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傷心至死:輪迴(一)

看板marvel作者 (將離)時間18年前 (2006/07/08 23:37), 編輯推噓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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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故事是傷心至死:萬劫的續集,建議先看萬劫再接著看輪迴。   傷心至死:輪迴  作者:鬼古女  轉自鬼古女blog 警車鳴笛,呼嘯而過,車頂的警燈閃爍,幾乎是這個深秋午後的陰霾裡唯一一段彩色。 可惜,因為坐在警車裡,他連這唯一的彩色也看不見。 被虛榮、欺騙、慾望所充實的生活剛告一段落——林芒為了報復和他分手的舊日女友孟思 瑤,走上了謀殺的不歸路,雖然未遂,但成了一名殺人嫌犯而被捕(詳情參見《傷心至死· 萬劫》)。這輛警車,要將他送往火車站,從江京轉往他的戶口所在地上海。等待他的, 是一次次的審訊和最終的審判,他曾在上海預謀和親手殺過兩個情人,已難逃一死。 透過身邊的小玻璃窗,林芒的視野裡只有這城市的天空、建築、馬路、車輛所構成的一片 灰色,慘淡的灰色,沒有一絲生氣的灰色,連街上的行人,都罩在這片死氣沉沉的灰色裡 。 隨手就能舉個例子:街角那個人,瘦高個子,和身邊灰色的電線桿一樣直直地站在灰色的 人行道上,一身灰色的雨衣,高高的連衣雨帽頂在頭上,罩住了全部的臉…… 剎那間,林芒全身的血液都凝集了,到了BingDian。 警車這時正在轉彎,速度稍稍慢下來。林芒盯著那雨衣人,腦中一片空白。雨衣人彷彿感 覺到了車中的視線,微微抬頭,臉仍在陰影裡,但林芒能感覺到一絲冷笑,兩道犀利怨毒 的目光。眼前一花,他竟然看見雨衣人手裡多出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四個血紅的大字: 傷心至死 他渾身篩糠般哆嗦起來,帶著手銬的雙手緊緊捏住了椅墊,才不至於頹然倒地。 「停車!停車!」林芒歇斯底里地叫著,他突然更能體會到在大叫「停車」聲中引發了「 大理翻車事故」的商小曼臨死前的恐懼(詳情參見《傷心至死·萬劫》)。 駕車和押車的幹警冷笑了一聲,誰也沒理會。押車的幹警將警棍象徵性地在林芒肩頭點了 點:「你能不能安靜點兒?」 雨衣人的身影消失後,林芒漸漸冷靜下來,他知道,剛才看見了真正的死神。我曾裝扮成 雨衣人的樣子,和孟思瑤做殘忍的遊戲,真正的死神決饒不了我。 想到孟思瑤,他心頭一顫,又憐又愛。 這種感覺,數年之後,竟然還是那麼熟悉。曾有過的那份怨恨,已經漸漸遠去。或許,自 己已經開始懺悔。 他誠懇地望向那名警員:「我想清楚了,先暫時不要送我回上海,我要坦白交代,和我的 案件直接相關的,我都會說,但是,請你們務必找來孟思瑤,有些話,我一定要和她講… …事關她的安全。」 孟思瑤接到公安局讓她和林芒見面的電話,猶豫了一下。她從心底不想再見林芒,哪怕僅 僅一面。在她心目中,這個俊朗至極的前任男友是邪惡的集大成者,當避之唯恐不及。但 打電話來的干警言辭懇切,說是事關審案的重要環節,林芒一定要和她面談,警方沒有理 由完全相信他的話——他至今一直不肯交待罪行——但感覺若想盡快將林芒正法,這是個 不容錯過的機會。 就算是為了那些受害者吧。 接待孟思瑤的警官童樹告訴她,林芒在看守所的這幾天,異常頑固地不認罪,甚至不開口 ,雖然警方認為僅憑孟思瑤等目擊者和受害者的作證,公訴程序會最終順利將他定罪,仍 希望能得到他的親口供認。江京市公安局正準備將他從轉交到上海警方進行正式審訊,他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忽然要求見孟思瑤,並同意由此交待過去的罪行。 孟思瑤經過前些日子的連環驚魂,想得更繁雜:他一定別有用心! 隔著審訊室的玻璃窗,孟思瑤看見的林芒戴著一副她從未見過的神情:他坐在審訊桌前, 銬住的雙手擺在桌上,兩根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桌面;他的臉上寫滿了焦慮;他的雙眼裡 ,透出的,竟是恐懼。 「謝天謝地,你還好好的!」林芒看見孟思瑤走進審訊室,竟像是見到了親人似的站了起 來,滿面的殷殷期盼。 孟思瑤幾乎肯定他又是在作假演戲了。她面沉如水,向後退了一步,緊挨在童樹的身側, 冷冷地說:「你又想要什麼?想耍什麼花招,你以為我還會再信你嗎?會為你求情,為你 撒謊嗎?」 林芒臉上一陣尷尬,孟思瑤隱隱覺得面前這個可惡的人似乎發生了巨變,自己已無法相認 。 童樹厲聲說:「林芒,你想見的人,我們已經請了來,現在該輪到你履行諾言,回答我們 問過你很多遍的那些問題。」 林芒仍不卑不亢:「我怎麼也不會和你們公安開玩笑,一定說話算數,不過,在此之前, 我想和瑤瑤單獨談談。」 瑤瑤這個名字,哪裡還是你能叫的。 童樹恨恨地說:「我看你是典型的得寸進尺!不過,我們還是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在這裡 老實點,有話快說,就十分鐘,不要耍心眼兒。」 孟思瑤一愣:怎麼?難道真的留我在這裡,和這個惡魔在一間屋子裡? 童樹向孟思瑤點點頭,示意不要怕,轉身走出審訊室,用力帶上了門。 這種感覺怪急了,又和這個可惡的人獨處。孟思瑤覺得自己幽閉恐懼症的病態感覺又甦醒 了,心跳陡然加快。這小屋裡有沒有足夠的空氣?我為什麼胸口這麼堵?如果林芒行兇, 我能及時逃出這個令人壓抑的小屋嗎?她看了一眼牆上的單面大玻璃窗,雖然什麼都看不 見,但知道童樹會在窗外監視,心頭稍稍安定下來,深吸一口氣,緩緩走向和林芒一桌之 隔的椅子。 審訊室在一個套間中,外面是另一間屋子,童樹站在審訊室的大窗邊,頭頂處接入審訊室 內的監聽系統裡傳來林芒低沉的聲音:「瑤瑤,我知道你一定恨死我了……」 「請叫我孟思瑤,只有和我很親近的朋友才叫我瑤瑤。」孟思瑤冷冷地打斷道。 「我叫你來,只是想問你一聲,這幾天……好不好……我的意思是,身體上,有沒有什麼 不舒服?」 「我覺得你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孟思瑤簡直不相信他到這個時候還在玩那套慣用的「 化解冰雪」的遊戲。 林芒神情侷促地說:「我……不管你怎麼想,我是真的在替你擔心。我知道我幾乎百分之 百會被定罪,死定了,但不希望看著你……和她們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麼?不是說叫我來的目的,是準備全盤交待你的罪行?請轉到正題吧。」 「好吧。先說袁荃吧。」 「上回你不是說她的死和你無關?」 在外面監聽的童樹皺了皺眉:審訊講究引導,這女孩子卻「反向引導」。 「記不記得她出事前、離開上海的那個中午,曾和我一起吃午飯?吃飯的時候,我們談了 不少。她的一句話,我現在必須告訴你,這些天,我想起來,就會害怕。」 「原來你也會害怕?」孟思瑤盡情嘲諷。 「我本來正和她調笑,袁荃突然沉下臉,很嚴肅,也有些害怕的樣子,說:『我覺得你這 個人,太執著於追逐那些身外之物,有沒有想過,有時候厄運會突然上身?』我覺得有些 奇怪,感覺她從來不是那種故作深沉的人,就問她:『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她想了想 ,反問我說:『知不知道我剛從哪裡回來?』我說不知道。她說:『我剛從新裳谷回來。 』」 孟思瑤說:「我當是什麼了不起的秘密。袁荃去新裳谷的事,我早知道了。」 林芒又深吸了一口氣,說:「她緊接著說了一句話,不知道你是否親耳聽她說起過,她說 :『我有種預感,我們這些人,會一個個『傷心至死』!」 孟思瑤果然微微吃了一驚。不久前的那段經歷,好友接連離奇死亡的事件,尤其和穿雨衣 的「死神」擦肩而過,這些都鞏固了「傷心至死」這一說法的真實感,但今天聽林芒講起 袁荃這句話,一絲涼意還是從心底冒起。 同時,一個念頭也浮了上來:袁荃不是個迷信輕信的人,她說這話時,我們一行人裡,只 有喬喬出了事,連我對那個說法都不以為然,她一定是去新裳谷後知道了什麼和「傷心至 死」相關的材料,才會說得那麼絕望。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孟思瑤不會再相信林芒有任何純的動機。 「今天,在被押去火車站的路上,我看見了他。」 「穿雨衣的人?!」 林芒的雙眼中又露出恐懼的神色:「是,是他!他顯然來到了江京,我甚至覺得,他在跟 蹤我。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跟蹤我這個已經失去自由的人,但我的這種感覺真的很強烈。 」 「但你告訴我這些……」 「希望你處處小心。我不會再危害你,但我也阻止不了別的力量,雖然我是多麼想重來一 次,贖回我的罪過。」林芒的話裡帶出痛苦的哭腔。 「可是,你讓我怎麼再相信你說的任何話?」孟思瑤心頭一軟,知道自己雖然仍在恨他, 還是願意相信他,她永遠相信人心底都有善良的種子,即便表面上是棵惡之花。 「為了你的安全,你一定要小心,真的,你可以忘了我,但我希望這個世界不要失去你。 」林芒說這話時,不知為什麼,額頭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呼吸也開始有些急促。 「實在太無聊了!……你怎麼了?」孟思瑤先是覺得林芒矯情得無以復加,隨即看出他的 神色異樣。 窗外的童樹也看出林芒的表情古怪,而且聽到現在,這小子也沒有講到正點上。他向同事 招呼道:「小強,準備好,他可能要玩兒玄的!」 林芒此刻的心跳如狂鹿,胸口如壓著巨山,不但令他無法喘息,更壓得五臟俱痛。他抬眼 望向桌對面的孟思瑤,伊人心已逝,這個他曾愛入骨又恨入骨的女孩,雖坐在短短的數米 之外,卻似隔了千山萬水,可望不可即。他真的深深後悔了,更後悔這種感覺來得太遲, 後悔自己沒有珍惜——生命,哪怕是最平凡最卑微的生命,在這一刻看來,也強過自己垂 死時可悲的絕望。 怎麼,難道已在垂死? 而且是傷心至死。 想到這裡,心一陣陣揪緊。他的瞳孔驀然放大,只見孟思瑤的身體開始模糊、扭曲,逐漸 爬滿了淋漓血痕……再瞬眼間,血流成了四個鮮紅的字: 傷心至死 他不能讓她就這樣離開! 他怪叫一聲,起身繞過桌子,向孟思瑤一步一踉蹌地走去,戴著手銬的雙手向前伸著,嘴 裡叫道:「瑤瑤,不會的,不會的,任何壞事都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孟思瑤忙起身向門口退去,厲聲喝著:「你要幹什麼?你瘋了嗎?」 審訊室的門被猛然撞開,童樹和另一名干警衝進屋中,一左一右,扳住林芒的肩背向下猛 壓,乾淨利索地將他制服。 「砰」的一聲巨響,林芒的身體被按倒在桌面上,電光火石之間,童樹暗暗覺得有異:林 芒倒下去時似乎身體僵硬,毫無協調性可言,簡直像具死屍。這想法一起,童樹叫聲「糟 了」,再看桌面上已經流出一道血痕,他忙低頭查看林芒,推開他倒在桌上的頭,倒吸一 口冷氣,和同事面面相覷,耳中傳來孟思瑤的一聲驚叫。 原來林芒被按倒時,右側太陽穴正砸在鋼製的手銬上,因為力量奇大,一面的頰骨和顱骨 竟已斷裂,鮮血長流。 「快叫救護!」童樹叫道。 林芒死了,一個突發事件,一個偶然。但在孟思瑤因過度驚懼而失神木然的眼中,這是一 個必然。 不知為什麼,她甚至能感覺出,林芒和袁荃一樣,對自己將至的死亡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而且,他是傷心至死! 之後的幾個小時裡,孟思瑤彷彿感覺不到自己的體溫。 孟思瑤向前來調查的警員敘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後,核對了筆錄,垂著頭走出來,同樣接 受了調查問話的童樹迎上,殷切又帶了愧疚地說:「真抱歉,一個電話,讓你經歷了這麼 多破事兒。」 「沒關係的,這幾個月裡,我經歷的破事兒可多了,錦上添花而已。」孟思瑤淡淡地說著 笑話,眼圈又紅了。以林芒的罪行,或許該死,但她仍震撼於事變的突然和殘酷,也許, 他剛才說的那些話,當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童樹暗暗佩服眼前這個看似嬌柔的女孩,算是見識到了內在的堅強,又在心裡將自己的問 題想了一遍,說:「上回我和武夷山當地警方一起進那新裳谷,找到你以後,領路的那個 女孩子,就是你的朋友……」 「常婉?」 「對,是她,她一直竭力阻止我們再去那個懸棺洞,可以說,她當時是……聲淚俱下,說 如果我們進去,絕對會有生命危險。我們後來因為那個懸棺洞和本案沒有直接關係,就沒 有堅持。你怎麼看?」 「我不知道真相,只知道沒有必要冒的險,就不要自尋後悔。」 石蠟村雖在深山之中,乍一看卻絲毫不像座與世隔絕的荒村,一條柏油大路通衢,兩邊瓦 捨林立,連幾家雜貨店都裝潢有致,掛著時尚的衣物和最新版DVD的招貼畫。 走在那條貫串全村的路上,孟思瑤覺得無奈而尷尬。自喬喬出事後,這已經是她第三次來 到這個離新裳谷最近的小村。白日裡,村民大多在黃岡山附近的幾個主要景點兜攬生意、 販賣特產,所以孟思瑤每次都不得不和村頭一家飲食店的老闆見面——這位四十多歲的中 年漢子有過在遊覽區跑單幫的經驗,普通話馬馬虎虎,是此刻全村裡唯一一個孟思瑤能搭 上話的人。 「你再跑來多少次,我這裡還是只有一個回答,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也從來沒有聽說過 什麼『傷心至死』,」店主一邊點著計算器算著並不難算的一筆帳,一邊說,「不是不歡 迎你來,你來了可以陪我說說話。」 孟思瑤將那次大理翻車現場的一張照片遞了過去,指著照片一角雨衣人的身影:「就是這 個人,您再想想,見沒見過?」 店主瞥了一眼,仍是搖頭:「我也問過村裡喜歡在山上跑的人,別說沒見過什麼晴天穿雨 衣的老頭,就連什麼新裳谷和懸棺洞也沒聽說過。漂亮山谷是有的,卻從來沒有過名字, 懸棺洞就更是玄得不得了。」 「那洞很隱秘……這並不是最重要的,要緊的是,我們的確見過這個人,他說是山下村裡 的,少小離家老大回,普通話雖然很好,但別說,我還真能聽出一些本地口音,和您的有 點像,這樣的人,怎麼會大家都不知道?」 店主抬起頭:「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總是空跑了,你是不是以為這山下只有一個村子?」 