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宇帆凝視著手上的純白色邀請函。
這是一張對折卡片，上頭只有地址跟電話，還有一雙浮雕的透明翅膀，這是他明天要開幕
的個人畫作特展，主題是＜浮士德的愛＞。內容──
全是他畫簡文欣的畫像。
比起他之前的作品，這次的女人畫像，顯然受到收藏家們欣賞的多。
他們說，可以在自己的作品裡，看到濃烈的愛，全然的崇敬與信賴……
更難能可貴的是，那是一種幽微又低下的愛，竟連絲毫的慾望都沒有。
就像是凡人對神靈的愛。
不帶一絲一毫的褻瀆之情。
柯宇帆把邀請函放回信封裡。他們說的都對，這就是他對簡文欣的告白。由每一筆線條、
每一道色彩構築起來的愛情。
但他們也說錯了，他的心已經汙穢，他想擁有她，想成為她的唯一。
他沒什麼自信，更沒有長處。
即使勉強有個藝術畫家的頭銜，也不過勉強能夠餬口而已。他從來不敢想，他能不能站在
她的身邊，牽著她的手，度過每個晨昏日夜……
但他為她做了一點事情呢。
說起來也不是她的要求，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做了啊。
他們現在有著一個共同的秘密，在這世界上，絕對無法告訴第三個人的秘密。這樣，他們
是不是比較親密了一點？
又或者，他們有可能一起保守這個秘密，直到最後。
柯宇帆暗暗給自己打氣。簡文欣也對自己說過的啊。
她希望自己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這樣說起來，自己是有價值的，是特別的，是唯一的，對吧？
柯宇帆不斷這樣告訴自己。
他在房內躊躇一整個晚上，連晚餐時都裝作睡著了，現在，該是他鼓起勇氣的時候吧！
他反覆想著前幾天晚上，簡文欣握著他的手的臉，她是那麼的在乎自己，不然她大可以讓
自己去自首，反正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拿著邀請函，走下樓梯。
他本來以為這個時間，大家應該都已經回房，簡文欣可能在廚房收拾東西，正是他開口的
最好機會，但他太過雀躍、激動，以至於踏下階梯，才發現其實大家都還在。
他們聚精會神的在紙上描繪著什麼。
柯宇帆吶吶的走過去，不自覺把邀請函反手藏到身後。
「好漂亮！」簡文欣看著紙上的老鷹讚嘆。
「也還好啦。」鍾耀明謙虛地笑笑。
「真的可以飛起來嗎？」李恩棋似乎有點懷疑。
「沒問題的，到時候我們拍照給你看。」鍾耀明收起桌上的描圖紙，抬頭才發現柯宇帆站
在旁邊。「啊！你醒了啊？怎麼沒下來吃飯，身體不舒服嗎？」
柯宇帆沒有回答。
他真的很討厭鍾耀明這種自以為是男主人的說話方式。
「我給你留了一點湯麵。我熱給你吃吧？」簡文欣擔心的看他。
「……好。」柯宇帆落座。
幾分鐘後，簡文欣端著湯麵回來，期間鍾耀明還在跟李恩棋閒聊，從言談之中，柯宇帆大
概拼湊出，他們這禮拜天打算去駁二參加萬人風箏大賽，而鍾耀明正在為簡文欣製作一個
手工風箏……
禮拜天，就是自己畫展的開幕日。
「好了。吃一點吧？喝點熱湯會比較舒服喔。」簡文欣坐在他身邊。
柯宇帆僵硬的拿起筷子，吃了幾口麵，「那個……你們星期天要出去啊？」
「對啊。」簡文欣笑著點頭。「耀明說要帶我去放風箏。說起來也很好笑。我這輩子還沒
放過風箏呢！」
「你的童年有缺憾啊！沒關係，我會幫你補足這個遺憾的。」鍾耀明笑笑接過話。「這次
有手工風箏比賽，我想做一個去比看看。說不定能拿回獎金喔。」他對著柯宇帆眨眨眼。
柯宇帆食不知味的繼續吃麵。
「就算拿不到名次也很厲害啦！我都沒放過風箏，沒想到你還會自己做風箏！」
「以前在美國念書，我爸教過我。不難，下次我教你，你也做一個自己的。」
