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姚夜書 第四章

看板marvel作者 (翩然)時間16年前 (2007/09/23 09:05), 編輯推噓16(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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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訪客 「給我。」我向她伸手。 「…不。」她痛苦莫名,「我什麼都沒有了…」 「她沒辦法走。」我嘆口氣,「她少了腳踝骨。」 現在我有點懊悔了。多管閒事的下場就是再也沒有清靜。 我本來以為我住在世界上最安靜的地方--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比精神病院更死 寂?但是自從我幫了那個美麗的訪客之後,我的麻煩就層出不窮。 每一天,都有許多抱著希望的訪客來見我…我不耐煩,醫護人員更不耐煩。 我不是道士不管抓鬼,我不是牧師不管懺悔。醫護人員簡直要煩死了,他們也說, 醫院不是姚夜書的,他們也不管送往迎來。 我心情很壞的看著牆上響個不停的電話,心情真是糟透了。 其實精神病房不該有電話,畢竟危險…但是也不該有電腦、網路線…好吧,我是 自費病人。 這個電話是一連串的事故以後「長」出來的。 畢竟天天得爬到二樓通知我有訪客,護士小姐臉色不會太好看。當被煩到一個程 度,口氣當然也不會太好。我完全可以諒解。 但是我那群「特別」的讀者,不能諒解。於是在第五個護士在我的房門口莫名其 妙咬到舌頭,程度必須縫合傷口的時候,我終於大怒的砸了電腦,把滿屋子的「讀 者」趕出去,足足兩個禮拜沒寫半個字。 我砸電腦的時候的確是激動了點,但護士和醫生的反應大得不得了,我不知道挨 了幾針鎮定劑,等我昏昏睡醒的時候,房裡多了電話。 再也沒人爬上樓來叫我去會客,用客氣萬分的態度透過電話通知我。 這有方便的地方,也有倒楣的地方。方便是,我拿起電話筒說,「不去。」一切 都解決了。倒楣的是,電話不休息也不看場合,尤其是我正在運指如飛的時候。 不想管,但是該死的電話一直催命。 打完一段,我終於忍無可忍,拿起電話,陰惻惻的說,「不去。」 「哎呀,夜書。是我呢!」歡快得過分的聲音傳過來,「我好久沒看到你了呢~」 我頹下肩膀,像是被五百磅的重錘捶了腦袋。饒了我行不行?你到醫院來作什 麼?你得了一條命就趕緊逃生吧~有點生存本能的人不逃得八百里遠? 但是我相信,萬物都有相生相剋的道理。我被這個笨蛋吳大夫剋得最緊。他,絕 對是我的天敵。 我本來想豪氣干雲的說不去,但是卻聽到自己軟弱的講,「你別動,我馬上下去…」 垂頭喪氣,我穿上拖鞋下樓。真糟糕的時間…傍晚的逢魔時刻。正在喧譁著領飯 盒的病人和護士,突然安靜下來。整條通道「刷~」的讓出來。 只有我的拖鞋踢踢塌塌的聲音。一路走,雜鬼畏懼的鑽入地板,退出窗外,大約 是我兇殘的讀者不知道怎麼整他們的。 也說不定,和這些異類相處久了,我的鬼氣更深了。不過我面容的陰森,卻不是 因為鬼氣的關係。 咬牙切齒的打開會客室,「誰讓你又來…」我的肩膀一垮。 四個清醒的倀鬼依戀的靠在吳大夫的身上,上下摩挲著他斷臂上的傷痕。我毫不 客氣的踢桌踹椅,把他們趕到一邊去。這些倀鬼還記得血肉的氣味,這個該下鍋 卻還活著的活人,正在刺激他們的食慾。 「…夜書,你的脾氣變壞了。」吳大夫小心翼翼的說。 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我斜斜的用白眼看他。我脾氣壞?我脾氣壞是誰害的? 「夜書!你怎麼瘦成這樣?!」他大驚失色,過來就要摸臉,「你瘦得下巴都尖 了!」 我趕緊躲開他的手,被男人摸豈不是太噁心?「我一公斤也沒瘦!拜託…」我沒 瘦,只是臉型改變了。我沒辦法控制自己的長相越來越像女人。 