間的不愉快。
我真的羨慕大呆，難道以前那些事在他心裡沒留下痕跡？他難道不覺得，看
到我，或是看到芬芬，就想起那些事？
他說，人不能老是看過去，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就讓他算了。
他是認真的。
可是，他知道我要對他做的事嗎？」
又提到芬芬。
妳忍不住摸了摸放在口袋裡的紙片，上頭寫著妳查到的地址，葛郁芬跟葉元
禎都讀過和岳高中，也都跟陳淵認識。
妳的手指輕撫過紙面，突然察覺這頁的下方有點凹凸不平。
再仔細看，發現那是鉛筆字跡，只是，它們重重刻劃在紙上後，又被擦掉了。
而且，筆跡密密麻麻地。
妳找來一支鉛筆，輕輕地塗著，把字跡拓出來。
不要相信和岳不要相信和岳不要相信和岳不要相信和岳不要相信和岳……
滿滿的，全部都是。
這是阿志的字跡，只是，為何寫了又擦掉，是怕誰看到嗎？
除了妳，誰會去翻呢？
妳輕撫著它們，突然靈光一現，阿志日記中的「和岳」就是陳淵嗎？
這似乎是個呼之欲出的答案，但妳現在才想到。
這個想法令妳一整夜輾轉反側。
天剛濛濛亮，妳就動身去找陳淵。
抵達那幢房子時，妳想起陳淵的話。
「可是，也許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
在妳眼前的，是一幢燒成焦炭的傾頹建築，黑色磚瓦和扭曲鋼樑向外冒煙。
穿著鮮黃的雨衣，坐在摩托車上，大滴雨水混著細小冰雹，落在妳身上。
機車發動，引擎隆隆作響。
妳終於還是找到了葛郁芬，只是，這一次，距離陳淵和葉元禎的死亡，已經
是三年後的事。
三年前，妳最後一次找陳淵，他死了，和妳姊姊在起火的屋裡，相擁而亡。
妳不知道葉元禎怎麼了，妳甚至懷疑，那真的是妳姊姊嗎？
報紙用相當的篇幅報導，警方公布的調查結果中，男人疑似先被妻子或情人--
顯然是妳姊姊--用刀刺傷，隨後兩人扭打，抱成一團，然後屋後起火，兩人雙雙
葬身火海。
縱火者始終不明。
不論哪家報紙，講的都大同小異，但妳不相信。
葉元禎不會殺人的，妳明白她。
但妳沒有找警方。妳已學會了緘默不語。
經過阿志的事情之後，妳內心恨透了他們。
妳恨他們無力調查真相，認為他們只會未審先判，只想找替罪羔羊。
妳記得調查期間，某個人對妳說過的話。
他說，妳很厲害，真的很厲害。
我不知道妳怎麼辦到的，只知道妳很厲害，不愧是國立大學的高材生。
妳男朋友早死了，死了很久，頂樓洗衣機裡的，只是保存得很好的屍體。
那時妳覺得，這一切真是荒謬得可笑，只是妳笑不出來。
陳淵死後，留下未解的謎團實在太多，妳發現自己非得找到葛郁芬不可。
只是，當妳真的找到葛郁芬的居所時，發現她早已人去樓空。
一切調查只能重來，這一找就是三年。
妳的人生被困住了，困在一個找不到出口的房間裡，妳循著所有線索，包括
葛郁芬的家人、當年同學、她可能出沒的地方…轉來轉去，沒有一點進展。
從親戚偶爾噓寒問暖的模樣看來，他們是真的可憐妳了，阿志死後，前後也
過了七、八年，妳只有越陷越深，再也沒有回到所謂「正常」的人生中。
為了追尋真相，妳花了太多心力，每份工作都做不長久，也沒能獲得什麼成
就，妳已被執念困住，堅信只有找到一個答案，人生才能繼續下去。
妳不知道自己怎麼熬過來的，像是黑暗中踽踽獨行，找不到有光的出口。
找葛郁芬的期間，妳把阿志的日記看完了，他的日記總是前言不對後語。
顯而易見的解釋是，有人抽走了其中的好幾頁，或許是阿志自己抽走的，也
許是別人，但到底為什麼要抽走這幾頁？阿志怎知會有人去翻他的日記？即使把
這些日記都讀遍了，事實的真相依舊如同蒙上了一層紗，疑點重重，彷彿存心隱
瞞什麼。