「好啊！你真的很厲害呢！」
柯宇帆啪的一聲放下筷子。
餐桌上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望向他。
「我、我吃飽了！」
「不再吃一點嗎？你只吃了幾口啊！」簡文欣又憂慮地看他。
「不用了……」
「那水果呢？」
「我、我回房間了！」
「浮士德的愛，Faust’s love柯宇帆個人畫作特展……」
柯宇帆一把搶下李恩棋手上的邀請函。
「哇！你要開展覽喔！」李恩棋興致勃勃地問。「而且……上面那張畫，該不會就是我們
文欣姊吧？」
柯宇帆僵硬的起來。「只是其中一張的作品。」
「哇！真的是你欸，文欣姊那你要去看嗎？」
「我可以嗎？」簡文欣看起來挺驚喜的。她知道柯宇帆畫了很多她，也知道柯宇帆打算對
外展覽，但沒想到這麼快就有眉目了！
看著簡文欣高興的表情，柯宇帆臉上的僵硬也融化了一些。「可以啊，這張邀請函本來就
是要給你的。」
「我看看是什麼時間喔，我一定會去的！」簡文欣拿過邀請函，一看，她愣了愣。「就在
這星期天啊！」
「沒關係的……星期天只是開幕式，這一個月都會在畫廊展出的。你不用特地趕那一天過
來。」
「星期天一定對你很重要。」簡文欣咬著下唇，忍不住看向鍾耀明。
「我們放完風箏趕過去，應該還來得及吧？」鍾耀明也拿過邀請函。「啊！你的個人展也
在駁二呢！真是太巧了，那我們早上參加完比賽，下午就過去！」
「……」柯宇帆看著鍾耀明，他閒適的坐在椅子上，右手自然地放在簡文欣的椅背上，看
起來就像是從背後環繞著她。
他真恨鍾耀明這個姿態。
如果可以也把他殺掉就好了……
「你們可以來的話，就太好了。」
不管心中的殺意有多強烈，柯宇帆只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著，然後推開椅子，毫無作為
的走回樓上，自己的房間，走回滿是簡文欣畫像圍繞的地方。
＊＊＊
為了確保每一幅畫都有最佳的觀賞燈光，畫廊裡的燈光一向微暗。
場地裡，三三兩兩的人群聚在一起，杯觥交錯、衣冠楚楚。
今天是柯宇帆的個人畫展開幕式，台上的主持人，正在歡迎現場來賓的到來，並簡介這次
畫展最受到矚目的幾幅作品。柯宇帆則站在陰影處，面無表情的看著主持人對自己的恭維
。
這是一個不缺錢的時代。
他過往的作品，很少受到大眾的歡迎，以黑暗、扭曲著名。雖然吸引了一小票的收藏家，
讓他還能夠擁有一個現代畫藝術家的頭銜，但除此之外，什麼也都沒有了。
直到這一次……他畫出了簡文欣。
他近半年來，除了簡文欣，什麼也沒畫，他幾乎是以所有心力，想畫出各種不同姿態的簡
文欣。他本來甚至沒打算把這些作品公諸於世，要不是這個畫廊的老闆，是自己的舅舅，
是母親派來監督自己的人，他實在被逼得急了，也不會把這幾幅作品拿出來給他看一眼。
沒想到，舅舅非得要逼自己辦這個畫展。
柯宇帆一開始是百般不願意的，這是屬於他自己的簡文欣，他不想跟任何人分享，但舅舅
說，這些畫作一定可以激起收藏界的驚艷、市場會趨之若鶩，他能夠真正成為一個知名的
畫家，他可以獲得母親的認同……
不。
柯宇帆不在乎這個。
他不在乎母親的想法，反正他作為被放棄的孩子，已經不在意這種事情了。
但……
他希望能夠站在簡文欣身邊，他想照顧她、想替她遮風避雨，想成為他唯一的男人。
想……愛她。
他甚至第一次後悔自己這麼執著的成為畫家。
他除了畫畫以外，什麼都不會啊。
所以舅舅說的話，真的打動他了。
他把所有關於簡文欣的畫作拿出來，開了這次的個人畫展，還舉辦開幕式。就因為他想有
一個舞台、一個機會，告訴簡文欣，自己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畫下這些畫作的。
