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奪舍 下
「唉......。」
晉宇重重嘆了口氣。
「說起來，也是車禍。」
接過經理遞過來的菸，晉宇熟悉的點起了火，開始吞雲吐霧，
經理則是拿起了晉宇放在一旁的剩餘壽司，開始清空第二個便當盒。
「兩個禮拜前，佳薇出了場車禍，雖然很嚴重，可是命卻奇蹟似的保住了，
連肚子裡兩個月的孩子都沒事，我高興的幾乎要發狂，不停的感謝著上天。
可是佳薇心裡上的創傷卻一直沒有好，一醒來就吵著要出院，
死活不願在醫院多停留一秒。」
「唉，這也難怪。」
經理沉重的嘆息打斷了晉宇的敘述，隨即不好意思的示意晉宇繼續。
「醫生說這是暫時性的歇斯底里症狀，只要好好休養就會復原，
可是上天的恩惠卻給的太過小氣，終究無法讓我們完全稱心如意。」
晉宇痛苦的閉上眼睛。
「回家沒多久，佳薇因為身體虛弱，在下樓時摔倒。
這次，我們真的失去了未出世的孩子，佳薇也還是一樣，
根本不顧自己衰弱的身體，才一清醒就堅持要馬上回家，連點滴都沒有打完。」
彈了彈菸灰，晉宇深深吸入一口尼古丁，試著和緩開始激動的情緒。
「佳薇的心病因為失去孩子而更加嚴重，時常看到幻象，天天嚇的半死。
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看到佳薇拿著刀子，在我旁邊掙扎抽搐，
刀子差一點就要傷到她自己，還好我有驚醒，不然肯定會遺憾一輩子！」
「你說，她半夜拿著刀子，在你旁邊？」
經理嚴肅的詢問著，眼神中有著謹慎的擔憂。
「是啊，所以我把家裡的利器都藏了起來，就怕她再度想不開。」
「晉宇，有件事情，我想拜託你。」
經理認真的拍了拍晉宇的肩膀。
「你應該聽說過，最近有筆新客戶的大生意要談，
本來是我想自己上陣的，但是總公司出了點問題，要我親自去說明，
我分不開身，想要你代替我去日本跟新客戶把約簽回來。」
「經理，我老婆現在的狀況實在不好，我沒有心思出差。」
晉宇回絕了經理的好意，明白這是經理刻意讓給自己的機會，
如果能把這次的約給簽了回來，對於將來的升遷絕對是大大加分。
「晉宇，想想我剛才說過的話，有些事，我不能明說，
你是我最得意的部屬，也是我最欣賞的職員，我絕對不會害你，
你出差的這段日子，可以把太太接到我家住，由我老婆親自照料。
我家還有兩個女傭，都是很會照顧人的歐巴桑，肯定比你這個大男人細心。」
「可是......。」
晉宇猶豫著，覺得經理的話很有道理，卻還是講出了心裡的顧忌。
「我太太現在幾乎離不開我，要是我不在，就不願意待在人少的地方，
我最近上班都要先送她到書店或速食店去，讓她在那坐一整天，
到我下班再接她回家。」
「放心吧，她會願意到我家的。」
經理微笑保證著，語氣中有著絕對的自信。
「你把我車禍後的改變告訴她，她肯定會想要到我家小住幾天，
畢竟我也是過來人嘛，一點點同病相憐總是會有的。」
「喝吧！不然茶要涼了。」
輕聲催促著坐在對面的佳薇，經理舒適的坐躺在自宅中高級的真皮沙發上，
品嘗著一斤好幾千塊的高級茶葉，
佳薇卻只是沉默的瞪著經理，眼神中透露著戒備與懷疑。
「放心吧，這裡只有我跟妳，有什麼話都可以直說，
畢竟我算是妳的前輩，說不定能給妳什麼不錯的建議。」
「哼！想不到還有你這個變數存在，既然你是前輩，
就應該知道自己無權插手，勸你最好別想壞我的事。」
佳薇強硬的回了話，表情卻不像語氣中那樣的自信。