難道阿志一開始已經知道了妳會去翻他的日記？而且，他是否也預知了自己
的死亡呢？
從日記中，妳發現他有段時間跟他的朋友「大呆」和「順子」有頻繁的往來，
而後，大呆突然消失在描述中，過了不久，他也不再提起順子。
在那之後的日記內容，他常常疑神疑鬼，說自己被芬芬跟蹤了，芬芬在盯著
他，他不想看到她，因為他不想讓芬芬透過他找到「和岳」，假使「和岳」知道
他和芬芬之間有所接觸，也許會破壞他們之間的約定。
歇斯底里的狀況似乎越來越嚴重，潦草字跡和錯亂破碎的語句，任何人看到
這樣的文字，一定覺得這人已陷入癲狂。
但是，他那時的樣子，除了有些低落，有些心不在焉，沒有任何異狀。
妳突然一陣難受。
他到底承受了什麼樣的痛苦？妳一無所知。
「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不想再忍下去了。我曾以為我是他們之間最有良心
的人，但是良心沒有任何好處，只有痛苦……痛苦！痛苦！而且，我害了他們全
部的人，可是，我也只是想解脫而已！我想解脫！管他們全部的人去死！我不在
乎！去死，我不在乎！都去死，連我也去死好了！」
其中的一篇這麼寫著。
阿志人生最後一段時間，日記中處處看出他已瀕臨崩潰，通篇扭曲的筆劃吶
喊著，不斷訴說他有多麼痛苦，已經無法承受。
可是他到底承受了什麼痛苦？
妳看不出來，找不到線索。或許阿志連這些也抽走了。
每當感到疲倦或沮喪時，妳把陳淵給的紅色蝴蝶吊飾拿出來，和元禎給的金
色蝴蝶擺在一起，這樣好像看見了他們，妳希望陳淵和葉元禎正好好地活在這世
界上的某個地方，而不是兩具焦屍，相擁成一樁難解的懸案。
一旦想到陳淵，心裡有某個角落偷偷地被牽動了，有時妳懷疑自己，或許對
阿志的愛只是幌子，也許妳只是找不到新的寄託而已。
有時妳的腦海中浮現陳淵的身影，坐在椅子上，輕輕地撫弄著椅手，若有所
思的模樣。這模樣有時候會與阿志重疊，阿志也總是這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有時
支頤發呆，或是有點神經質地開關著書桌的抽屜。
妳突然想到那張書桌，書桌右下角的抽屜非常難開，每次開到一半就會卡住。
但是，阿志最常打開的就是那個抽屜。
心念一動，妳拋下了手上的東西，快速地走到書桌前，拉開了那張抽屜。
抽屜裡只放雜物，先前妳已檢視無數次，只是阿志留下的東西，妳捨不得丟。
但這次妳找的不是抽屜裡的東西。
把整格抽屜拉出來，丟在一旁，書桌的空格像一張方形的嘴巴，妳把手伸進
去。
裡面有一堆灰塵、紙屑，因為堆太滿而滑落夾層的塑膠資料夾。
除此之外，還有一張張擠在角落，被壓得皺摺變形的紙張。
妳把它們一張張攤開，在桌上壓平。
是的，這就是妳一直在尋找的，阿志隱藏起來的真相。
妳從最早的那篇開始看，是阿志遇到妳不久之前，那時他大二。
「今天，一個陌生的人來找我，那是一個很帥的男生。我不是同性戀，但不
得不承認，他真的長得很好看。
他直接打我手機，講了一些幾乎不可能有別人知道的秘密，我跟大呆、順子
還有芬芬之間的事，要求與我見面。
一見面，他就開門見山說，他知道我們在頂樓的事。他知道我們很多事情。
一開始，我懷疑這是芬芬或是其他人的惡作劇，但馬上又覺得不像。
這麼嚴重的事，誰會拿它開玩笑？
於是我便否認，不停否認，直到他放棄離開為止。
我希望他是真的放棄了。
可是，他知道多少？有多確定？我不確定。
我覺得有些擔心。我有大好的前程，不想為了這些事情葬送一切。
當然，我很後悔，非常後悔。但是，我也為了這些事情和芬芬還有其他人斷
絕聯繫了啊，我都愧疚這麼久，難道還不夠嗎？我的愧疚還懲罰我自己不夠嗎？