「讓我們來歡迎柯宇帆先生！」
身邊忽然爆出了掌聲。柯宇帆恍惚的回神，身邊的人都看著自己，遠處的舅舅正笑容滿面
地走向這裡。
「來講點什麼吧？大家都很喜歡你的作品呢！」
柯宇帆困惑的走上台。
為什麼喜歡自己的畫呢？
你們有可能理解我心底萬分之一的痛苦嗎？
你們知道，這些畫我只想畫給一個人看，我想講的話，也只想對她說……
柯宇帆站在台上，環顧四週，大家都在等著他開口。
但他想訴說這一切的對象，不在這裡啊！
認知到這個事實，讓他的心臟劇烈疼痛，他想傾訴他有多麼喜歡簡文欣，想讓她知道，他
願意為了她做任何事情，即使生命就結束在下一秒，也毫無關係。
但她不在這裡。
柯宇帆把麥克風遞給旁邊的主持人，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下，踩下了階梯，頭也不回地走向
大門。
直到站在川流不息的駁二藝術特區，看著身邊的人潮來往，他才稍微平息了自己劇烈的情
感。
他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解開領結。隨便走入附近的一間咖啡館，在店員的推薦下點了一
份下午茶套餐，然後照例選了一個柱子後方，最不為人注意的位置，掏出自己的筆記本，
開始畫起素描。
他畫的還是簡文欣。
他很難說清楚自己為什麼這麼喜歡簡文欣。簡文欣對他來說，就像是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
西。即使他清楚知道，簡文欣並不如同世俗定義的好，她身上藏有秘密，她與眾多男人周
旋，她沒有真正的愛上自己。
但那又怎麼樣呢？
簡文欣溫柔的傾聽他的煩惱、撫平他的憂傷、替他帶來靈感，他因為簡文欣而有力量，才
能創造出這些畫作。沒有了簡文欣，他什麼都不是。
所以才會想更努力，想擁有資格站在她的身邊。
柯宇帆手上的鉛筆迅速移動，唰唰唰的在白紙上留下線條。
一個女人側著身體，回頭對著紙張外的人一笑，這笑是多麼美好，不帶一絲一毫的雜質，
是這世界上最純淨的情感，沒有任何汙染。
柯宇帆的筆劃過畫像上的眼睛、唇、鎖骨。
他忍不住想像，如果自己的唇跟手，能夠一一流連過這些地方……
「宇帆的畫展就在附近了吧？」
「先吃點東西再過去囉！」
一對男女走了進來。柯宇帆聽見自己的名字，下意識的抬頭，卻反射性的往柱子後方縮了
縮。
是簡文欣與鍾耀明……
他們點了餐，走到靠近整面落地窗的位置，明亮的光芒從落地窗外透進來，讓簡文欣的臉
閃閃發亮。她笑著跟鍾耀明說話。但柯宇帆已經聽不見他們說什麼。
這下子距離就有點遠了。
但不用聽清楚他們之間的對話，柯宇帆也忌妒到心痛。
他們徜徉在陽光底下，自己如同地溝裡的老鼠。
他們的姿態親密、自然，簡文欣臉上有笑，兩人也不時有肢體動作，雖然還保持著一點距
離，看起來就像是至交好友一同出遊，但為什麼呢？為什麼站在簡文欣身邊的人，不是自
己！
他好忌妒鍾耀明啊……
服務生送上餐點，一盤巧克力蛋糕跟一個草莓起司塔。
柯宇帆看得清清楚楚，鍾耀明只拿了咖啡，就把兩盤都推給了簡文欣，簡文欣又送回一盤
，然後鍾耀明低聲說了什麼，簡文欣笑得很燦爛，有點羞怯的收了下來。
柯宇帆緊緊握著拳頭。
鍾耀明甚至橫跨桌面，輕輕撥了撥簡文欣的瀏海。
亂了。
遮住眼睛了。
撥旁邊一點，比較好看。
是哪一個呢？鍾耀明說的是哪一句話呢？逗得簡文欣羞紅了臉。
柯宇帆心想。哪一句話，都不重要了！
他猛地站起來，桌上的咖啡杯晃了晃，溢出幾滴，但那對坐在陽光底下喝下午茶的男女，
一丁點都沒有發現自己。
柯宇帆離開了咖啡館。
或許他們待會會去畫廊找自己，或許會看到自己畫了數百張的簡文欣，她的側臉、她的笑
容、她的手指……