「當然，我絕對不會插手，我只是想跟年輕又可愛的學妹稍微聊聊而已。」
經理擠眉弄眼的做著鬼臉，深深淺淺的皺紋擠成了一團，
像是個酷愛調皮搗蛋的老頑童。
「你是在戲弄我嗎？老鬼，我警告你，我現在可是你部屬的妻子，
說話最好小心一點，不然你得來不易的人生可能會身敗名裂！」
「唉呀，別激動嘛。」
經理再為自己倒了杯茶。
「我不是妳的朋友，卻也不是妳的敵人，
畢竟我也做過跟妳一樣的事，沒有資格干涉妳什麼，只是......。」
經理指了指窗外七孔流血的憤恨女鬼，
女鬼抓扒搔刮著透明的落地玻璃窗，
不停發出刺耳的尖銳機喳聲。
「可惜好像不是所有人都認同妳的新身分。」
「這不是我的錯！」
佳薇紅了眼眶，痛苦的抱著頭。
「讓我來猜猜吧，看看我這老化的腦袋還靈不靈光。」
經理放下茶杯，用緩慢冷靜的語調開始敘述不久前的一切，
準確的就像是曾親眼目睹一般。
無情的車禍奪去了佳薇的性命。
在送至急診室之前，佳薇的身體就已經死去，
但腹中柔弱的小生命卻仍在堅持捍衛著活下去的神聖使命，
不肯認輸的持續自母體索求吸納著不再新鮮的養分與生命，
佳薇離體的魂魄卻只能在一旁焦急的觀看，
咒罵著逐漸冰涼蒼白的自己，無力懊悔的心痛著孩子。
那連性別都還未知的無緣孩子，
竟會被一次粗心的失控打滑而牽連死去，
連看這世界一眼的卑微機會都無法得到。
進入急診室，佳薇被眼前毫無秩序的紛亂嚇的不知所措，
無數怨鬼圍繞著佳薇失去主權的屍體品頭論足，
就像是看到了美味腐屍的流涎鬣狗，卻又紛紛可惜的搖著頭失望離去。
新死的屍體如同已無住戶的空居，只要道行足夠修補破損敗壞的身體，
任何死忌相同的鬼魂都能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取代原有的魂魄繼續本應中斷的人生。
當然，前提是要能打贏所有的競爭者。
為了增加復活成功的機率，
想要鳩佔鵲巢的魂魄們往往選擇新屍絡繹不絕，
又能馬上得到醫療照顧的醫院做為據點。
她死得太久，早已忘記了自己的姓名與回憶，
只知道自己的死忌極為特殊，
雖然不太會有競爭者來卡位搶奪屍體，但遇見新居的機會也相對渺茫。
她知道，若是錯過了這次機會，恐怕長時間內再也遇不到適合的新死屍體，
儘管這具屍體破敗的如此誇張，但她有信心，
靠著以往長時間吞噬其他怨鬼所累積的敗德力量，
她的道行絕對足以應付眼前大大小小的傷口。
既然當初決定踏上了這條不歸路，她就再也沒有別的選擇。
吞噬其他鬼魂修煉道行雖然快速簡單，但卻是無上重罪，
若是被陰差拘捕，肯定會被打入無間地獄，承受永世的無盡磨難，
直至魂飛魄散不復存在，根本不用妄想本已遙遙無期的輪迴機會。
她醒了過來，短時間內依然遊走於陰陽之間的軀體虛弱無比，
為了復活，她耗盡了所有道行。
新魂未定的軀體並不受死忌相同的絕對限制，
在新魂與舊體完全相容嵌合之前，只要是能力足夠的魂魄，
都能夠來個以逸待勞的黃雀在後，把她虛弱無力的魂魄強制拉出，
做為第二個霸道進佔的流氓住戶。
儘管這樣得到的身體風險極高，很容易因為肉體排斥而成為植物人，
被自作自受的貪心拘禁在另一種地獄之中，
必須等到肉體死亡才能自由解脫，說不一定還會錯過中頭獎般的輪迴機會，
但願意冒險一試的鬼魂卻從來不缺。
反正又不是魂飛魄散，賭他一賭也未必吃虧。
為了避開虎視眈眈，想要成為卑劣候補的無數魂魄，
她用盡了所有方法提早出院，幾乎是無理取鬧的讓晉宇接了回家。