他彎腰從櫃檯下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原來是張舊地圖。「看見沒有,方圓二十里,還有 四五個村子。」 「可是,你們這個村離新裳谷最近,另外幾個村子可就遠了,也不知道該去哪個問,難道 得一個個問過來?」孟思瑤的確是第一次知道這附近還有好幾個村子。 「你不是查一個怪人怪事嗎?那我建議你先去這個村子。」店主指著新裳谷另一側的一個 村子,那村子在地圖上只是以「甲村」標出,不像別的村子,都有歷史悠久、寓意深刻的 村名。 「這是什麼村?」 「你不是認得字嗎?甲村!」店主搖著頭,顯然覺得孟思瑤只是花瓶一個。 「哦,是我誤會了,以為像『甲乙丙丁』那樣,只是個代指呢,真沒想到會是村子的真名 。」 「和你說話真費力,怎麼會是真名,當然是代指啦,這個村子沒有名字的。」店主的話講 得孟思瑤一頭霧水。 「沒有名字的村子?」 「所以說怪嘛?這個村子的歷史怪,村子裡的人怪,據說連村子裡的畜牲都與眾不同,也 許這是誇張,但說不定你會有興趣。因為你問的人,真算很怪了。」店主邊說邊望向店外 ,即像是在盼望永遠不會來的食客,又像是在打發孟思瑤快點離開。 「那你能不能給指個路呢?難道要繞著山走嗎,感覺要走冤枉路。」 「我建議你去華西鎮上坐摩托車或者搭怪村的運貨小卡車,十幾里的山路呢。像你這樣城 市裡的女孩子,非走斷腿不可。這地圖你拿去吧。」 孟思瑤暗暗說了聲「偏見」,想想又覺得他沒說錯,道了聲謝,轉身就走。背後忽然又傳 來店主的叫聲,回過頭去。店主頓了頓,說:「看你這個人似乎很認真,不妨告訴你,也 不知道有沒有用……不久前,大概一個月左右吧,有個跟你差不多大的漂亮妹子也來問過 我同樣的問題,我也向她提了怪村的事。」 「她長得什麼樣子?」 「和你差不多高,長圓臉,眼睛很大,瞪起來有點凶的樣子……頭髮染黃的……不知怎的 ,她看上去有點不大對頭,暈乎乎的樣子。」 商小曼!商小曼也到這裡來調查過,她是不是也在追尋雨衣人的蹤跡? 孟思瑤心頭一凜:根據大致的時間推斷,商小曼重返新裳谷的時間就在大理翻車事件之前 不久,那雨衣「死神」的身影出現在了事發現場,莫非是她「引」禍上身? 商小曼在山路上突然要求巴士的司機停車,一定也是看到了在她心頭作亂很久的雨衣人。 正是她對調查「傷心至死」的執迷,使她在車上做出了看似瘋狂的舉動! 想到此,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四下看了看,店外,美好的陽光照得整個世界 似乎都不可能藏污納垢。但她能感覺,危險就在她左右。 華西鎮東的龍地廣場半邊是集市,另半邊是個停車場,農家運貨的私車和載人的客運車混 停在一起,許多車的擋風玻璃上都掛了目的地的牌子。孟思瑤將十幾輛車子一一看過,最 多的是去武夷山市的班車,卻沒見到一輛是去「怪村」或「甲村」的。 她看到一輛小巴的車頂上有「西閩聯運」的牌子,一個精瘦的漢子坐在司機位上看雜誌, 料想是出租車,走上前問:「師傅,請問您這車去哪裡?」 「哪裡都去,全縣各鎮各村,不過要等到坐夠六個人。」 「太好了,我想去『甲村』,您聽說過嗎?沒有名字的村子。」 「我不去沒有名字的村子!」司機大吼了一聲,隨即覺得自己有些失態,清了清喉嚨說, 「我根本不知道到哪裡找那個村子。」 「沒關係,我有地圖。」 司機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翻著雜誌,卻怎麼也翻不起一頁,索性甩手扔掉了雜誌,將車子 起動,說道:「我要走了!到別地拉客去了!」揚塵而去。 太古怪了!這樣的人,才適合去怪村! 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從集市那邊過來,走向一輛破舊的卡車,孟思瑤迎上去問道:「請問 兩位,知道這裡哪輛車是去『甲村』的嗎?那個村子沒有名字,地圖上就叫它『甲村』。 」 兩人互視一眼,孟思瑤心想:「他們至少聽說過這個地方。」那男的問:「去哪裡幹嗎? 」 「我在找一個晴天穿雨衣的老頭,」孟思瑤話說出口,覺得彆扭,但還是接著說,「是這 樣的,我和我的一群朋友今年夏天在山裡旅遊,碰到這麼一個老頭,告訴我們不能去一個 懸棺洞,去了就會出人命,可我們還是去了……」 「我們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甲村』,你們還是問別人吧!」這對中年男女臉色陡然一遍 ,近乎粗魯地打斷了孟思瑤的陳述,將剛採購的物品甩上卡車,像逃命般鑽進駕駛室。眨 眼的工夫,那男人已倒出車來,似乎想到了什麼,探出頭來叫道:「你不要再向別人打聽 甲村了,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孟思瑤臉上一辣,覺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心想:我什麼時候會這麼聽話來著?冷冷地撇 撇嘴,轉過身去。 又等了片刻,一個穿著長袖T恤、寬大牛仔褲的小伙子徑直走向一個電動三輪,見孟思瑤亭 亭玉立地站在一堆灰頭土臉的機動車之中,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孟思瑤覺得他還像是個良 守之輩,立刻笑吟吟地走上前,輕聲問道:「這位大哥,麻煩你,能不能帶我去附近的一 個村子,我會給你足夠的車費。」 小伙子笑笑說:「只要不是去福州,我當然可以載你一段。哪個村?」 「甲村。」 小伙子一愣:「那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 孟思瑤心想:「要的就是你不知道。」忙說:「我這裡有地圖,你按著走就可以。」 小伙子遲疑了一下,點頭說:「好吧,你看著地圖,告訴我怎麼走吧。」 孟思瑤幾乎是喜笑顏開地上了車,說:「出了鎮子,先往北開。」 電動三輪「篤篤」地開出了集市,小伙子扯著嗓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孟思瑤:「你看上 去像是到黃岡山旅遊的,怎麼會到這裡來?」 「找人!」孟思瑤覺得自己的聲音完全被引擎和風聲淹沒。 「親戚嗎?」 忽然,斜刺裡衝出來一輛卡車,擋在了前路,小伙子扭著頭和孟思瑤聊天,眼角餘光瞥見 ,忙急剎車,險些撞上了那卡車,立刻破口大罵,雖然用的方言,孟思瑤全然不懂,但能 覺出話中的怒意。 卡車駕駛室裡探出一個頭,孟思瑤暗暗吃驚,那人正是剛才要趕她走的中年男子。更令她 驚訝的是,不知什麼時候,卡車上已載了十幾個漢子,此時都長身而起,惡狠狠地望向孟 思瑤。 小伙子也見勢不妙,回頭看了看孟思瑤。駕駛室裡的中年人叫道:「我好話勸你,你怎麼 不聽,非要我們趕你走!」 孟思瑤心想:你剛才說的,「從哪裡來,回哪裡去」,也算好話好說嗎?她越來越覺得蹊 蹺,那怪村果然與眾不同。 一陣刺耳的車喇叭忽然從身後響起,顯然有人要過去,孟思瑤舒了口氣,總算有車過來, 那卡車總不能一直堵著不走,說不定可以就此解開僵局。她回過頭,心又沉了下去。 來的是那輛頂著「西閩聯運」的牌子的小巴。車子停下來,車門開處,陸續下來八九個漢 子,直直地盯著孟思瑤。卡車上的人也紛紛跳了下來,於是前後兩撥人,逐漸圍攏過來。 每個人的目光裡,都帶著抹不去的恐懼和憤怒。 孟思瑤叫了聲:「你們這是幹什麼?」 那名精瘦的出租車司機沉著聲音道:「我們只是想勸你,離開這裡,不要惹麻煩。」 載孟思瑤的青年叫道:「你們難道有仇?對付一個小姑娘,也需要這麼多人嗎?哎,哎, 我從縣裡出來才兩年,不知道你們山裡的那些怪事。但總不能看著你們欺負一個女孩子。 」 開卡車的中年人冷笑道:「欺負她?我們躲都來不及,只是想讓她走開,你不用多管了。 」 出租司機又問了聲:「小姑娘,你想好了嗎?同意走嗎?」 孟思瑤知道不得不識時務,只好點了點頭,心裡想著,支走了這些人再說。 「好,同意就好,你下三輪車,車站那邊有很多去市裡的車子。」出租司機打手勢讓孟思 瑤下來。 孟思瑤不情願地下了電動三輪,腳一落地,忽然上來一個漢子,一把搶過了她手裡的地圖 。轉眼之間,打火機點著了地圖,孟思瑤上去搶時,已經來不及了,地圖化為飛灰。 「你這是……」孟思瑤的厲聲質問已經得到解答,很簡單,這些人想方設法,就是不讓自 己去那怪村。 他將書桌上最後一抹灰塵擦去的時候,扣門聲響了。他那張已逐漸泛映出歲月之痕的臉上 微微一笑:楊信志準時到了,這孩子從來沒有讓自己失望過。 「叔,沒讓您等太久吧!」楊信志看著他在水龍下衝淨了抹布,掛在了窗台邊,知道他的 心裡難受——他每當心情煩悶的時候,就會這樣仔細打掃辦公室,掃地、擦桌子、甚至擦 窗子。 但他的臉上分明有著淡淡的微笑。 「信志,進來坐吧。」他仍是那麼和靄。 他真比親生父親對我更好。楊信志這麼想著,自己的親生父親是個酒鬼,給自己的童年留 下的是纍纍疤痕。「您日理萬機,我不想佔用您太多時間。」楊信志知道自己能為面前這 位老人赴湯蹈火。 「別這麼生,來坐,坐下說,哪有站著說話的?……都安排好了嗎?」 「都安排妥了,都是最好的人選,我親自查過了,背景都很乾淨。」走近了,楊信志才看 清他眼角中的濕潤。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雨,他骨子裡還是個敏感的人。 「那個姓孟的小姑娘……」 「這正是我今天急著向您匯報的事兒,她昨天突然離開江京,我查了,她又是去的武夷山 。」 「這麼說,她又有新的線索?」他恢復了往日的沉著,足以讓最冷靜的人不安的消息,在 他這裡一樣波瀾不驚。 「顯然是的,她被市局傳進去了一次,據內線說,她和那個上回要害她的上海小開見面, 談話過程中,那小子突然發了狂,和公安扭打時撞死了!」 「又是『傷心至死』?」 「不管怎麼說,又算是一次意外死亡。和孟思瑤一起去武夷山的七個人,現在只剩下了她 和一個叫常婉的小姑娘,其他五個,都是死於意外……叔,您……」楊信志看見他的眼角 又有些濕了。 他歎口氣說:「沒什麼……我不信邪,這輩子沒見過鬼。姓孟的到底知道多少,我是說, 袁荃給我們留下的麻煩,她到底知道多少,有沒有刨根問底的興趣?」他的問話往往是自 問,但楊信志不敢懈怠,忙回答說:「袁荃顯然在臨死前千方百計給孟思瑤留下線索,但 又不直說、明說,至今為止,孟思瑤好像只發現了那筆錢,真不知道袁荃到底打的什麼算 盤,為什麼不一籠統全告訴孟思瑤?」 他的目光落在書架上一個明萬曆年間的一個銅壺上。收集古玩酒壺,是他唯一的奢侈愛好 。他凝神片刻之間,楊信志一句話都沒說,知道他在思考,而且知道他一定會給自己一個 精準的答案。 「袁荃這女孩子,我們真的低估了她,」他終於開口了,「她的所作所為,表明她的確是 孟思瑤的好朋友。她一方面想將知道的隱情大白於天下,一方面又不願過早讓孟思瑤成為 眾矢之的。換句話說,如果她一股腦把知道的都告訴了姓孟的,我們也不會耐心地等到現 在。袁荃就這樣安排了一系列的謎題,讓孟思瑤一層層揭開真相,也給了孟足夠的時間產 生警惕,保護自己。」 楊信志恍然大悟:「叔,還是您看得透徹,您這一點撥,我這個魚木腦袋也茅塞頓開。但 這姓袁的小妞也太小瞧我們了,您看……」 「再等等,我不用多說原因了吧……其實原因不止一個,最主要的,還是要等她發掘出真 相,咱們可以一勞永逸。但從現在起,派人、甚至你親自出馬,密切注意她在江京的一舉 一動,並且聽著消息,一旦她發現了什麼要緊的東西,就要及時下手。我相信你,一定能 把握好分寸。」 「謝謝叔的信任!您放心,我平日雖然也會憐香惜玉,避開女流,但這次不一樣,知道她 遲早也是要『傷心至死』,所以不會心軟手軟。」 開往武夷山市的長途車開離華西鎮。出鎮後不遠,孟思瑤見附近沒有可疑車輛後,就要求 司機停車,揮手告別了這輛客車。 想阻止我去怪村?談何容易!她腦海中對那張地圖還有著深深的印象,記得去怪村的路線 。不過,經過剛才的屢次碰壁,她知道,自己只能徒步前往。 頭頂上陰雲四合。 孟思瑤幾乎是小跑著前行。藉著風,烏雲的腳步也飛快。走出有一個小時,整個天地一片 昏黑,彷彿夜幕提前降下。 降下的還有傾盆的雨,打在她的臉上,生疼,如同在承受鞭笞。此刻,她不由想起了去拾 夕洞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風雨交加,從此揭開了一場場離奇死亡的序幕。唯一的區別 ,是那晚她有六個同伴,而此刻只有她自己踽踽獨行。她在心底長歎一聲,腳下在泥濘的 路上一滑,險些摔倒。 她在黑暗中行走,全憑印象,心中默禱著不要走迷了路。她們知道了,又要說我傻了,又要 說我膽子太大。可是,她們,那些好朋友們,你們是不是在冥冥之中看著我在這裡狼狽前 行,尋找一個未知的答案,努力去抓住哪怕是一絲生存的希望。 霖潤,我知道你一定在病榻上為我懸著心。希望能早些見到你。 孟思瑤的男友鍾霖潤不久前被設計謀財的劉毓舟撞成重傷,仍在養等著多處骨折的癒合。 也許是對戀人的思念給了她勇氣,孟思瑤本已有些酸脹的腿重生了力氣。 路越走越窄,越來越不像路,頭頂上是參天的樹,遮住了僅有的一點點亮光,孟思瑤甚至 懷疑自己已經走迷了路。 一定是迷了路! 好在她早已有了旅行和探險的經驗,此時不得不打起了手電,很快發現四下裡只有自己這 一處光亮,只有自己這一個移動的身影,如鬼魅。 這個念頭一起,忽然覺得身周陰冷如沐在冬夜的霜降,一種破膚刺骨的陰冷。這是為什麼 ?整個人彷彿被一種死亡的氣息緊緊包圍著。都說死氣沉沉,為什麼我覺得死氣洶湧? 她感覺呼吸有些困難,心跳毫無原由地加速。也許是剛才走得太急了,也許該放慢腳步。 放慢腳步?陶醉在這一片莫名的死氣中嗎? 但她還是被迫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她至少需要幾口深呼吸,放鬆一下僵硬的全 身。 路邊草叢裡忽然螢火一閃。 她的心也如螢火般一跳。 手電光向草叢裡照去,隨後「啪」的,手電猛然落在了地上。 伴隨著孟思瑤的一聲驚叫。 希望我的眼睛欺騙了我。 孟思瑤摸索著拾起手電,鼓起勇氣再次照向草叢。這次她看清了,真的是一堆枯骨! 她這才感覺,剛才坐的那塊石頭也有異樣,藉著手電光,她這時看得真切,那是一塊墓碑 ! 沒有墳塋,只有一塊無字的墓碑,和一堆枯骨,在黑暗的雨林中,和孟思瑤為伴。 孟思瑤沒有再長聲驚叫,因為她知道山林中的回聲只會讓自己更恐慌。 離開這裡! 她終於有些明白為什麼鎮子裡遇見的那些人會談怪村而色變,看來竭力阻止她的造訪並非 出自惡意。 同樣是離開這裡,可以往回,也可以向前,後者意味著,更多的未知,也許是更多的驚叫 。 她選擇了繼續向前急行。 此情此地,她自己也不敢相信會做出這麼瘋狂的決定,但覺得又是那麼自然,經過了這許 多波折,倔強的性子還在將她往更危險的境地中推。 腿雖然已有些僵硬,但她走得比剛才更快。 漸漸的,路越來越難辨認。