他又囉唆很久,泫然欲涕。我默默忍耐著。我想他當輔導老師一定不會出什麼問 題,學生應該乖巧又聽話。被他這樣煩下去,最頑劣的不良少年絕對會痛哭流涕 --煩到哭。要揍他麼,他少了一隻手臂,又哭哭啼啼的,欺負這種人會遭天譴。 我說過了,最可怕的是天真善良的好人。尤其這個好人愛哭又嘮叨,那才叫做會 走路的地獄。 百無聊賴,我只能東張西望,順便用眼神警告倀鬼別給我作亂。 不對。怎麼算都不對,怎麼會是四個?還有一個呢?難道他們這麼敬業,被血肉 吸引來還留一個看守曹錚然? 心不在焉的聽完吳大夫的廢話,我馬上要把他趕回去。 「我覺得很奇怪。」他還做最後的掙扎,「夜書,為什麼你不叫我的名字?我早 就不是吳大夫了。」 「我不記人的名字。」很乾脆的回答他,拽著他的胳臂往外推,「你不是順路來 看我?看也看到了,快走吧。」 好不容易把他扔出去,我轉頭看著四個倀鬼。吳大夫不在,我就不用掩飾我身上 濃重的鬼氣了。斜眼一個個看過去,倀鬼有些畏縮。 我不記人的名字,是因為我發現我有種能力。這不知道是怎麼來的,但是喚名, 就可以約束一個人。我不喜歡那樣。 「徐阿明。」我用命令的口吻,「鍾曉齡呢?」 很像是雛鳥情結。我幫他們取回名字,他們也害怕的服從我。 「她回家了。」徐阿明低下頭。 這讓我迷惑了起來。回家?就算清醒過來,倀鬼也受到一定程度的魂魄傷害。他 們陽壽未盡,又沒有人來接。得在人世渡過他們最後的歲月,而且不能離主人(哪 怕是主人的屍骸)太遠。 事實上,倀鬼是有些弱智的。 為什麼有個逸脫的倀鬼回家去了呢?距離這麼遠…太不可思議了。 我又問了好久,但是翻來覆去就是,「她回家了。」 我有點氣餒,真像是在詢問喜憨兒一樣。無力的揮了揮手,他們默默的回去,然 後我又聽到遙遠病棟的淒慘叫聲。 他們上工還真的很賣力。 走失了一個清醒的倀鬼很稀奇,我問地基主和常來的鬼讀者,大家面面相覷,說 沒聽過這種事情。 對。別人看我的日子似乎覺得很難打發,其實不然。我很忙,要看資料消化資料 要寫作。靈感這玩意兒比鬼魅還難捉摸,常常讓我有挫敗感。當寫不出來的時候, 在我身邊蹭的地基主和眾讀者就倒了大楣,被我抓起來嚴刑拷打,吐出來的故事 很自然而然的拿來批發零售,還常常被我嫌不精彩。 地基主是最可憐的苦主,她常哭訴被剝皮剝得很冷。 我許多跟鬼魅有關的知識都是從這種嚴刑拷打裡頭得來的,這可是別人沒有的第 一手資料…雖然常常被罵妖言惑眾。 能夠有智識到可以聊天說故事,兼論三界八卦的鬼魅眾生,多少都存在久了,有 些道行。他們都沒聽說過這種事情,我不禁皺眉。 「除非有人把她帶出去。」書生老鬼說了。 「怎麼帶?她只剩個鬼魄。」我沒好氣。 「阿你沒看過師公做法招魂喔?」但是他也承認,「現在幾乎沒有合格法師了, 招魂都是做做樣子的。招魂有用,哪需要陰差四海抓魂。」 小司--那個小陰差在牆角拼命的點頭。 招魂。我心裡動了動。要招魂,也要先知道倀鬼在這兒啊…誰會想招她的魂呢? 我想到那個美麗又哀傷的訪客。 看起來,姊妹情深。真要招魂就由她招回家吧。反正她妹子成了倀鬼,主人發瘋, 她也不會再造罪孽。好好的供養,說不定還有轉世投胎的機會。 我把這件事情拋諸腦後。到底我不是救世主,管不了那麼多事情。除非發生在我 眼皮下,我是什麼都不想管的。 畢竟我說過,我只是小說家。 *** 吳大夫走後,我過得很稱心。後來接手的大夫我連姓都沒記住,卻相當心安理得。 他們是標準的鐵血男兒--鐵氟龍的心臟、液態冰的血,既沒有仁慈,也沒有溫 柔,可以看病人在眼前休克抽搐還談笑用兵,下藥又重又快,毫不考慮後遺症。 滿腦子只有「當醫生賺大錢」的偉大抱負。 我不惹麻煩,他們不理我,大家相安無事。 這些泰山崩於前不改其色,唯有新台幣方可笑春風的醫生,居然被嚇得鬼哭神 號,車禍的車禍、住院的住院,這倒是滿神奇的。漸漸的,我們這個位於山腳的 精神病院附近居然盛傳鬧鬼,傳媒天天來這兒吵吵鬧鬧,還真的讓他們拍到幾張 靈異照片… 我就叫老鬼他們別太愛出風頭了!真是…這樣我的日子怎麼過? 