一定要把他翻出來，讓大家都不好受才夠嗎？
我不願意再說了。」
妳幾乎確認，陳淵就是「和岳」了。
接著下一篇日記，距離第一篇隔了有好一段時間了。
阿志的字跡有點凌亂，從紙張上妳彷彿嗅得出濃濃的恐懼。
「『和岳』到底對我做了什麼？
這一切令人無法置信，我努力回想那天的事，但現在我還在問自己，到底是
怎麼了？
我的印象很模糊，好像看到了葉元禎，那個女孩。」
他真的認識葉元禎。
妳只是頓了一下，又繼續看下去。
「但是怎麼可能？她早就死了啊。我再確定也不過了。
從那天開始，我用手量脈搏、用血壓計、用聽診器……都聽不到了，完全聽
不到了。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我都已經是個死人。
那天，我最後記得的就是，葉元禎追著我，我害怕得不得了，她一直追我到
醫學大樓的頂樓。然後醒來的時候，我趴在醫學大樓的草地上。
爬起來的時候，只覺得行動有些不便，走路的時候卡卡的，卻不覺得痛，沒
有感覺，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剛剛，我拿了一把小刀割了自己的手，卻只有一點點血流出來。
我怕傷口永遠都不會癒合了。」
妳不很確定阿志在寫什麼。這太荒謬，難道妳這些年來都是和死人在一起嗎？
妳抓起下一篇繼續閱讀。
「今天早上起來，我一直覺得背後有什麼東西，一開始只是有點癢，後來突
然奇癢無比。
而且有股臭味，一直有股臭味。這股臭味好像跟著我很久了，從那天開始。
結果伸手一摸，背後有個洞，裡面滿滿的都是蛆！都是爛肉！
我清了又清，清了又清，清了又清。我不斷地從背後挖出蛆和爛肉，洞口一
直往內，好像永遠挖不到底。我覺得我已經碰到肺了，但蛆還是不斷湧出。
這是惡夢，我害怕自己永遠不會醒。
這種生活，我已經受不了了，我想死，我想要死。
我想死！」
接下來的好幾篇，沒有什麼特殊的內容，只一直重複著他想死，還有他如何
想盡辦法讓自己不要腐爛。
「我從樓上又跳下來。結果除了肋骨從胸口刺出來，流了一點點血，什麼都
沒改變。
回到住處的路上，我一跛一跛，還要小心避開路上的人。
我不希望他們發現，把我送到醫院。
那樣的話，我要怎麼解釋？
然後我遇到了『和岳』。
他那陰險的臉上，掛著嘲諷的微笑。
於是我發現，就是他搞的鬼。
我想動手揍他，狠狠揍他，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行。
我只能求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但拜託他放過我。
『和岳』只是傲慢的笑，他說他記不記得我們上次見面，我說過什麼？
我哪會記得呢，我隨口說了許多話，只是想打發他，叫他走。
他說，記不記得我問你，你活著開心嗎？你喜歡活著嗎？
我好像有點印象，他先是不斷套話，要我承認葉元禎死的那天晚上，我也在
屋頂上，死纏爛打，非常討人厭；接著又說，我覺得開心嗎？我活著開心嗎？得
意嗎？
那時候我不怕他，他這種挑釁的語氣激怒了我，於是我故意說，開心啊，當
然開心，怎麼不開心，我活著也沒對不起別人什麼。
他沒有因此生氣，卻很冷冷地說，那麼你這麼喜歡活著，有喜歡到可以許願，
你想要活下去，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嗎？
我好像不經思考便說，當然。畢竟，我那時想不出來，有什麼比死更可怕的。
現在我知道了。
『和岳』說，那就是你要付出的代價，你還想要這樣下去嗎？
我說，不想了，然後就一再求他，讓我恢復原本的樣子。