她開始光明正大的使用佳薇的身分，
而佳薇原本的魂魄也亦步亦趨的跟了回去，
日夜監視著這取而代之的無恥女人。
佳薇不是不想搶回身體，但新死的魂魄力量薄弱，
何況身體裡還有孩子，若是搶奪身體卻害了孩子，
佳薇寧願自己永遠做個孤鬼，只求自己與晉宇的孩子能平安出世。
還沒熟悉的身體不易控制，某次突如其來的腳軟，
讓佳薇的身子從樓梯上一路翻滾摔落，
摔掉了肚裡的孩子，也摔掉了佳薇魂魄的包容與忍讓。
佳薇的魂魄開始毫無顧忌的試著搶回身子。
為了保護自己，她不肯離開晉宇太遠，因為佳薇的魂魄依然愛著晉宇，
不肯讓死後醜陋的樣子嚇著丈夫，
只要晉宇在場，佳薇的怨靈就絕對不會出現。
若是怨靈想趁著晉宇熟睡，不顧一切的硬搶身子，
她還能用殺害晉宇做為威脅，讓佳薇知難而退。
只是隨著佳薇的怨氣與力量日益增生，
恐怕能把身子搶回去的日子已經不會太遠，
她心裡明白，自己根本捱不到真正取得肉體的那一天。
「別害怕，我當初也擔心被半路打劫，所以在房子週圍佈置了一些保護，
雖然年久失修了，多少還是有點作用，只要我不開口邀請，她是進不來的。」
經理微笑，像是位和藹的長輩。
「我只想拜託妳，不要傷害晉宇。
他是個好丈夫，也是個好孩子，不該捲入這樣骯髒違理的爭鬥之中。」
「若是能夠避免，我也不願多造殺業，
違逆天理做這麼陰損缺德的事情，也不過是為了能擺脫過去，
有個新的開始而已，只是她苦苦相逼，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才......。」
佳薇眼角飄向窗外，卻發現應該忙著張牙舞爪的怨鬼已然消失，
原本想說的最後幾個字就這麼硬生生的梗在喉嚨，幾乎要把佳薇噎的窒息。
「若是妳不嫌棄，我隨時歡迎晉宇的老婆在這小住一段時間，
直到妳完全得到身體的主權。」
經理聳了聳肩。
「這一切都是為了晉宇，只要我不直接對妳們雙方出手，
都不算是干涉或侵權，這是前輩才知道的法律漏洞喔！」
「前輩......。」
佳薇嚥了一口口水。
「你確定......，她進不來嗎？」
「當然！只要我房子裡的關鍵物一天不消失，我的結界就一天不失效。」
「那為什麼，她會在你頭上？」
佳薇顫抖著吐出了疑問，雙手緊抓著沙發扶手，用力過度的指節喀喀作響，
兩眼被超乎常理的影像鎖定吸引，不由自主的望向經理頭頂。
散發出濃厚憎恨死氣的厲鬼倒立自天花板垂掛而下，
沾染膿血的髮絲在經理頭上緩緩飄盪蠕動，像是無數具有獨立生命的噁心觸手。
「糟糕！」
經理大叫，脖子上隨即出現條條勒痕，被無形的髮絲扯上半空，
大篷大篷的糾結髮絲自經理的眼耳口鼻鑽入體內，
恣意侵犯著年老血肉間的所有空隙。
「原來......，不是只有我會鑽漏洞啊。」
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後幾秒內，經理發出恍然大悟的無言自嘲，
已經明白到底哪裡出了差錯，
因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孔有種莫名其妙的詭異滑稽，
就像是個時機荒謬的促狹鬼臉。
「所謂晉宇的老婆，並不只有一個啊。」
「人多的地方......，只要到人多的地方......。」
佳薇催促著本就不甚聽話的發軟雙腿，想要盡速離開這已毫無保護作用的私人住宅，
如同之前一樣，依靠著大量的人氣保護自己，卻遲鈍的發現大門是在經理身後，
想要離去，便必須經過癱軟在沙發上生死不明的經理，