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美麗的訪客居然來訪。我滿腹狐疑的下樓,但是會客室空 無一人。 人呢? 我等了半個小時,最後護士通知我,她有急事,走了。 我望著夜幕低垂的夜空,隱隱覺得有事情發生了。但,關我什麼事情?聳聳肩, 我對護士笑笑,她居然臉色大變的貼在牆上,簌簌發抖。 後來我聽地基主說,我衝著她笑的時候,陰森森的,雪白的牙齒在沒開燈的會客 室,粲然的發出鬼火。 在這種氣氛下,會客室外傳出慘烈的尖叫聲,像是傳染一般,讓護士小姐逼著嗓 子慘叫,幾個如狼似虎的醫護人員衝進會客室,不由分說就把我反剪雙手壓在桌 子上,可憐我跟那個護士距離三尺,居然蒙此不白之冤。 這個時候反抗是最下策,不但會因此受到傷害,還可能引來什麼電擊治療,我覺 得口吐白沫很醜。我放鬆筋肉,讓我他們把我的臉壓在桌子上,盡量用最溫和最 理智的聲音說,「在打鎮定劑之前,先看看外面吧。順便檢查護士小姐有沒有傷 口。」 在驚慌的群眾面前,越鎮定越有效果。尖叫的護士小姐終於回魂,「不、不是他… 是外面、外面…」 我的臉瘀青了,但是沒有人跟我道歉。精神病患者不被人當人看,我早就習慣了。 趁所有的人都衝出去察看,我默默的跟著去探頭看看。 外面有個昏倒的警衛,他的前面,一大灘血。但是警衛身上乾乾淨淨的,似乎沒 有傷口。在路燈的昏暗中,那灘血延伸到大門外。 我還在尋思,某個大夫看到我,大喝,「看什麼看!快進去!」舉起手來作勢要 揍我。 定定的望著他,大概三秒鐘吧。我咯咯笑了一聲。在這樣詭譎的場景裡,特別刺 耳。 他嚇壞了。不過就像許多鐵血醫生,衝過來就想給我好看。旁邊的護士趕緊揪住 他,顫著聲音,「姚夜書,晚上冷了,快進去吧。」 那個鐵血醫生馬上矮了一截,躲在護士背後開始發抖。 沒說什麼,我安靜的走回去。地基主冷哼一聲,「那護士救他一命。」 「鬧亂子我就三個月一個字也不寫。」我也冷笑,「妳知道我的性子。人鬼殊途, 特別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她張著嘴,狠狠地跺腳,氣得好幾天沒有出現。 冷著臉,我上樓回自己的囚房。那灘黝黑的血,一直在我眼前迴繞。 拜網路之賜,我開始搜尋醫院附近的靈異事件,範圍擴大到各大BBS的鬼版。 並且開始過濾,哪些是鬼讀者出來上鏡頭,哪些是跟那灘污血有關的新聞。此外 我也認真的尋找倀鬼的資料。 很可惜倀鬼的資料真是少得可憐。只有一句成語證明他們的存在,「為虎作倀」。 但是多如繁星的網路資料,還是找到一些,更有趣的是,我是在大陸的網站上找 到的。 地基主鬧小性子,一直留在我這裡的小司就慘遭酷刑逼問。他不甚情願證實了我 某些疑問。 整理一下,醫院附近第一起的靈異事件,引起一樁不大不小的車禍。一個下班的 醫生,碾到某樣東西,擦撞了路邊的電線桿。他要下車察看的時候,車窗出現一 隻慘白的手骨,在他的車窗上拍著,留下幾個血手印。他暈了過去。 這個醫生的位置,在距離醫院大約一公里的山路往省道的方向。第二個犧牲者又 近了一點,這次比較尷尬,是對偷情的護士和醫生,他們的車停在路邊,也被印 了幾個手掌印,衣衫不整的嚇昏過去。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如此一個禮拜了。這次,到了大門口。 我仔細想了很久很久。「…小司。」 他像是貓一樣,躬了起來,只差沒有發出「哈~」的恐嚇。「幹嘛?你要幹嘛? 你想對一個列冊的陰差幹嘛?」 沒理他的過敏,「陸判官說,我就算抄電話簿,也可以迷惑眾生。真的嗎?」 他瞪了一會兒,氣餒下來。「…你就算讀現金帳,我也覺得是很棒的故事。你的 作品是眾生的罌粟。禍害,禍害…」 嗯。我也明白我是禍害。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 我喃喃的對著窗外念著。 小司張大眼睛,「…『招魂』?你…喂!你不要亂招!你要招誰出來啊?!