他說，那還得要看你配不配合了。
他笑的樣子，像是貓玩弄。
『和岳』對我提出了奇怪的要求。
他要我去接近一個女孩子，就近照顧她，掌握她的行蹤。
她的名字叫葉宜芳，是那個葉元禎的妹妹。」
紙張從妳的手中滑落，輕輕地飄到地上。
四周靜悄悄地，好像一下子變成真空。
即使如此，妳還是用顫抖的手，拿起了下一張紙。
這篇日記，日期已是一段時間之後，講的是阿志與「和岳」某一次會面。
「『和岳』今天又來要求我，我說，你要我就近看著葉宜芳，都聽你的話，
你要我從她身邊拿什麼東西，我也都照辦，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為什麼還是不放
過我？
他不回答我，我想他已經算準了，我沒有任何跟他談的籌碼，可是這麼多年
了，在我的心裡，也很明白，這副身體是沒救了，不可能恢復到從前的樣子。既
然如此，我有什麼好怕的？
但是，和岳對我說，你也知道你不可能復原，但我可以讓你解脫，不然你只
能永遠這樣，不死不活，就算身首分離，你也不會死。不過，只要你想，你隨時
都可以得到永遠的安息。
原本我已打算死心，打算跟宜芳攤牌，不再受他操控了。
可是，我也不能想像，維持這種不死不活的狀態，五年、十年、二十年、一
百年？
他說的話吸引了我。我忍受不了這種瘋狂的狀態，就算死了也好，我就是不
想再這樣下去了。
他說，我並沒有要你害死大呆，或者順子。你所做的，也不過是當我們中間
的牽線人，讓我遇見他們而已。
可是，大呆現在是很成功的業務了，順子在資訊業，做得很順利，還有一個
即將結婚的女友，我怎麼能害他們？
況且，自從那個叫劉孝賢上門來找我求診後，芬芬就找到我了。我真想不通，
怎麼會這麼湊巧就遇上，該不會又是和岳搞的鬼？
如果我陷害了大呆和順子，芬芬會有什麼反應？那是我最擔心的。
可是，明明那件事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做的，為什麼卻只有我受到懲罰？
憑什麼他們過得開心、愉快，只有我受到懲罰？
這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真的沒辦法這過這樣的生活下去了。」
妳翻起阿志原本留下的日記，核對事情發生的日期。在這篇隱藏日記所記載
的時間之後，阿志開始頻繁地寫入一些他與大呆、順子接觸的事，可是卻都說得
很模糊，接著，他們又都消失了。
所以，阿志真的遵照了和岳的諾言，陷害了他們。他的朋友。
砸在妳安全帽上的細小冰雹拉回了思緒。
鑽進雨衣裡的冷風刺骨，也不知寒意是外面來的，還是從骨頭裡滲出來的。
妳已經發呆了很久，機車腳踏墊上的黑色包包提醒妳，時間並不充裕。
即使如此，回憶仍然糾纏著妳。
初知道真相的震驚已經褪去，剩下的只有麻木。
現在妳站在鏡前，已認不得鏡子裡那神色漠然、眼神黯淡的中年女子了。
妳想到讀到阿志日記的最後一篇，他的內心已經崩潰。真奇怪，除了想和妳
分手之外，那段時間他的神色正常得很。
那篇日記裡，他坦承了把葉元禎推下樓的事，而且還寫了許多細節。
可見這麼多年來，阿志一直都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的事情。
包括葛郁芬唆使他們要脅妳姊姊，可是本來膽小怯懦的葉元禎卻歇斯底里地
大吵大鬧。眼見對她種種威嚇都無法讓她安靜，他和他朋友都覺得下不了台階。
於是他們架著她，一直上到樓頂。
在樓頂，葉元禎一開始還吵鬧，等到他們讓她半個身體都懸空在樓外，她才
開始嚎哭起來。
他們感覺到一股殘忍的快意，就好像小孩子玩弄昆蟲一樣，於是他們逗弄她，