以及如野獸般蹲坐在地，正咻咻的喘著氣，披頭散髮露出尖牙與利爪的張狂厲鬼。
「別殺我。」
失去了逃生的可能，佳薇反倒變的冷靜，試著與身體的前任主人進行溝通。
「不要殺我，我會好好對待晉宇，保證不再傷害他，
妳已經成了厲鬼，就算把身體搶回去，戾氣也會永遠跟著妳，
讓妳變成暴躁兇狠的殘忍女人，妳想摧毀自己在晉宇心中的形象嗎？」
「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厲鬼發出尖銳刺耳的悲嚎哭笑，索命衝向已無計可施的驚恐佳薇。
對於被怨氣沖昏了頭的狂怒厲鬼，根本就完全無法進行溝通，除了逃命，就只能拼鬥，
並不存在第三種選擇，這是連新死人魂都本能知道的鐵則，
才又當了幾天活人的佳薇卻忘了這點，因而枉費了至今為止的一切努力。
「佳薇！佳薇！老婆！寶貝！」
晉宇自責又激動的呼喚著妻子，
試著用話語讓佳薇緩緩睜開的疲憊雙眼聚焦回神。
「妳醒了！終於醒了！太好了，我就知道，妳一定不會拋下我。」
晉宇緊緊握住佳薇的手，沒有注意到妻子眼神中全然的陌生及興奮。
「佳薇，妳還記得經過嗎？警察說經理家瓦斯漏氣，
經理......，經理不幸過世了。」
晉宇想起那位一路無私提拔自己的親切上司，忍不住開始哽咽。
「可是......，可是妳沒事，沒事了，都沒事了，
我會請假，就算辭職也沒關係，我不會再離開妳，
我會一直陪妳......，一直陪妳......。」
「老......，老公。」
佳薇虛弱的推開了緊緊抱住自己的男人，
用著生疏僵硬的陌生語調稱呼對方，
彷彿是才剛剛理解到對方的身分一般。
「老公，我想出院，馬上！」
--
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 有些不朽篇章是純粹的眼淚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35.139.228
推
04/01 13:58, , 1F
04/01 13:58, 1F
推
04/01 15:40, , 2F
04/01 15:40, 2F
推
04/01 16:54, , 3F
04/01 16:54, 3F
→
04/01 17:03, , 4F
04/01 17:03, 4F
推
04/01 18:02, , 5F
04/01 18:02, 5F
→
04/01 18:02, , 6F
04/01 18:02, 6F
→
04/01 18:04, , 7F
04/01 18:04, 7F
推
04/01 22:15, , 8F
04/01 22:15, 8F
推
04/01 23:25, , 9F
04/01 23:25, 9F
推
04/02 00:12, , 10F
04/02 00:12, 10F
推
04/02 00:13, , 11F
04/02 00:13, 11F
推
04/02 10:43, , 12F
04/02 10:43, 12F
推
04/02 17:22, , 13F
04/02 17:22, 13F
推
04/05 16:41, , 14F
04/05 16:41, 14F
推
04/08 00:50, , 15F
04/08 00:50, 15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