你到 底知不知道你的故事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啊?…」 我是發瘋的禍害,當然知道啊。 「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 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 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 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 歸來兮,不可以久淫些… 」 天空這樣悲戚的寶藍。死去無法復生、肉其白骨皆是虛幻。獻祭任何人,都沒辦 法得回妳年輕無辜的生命啊… 「魂兮歸來。」 狂亂的風壓彎了樹的背,像是呼嘯的哭泣。在虛妄的招魂中,眾鬼放聲大哭,淒 然如暴雨的悲鳴。 交融一氣。 小司恐懼的看我很久,大叫一聲,摀著耳朵逃走了。 我念了七天,這個醫院簡直變成墓地,每天都有護士辭職,整個醫院天翻地覆, 充滿鬼哭。不過哭歸哭,其實真能忍耐這種哭聲的,倒沒有幾個。還跟我嘔氣的 地基主蒼白著臉孔爬出來,求我不要念了。 「拜託,我會哭瞎。」她腫著核桃似的眼睛哀求。 睇了她一眼,在晚霞滿天的黃昏,我開始「招魂」,她也很捧場的放聲大哭,然 後設法躲進地底下。 第七天,醫院裡的鬼魂跑了個精光。只能遠遠的聽著我的「招魂」,然後悲泣。 啪的一聲,整個醫院突然停電,此起彼落的驚叫聲突然寂靜下來。我現在只能祈 禱醫院裡沒有人有心臟疾病。 因為,有某樣東西在黑暗中爬行,我可以想像,她身後拖著長長的血跡。蠕動著, 痛苦的膝行。我似乎可以聽到她爬動的窸窣聲,沈重的啪、啪、啪。咽喉滾著血 的呼嚕,而且越來越近。 我聽見,爬上樓梯重重的聲響。水滴聲。嗆咳。拖著沈重,慢慢接近我的門。 蹦。房門重重的撞擊,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像是鐵製的大門也承受不了這種 猛烈的力道。蹦。 天,完全的暗下來了。黑得如此迅速,如此不自然。一顆星星也沒有的深邃夜空, 細得像是傷痕的下弦月,卻照亮了黝暗的囚房。 蹦!又是一下撞擊,整個門都在劇烈顫抖。我並沒有鎖門,只要壓下門把,應該 就可以進來。但是外面的「人」卻沒有如我希望的壓下門把。 第三次。整個門發出淒慘的呻吟。鐵門上面傳來抓爬聲,無聲的、無聲的憤怒。 我打開門。 只覺得眼前一花,已經被撲倒在地。幸好我將手臂橫在咽喉,所以銳利的牙齒只 咬住我的前臂,並沒有撕開頸動脈。 「鍾曉齡,不要動。」黑暗中只有我的聲音,「我為妳說一個故事。」 她僵住很久很久,茫然的抬起臉,鬆開了我的手臂。 肉其白骨。但是死亡只有一瞬間,重生的痛苦誰了解呢?她還沒長出皮膚,薄薄 的肌肉依附在骨架上。每一步爬動就是鮮血淋漓。眼睛裝在沒有眼瞼的眼眶中, 像是隨時會掉出來。鼻子只是烏黑的兩個洞,當然,也沒有嘴唇。兩排森森的牙 齒露出來,沒辦法停止的唾液,滴得下巴混著血,一片溼漉漉。 但是她的咽喉,一片空空盪盪,可以看到晶瑩的白骨。 我拉過椅子坐下,輕輕抬起她的下巴,審視著她被淘空的喉嚨。這可憐的孩子滿 眼畏怯,害怕的抓著我的褲子。十指不全,殘破的指尖沒長出肉來。身上狼狽的 佈滿一塊塊露出白骨的空缺。 她在哭。可怖的眼睛露出極度的痛苦和忍耐。但是她一個字也沒辦法說,因為她 的聲帶連同咽喉一起被淘空了。 極其可怕恐怖,卻也非常悲慘可憐的孩子。我拖過床上的毛毯裹著她,她將血肉 模糊的臉孔埋在我的胸口,無聲的啜泣。 希望心愛的人可以復活,回到自己身邊。這種願望無法責備。但是對於一個被吃 掉的倀鬼來說…危險的返魂術不只是危險,而且對她的傷害特別重。 被吃掉的地方,是永遠長不回來的。所以她的咽喉、股肉、後背、臉皮和雙耳, 還有內臟…都長不回來。 生前的她,一定是很美麗的吧。每個少女都像是一朵花,初綻的生命本身就是美 麗的。像是她完整而光滑的頭髮,活生生的。 