忽然,腳踢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她又覺得有異,手電向腳下照去,冷氣鑽心,小腿肚子陣陣痙攣。 只見地上長草掩蓋處,是一座小小的墓碑。又是一座墓碑!孟思瑤心頭升起強烈而不祥的 預感,手電光斜向一掃,果然,墓碑後又是一堆枯骨,雖只略略一瞥,卻能看出是個幼童 的殘骸。 她呆呆地站了片刻,手背放在嘴裡,狠狠咬著,眼淚無聲地留下,一起釋放恐慌。 更糟的是,她忽然感覺,走在這條路上的,不止她一個人。 可惡的第六感,你來得太不是時候! 「誰!」她感覺自己在大叫,但什麼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左右都是成片的樹林,她毫無視 野。 「噓……」一個聲音彷彿聽見了她心頭的驚呼,告訴她:小聲點,不要驚起路邊的亡魂。 看見了,一個黑影在眼前轉瞬即逝。一個熟悉的身影。 長長的雨衣,尖尖的雨帽,她一切惡夢的根源? 她不加思索,向那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但她似乎走向的是無底的黑暗,追逐的是一片虛 空。 這難道又是死神設計的遊戲?會不會又是自己的幻覺呢?游書亮醫生說過,我是需要治療 的人。 但她的腳步不停,雖然知道追逐的可能只是一個幻影。 奔跑,直到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手和臉都被刮破,孟思瑤卻渾然不覺,因為她發現在 自己的身邊,幾乎是並排躺著,一具屍骨。 她抖索著撐起身,看見腳邊又是一座墓碑。 我該怎麼辦? 回頭是岸。 她聽見一個理性的聲音在呼喚她回頭。 受盡驚嚇是可怕可悲的,更可悲的是離真相越來越遠。如果此刻回頭,不正是在背離真相 ?回頭去默默接受「傷心至死」的命運嗎?何況這通往怪村的詭異之路,不正預示著可能 的收穫? 於是,她又開始前行。 她不再奔命般疾行,反而有意放慢些腳步,手電四下掃視。 走出沒多遠,果然,又看見了一座無字的碑,附近草叢中,一堆暴露已久的屍骨。她用心 數著,大約十里路上,路邊竟有兩百零三座無字墓碑。 她本以為,墓碑和屍骨越見越多,必會逐漸麻木,不再怵目驚心。但一路走來,每見一塊 墓碑,心跳彷彿都會加快一次,對前路的畏懼都會加深一次,對自己的命運的絕望感也會 加強一次。 這十里路,彷彿走了十年。 霖潤,如果此刻你能在我身邊,該有多好? 這樣走下去,能走到怪村嗎?會不會,走到最後,我也成為一具屍體,等到路過的好心人 ,為我立一座無字的碑? 為什麼會有這麼怪怪的想法?孟思瑤打了個機靈,下意識地晃晃手電。身遭雖陰冷,分明 仍在陽間。雨已漸漸止了,天光稍稍亮了些,亮到足夠能讓手電休息一下。 或許,前面仍有光明? 疏疏落落地現出了數十家房舍,多是青磚、碧瓦,散在坡上、林邊、路旁。已近傍晚,炊 煙漸起,整個村子寧靜而不失生氣。如果不是剛才那段足以讓孟思瑤今後許多個夜裡惡夢 連篇的旅程,她不會相信這就是令人聞之色變的「怪村」。 孟思瑤不知該如何開始詢問,只好敲開村頭一家的大門。開門的是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 ,白淨臉兒,眉目細緻,只是眼睛下有深深黑暈,孟思瑤乍一看,微微一凜。 「你們家大人在嗎?我想問個問題,找個人。」 聽到說話聲,從前院裡走出來一名中年婦女,顯然家務事做到一半,帶著圍裙,袖子半卷 ,露出枯瘦如柴的兩截蒼白手臂。她帶著警惕看著孟思瑤,半晌不說話。 「大姐,我想向您打聽一個人。一個無論天氣好壞,總穿著雨衣的老頭,是這個村裡的嗎 ?您見過嗎?」孟思瑤一邊開門見山地提問,雙眼始終沒有離開那中年婦女的臉,希望能 看見一絲驚慌、一點不自然,便可大致看出她對這個神秘人物知曉多少。 那女人臉上露出的只有一片茫然。 「你從哪裡來?你問的這個人聽上去很怪,我如果見過,一定會記得起來。」她的普通話 也還過得去。 「那您聽說過『傷心至死』嗎?」 那女人臉色大變,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麼?傷心什麼?」 「傷心至死。」 「你哪裡聽來的?」 「我進過一個山洞,一個垂著三具懸棺的山洞……」 那女人面部的肌肉開始扭曲,身邊那名少女的臉更蒼白了,連嘴唇也沒了血色。母親忽然 向女兒大叫起來,滿口的方言,孟思瑤聽不懂,也知道那女人不想讓她聽懂。少女先是一 個勁兒地搖頭,又和母親回嘴。那中年婦女終於氣不過,走上來作勢要打女兒,揚起手卻 沒下去,恨恨地瞪了女兒一眼,猛然跑開了去。 孟思瑤被眼前這奇怪的場景驚得木立在一旁,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或是做錯了什麼,只 是覺得,哪裡出了岔。 那少女忽然向孟思瑤叫道:「你快走,快走,等他們來,你就走不掉了!」 「誰?他們是誰?」 「快走,現在一下子跟你講不清楚的!下次不能再說你去過那個山洞!這個村裡沒有人會 回答你的問題,沒有人會幫你!」 「為什麼!」孟思瑤見少女神色慌張到了極點,知道自己雖然執著地想知道事情的究竟, 但有遠比真相更迫在眉睫的顧慮,比如安全。 她不再等少女回答,少女也根本沒有回答她的意圖。她四下張望,忽然拔腿往村中跑去, 聽見少女在身後叫:「你往哪裡跑?往回,往回,從你過來的路上跑回去。」 孟思瑤心想,再去數墓碑和暴屍的枯骨嗎? 少女的叫聲逐漸聽不見了。孟思瑤又跑了一陣,覺得又累又餓。帶來的礦泉水早已喝完, 她真希望能坐下來,吃吃,喝喝,休息一下。 前面那家小粥鋪,似乎是專為她準備的。 孟思瑤快步走到粥鋪的門前,又猶豫了。自己此時像是個逃犯,雖然不知道究竟犯了哪宗 罪。在這裡逗留,是不是對危險的邀請? 小屋裡的主人似乎聽見了腳步聲,探出身來。孟思瑤又是微微一驚:一個頗有些書卷氣的 男人,三十餘歲,一張蒼白的臉,像是在哪裡見過。 和剛才見到的母女二人相像的蒼白。 真的,這裡真的是座怪村。僅僅是因為這份蒼白嗎? 那人看出孟思瑤驚訝疑惑的眼神,問道:「小姐是外鄉來的吧?」普通話出奇地標準。 孟思瑤想起那少女的叮囑,不能說自己去過懸棺洞,於是點頭說:「是啊,我是來找人的 ,找一個總是穿雨衣的人,大哥你見到過嗎?」 主人微微一怔,隨後問:「你是說,一個晴天裡也穿著雨衣的人嗎?上了年紀的一個人。 」 孟思瑤一陣欣喜:「是啊,原來你也見過!」 那人點點頭:「我哪裡見過,這是一個傳說。讓我猜猜,你是不是遇見過他,進過一個山 洞?」 孟思瑤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想起剛才那少女的囑咐,不能說去過懸棺洞。忙改口道: 「沒有,沒有的事。那個傳說,是怎麼個說法?」 「好,進來吧,先喝碗粥,送你的,你邊吃著,我和你慢慢說。」 孟思瑤感激地望了那人一眼,輕聲道謝,走進小屋,只見裡面只有三張飯桌。她在一張桌 前坐下,靜靜地等著店主給她盛粥。 這時候,還有什麼,比一碗粥更能讓她解除飢渴? 耳中仍迴響著少女的警告:這村裡,沒有人會幫你。 盛粥應該轉眼就能做完的事,為什麼這麼久?孟思瑤想,也許是自己多疑了。但還是忍不 住站起身,悄悄走到了廚房門口,立刻被眼前的情形驚得目瞪口呆:那男子側對著門,手 中捏著什麼,懸在灶台上一隻碗的正上方,似乎在用力擠,手中間或有數滴液體落下。 他在幹什麼? 更令她驚異的,是看見灶台邊桌上的一個玻璃瓶,瓶子裡翻動著一隻五彩斑斕的蜥蜴! 那人忽然感覺出了孟思瑤在窺探,扭過頭,眼中露出一絲冰冷,孟思瑤彷彿被刺得打了個 冷戰,不再多想,轉身奔出粥鋪。 腳步聲在身後響起,那人冷冷地問:「你老實說,是不是進去過那個山洞?」 孟思瑤知道,此刻不是和他分辨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出,這個村裡,的確有一種詭異的氣 氛,似乎針對的正是自己,或者說,針對自己曾去過懸棺洞的歷史。他們究竟和這懸棺洞 有什麼樣的淵源? 她不知該往哪裡跑,不擇方向地往前奔逃。忽然,前面也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群人趕了 過來,為首的正是在村頭那家見到過的中年婦女,遙遙地指著孟思瑤大叫。那群人中以男 性居多,讓孟思瑤身心更寒的是,這群人的手中都拿著各類工具農具。在她眼中,這些都 是凶器。 不管這裡有多麼古怪,也許都不應該知道得太多。此刻,恐懼感完全壓倒了好奇心,她幾 乎是調動了潛能在全力奔跑。 轉變方向,不能自投羅網。 叫聲和追趕的腳步越來越近,孟思瑤漸漸覺得有些熟悉的人聲,回頭瞟一眼,竟看到了日 前在華西鎮見到過的那一班人,中年夫婦、精瘦的小巴士司機、一起圍住她的漢子。 她覺得自己還是到了強弩之末,那群村民追上她,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忽然,一陣引擎的響聲斜刺裡傳來。孟思瑤絕望了,跑不過追趕的雙腿,又怎能跑過機動 車? 一輛小摩托橫在了孟思瑤面前,她正本能地要再次轉換方向,帶著頭盔的騎者突然叫道: 「跟我上車!」聽聲音很年輕。 孟思瑤愣了一下,身後傳來一陣喝罵聲,她不再猶豫,爬上了小摩托的後座。小摩托轟鳴 一聲,在顛簸的山路上飛馳起來。孟思瑤努力回頭看了一眼,謝天謝地,追趕的人群已逐 漸消失在視野。 「你是誰,為什麼救我?他們要把我怎麼樣?」孟思瑤有無盡的疑問。她到這「怪村」來 ,本是想解決心頭一個莫大的存疑,得到的卻是更多的問號。 摩托先上了山,又下了坡,入了林,最後停在一條山澗旁。一路開來,孟思瑤隨時都在擔 心這小小的摩托會散架,車一停,她也跳了下來,警惕地望著這位騎手。那人摘下頭盔, 轉過身,朝孟思瑤一笑,竟是個十八九歲的俊氣大男孩,頭髮長長的,從頭盔裡散下來, 披在肩頭。 「我心太軟,不想看你死。」男孩蹲下身,撩起水喝了幾口,又潑了水在臉上。 「為什麼?」 「你去過懸棺洞,對不對?你們一批有好幾個人,見到了一個穿雨衣的老頭,老頭說,你 們都會傷心至死,但你們還是去了。」男孩說話時的神情,簡直是幸災樂禍式的鎮靜。 「你怎麼會知道?你到底是誰?」 「我叫陳麒麟,也是這個村子裡的,高中剛畢業,村裡著名的敗家子,混世魔王、小色狼 ……雖然我從小到大只有一個女朋友……」 「我在村頭見到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真聰明!她媽媽去糾集人來抓你,她卻來找我,讓我救你。剛才說的,有些是我猜的, 有些是你自己說的,有些是袁姐姐說的。」 「袁荃?她也來過這裡?」 「也差點送了命!就是她四處問,結果村裡人都知道你們的事情。也不能怪她,誰讓你們 遇見了他,誰讓你們不聽他的威脅,進了洞呢?」 「他又是誰?真是你們村的麼?怎麼可以找到他?究竟發生了什麼,我們進洞的人真的會 一個個死去?」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還是不知道。」 「你拿我開心嗎?」孟思瑤不相信這個男孩會毫不知情,也不認為他會有意隱瞞,「你既 然不肯說,為什麼又要幫我?」 「還是那句話,因為我心軟呀!你那個叫袁荃的朋友問我,我也只有這些回答。我身邊有 很多奇怪的事,我都沒有答案。我生活在這裡十八年了,嘴也問破了,連我父母都懶得再 理我,我還是蒙在鼓裡。」 「比方說……」 「比方說,和本村隔了蠻遠的懸棺洞,絕對去不得,為什麼?沒有解釋。這個村子為什麼 沒有名字?沒有解釋。村裡人總是神神秘秘,在幹什麼?沒有解釋。附近的村子都有好幾 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歷史,族譜有山那樣高,為什麼這個村子的歷史是一片空白?沒有解釋 。我甚至懷疑我們這個村的人都是外星人的後裔。當然我自己知道,本人一點可炫耀的特 異功能都沒有,就算是外星人的後裔也很沒勁……」 「真是很奇怪,看來你和我一樣,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別人都能接受既定的事實,而你 卻在尋求真相。」 「我不知道那麼多大道理。其實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們,整個村的人,都在扼殺我出去 闖蕩的想法。」 「為什麼?難道還是沒有解釋?」 「解釋倒是有,但莫名其妙,比不解釋還糟。」 「你說說看。」 「傷心至死!」 孟思瑤本能地往後退了幾步。「什麼?!」 「傷心至死。你沒聽錯,所有的長輩都說,山外很好,但是另一個世界,一個讓人傷心至 死的世界。說到底,他們雖然都說我是個壞胚子,還是心疼我,不願我吃虧。」陳麒麟的 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孟思瑤怔了怔:那些長輩,說得似乎不無道理,這個寧靜的小村,雖然透著古怪,但一定 有著單純的生活,沒有都市裡那些光怪陸離的故事。自己過去數月裡的經歷,不正是最好 的註釋? 「那你倒說說,村裡人怎麼個神神秘秘了?」 「不能告訴你,」陳麒麟斬釘截鐵,「雖然全村的人都說我壞,我卻不能說太多我們村的 事,這是原則性的問題,我很為難呀——你那位朋友袁姐姐,幾乎要送給我一堆好東西, 我口水都快流盡了,還是堅持沒有說。」 「想不到,袁荃居然也有為難的時候。那她豈不是空手而歸?」孟思瑤怎麼也不相信袁荃 會白跑一趟。 「當然不會。首先,她確定了穿雨衣的老頭不是住在本地的任何一個村子裡——她來這裡 之前,已經跑遍了附近的村鎮,這是最後一站。」 「早就覺得,什麼『少小離家老大回』是一派胡言。」 「很難說哦——這就是她的第二個收穫,她證實了『傷心至死』確有其事,這個村的長輩 們既然有此一說,似乎證明那個穿雨衣的老頭至少和本村有那麼點淵源;第三條收穫,為 什麼這個村的人對你們這麼凶?彷彿你們會帶來災禍,這除了證明穿雨衣的老頭、或者懸 棺洞,一定和我們村有關,還暗示著,絕對不會是什麼友善的、正面的關係,而是負面的 關係。這點我可以幫你澄清,我從來沒有在我們村裡見到過他。」 「那袁荃就更應該盯住你們村的長輩不放,直到他們說出真相。」 「有些話,連我都不說,你能指望村里長輩們說嗎?」 孟思瑤更迷惑了:「不對,既然穿雨衣的老頭和你們村的確有關係,但你又從沒有看見過 他在村裡出現,如果他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只有可能和你們村的過去有關,而多半和 你們村的現在沒有太直接的瓜葛。 「同時,被懸棺洞的詛咒所傷害的人,都是被一封電子郵件引到那個山谷去的,如果他就 是發郵件的人,又別有用心地挑選江大旅遊協會發出邀請,這說明他有可能和江京也有淵 源。或者說,他就住在江京。