看著她不斷尖叫大哭，他們覺得有趣。
然後，他們不小心同時鬆開了手，妳姊姊發出一聲淒慘的尖叫。
最後抓到她手的人是阿志，但是她的手還是從他的掌中滑開。
他只有抓住她腕上的卡通表。
不知道是因為愧疚，還是出於心虛，多年來阿志始終偷偷地藏著那支卡通表，
這是他罪行的標記。
只是後來他把這支表丟在置物架後，被妳找到了。一直以為那支表是妳自己
的，其實那是葉元禎的。
阿志到底在想什麼？他和葉元禎的妹妹朝夕相處時，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妳不願意再想了。
腳邊的袋子好像抽動了一下，妳嚇了一跳，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不自覺地伸
手到懷裡，抓住那樣事物，定了定心神。
妳把那個東西拿出來，是陳淵送給妳的那個蝴蝶吊飾，這三年來，每當妳感
到絕望或痛苦的時候，就會把這個吊飾拿出來看。
陳淵的臉龐總在妳記憶中浮現。妳記得他每一個動作，還有他的神情。
眼淚突然流下來。
其實妳一直沒有弄清楚陳淵的想法，但妳仍然被他吸引，希望他心裡有一點
點妳的位置，妳知道自己不過像個溺水的人，在沉沒之前想抓住什麼。
也許妳註定得不到幸福，總是在冀求妳無能為力的感情。父母愛元禎甚於
妳，即使她死後仍然如此；阿志接近妳，只是為了陳淵的交換條件；而陳淵呢？
妳不知道。理智告訴妳，他真心的機率微乎其微。
眼淚很快風乾在頰邊，只留下一點點刺痛的感覺。
妳突然想起來，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時，陳淵對妳說的話。
他說，假使有天他不在了，他希望妳會代替他，結束這一切。
那時候妳根本不明白，他意指為何。
妳曾以為，他是指假如有天他不在，妳會代替他照顧元禎。
但他說的是「結束這一切」，不像是照顧元禎的意思，所以那時候妳很疑惑。
但妳現在好像懂了。
也許妳做了正確的事，或者，至少是他希望妳做的事。
剛剛還很徬徨無助、害怕而驚惶的妳，漸漸地平靜下來。
也許，這就是妳要的結果，妳只要跨過去；然後，人生就可以重新開始了。
妳等了這麼久，追尋了這麼久，要的不就是此刻嗎？
妳發動機車，一催油門，衝進落著冰雹和雨水的寒冷夜晚，這是妳的最後一
哩路。
於是妳下定了決心。
人蠱之六‧葉宜芳（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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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
第七篇就是最終篇了
但之後兩天不太有機會用到電腦，所以應該是禮拜天晚上或禮拜一會發文吧
不過有鑑於作者時常被批評爛尾或敷衍（可是明明就是精心設計的結局，自己覺得很不
錯的說…）
大家還是不要太期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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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因為筆誤…（默默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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