我,覺得很痛苦。因為心靈破碎過,所以我連建起防禦高牆的能力都喪失,這種 衝擊這樣直接迅速,奪走了我的聲音。 「…我為妳說個故事,鍾曉齡。」聲音破碎而嘶啞,「等說完這個故事,妳的苦 難就會結束。」 我說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關於一個長髮的美麗海妖,來到這世間磨難一場。 最後發現浮生如夢,於是離開了殘破的軀殼,回到海中。 「她說,『你還會記得我嗎?如果我變得不一樣,你還記得我這副宛如大火焚盡 的模樣?』 他說,『我會記得妳。記得妳的善良和寬恕。記得妳非常美麗…所有生命的本身, 就是美麗的。』 她微笑,整個臉如許燦爛,哪怕她連臉皮都沒有了。」 我停住,試著掩飾哽咽。 「『我覺得想睡了。可以借我手絹嗎?我失去眼瞼,沒辦法閉上。』一條手絹覆 在她的眼睛上,透著薄薄的雪白,她望著陽光。 『答應我,不要悲傷。這不是結束,而是另一個開始。』輕輕呼出最後一口氣, 『陽光好美啊…』 她展開新的旅程,向大海游去。蛻下的軀殼,粉碎而雪白。」 我將手絹蒙在鍾曉齡的眼睛上面。片刻,她被強迫召回的殘破肉體,粉碎成雪白 的骨灰。 默默的將她的骨灰捧入預備好的罐子,我哭不出來。我希望我能夠哭出來。 我只能讓她游向海中,因為她無法行走。悶悶的,面牆躺著。 沒錯,我性格軟弱。所以我不想碰任何悲傷,不想扛這些痛苦。我害怕雨天,厭 恨陰霾。喜愛陽光,是因為可以晒一晒懦弱而發霉的靈魂。 從任何方面思考,我都沒辦法釋懷。為惡者已經在贖罪,任何人都沒有錯…我不 是鍾曉齡的誰,我甚至不認識她。 但是我悲哀到粒米不進,什麼事情都做不了。我怕我除了精神分裂,又添上憂鬱 症。 「你再不吃飯…」地基主使出最後的手段,「吳大夫…」 怨毒的望她一眼,翻身起來隨便吃了幾口。別添亂了,我這種惡劣的心境,不需 要那個傢伙來找麻煩。那四個倀鬼可不是我的倀鬼。他們要啃吳大夫我無能為力。 我根本就沒有任何能力。我只能寫,然後等待。 等待的人,卻七天後才來。 看到她,我卻沒有吃驚。即使她整張臉、雙手都包著紗布,我也不訝異。之前我 已經問過小司,返魂術很兇險,就算成功,返魂後的人性格兇殘,九成會變成怪 物。 她付出很大的代價。 不再泰然自若,她慌張的雙手發抖。「…她在你這兒吧?」若不是找到沒有辦法, 她不會來找我的。 「對。」我咯咯的笑,陰鬱的看著她。面對她,我不用遮掩身上濃重的鬼氣。 「請把她還給我。」她的聲音軟弱下來,「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沒有親人了… 就算有報應也該是報應在我頭上,不應該是她…她什麼也沒有做…」她哭了,眼 淚浸溼了紗布,乾涸的血透出來。 「我拒絕。」覺得疲倦而麻木。其實我該提起精神,因為地基主說過,我疲倦麻 木的時候看起來像厲鬼。「我從來不問妳的名字,也不問妳的職業。因為我不想 聽妳說謊。」 她倒抽一口氣,結了個手印。我的心沈了沈。討厭這種預感,討厭這種從時空閱 讀歷史的能力。更討厭這種知道一點什麼,卻完全沒有能力的感覺。 沈默這樣難堪,我覺得很悲哀。 「你什麼都不知道。」她的聲音帶著嗚咽,「父母過世的時候我只有十七歲,要 養活妹妹…咒殺也不是每次都靈的…報應?這就是報應?難道我們餓死街頭就 不是上輩子的報應?那你告訴我,我們該怎麼辦?我們到底該怎麼辦?」 「我不是神,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命這樣沈重。每一條都該死的重。」 然後又是沈默,窒息一樣的沈默。 「給我。」我向她伸手。 「…不。」她痛苦莫名,「我什麼都沒有了…」 「她沒辦法走。」我嘆口氣,「她少了腳踝骨。」 她突然爆發了,「我當然要留著她的腳踝骨!不然她怎麼知道怎麼回來呢?你為 什麼要阻止我?七七四十九天就行了!七七內只要她吃了『虎』,就可以完全復 活!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沒有內臟沒有臉皮沒有咽喉叫做什麼復活?」