他發出邀請,然後回到新裳谷,守株待兔。」 「真有趣,袁荃和你說得幾乎一模一樣!」 「可是,我更不知該怎麼辦了,似乎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你們這個怪村是一堵長滿刺的牆 ;江京呢,又是一片茫無邊際的汪洋大海。到哪裡去找那個老頭?真氣死我了!」 「袁荃當時,看上去比你還氣急敗壞呢!」陳麒麟的確是個壞小子,竟又有些幸災樂禍的 樣子。 忽然,一聲長而淒厲的鳥鳴傳來,孟思瑤不寒而慄:「這是什麼鳥叫?」 「不是鳥叫,是竹哨!我和我老婆之間特殊的聯絡方式,她在報警,村裡人找來了,不久 就會到。我的小輕騎跑不了前面的山路了,愛莫能助,你順著山澗走,如果不快點跑,我 對你活著出山一點也不看好。 」陳麒麟的話裡聽不出是說笑還是認真。 「好,我這就走,但你快想想,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現在還有機會。」 陳麒麟想了想,說:「真的沒什麼了,你走吧,代我向袁姐姐問好。」 「她已經去世了。」孟思瑤的喉嚨有些啞,她看見陳麒麟的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這個看上去玩世不恭的男孩,居然也有害怕的時候。孟思瑤說了聲再見,轉身向西行。 「你等一下!」陳麒麟忽然幾大步追上孟思瑤,從懷裡摸出個皺皺巴巴的小本子,塞到她 手裡,輕聲說:「這個不知道有用沒有,但至少和我們村有關。」 這是一本地圖集。確切的說,是一個「手抄本」的地圖集,二十幾張白紙裝訂在一起,每 張紙上都有一幅手繪的圖,只有黑白二色,似乎是一個喜愛畫地圖的業餘人士,用一支鋼 筆畫出了這些作品。 更奇怪的是,乍一看,全本所有的地圖,都是一模一樣。再仔細看,每張地圖的大致輪廓 是一樣的,中心都有「焰山」兩字,但又有些差異。比如第一張地圖只有粗粗幾道線條, 腳注有「唐延和元年,疑偽作」。往後的繪圖逐漸精細,有更細緻的線條和地名標注,有 的腳注寫「年代不詳」,有的注著確切的年代,比如「明嘉靖廿一年」、「清道光二年」 、「1935年」,最近的是「1983年」;從「明天啟三年」那張圖開始,一個小圈上標著「 華西鎮」,往後的各張圖,小圈的範圍不斷擴大,顯然華西鎮越來越具規模。 原來這是本地的一份地圖,會給我什麼樣的啟示? 怪村,一定和怪村有關。 孟思瑤曾仔細看過石蠟村裡得來的地圖,清晰記得怪村的方位。她翻到最後一張「1983年 」圖,果然,在怪村的方位有一個濃濃的黑點,注了一個「甲」字。 她又翻到前面一張圖,腳注是「1959年」,粗粗一看,怪村的方位還是一個濃濃的黑點, 也有個「甲」字。但仔細看,黑點所在的方位稍稍偏東南了一些。很難說,這地圖是手繪 ,有細微的偏差很正常。她又翻到前頁,是「1935年」,黑點似乎又偏東南了一些。真是 這樣的嗎?是不是我的眼睛在欺騙我?我的眼睛不是測量儀,怎麼會准? 尤其在這開往機場的搖蕩不定的大客車上。 孟思瑤靈機一動,從小包裡取出圓珠筆和一張白色紙巾,展開後覆在「1983年」的地圖上 ,面紙的一角對齊地圖的一角,怪村所在方位,那濃濃的一點,透過稀薄的面紙泛出來, 孟思瑤在面紙上做了記號,同時在「華西鎮」和「石蠟村」的方位上也各做了一個記號。 接著,她又將面紙蓋在了前一張「1959年」的地圖上,同樣做了三個記號,特別注意到怪 村的方位和「1983年」的點大致重合,但的確有那麼一點微小的偏差,而「華西鎮」和「 石蠟村」的方位則毫釐不爽。 就這樣,從後往前一張張描點,一直到「明天啟三年」,華西鎮的起始年。 孟思瑤驚異地發現,怪村的位置在每張地圖上都略有不同,越古老的地圖,怪村的方位越 偏東南,十四張圖後,面紙上的十四個黑點竟連成了一條弧線;而華西鎮和石蠟村的位置 從一開始就沒有變過。 這說明什麼?陳麒麟說得不對,誰說怪村的歷史短呢!怪村至少有數百年的歷史。最初的 怪村離華西鎮不遠。隨著時間的推移,怪村卻逐漸移入深山,順著這條弧線……這條弧線 ,正是孟思瑤走過的那條路,深草中天葬的屍骨和無字的石碑佈滿沿途的艱辛之路! 孟思瑤的心底又升起一股寒意。 是啊,那是一條什麼樣的艱辛之路!一段什麼樣的扭曲歷史!多少悲劇曾發生,就在他眼 前發生,還有那些古老的故事,一樣悲慘的故事,他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多少年來一直在 他腦海中栩栩如生。 雨衣人並非每天都穿著雨衣,他坐在開往機場的客車上,一個毫無特徵,尋常不過的老者 。他知道這一路回江京將沒有任何風雨,但他心裡,還是因為重見那本手抄的歷史地圖冊 子而風雨交加。前面座位上的孟思瑤,大概因為又有了懼意,深深地呼吸著,身子微微戰 抖著,總算給了他一些報復的快感。 當然,這還只是個序幕,還只是個開始,惡夢才剛剛開始。 這是江京入冬來的第一場雪,比往年略早,最高氣溫掙扎在零下十度左右,格外地冷。 孟思瑤從出租車下來,幾乎是衝進了樓門,還沒來得及將行李提上樓,就徑直跑向鍾霖潤 的房間。這幾天出門在外,她沒斷了惦記鍾霖潤的傷勢,從心底覺得內疚——鍾霖潤養傷 最要緊的關頭,自己應該整日守在他床邊才是。但他很理解,除了表示對她安全的擔心, 並沒有阻止。 昨夜的電話裡,鍾霖潤對她思念的話兒聽不夠,她幾乎就要告訴他自己今天就會回到江京 ,但還是忍住了,當然是因為想給他一個驚喜。 一個女子清婉的笑聲從鍾霖潤的房間裡傳來,孟思瑤的心沉了一下。 孟思瑤悄悄走進房間,一眼看見鍾霖潤的床邊,一個女子窈窕的背影,長髮如瀑,垂在肩 上,她正在餵臥床的鍾霖潤吃著什麼,手中的碗冒出騰騰熱氣。 鍾霖潤帶著一片溫柔看著那個女子,那眼神,只有在看她孟思瑤時出現過,曾經讓自己幾 乎融化。可惜,那眼神,此刻並不在自己身上。 看到孟思瑤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鍾霖潤先是一怔,隨即飛紅了臉,頓顯尷尬:「瑤瑤,你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是啊,我回來得太不是時候,打攪了你們。孟思瑤的鼻子有些酸。我該怎麼說?我該怎麼 做?發脾氣嗎?走開嗎? 那女子回過身,微笑著打量著孟思瑤。不過舉動回眸間,那絕美的容貌,尤其那溫雅嫻淑 的氣質,竟讓一向對自己很有信心的孟思瑤自慚形穢。 這太不公平了! 「瑤瑤……」鍾霖潤的臉色更尷尬了,試圖解釋,卻似乎知道於事無補。 「我……回來的不是時候,打攪你們了,我……剛下飛機……先去放行李吧。」孟思瑤不 想再多留一秒,至少要先找到一個能痛哭一場的地方。 忽然,一個清亮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這位就是小孟吧,久聞不如一見,哈哈,看來是 我們來得巧了,正好可以見到你。」 只見一個年過半百的清?老者從她身後轉了過來,也笑著打量她。那老者穿得很樸素,洗得 已經有些發白的深藍色夾克,厚厚的眼鏡片,標準的中老年知識分子的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 那女子終於開口了:「你真的是瑤瑤啊!你走的這幾天,我和你叔叔知道霖潤需要照顧, 專門單位裡請了假……你比照片上還漂亮呢!」 她是? 鍾霖潤終於說出了句囫圇話:「瑤瑤,這是我爸媽呀!」 幸虧沒說出什麼過分的話!即便如此,孟思瑤還是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很傻。千萬不能說 給霖潤聽,誰讓他的媽媽保養得這麼好!她再仔細打量鍾母,眼角的魚尾紋依稀可見,的 確是上了歲數的人。於是綻開笑臉叫了聲「叔叔、阿姨」。 鍾父笑著說:「你阿姨這個人,看到別人漂亮,就會忍不住去說。也許是我書獃子的毛病 ,總覺得這都是外在的東西,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感情,對不對?」 孟思瑤想起來,鍾霖潤說過,他父親是名中學語文老師。他父母都住在遙遠的四川小城裡 。 鍾母嗔怪著看了鍾父一眼,笑說:「好啦,長得漂亮,誇一句還要不得?瑤瑤呀,你來了 就好,我們早想帶霖潤回老家去修養一段時間,別看我們老家地方小,有兩個中醫骨科大 夫,水平響噹噹的。霖潤這孩子,一直跟我們拖著,總說要等你回來,見你一面再走…… 霖潤,別怪媽嘴快哦。」 「不用啊,我回來了,可以照顧他的。」孟思瑤哪裡捨得。 「傻孩子,這個我們當然知道。但是你有你的事業,你的工作呀。我們知道的,你上班壓 力挺大,總不能整天請假呀。老家那邊條件雖然不如江京這樣的大城市,但我那個班,根 本拿不到幾塊錢,上不上反正都不要緊,可以有更多時間照顧他。等他養好了傷,假如還 要偷懶賴家裡,我用棒子打他回來見你,好不好?」鍾母笑著看一眼鍾霖潤。 孟思瑤聽她說得句句有理,自己雖然一顆心都在鍾霖潤身上,但不可能時時刻刻陪在他身 邊,照顧起來肯定不會有他父母那樣精心。於是點點頭,笑道:「好啊,阿姨肯定照顧得 比我好,我就放了他吧……其實我心裡非常過意不去,把他一個人撂在家裡,我卻在外面 亂跑。」 鍾母忙說:「啊呀,你經歷的事,霖潤和我說過一些。你真了不得,很堅強。聽說你父母 ……也不在了。往後,就把我和你叔叔當自家人,好不好?」 孟思瑤心裡一熱,心想:「鍾霖潤的善良和熱情,果然是他父母那裡一脈相承來的。」 換洗一新後下樓,卻發現鍾家三口已是整裝待發,大包小包和坐在輪椅上的鍾霖潤,都在 往計程車小巴裡裝。怎麼這麼快?孟母解釋說,剛才打了電話去,就訂到了今晚的機票, 所以立刻叫了車。孟思瑤想跟著去機場,卻被鍾家父母竭力攔阻,勸她好好休息,更怕她 一個人回來天太晚,不安全。鍾霖潤和她纏綿了良久,也勸她不要去,畢竟剛從機場回來 ,不要真像個空姐似的。 孟思瑤被鍾霖潤逗笑了,兩人依依吻別。 不捨地望著小巴消失在路拐角,空氣依然冰冷,唇邊依然溫熱,雖然已近黃昏,孟思瑤卻 覺得天光更亮了,如同一個走失的小孩,忽然回到了家人的身邊,整個世界都明媚起來。 是啊,從去年父母病逝起,就只有小貓Linda和自己相依為命,算得上是自己唯一的親人, 可惡的是那「傷心至死」的詛咒,奪去了好朋友們的生命,讓蕭瑟的生活更孤獨。 想到小貓Linda,孟思瑤忽然記起,剛才進進出出幫鍾家提行李送上出租的時候,Linda先 是人前人後地跟著,後來瞅準了機會,一溜煙逃出了樓——Linda也是只「凡貓」,對外面 的世界無比嚮往,一有機會就「離家出走」,直到被野貓們欺負或是肚子餓了,才可憐巴 巴地回家。 天快黑了,孟思瑤不願Linda再在冰冷的外面遊蕩,叫了幾聲「Linda」、「咪咪」,沒有 聽見任何動靜。地上已經被除了雪,孟思瑤問了隔壁小樓剛搬進來的那位老太太,是否看 見小貓,那老太太搖頭說沒有。正好一個鄰家的孩子騎車經過,指著東邊一小片樹林說: 「我看見你家小貓往那裡跑了。」孟思瑤謝過,快步跑了過去。 所謂樹林,只是一群密植的松樹。林邊並沒有看見Linda,孟思瑤靜靜聽了一會兒,林間傳 來一陣淅淅嗦嗦的聲音。 她忽然本能地想到,這正是當初和鍾霖潤散步時發現有人監視跟蹤的區域:林芒曾跟蹤過 自己,劉毓舟或龔老師也跟蹤過自己,今天,是不是總算能讓那份過分敏銳的「第六感」 麻木一下了呢? 她又叫了聲「Linda」,緩緩走進小松林,仔細看著每一寸走過的路。地上鋪著厚厚的松針 ,松針上是薄薄的雪。 淅淅嗦嗦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就在前面不遠處。孟思瑤加快了腳步,耳中只有腳踩在雪上 和松針上的「吱吱」響。再往前走,稀疏的雪面上現出了新鮮的小小爪印,一定是Linda的 。 爪印越來越清晰,Linda一定就在附近。忽然,她的頭猛地一陣暈眩:前面的爪印是她最怕 看見的顏色。殷紅! 仔細看,沒有錯,不但那些爪印是紅的,更有滴滴血跡,拖在雪面上。 不祥之感強烈得無法排遣,孟思瑤甚至必須停下腳步,才稍稍鎮靜了下來。 難道Linda已經遭遇了不測?是誰如此變態,會對一個無辜的小貓下手?難道我的身邊,除 了林芒和劉毓舟,還有敵人? 在心臟的狂跳中,她順著血跡向前摸去,心一點一點地往下沉:有些血跡上還粘著灰黃色 的毛,正是Linda的毛色。 淅嗦聲就在前面的樹後,孟思瑤捂著嘴轉過去,天! 她的心隨即又放了下來。 只見Linda正在努力嘶咬著一隻松鼠——它有著灰黃色的毛——那可憐的小動物,一定是沒 來得及儲備足夠過冬的食物,在這雪天裡找食,才成為Linda這個業餘獵手的玩物。是啊, Linda飽食終日,抓這個松鼠並非為了果腹,而是純粹的消遣。 孟思瑤嗔道:「Linda,太殘忍了,回家去!」 Linda有些不捨地抬起頭,孟思瑤的心卻又是一沉。只見那松鼠仰面朝天地躺著,腹部已經 被切開——是切開,而絕非是Linda的撕咬,小貓的爪子和嘴都不會將松鼠的腹部打開得如 此齊整! 是人為。這是什麼用意? 她忍住陣陣泛上來的胃酸,緩緩走上前,蹲身,拾起一根松枝,撥開那松鼠的肚皮。 一個放膠卷的圓筒狀塑料盒。 孟思瑤用松枝撥出那膠卷盒,顫抖著拿了起來,在手中仔細端詳。該怎麼辦? 她還是那個脾氣,她改不了,她打開了小小的盒蓋。 膠卷盒裡放著一張捲成桶狀的相紙。展開,是一張小照片。 她只看了一眼,就如木雕般愣住了。良久,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仔仔細細看去,沒 錯,照片上的背景,正是新裳谷裡獨特的景點步街梁,照片上五個人,像是一家子,一對 中年男女,三個少年人,臨崖而立,背後就是那條狹窄的石樑,再遠處是青山隱隱。最讓 孟思瑤瞠目的,是五個人中的一位明艷少女,長髮迎風,肌膚勝雪,一副墨鏡,一襲黑裙 ,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識? 還是天天見面? 孟思瑤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絕美少女,正是酈秋。 「有什麼話不能在家裡說?為什麼要在這兒?是不是你得了一大筆年終獎,存心請客?」 郭子放將羽絨大衣往椅子背上一搭,拿過菜單來逐字研究。 孟思瑤破例約郭子放在綠塢世家小區邊上的「隨園」酒樓見面,沒好氣地說:「還年終獎 呢,我請了過多的假去搞調查,沒有被扣工資就不錯了……今天來的,不光我們倆,還有 一位高人。」 「比我還高嗎?」 「你們應該至少通過電話的,江大一個博士,叫張生。」 郭子放呵呵笑起來:「想起來了,你被劉毓舟綁架那次,他曾打電話找我,問你的下落, 是個比較好玩的傢伙,跟平常人有點兒不一樣。」 「好了,認真計較起來,咱們哪個人都跟平常人有點兒不一樣,」孟思瑤抬腕看了看表, 「不過,這傢伙的時間觀念可是夠差的,都遲到半小時了。」 