什麼都不重要了，柯宇帆低垂著頭，快步離去。
＊＊＊
夏夜的晚間，難得有了一些涼意。
不知道是哪一戶人家種的槴子花開了，淡淡的香氣從牆內飄出來，簡文欣跟鍾耀明朝向家
裡的方向並肩走著。他們的距離比起白天，又更近了一些，手臂與手臂之間，幾乎只有幾
公分，走路互動的時候，偶爾還會碰到彼此的手背。
「今天很謝謝你。」簡文欣對著鍾耀明笑。「好久沒有人帶我出去玩了。」
「說什麼傻話。只是一起出去走走。」
「我是真的很開心。」
「嗯……那就好。」
兩人走過了那一整片飄著香氣的牆面，家裡的大門就在眼前。
他們今天回來的晚了，已經接近凌晨。不僅錯過晚餐時間，從鐵門上的欄杆看進去，裡頭
一片漆黑。簡文欣掏出鑰匙，打開了大門，兩人走進來，即將各自回各自的房間。
「文欣。」
鍾耀明忽然叫住了她。
「嗯？」
簡文欣回頭，白皙的頸部如同兩人初見般優美。
「今天一整天。我也很開心。」
簡文欣的眼睛閃著燦亮的笑。
「我覺得你是個很好的對象。」鍾耀明深深吸了一口氣。「連我這樣，知道自己永遠不可
能專注停留在一個地方的人，都深受你的吸引，想為了你留在台灣。所以……相信我，你
一定有機會，不！你肯定會得到幸福。」
簡文欣咬住了唇，眼裡洩漏出一點哀傷。
「所以你還是不喜歡我啊……」
鍾耀明有點侷促。「不是這個意思。但我不想傷害你。我說過的，我只是回來台灣走走看
看。」
「如果我說我可以跟你走呢？」簡文欣忽然撞進了鍾耀明的懷裡。
鍾耀明有片刻的恍惚。帶她走嗎？
她真的很吸引自己，在她身邊自己也很自在，但……這真的是喜歡嗎？老實說，他分不出
來，自己是不捨她一個人如此脆弱，還是真的這麼喜歡她。
「你聽我說……唔。」
簡文欣吻上了他的唇瓣。
她像小貓一樣，細細舔舐著他的唇，輕輕的含著，微微吸允著他的舌尖。
鍾耀明抱著纖細的她，忍不住回應。
兩人深深吻著對方，彼此的氣息滲透進自己的唇、身體，接著忍不住撫摸著對方，似乎想
感受對方的想法與情感，他們跌跌撞撞地打開簡文欣房間的木門，一併摔在床上，簡文欣
發出細碎的嗚咽聲，鍾耀明一把拉下她的平口連身裙，她的雙乳包裹在黑色的胸罩裡，輕
輕晃動。
鍾耀明壓抑的吻住她的喉間。他難耐的喘息，彷彿再也無法忍耐。但幾秒後，他深深的吸
了一口氣，坐起來，看著簡文欣。
他的眼裡有著歉疚與慌亂。
這不是他的本意，他既然對自己的想法有所猶疑，又怎麼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與簡文欣
上床。他踰矩了，他應該好好控制自己。
再說，他既然沒有為簡文欣發狂，就說明他並沒有那麼喜歡她……
「對不起。」他說。
「沒關係。」簡文欣支起上半身。她沒有絲毫介意，她湊過去，又啄了一下鍾耀明的唇。
看著他身後湧動的黑影。「我愛你。」她說。
鍾耀明的瞳孔逐漸轉白。
他微微抽蓄，但雙手直接覆上簡文欣的乳房，緩緩搓揉。
他褪去她身上的衣物，依循著原始本能，展開極樂律動。
沉浸在這一切的兩人，完全沒有發現，他們身後的木門，微微打開了一個縫隙，一張扭曲
的臉，正在門縫裡忌妒的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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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時--我是逢時，我們相逢正當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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