我低低的說。其實我懷疑這不是 我的聲音。這樣冰涼、陰冷,像是蛇爬過了肩膀,蜿蜒在胸口。「不能走,她只 能用爬的。」 艱苦的,從遙遠的家裡,爬過半個城市,爬到這個醫院。連哭聲都發不出來,流 著淚,一步步的爬。 「妳看過她蜿蜒的血跡沒有?妳看過她的淚水沒有?妳問過她想不想這樣痛苦 沒有?妳要無罪的她,再去沾染罪孽?」陌生的聲音越來越輕。 「妳真的愛她嗎?」 撕裂而絕望的哭喊,將這個夜晚的寧靜擊個粉碎。聲嘶力竭的,無言的控訴。握 著一小節纖細的骨頭,她痛苦得幾乎死去。 無情的拿走那一小截骨頭。 「你搶走我妹妹,庇護那個兇手!」她猙獰的扯下紗布,縱橫的傷口慘不忍睹, 像是一道道爪痕,「我要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望了她一會兒,陰暗中,我輕輕笑了。「隨便妳。」 她發狂的撲上來撕打,被醫護人員拖住。遠遠的看,她像是夜叉。我知道夜叉的 復仇心很強烈,尤其她又是個很有能力的巫覡。 儘管來。 輕輕的將那截纖白的骨頭放進罐子裡。我不會把妳交給姊姊,對不起。她太寂寞, 寂寞會引發瘋狂。下一次她再試圖讓妳復活,我沒有把握可以把妳叫回來。 我什麼能力也沒有,對不起。 抱著那罐骨灰,我陷入昏暈而漫長的睡眠。我看到她能夠行走了,在沙灘上奔跑, 一切完整,跟風一樣自由。 能夠給妳的,只是很長很長的夢境,一切都是虛妄。或許這樣最好吧,一個瘋子 的夢境。直到妳的陽壽盡了,有人來接妳為止。 這世界,這樣痛苦,也這樣的歡欣。 *** 我有了一點點的改變。 其實真的只有一點點。 我在那個充滿辱罵的部落格開了一個專區,聲明我不見任何人,所以不要隨便來 醫院找我。但是,我是說,但是。 但是你的故事可以打動我,說不定,我會私下和你談談。 很多人留言只是尋開心,也更有一些是空穴來風,很想勸他們乾脆從事寫作。當 然有更多的謾罵,更多的諷刺,更多的指責…「妖言惑眾」。 不重要。我還是會心平氣和的看著每一則留言和敘述,偶爾,非常偶爾的,我會 請他們來找我。 雖然薄弱的像是一根蜘蛛絲,但是在無助的人眼中,這可能是唯一的援助吧。也 因此,我認識了一些人,還有非人。甚至我還藏匿過某界的罪犯…不過我答應要 保密的。 這樣有什麼好處?其實完全沒有。我幫了他們什麼?其實也沒有什麼。 我只是認真的,說了一個故事給他們聽。他們只是很純真的接受了我的暗示,撞 邪的認為其實只是錯覺,怕鬼的相信沒有鬼這回事,痛苦的相信痛苦一定會過 去… 仔細想過,說不定我什麼本事都沒有,只是一個瘋子的暗示,剛好大家都能接受。 雖然見過我以後,我不再跟同一個人見第二次面。我也不懂,大家都很平和的接 受我的任性和跋扈,明明是個和蠹蟲沒兩樣的廢物。 當然我也遇到一些有趣的人。像是試圖除妖的道士(這個妖當然是我),和想為 我退魔的牧師(他居然被退魔師的笑話打敗),他們很倒楣的中招,成了我的讀 者。 在囚室得到無窮的樂趣,和無法拘束的自由。這都是奇特的訪客帶給我的。 我也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但是我晚上睡得比較安穩,寫作的時候心安理得。 「你好像對大家都很好。」有回老鬼來找我喝酒,我酒量實在很差勁。 「我會把你們趕出去,還會摔電腦,支使你們做這個做那個,甚至要偷溜出去的 時候逼你們輪班變成我的樣子,好讓我出去逛大街。」其實我已經半醉了。 「嘿嘿。」老鬼喝了一口酒,「你對大夥兒都好,但是誰也都不是你的朋友。」 勉強睜開眼睛瞧瞧他,老鬼老鬼,真是老成精。「你們是讀者,不是朋友。」 「讀者不可以當朋友?」他的語氣很不滿。 我呆呆的望著天花板。其實,我也曾經把讀者當成好朋友過。在心還很軟,神智 清明,這世界還包裹著玫瑰色糖衣時。 「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發生過一件事。」 十六?十七?我忘記了。