又等了一陣,張生終於到了,好奇地東張西望。 郭子放打趣道:「張博士,當年你媽懷你的時候,不知道男女,你父母肯定商量過,如果 生男孩兒,就取名叫張生,如果生個女孩兒,一定取名叫張姍姍,對不對?」 張生愣了一下:「你憑什麼瞎說八道?」孟思瑤白了郭子放一眼,指了指手錶,張生這才 省悟過來,笑笑說:「姍姍來遲?真抱歉,晚了晚了,我這個人,有時候往電腦面前一坐 ,就沒了點兒,害你們久等了。瑤瑤,你在電話裡聽上去怎麼神神道道的。」 「請你們來,真是有神神道道的東西要告訴你們,請你們幫我查一下。」孟思瑤從懷裡掏 出一個信封。 「第一個,是這串數字和字母,是袁荃臨死前交給她父母的,並特意囑咐讓他們轉交給我 。你們誰能幫我查查,這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什麼密碼?」孟思瑤指著信封上的一串數字 和字母的組合。張、郭二人湊近了看去,果然是一串毫無特徵的數碼:LW586136697400C。 郭子放搖著頭說:「我知難而退了,這麼抽像的東西,只有交給張博士了。」 張生仔細將這串數碼讀了數遍,自言自語道:「你別說,還真有點似曾相識感,不過,它 們看上去毫無特徵。」 「下面一個,是這張照片,你們看了,一定要鎮靜,不准打翻桌上的飲料,」孟思瑤將那 張放在小松鼠腹中的照片展開在張、郭二人面前,「這是一張拍攝於新裳谷步街梁的照片 ,張生你應該見過這處景觀的,對不對?」 郭子放和張生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眼睛都盯在照片上那個明艷不可方物的少女。 「難道是她?」 郭子放終於明白,孟思瑤為什麼選在這個酒樓、而非自家樓中,一起商議調查方向的真實 用意。 「不可思議,怎麼會是她?」郭子放震驚之後,仍在念叨。張生也見過酈秋,在腦中努力 將這張照片和孟思瑤的遭遇聯繫起來。他將照片翻過來,搖頭說:「這照片沒有任何日期 的標誌,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拍的,如果照片上的人也都去過懸棺洞,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 活著。」 「這個我可以回答你,至少有一個人還活著。你沒見過這位『神仙姐姐』嗎?」郭子放指 著酈秋。 「我當然知道你說的這位神仙姐姐。但這照片上的人像是個遠景,神仙姐姐又戴的是墨鏡 ,很難百分之百判斷就是那位酈老師。再者說,即便照片上的就是她,你又憑什麼說她還 活著?」張生認真地說。 「什麼?你什麼意思?我們那棟樓鬧鬼嗎?這倒是個耳目一新的說法。」郭子放半嘲笑地 說。 「好了,在還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咱們能不能先靜下心來調查調查?郭大哥,說實話我 還真不好意思開口,能否調查一下酈秋姐的背景?」孟思瑤覺得自己在做什麼虧心事。 「不用你說我也會去查,好奇心害死人哪。」 張生一直覺得哪兒不大對勁,這時終於想起來,問道:「奇怪了,你們都住一個樓裡,為 什麼不直接問她呢?」 郭子放和孟思瑤互視一眼,隨即都笑起來,孟思瑤說:「大概是我一朝被蛇咬的畏懼心在 作怪吧,我不久前的經歷告訴我,身邊最不像是壞人的也許正是最大的危害,直接問她, 如果她答非所問怎麼辦?反而干擾了我的判斷力。何況郭大哥不會讓這個調查的樂趣失之 交臂的,對不對?」 「一點兒都不錯,調查的最大樂趣就是過程,在酈秋沒有任何戒備的狀態下,我相信能查 出最深刻的資料。現在最大的問題是……」 「你哪裡得到的這張照片?」張生已搶先問道。 孟思瑤將昨天追Linda時的所見所聞一一向兩人說了,郭子放尚能正襟危坐,張生則如坐針 氈。 「又是誰給你送的照片呢?不管是誰,絕對變態。」郭子放又去數孟思瑤的那些朋友,只 剩了常婉。常婉自從被林芒欺騙利用,險些成了幫兇,這些天一直像個受了驚的孩子,反 要孟思瑤勸慰。沒有道理懷疑是她。 「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誰。那個穿雨衣的老頭。我現在越來越覺得,一切都是他在操縱,從 說出『傷心至死』的詛咒開始,他頻頻出現在朋友們的死亡現場,總讓我感覺這好像是一 種什麼遊戲,一種殘忍到了極點的遊戲,林芒也好、劉毓舟也好,雖然都十惡不赦,但似 乎只是恰到好處地扮演了遊戲中的角色,惡人的角色。而這個遊戲的結果,就是進入者一 個個地『傷心至死』。這張照片,一定是他的另一步棋,可悲的是,我繼續在做他的棋子 。至於為什麼會牽扯到酈秋,實在是個謎。」 「目的,目的是什麼?任何人做任何事,不都需要個目的,尤其這個穿雨衣的老頭,照你 的說法,老謀深算,更不會盲目地做一件事,盲目地玩一個遊戲。」郭子放這時也有些心 驚肉跳。 「這恰好是我最近一直在問自己的問題。我前幾天又跑了一次武夷山,發現這個老頭和一 個古怪的村子有些淵源,但那個村子裡的人,幾乎要把我亂棒打死,可怕極了。」 「把那個村子的名字告訴我,我去查查看。」 「那村子偏偏沒有名字,地圖上標為『甲村』。」 「你在村子裡見了那老頭嗎?」「沒有,村裡的一個孩子告訴我,穿雨衣的老頭和他們村 雖有瓜葛,卻從未在村中出現過。我後來想,雨衣人真正的家,其實是江京。本來只是個 推論,這張照片提供了證據。換句話說,這老頭說不定時刻都在跟蹤我,掌握我的所有秘 密。這張照片只是給我提供情報,希望我繼續和他一起,做這個遊戲。」「呵呵,好像你 還有什麼秘密可言似的。他難道沒有別的要緊事兒做了,他拿什麼餬口呀?除非……」「 他很有錢!」張生突然冒出一句。三個人互相看看,又都同時想起袁荃臨死前莫名其妙得 到的那一大筆錢。這麼多頭緒,理不清。 三人經過長久的討論,出飯店時,已近午夜。張生騎車回江大,走前叮囑孟思瑤,如果他 一路在雪地上摔成個爛柿子,她一定要去端湯送藥。 因為飯店離小樓不遠,孟思瑤和郭子放打算步行返回。在飯店門前,郭子放發現剛才特意 關掉的手機裡有好幾個緊急的電話要回,就請孟思瑤稍等,他很快地回復一下。 孟思瑤百無聊賴,四下裡張望,卻悚然一驚。 只見遠遠的斜對面街上,一名白裙少女,正在雨雪紛飛中疾行,路燈投下幾道閃爍不定的 影子,深淺不一,格外詭異。 她特別注意到,少女似乎在赤足奔跑。 那女子,纖細的身材,膚白勝雪,是不是似曾相識? 是她?! 她連忙轉頭去叫郭子放,郭子放用手掩住電話,問她出了什麼事兒。孟思瑤指著對面說: 「你看,過了那個岔口,再往前,你看到了什麼?」 郭子放一頭霧水:「幾個美女在雪地上撒野,冬衣的廣告唄。」 「什麼?!」自己遙指著東騰商廈的櫥窗,櫥窗上碩大的廣告,照片上的確是三五名青春 少女,穿著艷麗的冬裝,在雪地上嬉戲,向路人展開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那疾行的白裙 女子已然沒了蹤影。 「可是,剛才那裡,就是廣告櫥窗前,有位白裙少女,在雨雪裡倉皇地奔跑,仔細看那個 少女,好像就是酈秋的樣子!」 郭子放震驚地望著孟思瑤,雖然什麼都沒有說,孟思瑤也能明顯地感覺出,她的話根本不 能讓人信服。 深更半夜,穿著裙子、赤著腳奔跑? 夜已深,孟思瑤遲遲無法入睡。窗外,江京的上空,冷暖氣流交鋒,一時難分勝敗,剛下 過的雪,在暗夜裡靜靜融化,時不時地有水滴敲打小樓底層突出的屋瓦的聲音。 一天已過,調查的結果如何?郭子放沒有說,表明進展平平,否則,他那張嘴,一定很難 忍住不說。 那張由Linda帶來的照片,無論是不是雨衣人的操作,似乎都在警告她:她的身邊,有一雙 眼睛在注視著她,這種感覺,比不久前QQ上的那場風波似乎更令人毛骨悚然。 更令她無法入睡。 窗上雖有鐵欄,過去曾有過的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卻毫不留情地泛湧上來,她甚至能感覺黑 暗中的那雙眼睛。她本以為,隨著劉毓舟的自毀和林芒的落網,黑暗中的眼睛應該不會再 攪擾自己;她錯了,那眼睛,比以前更執著地注視著她。那甚至是一雙自己曾見過的眼睛 ,充滿了怨毒,和復仇的熱望。 鐵欄封住了外面的危險,但也封住了自己外逃的出路,在逃避什麼呢?內心的恐慌?對未 來的惶恐?對傷心至死的懼怕?幽閉恐懼症,你來得正是時候。 她終於迷迷糊糊地睡去,睡得極不安穩。睡夢中,她彷彿又被壓縮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 四周的一切,都是堅硬的、冷冰冰的,絕非自己那個精心佈置的小窩。而她,似乎被桎梏 著,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在瞬息萬變。冰冷的四壁忽然變得滾燙, 她能感覺熱氣陣陣熏來,火光在眼前閃動。她放聲大叫救命,無人應。 她努力掙開桎梏,衝到門前,想拉開門,衝出火海。但火從門外來,門已如架在烈火上的 鍋底,觸不得,更何況,門是反鎖的。 熱浪滾滾,她渾身濕透。 孟思瑤大汗淋漓地從惡夢中驚醒,再也睡不下去了,披衣而起,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了窗 ,一陣寒意沒頭沒腦地襲來。被封閉壓抑的恐懼感總算化解了一些。 外面一邊在化雪,一邊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不遠處街邊的路燈映射出千絲萬縷的雨線 。 還有一個白色的身影。 一個穿著白裙的纖瘦女子,烏黑的長髮散在肩頭。換作兩個月前,孟思瑤會驚叫出聲「喬 喬」!但她知道這不是喬喬,這身影太熟悉了。 酈秋! 這是怎麼了?她為什麼在如此寒冷的冬夜,穿著單薄的長裙……也許是睡裙,在雨中彷徨 、奔跑?她在躲避什麼?尋找什麼? 白裙女子的身影稍縱即逝,孟思瑤立刻推門而出,走到了酈秋的門前。 酈秋的門開著。 孟思瑤在門口輕輕叫了聲「秋姐」,沒有人答應。 她深吸了一口氣,輕輕走進了酈秋居住的小屋。屋裡的一盞壁燈調得極暗,酈秋果然不在 床上。孟思瑤抬頭看看桌上的電子鐘,午夜12點25分。 她轉身準備走出門時,一眼瞥見酈秋的床上攤開著一本影集。她心頭一動,走到床前,一 張熟悉不過的照片映入眼簾。 正是松鼠腹中膠卷盒裡藏的那張照片,五個人在新裳谷步街梁前的合影。 看來,照片上的少女果真是酈秋! 她和新裳谷以及「傷心至死」有什麼樣的關聯?為什麼從來沒有聽她說起過?她在隱瞞什 麼? 雖然覺得不妥當,孟思瑤還是想翻翻這本影集,希望能找到更多線索。此時,樓下忽然傳 來了輕輕的開門關門聲。 一定是酈秋進來了。 怎麼辦?如果酈秋真的大有問題,切不能打草驚蛇。 她躡腳走出酈秋的房間,鑽進自己的小屋,輕輕掩上了門,只露出一條門縫,向外張望。 二樓的過道幾乎沒有什麼光亮,只有酈秋的房間裡透出的隱隱昏暗燈光。孟思瑤努力地睜 大眼睛,看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徐徐走上樓梯,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響,看身材正是酈秋, 正是她剛才在窗邊看到的人影,在雨雪霏霏中奔跑的白衣少女,在東騰商廈櫥窗前奔走的 白衣少女。 不食人間煙火的酈秋,難道真的超然塵世? 她忽然想到酈秋在黑暗中獨坐的樣子,想到不久前兩個人的對話,酈秋說過,這些天風啊 雨啊,睡不好覺。(詳情請閱《傷心至死·萬劫》) 在午夜的冷雨裡奔跑,當然睡不好覺! 她想起昨晚見到那女子的赤足,心頭又是一動。她輕輕推開門,一路走下樓梯,又輕輕地 推開樓門,擰開門廊的燈。 雖是有所預料,她的心仍是陡然一縮。 只見門廊的石板地面上,赫然有雙濕漉漉的足印,腳趾印清晰可見——酈秋果然是赤足走 在雨中! 孟思瑤渾渾噩噩地走回了自己的小屋,呆呆地躺下,這一切,都在她的理解能力之外。 或許,這些還只是一場夢境,她永遠無法解釋的夢境。 「整個兒江京只怕只有他能解開我的夢。」在候診室的椅子上,孟思瑤心懷忐忑地望著游 書亮那間專家門診室的門。感覺身邊一片沉默,她將目光轉回到常婉身上:「婉兒,謝謝 你抽空兒陪我來看醫生。」 常婉終於忍不住說:「瑤瑤,我知道你找我陪你的目的……你其實不需要人陪的,你是想 表示對我的信任,雖然經過了那件事,你還把我當好朋友看待,但這樣,反而讓我更難受 了,恨我自己那麼糊塗。」常婉曾無知地被林芒利用,用安眠藥迷倒了孟思瑤,又險些和 孟思瑤一起被林芒殺害。 「傻婉兒,你不要總是這麼想。這就算真的中了林芒的圈套了,他當初就是想讓我們互相 猜忌,越來越不信任對方,讓我失去所有的好朋友。咱們可不能將錯就錯。」想到意外慘 死的林芒,孟思瑤心裡最柔軟處還是微微一顫,不知為什麼,她還是隱隱心痛。 「他究竟是怎麼死的?是不是警察的責任?」 「他的死,和其他幾個人的死一樣,是場意外,怨不得任何人。」 「傷心至死?」 「聽上去是不是有點自相矛盾?一方面是傷心至死,但應了詛咒身亡的卻個個都是意外事 故。」 「但我想他死的時候也一定很傷心,其實他對你……算了,不說了,怕你又生我的氣。」 「我知道……他……如果他能像我這樣,請求醫學上的幫助,也許不會演變到那一步。」 「也許是吧,可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了,我一想到就很害怕。」 「所以就更要相依為命,前嫌盡棄,還像過去一樣親如姐妹,一起設法把問題解決,你說 呢?」 其實,我也怕呀,有時候怕到一個人蒙在枕頭下哭。 但是,我不想放棄生存的機會,我還憧憬著美好人生。 護士走過來輕聲說:「孟思瑤,游主任請你進去。」 孟思瑤對常婉說:「麻煩你等一下嘍,想想去哪裡吃午飯。」 游書亮已經不知是第幾遍翻開了上回給孟思瑤看門診時的短短記錄,雖然接受了孟思瑤的 預約後,他反覆權衡之下,早已大致有了治療的方案,此刻仍竭力回憶著上次談話的內容 ,希望能有助於今天的診斷。 「你預約時提到前不久在市七醫院住院的情況,我向謝醫生問了一下你的病情,好像過去 的幾個星期裡,你經歷了不少事。」游書亮小心地措辭開場。 孟思瑤點頭道:「游醫生,您真是個有心人。」 「還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提前調查才好。心理方面的問題,往往和你身邊的經歷、包括身 體健康狀況有關,尤其如果考慮用藥,我必須瞭解你的詳細病史。」 「當然,您這樣做是為我好,這是為什麼我覺得需要您的進一步幫助。」孟思瑤的誠懇讓 游書亮微微感動。 「根據上回我們的交談,覺得你的情況比較特殊……當然,每位來求醫的朋友都是特殊的 ,和你開誠佈公地說吧,許多人都有和你類似的情況,為一些拋不開的事情困擾,直至產 生幻覺,但像你這樣積極地去發現問題,尋找答案的人不多。那些被動的人,正因為不去 努力尋求解答,因而最終會導致嚴重的精神分裂,幻覺佔了上風,甚至主導了他們的日常 生活……希望我這些話不會讓你過於緊張。」 「不會,您分析得很在理,而且感覺您是在誇我呢,因為我不被動,對不對?我想,我也 沒有什麼太與眾不同的地方,幻覺產生都有幾個月了,剛開始的時候,也姑息著,覺得過 一陣就會自己好了,但越來越嚴重。我最終去面對這個問題的時候,其實也是被逼上梁山 。我最近常常想,如果早點聽我男朋友的話,來找您,說不定不會被壞人蒙騙那麼久。」 這個想法是孟思瑤認真分析後的結論,林芒和劉毓舟,都成功地利用了她的幻覺。 「如果你真的能意識到這點,我們今後的治療會容易得多。」 「可是我覺得,現在的問題越來越多。不但是我的幽閉恐懼越來越厲害,我又開始不相信 自己的眼睛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又回來了。」 「你慢慢地說,先說說你的幽閉恐懼吧,上回時間緊,我們談了許多你見到的幻覺,並沒 有詳談恐懼感的問題。看你的病歷,你以前曾接受過認知治療,顯然沒有根治——但至少 改善了,但從記錄看,以前的大夫並沒有提到根源,還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幽閉恐懼的根源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一起分析。」游書亮覺得,孟思瑤的幽閉恐懼和輕度的精神分 裂之間,一定有微妙的聯繫,雖然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精神疾病。 「我不知道根源,幾乎是天生的,到中學以後就越來越明顯。醫生甚至用過催眠術,我也 沒有回憶起任何往事會導致我的幽閉恐怖。」 「當你恐懼感強烈的時候,有沒有同時產生幻覺?比如覺得有什麼迫在眉睫的危險?」 「幻覺倒是沒有,尤其以前治療的時候,就是心裡隱隱覺得害怕,不知道為什麼害怕。不 過……最近,好像就是這幾個月,每次我在做完一個夢後,幽閉恐懼感就會格外強烈。」 「什麼樣的夢?」 「說起來是個很普通、沒有什麼想像力的夢,夢見我被關在一個小屋裡,只有冷冰冰的牆 ,忽然四周著火,好像是屋外著火,我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熱氣逼人,小屋子似乎是坐 在火裡,我去開屋門,但門滾燙。總之,我無法逃脫,感覺要被燒死、或者熱死在小屋裡 。」 「做了這樣的夢,任何人都會有幽閉恐懼的。你自己有沒有假設,為什麼會做這個夢,比 如,那個小屋,以前你有沒有類似的經歷?相信你不會立刻想起來,但希望你仔細回憶一 下。」 孟思瑤微微閉上雙眼,努力地回想。記憶是個玄妙的東西,有些事情,雖隔多年,卻依然 清晰,有些事情,雖發生不久,卻恍若隔世。 而已經忘卻的記憶,有時候會在不經意間重生。 為什麼,為什麼此刻閉上眼,似乎能看到小屋外的火舌竄動?這是什麼地方?這是什麼時 候發生的事?她只知道,火光,和自己的無能為力,使她憤怒,使她絕望。她最痛恨的感 覺。 為什麼好端端地去自尋煩惱? 這莫須有的景象,也完全可能是幻覺。 游書亮沒說錯,幽閉恐懼的確是和幻覺有微妙的聯繫,事實上對幽閉的恐懼,就是幻覺直 接造成的。 是的,這一切只是幻覺。 「這一切只是幻覺。」孟思瑤喃喃地說。 游書亮皺皺眉頭,略有失望,他有種感覺,孟思瑤的幽閉恐懼症有更深的來源,只是她可 能自己還沒有意識到,或者她有某種記憶缺失,曾下意識裡強迫自己忘卻不願意記起的往 事,這在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中很常見。 「小孟,你再想想,真的只是幻覺嗎?」 「是幻覺,肯定是幻覺,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生活中虛幻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我希望 它們離我越遠越好,游大夫,您能幫我的,對不對?如果不是幻覺,我一定能記起來,我 不會這麼沒用的。」孟思瑤略顯焦躁。 孟思瑤這般斬釘截鐵,反讓游書亮更覺得她在拒絕著什麼。從她剛才描述的那個和幽閉恐 懼症相關的夢來看,她痛恨被桎梏的感覺,痛恨無路可逃的感覺,而且有足夠的勇氣想戰 勝這種畏懼,但拔劍四顧心茫然。如果不找到根源,很難徹底從對幽閉的恐懼中解脫。而 那個夢,似乎提供了很好的線索。 可惜的是,孟思瑤也許還在為幻覺所困擾,將那惡夢也歸類於她更急於克服的幻覺中。 「那,說說你最近的幻覺吧。」 「我也不知道是幻覺還是真實所見。要換在很早以前,我不會認為是幻覺;而如果是發生 在前些天,那些顛三倒四的日子裡,我會堅持認為這不是真實的,或者是又有人在搗鬼。 事關別人的隱私,請您一定保密。」 游書亮點頭道:「這是我應該遵守的最基本的職業道德。」 「和我同租一套樓房的,有個很美的女孩子……」 孟思瑤和常婉進門時,正好和酈秋打了個照面。酈秋穿著一套黑色禮裙,讓人驚艷,只是 臉似乎比往日更蒼白,白過那天房頂上的雪。已近傍晚,她正要出門,還戴著一副大大的 墨鏡。 「秋姐,出門兒啊?」孟思瑤忽然靈機一動,「我這個妹妹婉兒,你們以前見過的,她也 特別喜歡各類墨鏡,聽說你有賽過博物館的收藏,想等你有空的時候,觀賞一下。」 為了進一步確證酈秋是照片上的女子,孟思瑤希望能找到照片中的那副墨鏡。 酈秋一如既往地謙和平靜,摘下了墨鏡,大概是出於對常婉這位客人的禮貌。仔細看,她 的眼窩有些發黑,顯然昨夜沒有休息好。她微笑著看看常婉:「好啊,我今晚的確有點事 兒,平時晚上我基本上都在家備課,週末也很少出門,你隨時都可以來。」 這麼一說,孟思瑤又是一驚:「是啊,除了散步,酈秋晚上很少獨自出門,她如此鄭重地 著裝,要去哪裡?」 一個曾讓孟思瑤鄙視的念頭陡然升起:跟蹤! 她忽然有種強烈的慾望,今晚跟蹤酈秋,瞭解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究竟有什麼不為人 知的隱秘生活。 而不久前,自己還是被跟蹤的對象。誰知道呢,也許現在還有人在暗中窺探呢。 可是,我怎麼會墮落到去跟蹤一個無辜的女孩子? 如果她不是無辜的呢? 孟思瑤的思想左搖右擺,竟連酈秋向兩人道別都沒聽見。等常婉喚醒她的時候,酈秋已經 坐進了早就叫好的出租車裡。 「瑤瑤,你發什麼呆呀?怪嚇人的。」 「婉兒,走,上車。」 「上什麼車?」 「你的雨燕車呀,走,我們跟上仙女的出租車。」 「你這是幹什麼?」 「回來我和你慢慢解釋,」孟思瑤硬拉著常婉到了雨燕車邊,「快,跟上那輛出租,從現 在起,瞭解酈秋的行蹤比什麼都重要。」 常婉發動了油門:「可我還是不懂呀。」 「以後再告訴你,現在說了,怕你把車開溝裡去。」 「壞瑤瑤!」常婉嗔怪著,將雨燕車開出了小區。 還不算太晚,那輛出租正在不遠處的十字路口等綠燈。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出租車停在了繁華的市中心,一個叫「天府錦繡」的著名川菜店外。 「奇怪!」 「為什麼說奇怪?」常婉好奇地問,「難道你以為她要去荒郊野地啊?她穿戴得那麼妖嬈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是去會帥哥,你猜猜,會是個上點年紀的鑽石王老五呢,還是哪位 年輕英俊的翩翩貴公子?」 「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即便會帥哥,可能會去個更隱秘點的地方,否則,不是便宜了我 這樣的狗仔隊?只好你自己找地方停車了,我跟她進去。」孟思瑤說話間推開了車門。 進了「天府錦繡」,看見酈秋正在往樓上走。孟思瑤正要跟上,服務生走過來招呼。孟思 瑤只好隨口說自己是加入樓上已有的一桌人。 在二樓的樓梯拐角,她瞥見酈秋進了一間雅座包房,隨手將門緊緊關上。 酈秋在裡面幹什麼?和什麼人在一起。 會不會只是一次尋常的約會,酈秋比自己還大兩歲,愛情也尚未著落,自己有什麼權利刨 根問底? 是不是太敏感了? 腦海裡又浮現出那張照片,以及酈秋在寒冷雨夜裡赤足奔走的樣子。說不定,包房裡發生 的一切,正好能解釋那些疑問。 可是,門關得緊緊的,哪怕只弄開一條縫,也會引起酈秋的注意。 正犯愁間,身後的樓梯傳來了腳步聲。孟思瑤只好假裝轉身下樓,原來是兩名服務生,端 著好幾盤菜餚走上來。 她駐足回首,見服務生徑直走到酈秋的包房前,叫了聲「菜齊了」。 上菜神速,一定是預先訂好的菜單。至少四個人的菜量。 「請進吧!」 服務生推門而入,門「吱呀」一響。過了一陣,又傳來酈秋的聲音:「麻煩你們把門帶上 。」服務生出門時隨手帶上了門。 怎麼能看到裡面情形?問服務生嗎?她們也許會回答。但萬一她們再告訴酈秋呢? 想想,怎麼辦。 其實我只需要一條門縫。 糟糕的是,酈秋的菜已經上齊了,連利用服務生進出的機會也沒有了。 「嘿,傻站在這裡幹嗎呢?」常婉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沉思中的孟思瑤悚然一驚。 「噓,你輕點兒聲行不行,神仙姐姐就在那間5號包房裡。」孟思瑤生怕常婉莽撞地驚擾了 酈秋。 「不是告訴你了嗎,在會帥哥呀,房門關得那麼緊,說不定還有纏綿鏡頭哦。我剛想起來 ,聽同事說,這裡有很多太子、公子哥出沒的,感覺酈秋姐姐在走上層路線。」 「即便是這樣,我也想知道是誰。」孟思瑤忽然覺得自己沒道理起來,是不是該打個電話 給郭子放,這可是他的本行呀! 「只要不是你那位律師帥哥不就行了?他現在還臥床呢,想來也來不了呀。」 孟思瑤這才想起今天還沒有給鍾霖潤打電話呢,才別了短短數日,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見 到他。 「不是啦,這麼跟你說吧,我覺得她和『傷心至死』有很大的關聯。具體我們回家說…… 你今晚就住我那裡吧,我會讓你看一樣東西。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將那門弄開一條縫,我 只要看一眼就行。」 既然不能將「吱呀」叫的門直接推開,就需要有外力使門自然地開出一條縫來。 瑤瑤,再好好想想。 她突然想起,酈秋是位茶藝愛好者,常喝一種茶,此刻那茶名卻模糊起來。 「婉兒,你在外面跑得多,幫我想想,有哪種名茶,帶個頂字的。」 「可多了,讓我想想,凍頂茶、蒙頂茶……」 「對對,就是蒙頂。」 「四川名茶呀,這裡是川菜館,酈秋是四川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是海歸,在國外讀的大學和音樂教學方面的碩士。不管那麼多了 ,那就正好,我要給她點些蒙頂茶。」孟思瑤逐漸有了成型的辦法。 「這可是四川專業館子,你也要說得專業點,要叫『蒙頂甘露』。」 「沒錯,就是這個名字,婉兒你真是見多識廣!你在這兒守著,我下去一下就回來。」 孟思瑤說話間已掏出手機,走下樓,問一個服務生要了「天府錦繡」的電話號碼,然後走 到飯店門外,撥通了這個電話:「你好,我是5號雅座的酈小姐,我想點壺『蒙頂甘露』, 請你讓服務生送上來。」 電話那頭的女子先是隨口應了個「好」,隨後一愣:「可是,您已經點過一壺『蒙頂甘露 』了?」 孟思瑤也一怔,隨即說:「噢……是啊,可是,我已經喝完了,所以想再要一壺。」 「哦?這麼快……」 斷了電話,孟思瑤又匆匆返回到樓梯上,常婉問:「你在搞什麼名堂?」 孟思瑤說:「等會兒咱們就能看到包房裡的帥哥了。」又從包裡拿出幾張面紙擦臉。 「要不要再打點粉,抹點口紅?」常婉打趣道。 樓梯上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一名服務生,一個托盤裡,放著一隻茶壺。 兩人裝作聊天,服務生經過的時候,對她們並沒有在意。而兩人也隨著服務生,走到了走 廊裡,還是裝作聊天的樣子。 「茶來了!」 裡面並沒有動靜。服務生有些奇怪,又叫了聲:「5號,茶來了,能進來嗎?」 「茶還有啊……進來吧。」 服務生推門而入。 就在服務生走進包房的同時,孟思瑤飛快地走到門的附近,將手中的面紙扔在了門邊。然 後又飛快地走回常婉身邊。 服務生面帶疑惑地走出來,身後酈秋的聲音又響起來:「請把門帶上。」服務生隨手帶上 門,嘟囔著:「明明是你自己說茶喝完了,真奇怪。」 她卻沒留意,門並沒有完全關嚴,因為門板底框和地面之間,夾了一疊面紙。 孟思瑤得到了「一條門縫」。 服務生的腳步聲遠去,又有幾個在各包房進餐的客人出入後,孟思瑤和常婉躡手躡腳來到 了5號雅座的門前。 裡面靜得可怕。 酈秋在和誰共進晚餐,怎麼一句話都不說? 透過門縫望進去,孟思瑤覺得有些暈眩。 酈秋憑窗獨坐,獨飲。 但桌上,連酈秋一起,有五副餐具。 最可怕的是,另四副碗碟中,也都有些許湯菜。 是誰,無形的客人,在和她共餐? 五副餐具,立刻使她想起那張照片。照片上是五個人,其中一個,正是坐在這裡的酈秋! 酈秋開始喃喃地說話了,她的目光,是這張圓桌的對面,空無一人。 她的臉上,帶著柔情,帶著哀怨。 她在說什麼?可惜,聲音太輕,孟思瑤聽不清。 何況,在震驚中的孟思瑤,耳中似乎只有四個字。 傷心至死! 「我們幾乎等到她出門,也再沒看見有人進入那間包房。」孟思瑤向郭子放講述完今晚看 到的「景觀」,心有餘悸。 此刻,兩人和常婉坐在百家村的一個小酒吧裡。看著酈秋坐上了出租,孟思瑤立刻打電話 給郭子放,讓他到酒吧裡見面。 「照你們倆說的,她豈不是成了精神病?」郭子放摸著長長的下巴,他最近在留時髦的山 羊鬍,可惜他本來就沒什麼鬍子,進展緩慢,「你們可別瞎說,我看酈老師很正常的,除 了比較喜歡戴墨鏡、喜歡穿黑衣服、喜歡一個人散步、喜歡一個人摸黑削蘋果……哎,怎 麼越說越有點兒怪異啊?可是,誰沒點兒怪癖啊?」 「但你不覺得,那五副碗筷,和照片上五個人,是不是太巧合了點兒?」 「是有點兒邪門兒。她一個人吃飯,為什麼要擺五副碗筷?」 「你沒來前,我和瑤瑤辯論了很久啦,我說啊,其實另外四個人都在席上呢,酈秋是在和 四個靈魂吃飯。瑤瑤偏不同意。」常婉振振有詞。 「哎喲,我真慶幸和我住一樓的是瑤瑤而不是您老。我最怕巫婆神漢了。」郭子放冷笑著 說。 「呸!」常婉氣得去敲郭子放的頭,「告訴你,我這些天就賴在瑤瑤這兒不走了!天天招 小鬼兒,嚇死你!」 「不過,說真的,婉兒,這些天,你就住我那兒吧。」孟思瑤覺得身邊的事越來越離奇, 去過拾夕洞的人裡,尚存人世的只有她、常婉和鍾霖潤,三個人隨時隨地都會有飛來橫禍 ,「傷心至死」,尤其常婉,諸事不掛於心,她希望兩人能盡量在一起,度過難關,盡快 找到雨衣人。常婉自租一套公寓,在一個鄰居彼此老死不相往來的大樓裡,最是危險。