我開始狂熱的寫,開始有讀者,互動的很親密。血氣方 剛的少年,對一切都還揉不進沙子。發現自己的文章被盜轉,怒不可遏,寫了一 篇抱怨文。 第二天,哪個網站從地球上消失了。應該說,架著網站的電腦被攻擊,整個主機 都毀掉了。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在一家很小的出版社出版我的書。」 年紀輕,只會橫衝直撞。出版社是不好,但是傻孩子就是傻孩子,我在網站口誅 筆伐,加油添醋的說某出版社怎麼樣怎麼樣的苛待我。 再一次,出版社架網站的主機又毀了,還有一群跟我處得很好的讀者,跑去出版 社吵鬧,還跟員工衝突,一個女孩子從樓梯推下來,腦震盪。 「那時候,我好害怕。」可能是酒醉,我的聲音這樣軟弱,「他們為什麼要為了 跟廢物沒兩樣的作家出頭?幸好那女孩沒事…出了什麼事情我該怎麼辦?」 其實,我一直都很害怕。這種狂熱的喜愛根本不正常。為什麼要喜歡一個不認識 的人?因為他會滿紙胡說八道?我最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是怎樣的虛無、空 洞,我知道,我知道… 我只會寫而已,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醉到昏睡過去,我還在模模糊糊的回憶。為什麼,我一步步的遠離人群呢? 因為我害怕。 我害怕跟我好友相稱,然後把我寫過說過的話,拿去其他地方嘲笑侮辱的人。我 也喜歡過可愛的女讀者呢…甚至上過床。我還是,我還是正常的男人啊… 但是她們也只是彼此炫耀和我有過親密關係,甚至爭相告訴我別人說了我什麼什 麼… 我退卻,然後下沈。越退越深,越退越深…直到離群索居,不再說話為止。 並不恨,並不恨那個女鬼,真的。沒有她的糾纏,我還是會走到這一步。只是她 的出現,讓時程加快而已。說不定在不斷的退卻中,軟弱早就造成了我的瘋狂。 沒有她我可能還是會去挖墳,畢竟我只剩下那一點狂熱,狂著想要取材,想要寫, 想要寫… 也說不定,我早就蓄了鬼在心裡。 誰也不恨,誰也不怨。這一切都是必然的,必然的。 昏睡的深淵好深,深到看不到底。嘩嘩的水流在震耳欲聾。我在沈、沈、沈。 我的人格有重大缺陷吧。咯咯咯咯。 沒有,讀者沒有讓我受傷。或者說,我故意讓她們傷害我。因為我需要那些傷痕, 一筆一縷的寫進小說中,封印起來。 但是夠了。我取材取夠了。現在讀者對我來說,是善良的陌生人,不要再進一步 了。他們傷害我的時候,同時我也在傷害他們。 就像我用小說束縛他們,他們也用感想束縛我。沒有人是真的自由。 *** 醒來我頭痛欲裂,根本不記得昨天說了些什麼。老鬼涼涼的看我,嘿嘿的笑。 「說倒是沒說什麼,」他哈哈大笑,「不過你脫光了在外面的走廊跑。」 「…真的嗎?」我大吃一驚。我知道我酒量不好,但是酒品有這麼差勁嗎?地基 主和小司一起嚴肅的點頭,我沮喪的趴在桌子上。 我真沒說什麼?為什麼我像是沈到一個憂傷的夢境呢? 「剛你有訪客。」地基主咳嗽一聲,「護士不敢叫醒你,把訪客的禮物放在這兒。」 那是一本重大傷病手冊。打開來,「重度精神分裂」。 吳大夫說過要幫我申請,沒想到他真的去辦了啊…我的過去,這樣子蓋棺論定了。 翻著那本小冊子,覺得也沒什麼不好。咯咯咯咯… (第四部完) -- 月光照過芳香馥郁的桂花, 卻也照過荒墳暴露的屍骨。 沒有眼珠的白骨,還是可以賞月。 夜蝴蝶館:http://blog.pixnet.net/seba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0.116.65 ※ 編輯: seba 來自: 203.70.116.65 (09/23 09:07)

09/23 12:48, , 1F
這個故事應該跟第二部一起看 更有感覺...
09/23 12:48, 1F

09/25 22:39, , 2F
嗯 我哭了
09/25 22:39, 2F

11/01 16:44, , 3F
11/01 16:44, 3F

02/19 07:09, , 4F
push
02/19 07:09, 4F

05/31 15:18, , 5F
感人! 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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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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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2 16:39, , 13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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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6 13:02, , 15F
蝶大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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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6 14:16, , 16F
推~裸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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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9 16:45, , 17F
好美的文字 推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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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7 14:13, , 18F
有種疲憊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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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 15:31, , 19F
10/09 15:31, 19F

06/18 12:11, , 20F
推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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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7 16:04, , 21F
似重而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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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代碼(AID): #16zRlNxX (mar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