自 己租住的小樓,好歹有郭子放和不久就會返回的鍾霖潤,鄰家小樓裡新搬進來的老太太也 是格外警惕小心、放哨不輟的,感覺要安全了許多。 常婉也有類似的想法,點頭說:「說實話,要我一個人住,我還有些怕呢。」 孟思瑤又轉回正題:「昨晚,我還看見了一件事,你們聽了,不要晚上睡不著覺。」 郭子放又冷笑了一下:「頂多就是鬧鬼,咱們樓裡,今後有常大仙姑鎮著,怕什麼?」 「別廢話了。昨晚,我睡不著覺,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忽然看見外面路上有個白影子在走 ,轉眼就不見了,感覺特別像早些時候在隨園飯店外看到的……」 「等等,只是你宣稱你看到了,沒有人證實。」郭子放粗暴地打斷。 孟思瑤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有精神病嗎?讓我說完。我自然聯想到酈秋,出門看, 發現她的屋子裡空著,那時已經是半夜十二點多了。我就走進了她的房間,猜我看見了什 麼?那張照片,五個人在新裳谷的照片!我又立刻聽到了樓下大門響,便逃出來,果然是 酈秋回來了,穿了一身白衣服,像是睡裙。我又下樓,發現門廊下的石板地面上,有一雙 濕濕的腳印,是『腳』印,五個腳趾都很清晰呢。」 「什麼……讓我想想我是不是真聽明白了,你是說這麼冷的天,深更半夜,酈秋穿著件白 睡裙在外面走,還是光著腳在走?在幹嗎?在向上帝乞求凍瘡?還是在做冬泳前的熱身? 」 「你是說我在胡編亂造?」孟思瑤有些惱怒了。 「沒有,只是想不明白而已。不過,你說你在她那兒也看到了新裳谷的照片,這點兒確實 比較有意思,要是能核實一下……」 「這個我已經安排好了,婉兒會幫我的,這兩天我們就會和酈秋姐一起談談女孩子喜歡的 話題,比如墨鏡啊,相片兒啊。你也別光聽著了,告訴我你的發現吧,酈秋姐有什麼樣的 神奇背景。」 郭子放的臉上現出尷尬神態:「這才一兩天……」 「行啊,你就拖著吧,背不住哪天我『傷心至死』了,你也就不用費心了。」話出口,孟 思瑤覺得自己有些尖刻,郭子放也有正經的班要上,也有自己的生活,出於好心才幫助自 己。她幾乎立刻就要道歉。 好在郭子放並沒有被激怒,反是乾笑了一下說:「並不是我不上心,也不是一點都沒查出 來,進展還是有的,比如,酈秋她……她是個小海龜。」 「可是,這個連我都知道啊,她和我們都是這樣說的呀?」 「這樣說吧,我調查出來的最大收穫,就是……她的背景一片空白!」郭子放還在做「垂 死掙扎」。 「你糊弄人!什麼人的背景會一片空白?你需要多點時間,直說就是了。」常婉幫著孟思 瑤擠兌郭子放。 郭子放的臉色突然嚴肅起來,說道:「我是說真的。我差點兒就看到了她在學校人事處裡 的檔案,已經很接近真相了,對不對?不過看不看好像也沒有什麼太大關係,我的內線告 訴我,她的檔案就是幾張簡單的表格,上面是她的教育背景和家庭背景,初中以前在江京 ,高中時隨父母去了美國,在美國讀大學,拿了聲樂和音樂教育學雙碩士,今年年初回國 後直接到江京音樂學院應聘。父母出國前都是大學教師。表格上就這些了。她在江京音樂 學院雖然不到一年,已經被提名青年優秀教師。她對學生認真,工作努力,卻沒有什麼交 情好的朋友,僅在音樂學院裡,追求者就有一長串,都被她的墨鏡擋回去了。所有知道的 我都說了,說到底,她就是這麼一個簡簡單單的人。」 「但你不覺得,這樣的『簡簡單單』,難道不正是『不簡單』之處嗎?」孟思瑤意識到郭 子放其實已經盡心盡力地查了,但似乎遇到了一堵牆。 「我當然是這樣覺得,但面對這片空白,我也畫不出什麼顏色呀?我認為如果仍把重心放 在她的背景上,那麼唯一能做的,是繼續查她大學期間的情況。這難度就大大增加了。她 是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讀的書,我們怎麼個查法?」 「如果有她的英語名……」 「Maggie,她的英語名是Maggie Li。」郭子放的確調查得很清楚,只不過他的英語發音僵 硬,Maggie發成了「麻雞」,常婉忍不住笑出聲來。 「要不,請你那位博士朋友幫個忙吧,他應該知道怎麼樣在網上找資料,我看到英文就頭 痛。」郭子放沒好氣地說。 孟思瑤凝神想了想:「好的,當然可以請張生幫忙,只不過,我們也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 查學生檔案上。我得想辦法再看到酈秋的那本影集。那裡一定有很多線索。」 常婉問:「趁她不在,進去看看不就行了?就像你上次那樣。」 「你不知道,酈秋這方面很注意的,平時她不在房間的時候,都會隨手關門鎖門。那天晚 上,一定是因為到了半夜,她絕對想不到我還醒著,或者,是她情緒激動,或者茫然的時 候,才會出去忘了關門。總之,要想有上回那樣的機會非常難,不定要等到什麼時候。」 「哦,是阿姨啊,我……我是瑤瑤。這麼晚了打攪你們,真不好意思。」 「不打攪,不打攪,霖潤等你的電話,都快等瘋了。」鍾母說話的時候,背景裡的鍾霖潤 在說「不要誇張好不好」。孟思瑤甜甜地笑,覺得這兩天來為酈秋的事而繃緊的神經稍稍 鬆緩了一些。 鍾霖潤的聲音,雖然遠遠的,卻那麼親切。 當他溫柔的聲音近在耳邊的時候,更是讓孟思瑤無法管束那份思念。 她拿著話筒,只想享受他的聲音,他的問寒問暖,好像在養病的反而是她。 「怎麼了,怎麼不說話了?」鍾霖潤終於發現了孟思瑤的沉默。 這個沒情調的呆子,應該問「我是不是你最疼愛的人」!(這是孟思瑤和好朋友袁荃生前 使用的暗號。) 「這兩天,每天要對自己說不知多少遍:如果你在該多好,如果霖潤在該多好。所以現在 不說了。」 鍾霖潤笑了:「可你還是又說了兩遍!」 「好些了嗎?什麼時候能回到我身邊?」 「才三天,你說我的骨頭會不會突飛猛進地癒合?我父親的確給我找了本地一位曾給中央 領導治療過的老中醫,專治跌打損傷的,敷了他的藥,我感覺好了許多。」 「真的才三天嗎?我怎麼覺得像過了……兩天似的。」孟思瑤決定使壞,不告訴他究竟有 多想他。 「我本來是這樣打算的,每天清早醒來,都做一個思念你的紙鶴,結果現在,我的床頭已 經有一個加強連的紙鶴了。」 「說明兩條,第一你睡得太多,每醒一次就以為過了一天,第二你看了太多韓劇,好言情 哦。」孟思瑤明知他在打比喻,存心裝傻。 「好了,傻姑娘,告訴我你今天每一分鐘的生活。」 「有件事……一系列的事,前兩天打電話時沒有告訴你,怕你擔心,但我想和你說清楚, 你也幫我出點兒主意。」 「很可怕的事嗎?」鍾霖潤顯然聽出了孟思瑤話語中的嚴肅。 「好可怕好可怕喲!」孟思瑤故意學了受怕小女生的腔調,「不逗你了,很嚴肅的事情, 你躺穩了,不要嚇得從床上摔下來。」 孟思瑤想了想,自己也覺得過去幾天裡發生的事實在沒有什麼可笑的,更多的是驚恐。也 許,自己已經習慣了用調笑來排遣恐懼,一種生存的本能? 「從你走的那一刻起,恐懼就跟定了我。你絕對想不到,這次,一切似乎都圍繞著一個我 們既熟悉不過、又十分陌生的人,酈秋……」 孟思瑤趕到江京大學計算機系的機房,裡面還有十幾個學生在電腦上做程序實驗,張生則 在單獨的一間辦公室裡做自己的課題。這堂堂江大計算機系的機房設置怎麼看都像張生開 的那個黑網吧。也許張生的整個生活就是這麼個局域網。 思想開小差的大學生見孟思瑤翩翩走進一身酸腐的張生老師的辦公室,無不嘖嘖稱奇,看 來張老師沒說錯,電腦中自有顏如玉。 「那個『密碼』,查出什麼名堂了麼?」孟思瑤劈頭就問。 張生似乎對孟思瑤的到來沒有那麼誠惶誠恐和驚訝了,他知道外面一眾學生賊一樣的眼睛 盯著他,他必須絕對裝酷到底,面對花容而不失色。 「我找了多位本校計算機系、數學系和數理統計教研室的高手問過,和本人英雄所見略同 ,都覺得那些字碼太隨機,不像是蘊含了什麼密碼。我現在就差一個人沒有問了,這個人 ,是本百科全書,如果他再不知道,就只有去問袁荃本人了。」 「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孟思瑤隨即想起他是張生,外交辭令本來就不是他的特長,「那 就找找這最後一個人吧,我還有個問題請教呢,不知道是不是也要找他問?」 「先試試我這邊吧。」 孟思瑤壓低了聲音說:「有什麼辦法,能看到酈秋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時的檔案, 不為別的,只是想多瞭解她的背景。」 「娛記那邊……」 「酈秋在國內沒有任何資料可查,她簡單得幾乎像杯白開水。」 「白開水簡單?你知道一杯白開水裡有多少微量元素和細菌嗎……」 「好啦,反正國內關於她的資料幾乎為零,感覺她是在刻意不留過多線索。但在美國那邊 ,她應該不會那麼早就處心積慮隱瞞什麼,所以她大學期間的資料應該很有意義。」 張生發了一下呆,喃喃說:「書到用時方恨少,遵紀守法是良民。」 孟思瑤聽他念出兩句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哭笑不得,問道:「你到底能不能幫忙,還是找 那位高手?」 「我當然想幫你,但你的建議,似乎是搞黑客活動。」 「絕對不要犯法!」 「但你想看的那些資料,十有八九是在美國大學的計算機系統裡,要去看,等於是做黑客 。」 孟思瑤蹙起眉,一時沒了主意。 「好在我們有他,就是我們要去見的高手,兩個疑難一道交給他了。」 「我不想捲入太多的人。」 「如果他不是人呢?」張生見孟思瑤一怔,壞笑道:「他就是江京鼎鼎大名的,血,滴, 子。」 據張生介紹說,「血滴子」外號的由來,是那位老兄沉浸在設計一種名叫「血滴子」的電 子遊戲。這個遊戲的劇情大意是,「血滴子」是朝廷和奸臣的鷹爪,專門和忠臣以及武林 義士作對,主人公偶然得知了皇宮的驚天大秘密,遭「血滴子」追殺,逃命途中武功不斷 進步,最後戰勝「血滴子」,抱得美人歸。 「不過,根據他的設計,這裡的愛情有個小小的插曲。故事的主人一直沒好意思告訴別人 ,他……他是個小太監。」 「什麼?這還是『小插曲』?對愛情來說,好像是根本的問題吧!有必要這樣設計嗎?虧 他能這樣想。」 「通江旅舍」是一家由過去的防空洞改造的招待所,住了許多從外地到江京來找機會的各 色人等。這些日子氣候陰濕,這防空洞的地下室更是陰濕無比。 兩人走下一條長長的扶梯,繞過扶梯邊一個圓滾滾的取暖用的大煤爐,穿過一條黑黑的走 廊,推開一間客房的門,首先入眼的是一個寬厚的脊背,一件羽絨背心,一個光頭。這人 的身邊,高低錯落著十餘台電腦主機,一張桌子上,放著三個顯示屏。孟思瑤立刻想起, 不久前警方搜索劉毓舟的住處,也是發現了幾乎夠開一個網吧的主機和顯示屏。這「血滴 子」在如此簡陋艱苦的住處,卻操作著這麼多台電腦,到底想幹什麼?她不由得警惕起來 。 「你吃過早飯了嗎?」張生站在門口問道。 孟思瑤看看手錶,現在是傍晚六點多,吃早飯? 「還沒呢,等你來送啊,想吃你們學校做的肉包子。」「血滴子」頭也不回,在一個鍵盤 上飛快地敲著。他的聲音綿軟輕柔,很女性化。 張生向孟思瑤解釋說:「『血滴子』晝伏夜出,剛睡醒。」似乎沒意識到「血滴子」並不 知道孟思瑤的在場。 果然,「血滴子」一躍而起:「霍,好傢伙,你小子帶人來,也不打聲招呼!啊?還是個 女的!」 「血滴子」不知為什麼縮到了角落裡,彷彿因為赤身裸體,無地自容。孟思瑤看了一眼他 ,一個身高足有一米八的大胖子,兩隻小眼睛不敢正視孟思瑤,彷彿做錯了什麼事,在受 罰。 「好了,罰站結束了,同學請坐回你的座位吧。」孟思瑤忍不住想笑。 張生說:「血滴子,你快回來坐,有事向你請教,兩件事。」 孟思瑤笑著問:「咱們能不能用血滴子的『曾用名』稱呼,整天血呀滴呀的聽上去好嚇人 。」 血滴子終於回到電腦前坐下,仍時不時緊張地瞟孟思瑤一眼,輕聲說:「叫我田川也可以 。」 「這名字多好啊。」 張生不浪費任何時間,拿出一張寫著一串字符的紙條,正是袁荃留給孟思瑤的那串數碼: 「你看看這串天文,想起什麼沒有?」 「你們學校的包子。」 「和你說正經的!看到這串數字和字母,你能想起什麼?」 在來路上,張生已經向孟思瑤介紹過田川,此人從未正式進大學讀過電腦專業,但自小迷 戀電腦的一切,將所有心思都放在小小的鐵匣子裡,屬於「骨灰級」的電腦玩家。電腦相 關的,硬件、軟件、網絡,他幾乎無所不知。只可惜他對電腦和網絡的商業潛力一竅不通 ,雖然精通,卻不知怎麼去謀生,更沒有能力去做早八晚五的營生,因此都二十五了,還 沒有個像樣的工作。他在網上和張生結識後,空手來到了江京,一住已近兩年,成為千萬 「江漂」中的一員,在這個地下室裡繼續他偉大的創業——寫出《血滴子》的角色代入遊 戲。張生為了周濟他,有時候攬到一些項目,會讓他幫著做,成了他的衣食兄弟。田川不 諳世事,但出奇的聰明,無論見過的人還是學過的技術,幾乎過目不忘,所以日積月累, 他成了電腦方面的「百曉生」。 此刻,田川呆呆地望著這一長串數字和字母,一個勁兒地搖頭:「太隨機了,如果這個和 電腦無關的話,我也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啊。」 「你寫的那個破譯密碼的破程序呢,正好可以用用啊。」 「既然是破軟件,能管什麼用啊?」田川慢條斯理地說。 「試一試也好啊,」孟思瑤覺得有了希望,「聽上去很高明,破譯密碼!」 「沒有什麼高明的,簡單的數字和文字遊戲而已,就是把傳統密碼學上常用的幾種方法, 比如置換法、替換法、中文的藏頭詩、藏尾詩、諧音碼,等等,編一個邏輯程序,給小學 生玩玩還差不多,應用很有限,如果拿來的碼不符合上述的幾種情況,一點用都沒有。你 們拿來的這串字符,一看就不符合任何傳統密碼學的編排規律,我估計多半沒戲。」這番 話,他慢慢講來,足用了半個小時。 「既然你也這樣說,那看來真的沒辦法了。」孟思瑤聽他的結論和江大那些「高手」的意 見一致,沮喪極了。 張生彎下腰,盯著田川發呆的雙眼:「不對,我怎麼感覺你還有什麼沒說出來,你想起什 麼來了,對不對?」 「你煩死了,本來我都有點模模糊糊的感覺了,被你這麼一逼,都跑了!」田川氣咻咻地 抬眼瞪張生,神態語調,都有些像小姑娘撒嬌,從他這個龐大的身體裡發出來,孟思瑤又 忍不住想笑。 「都是張生哥哥不好,住嘴吧,讓人家好好想一想嘛。」孟思瑤順著田川的調調說。 田川焦躁地抓著光頭,但沒有抓到一根頭髮,更焦躁了:「晚了,晚了,剛上來的一點念 頭都沒有了,只好慢慢想了,你們兩個人在這裡,我哪裡能靜下心來想事兒呢?」 張生仍不依不饒:「你到底想起什麼來了?」 「這串東西,看著眼熟,就這麼簡單。我需要時間深挖。」 張生和孟思瑤對視一眼,彼此的眼中都流露出了希望,張生更有些得意。 「先難後易,第二件事你更應該是專家了。我們需要查一個華僑的資料。」 「哦,又是個私奔的?」 張生忙向孟思瑤解釋,他和田川曾幫江大的一位女講師尋找「失蹤」的男友,原來該男友 出國後,和女講師斷絕了音信,其實是投入了一位美國老太太的懷抱。他本以為和在國內 的女友不通消息,就能斬斷情思,哪裡想到被田川從網上追蹤而至,最終那位老兄還是被 女講師罵了個狗血噴頭。 「不是,是找一個沒有背景的人的背景。」孟思瑤不知該怎麼形容。 「聽不懂,我才兩年沒出門,漢語已經演變得比互聯網還快?張生請翻譯。」 張生不多囉嗦,問道:「姓名,Maggie Li,也許是Maggie Qiu Li,大概一年前美國賓夕 法尼亞大學碩士畢業,能查查她都有些什麼社會交往嗎?」 田川一邊上網,一邊說:「真可悲,你看我一堂堂血滴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到了這個地 步,靠替人家打聽家長裡短為生。」 「算是幫我的忙,好不好?」張生笑道。 「瞧這話說的,你是我的再生父母,什麼叫幫忙啊?即便是父母,孩子也可以發牢騷的, 對不對?」田川飛快地進入一個全英文的網頁,鍵入Maggie Li,在一個下拉菜單裡選了賓 夕法尼亞州的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所在地,然後點了「搜索」。他一邊等結果,一邊 又說:「每次上網,我都不會忘了你,張生,我的再生父母,是你高超的技術,完美的設 備,把ADSL拉入了這個『渣滓洞』,讓我成為了有史以來,江京防空洞裡寬帶上網第一人 ……」 「好了,別抒情了,聽得我直起雞皮疙瘩。你好像已經找到了,這一串地址是……」張生 先是看見了一串在費城「Li」姓的名單,居首的正是「Maggie Li」,田川一點「Maggie Li」的鏈接,出現了六七個地址。 「這是我們的Maggie小姐長大成人後在美國居住過的所有地址,以及電話號碼。在美國, 這些信息都是公共資料,只要你知道怎麼搜索,唾手可得,我們接下來,可以查這些地址 都是什麼人的房產,這樣可以瞭解到Maggie小姐的一些私生活,比如她住的房子都是誰的 名義買的,還是租的,戶主是不是她的親戚,是不是她的丈夫,等等,都是公共資料,我 也恰好知道到哪裡去查,」田川解釋著,忽然說,「奇怪,奇怪。」 他用光標圈著其中的一個地址說:「看這個地址,是不是有點眼熟?」 張生搖頭:「我沒有你過目不忘的記性。」 田川點了瀏覽器上的「倒退」鍵,頁面又回到了剛才那一串在費城的「Li」姓名單,他又 用光標圈著一個「Bernard R. Li」的名字說:「看看這個地址,和Maggie小姐曾經住過的 一個地址完全相同。」 孟思瑤插話說:「你的記性真是太好了。不過這個很好解釋,Maggie隨著父母移民到美國 ,這一定是她父母的地址,她成年後在父母處住一段,很正常啊。」 「不正常的是,這個Bernard R. Li的地址已經取消了,這邊有標注,Bernard Li已經不在 費城居住了。」 孟思瑤沒有感覺這有什麼不正常,酈秋的父母搬家走了,僅此而已。聽田川又說:「更不 正常的,是Bernard R. Li名字邊上的一串紅星星,一個Google的圖標,這標誌著,這個名 字是Google上的熱點搜索名字,或者說,是互聯網上出現頻率較高、或者有一定知名度的 名字。你看看,別的名字旁邊都沒有這串紅星星。」 「你能不能少廢點話,點一下這個鏈接?」張生興趣盎然,話未說完,田川已經點了 Google搜索的鏈接。 首先出現的條目是費城「B&G建築設計公司」,創始人之一就是Bernard Li,點名字上的鏈 接,是張專門介紹Bernard Li和其建築設計作品的頁面,並沒有其人的人像,但有幾幅建 築的照片,有商業樓,也有住宅樓,英文介紹的大意是,著名建築設計師Bernard Li完美 地糅合了東西方建築藝術的精華於他的設計中,受到行內外人士的稱讚,其作品包括費城 娛樂中心、紐約民俗文化博物館以及無數高檔民居,包括眾多好萊塢明星的建樓設計。近 幾年,Bernard Li更是將目光投向遠東市場,在香港和中國大陸設計了一批房屋。 在「中國大陸」的詞下有個鏈接線,孟思瑤又看了一眼那幾幅房屋建築的照片,心頭一動 ,輕輕「啊」了一聲,說道:「田川,請你點一下『中國大陸』的那個鏈接。」 那鏈接被點開,孟思瑤又「啊」了一聲,充滿了驚訝。 「天哪!」驚訝聲裡又透出了一絲恐懼。 網頁上有幾座氣質非凡的別墅照,都是Bernard Li的手筆,而其中的一座,西班牙拱形門 廊,清真寺的架構,中式的飛簷屋頂,巴洛克式樣的門窗,正是孟思瑤目前和另外三位青 年合租的別墅! 唯一不同的是,照片上那小樓的一面牆是白色,屋頂是紅磚瓦,而自己租住的這座別墅, 那面牆是褐色,屋頂是黑瓦。 但前院的形狀、甚至樓前的小路,都分明是綠塢世家小區裡的那幢樓。 如果以前聽來的故事不錯,這座別墅的前主人是位建築師,自己設計的建築式樣,那麼他 ,顯然就是Bernard Li! 而酈秋,在費城時就曾居住在Bernard Li家,和他究竟是什麼淵源?為什麼到了江京,還 租了他的別墅。Bernard Li現在何方? Li是不是「酈」?如果是,酈秋和Bernard顯然有親緣。 田川顯然對他人的反應毫無只覺,只管自顧自地從這個鏈接,點到另一個鏈接,一邊說: 「其實,酈秋曾住在Bernard Li家的信息,即便不是我正好將二者聯繫在一起,也會在之 後的搜索裡發現。只要逐一查她的居住經歷就可以。」忽然,一群西裝革履者的照片出現 在頁面上,田川用手指著一名亞裔中年人說:「這是Bernard Li,在一個建築設計師的會 議上和貝聿銘大師的合影。」 孟思瑤和張生一起叫了起來:「是他!」 是他。 正是那個中年人,在小松鼠腹中取出的那張照片上,和一名酷似酈秋的少女在一起,站在 新裳谷步街梁前的合影裡。 「李伯瑞,是我們這棟樓的前主人?酈秋的姨夫?他人呢?為什麼酈秋從美國回來,還偏 要租在這裡?」郭子放聽孟思瑤說出了田川的發現,驚訝得立刻坐到了電腦前,「網上還 有什麼資料,我去查查。」 「李伯瑞已經死了,去年年末,清安江上乘小遊艇游江時出了事故,一家人,妻子,兩個 孩子,還有一個在他們家度假的外甥女。」 「酈秋?!」 「沒有證實,這才要勞你大駕。」 「等等,我腦子一定出了故障,那張照片上五個人,就算酈秋在裡面,還有李伯瑞一家四 口,他們去了新裳谷,後來全部死了,又是意外事故,很符合『傷心至死』的規律,可是 住我們這個樓裡的也叫酈秋,她難道不是活人嗎?」 「我也沒有答案給你,不過感覺昨晚在『天府錦繡』裡看到的古怪一幕似乎得到了解釋, 也就是酈秋和四個無形的人聚餐的情景。猜猜昨天是什麼日子?」 「天哪,難道是……」 「不錯,昨天正是那次沉船事故的一週年,去年的昨天,李伯瑞一家四口和那個外甥女清 晨游江,那天江上霧大,據說駕駛小遊艇的船長頭天晚上又喝了個酩酊大醉,小船高速行 駛中,重重撞到了清江大橋維修工地在江心的鐵架,當場爆炸沉沒,警方後來發現了包括 船老大在內的六具屍體,有些還在船的殘骸裡,有的後來浮出水面。」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還是想問明白,你懷疑酈秋一個人躲在『天府錦繡』的包房裡,和 另外四副空置的碗筷喝酒吃飯,那四副空盤,代表的就是死去的李伯瑞一家?」 「我還能怎麼推測呢?你又有什麼高見?」 「我傻眼了,哪裡還有什麼高見可言。如果這樓裡的酈秋是活人,那麼死的又是誰,會不 會……」 「如果我們不去相信鬼魅之說,那麼,同船死亡的就不是酈秋,或者說,本來應該是酈秋 的,但不知什麼原因,酈秋沒死。」 「那屍體怎麼解釋?是誰的屍體?狸貓換太子?太離奇了,不可能。明天我會盡量打聽, 看看和李伯瑞一家遇難的外甥女究竟是不是酈秋。」郭子放有些悻悻然,本來他應該能獲 得這些第一手資料,沒想到被一個躲在防空洞裡不見天日的小「江漂」挖到了消息。看來 高人真的在民間。 孟思瑤看了看手錶:「婉兒已經和酈秋聊了有一個小時,應該結束了,不知道她有沒有看 到那副墨鏡。」 「哪副墨鏡?」 「就是『酈秋』在照片上戴的墨鏡,和李伯瑞一家的合影,記得麼?那墨鏡是紫色的鏡框 ,很粗,鏡片很寬大。」 正說話間,「咚咚」下樓的腳步聲響起來,一定是常婉。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常婉興奮得幾乎要叫出聲。 「你輕點兒聲不行嗎?」孟思瑤打了個手勢,「看見什麼了?」 「那副墨鏡,淡紫色的粗框,大鏡片。」 他望著牆上的世界地圖,久久沒有挪動一步。自己年輕的時候,書生意氣,曾多麼想暢遊 全球,豐富閱歷。彼時一窮二白,連本新書都買不起。而如今,金錢已經不是問題,但每 起出遊的念頭,總會同時牽掛起身邊的千頭萬緒。他感覺自己建造了一個王國,但他這個 「國王」卻進了「圍城」,只怕一旦出城,內起蕭牆之禍,外有重兵壓境。 簡單地總結一下,他沒有時間享那份清福。 比如楊信志的求見。小楊顯然會帶來非同一般的消息。楊信志是他最信賴的人,想到此他 甚至有些心酸,是啊,他最信賴的人卻並非是和他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楊信志足有獨擋 一面的能力,如果他說要緊急求見,一定是遇到了棘手的問題。 楊信志仍是準時到了他的辦公室門口。準時似乎是楊信志與生俱來的品質,或者說,是做 事一絲不苟的體現。 「叔,真不好意思,我必須見您,但只怕向您匯報了以後,您會覺得我怎麼這麼點兒小事 也要大驚小怪。」 「傻孩子,我還不知道嗎,我請你做的,沒有一件易如反掌,尤其這件事,無論當事人還 是局外人,都有撲朔迷離的感覺,其中的艱難,我完全理解。」 楊信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叔,那我就暢所欲言了。我感覺,這事兒好像越鬧越大了。 」 他聳聳眉,聽出了楊信志話中的怯意,這是十分危險的徵兆。他沒有說話,靜靜地聽。 「那位江京音樂學院的女教師酈秋,是李伯瑞的外甥女。李伯瑞過去在費城,酈秋就曾寄 居他家中,感情應該很深,而李伯瑞一出事,酈秋就從國外返回,特地租在李伯瑞的舊居 裡,不知道是什麼用意。最不妙的是,孟思瑤似乎抓出了這層關係,她正在加緊查酈秋的 背景。」 「難怪你有些緊張,的確是意想不到。這其中沒那麼簡單,孟思瑤怎麼會突然對酈秋和李 伯瑞的關係產生了興趣?」 「這的確是個疑點。一定不是個偶然。我現在甚至認為,袁荃知道的,並不如我們想像的 那麼多,所以孟思瑤本來也不會有過多的發現。但我怕的是,她看上去是個很執拗的人, 她求生的道路一旦和李伯瑞一家的死亡之謎交叉,很可能會挖出真相,事情會越來越複雜 ,對我們自然會更加不利。」楊信志緊張地盯著這位讓自己敬畏的長者。 他走到書架邊,端詳著昨天剛於孔廟市場搜集到的那只宋代銅酒壺,陷入沉思中,開始認 真體會事態發展的嚴重性。 這天下聰明的人太多,貪婪的人更多,才會演變到今天這一步。本來,他的王國應該風平 浪靜,春光明媚,而他這個國王,應該在周遊列國,領略異域風情,誰知會出現那些不堪 回首的事,李伯瑞,袁荃,還有今天的孟思瑤,一個個似乎像是棋子似地被扔進這個殘局 ,一個個都那麼執著地想控制自己的命運。 「也許關鍵的時候,只好暫時放棄我們的需求,盡快棄子。」這話出口,他隱隱覺得吃驚 ,自己什麼時候將心思直截了當地講了出來?是一種衰老的跡像嗎? 這話讓楊信志也吃了一驚,不是吃驚於這位導師、上司和嚴父的行事果斷乾脆,而是他如 此直截了當地說出他的想法。同僚們私下裡曾低語,老闆雖然精明果決不輸從前,但連年 的運籌帷幄、事必躬親,已經使他逐漸露出疲勞衰老的跡象。可是,他尚未到花甲之年啊 ? 楊信志又將注意力集中在「盡快棄子」這四個字上。 這已不再是信號,而是個明確的指示,下手的命令。 「我會認真規劃,盡量做得圓滿周密。」 「別忘了,要善於保護自己,手不沾血……我對你寄予很大的希望,我的事業,很大程度 上就是你未來的事業。」 他的這句話,讓楊信志熱淚盈眶。 又近午夜,孟思瑤在床上輾轉反側。身邊常婉本已睡得像個小豬,竟被她吵醒,嘟囔道: 「臭瑤瑤,怎麼還不睡呀,人家明天還要早起呢。」 孟思瑤歎氣坐了起來,說道:「沒辦法,感覺很多心事似的,不知為什麼,還要豎著耳朵 聽酈秋那邊的動靜,就好像她還會半夜跑出去似的。」 「天天這麼跑,豈不是該去精神病院了?今晚我和她聊那麼久,人可正常了,每句話都那 麼得體,我們公關部那些小姐都不如她呢。」常婉顯然已經被酈秋的魅力征服了。 「這樣吧,你在這兒好好睡,我去霖潤的空房裡睡吧。」孟思瑤起身。 「隨你在哪兒睡,只要別再把我折騰醒就好。」常婉翻身又睡著了。 孟思瑤拿上鍾霖潤那間房門的鑰匙,輕輕推門走了出去。一踏上走廊的地板,一顆心陡然 揪起。 酈秋的房門開著! 孟思瑤的睡意更是跑了無影無蹤,她的心在顫抖,並非是害怕,而是覺得突如其來的良機 就在眼前,自己可以摸進那間燈光昏暗的小屋,找到那本影集,再次證實那些猜測,或者 ,發現新的線索。 但酈秋去了哪裡?難道又在冷夜裡赤足奔走?如果真是那樣,她到底在幹什麼?是不是該 提醒她,去找游書亮治療? 孟思瑤仔細傾聽,似乎能聽見樓梯木板被踏上時發出的輕微聲響。她探頭向下望了一眼, 依稀可見一個黑影正在往下走。 酈秋? 孟思瑤將拖鞋脫了,提在手裡,悄悄跟了下去。看那黑影的身材,的確是酈秋無疑。 酈秋走到底樓,並沒有走出樓門,而是轉到了地下室的門口。 她拉開門,走進了地下室。 強烈的好奇心推著孟思瑤跟到了地下室門口。酈秋在地下室裡做什麼?孟思瑤記得,地下 室裡只是堆了些四位房客覺得是雞肋的雜物,平時很少有人去。她同時想起,自己也許應 該乘這個機會,去酈秋的小屋翻看影集。 是的,一件件來,先解決大疑惑。至於地下室,如果酈秋以後還會去,自然還有跟梢的機 會。 孟思瑤立刻快步跑回樓上,跑進酈秋的房間。 影集在哪裡? 酈秋的房間似乎剛整理過,孟思瑤一時不知道影集在哪裡擺放。她將書桌上的檯燈調亮, 仔細尋找,這才發現,那本影集,放在一個精緻的玻璃書櫃裡。 令她沮喪的是,玻璃書櫃上了鎖。 下樓進地下室的酈秋似乎只穿了睡袍,沒有道理將小小的書櫃鑰匙也帶在身上。但這鑰匙 也絕不會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酈秋上班經常用的一個寬寬的皮包就斜掛在椅子背上,孟思瑤伸手進皮包,又很快縮了回 來,這是怎麼了?我可是在做賊啊!腦中又現出雨夜裡路燈下那個奔跑的白色人影,以及 步街梁前微笑的玉人。我不能再耽誤了。 皮包裡果然有一串鑰匙,孟思瑤比著書櫃上那個鎖的大小,試了幾把鑰匙,終於打開了書 櫃,取出了那本影集。 走到書桌前,孟思瑤深吸一口氣,如閱聖經般打開了影集。 這時,她忽然覺得,一隻冰冷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寒意透過她單薄的睡衣,直滲入骨 髓。 不知什麼時候,酈秋已經站在了孟思瑤的身後。 「酈秋姐……」孟思瑤望著酈秋的雙眼,但酈秋顯然受不了被擰亮的燈光,飛快地帶上了 墨鏡,但孟思瑤仍能感覺出,那雙眼睛是冷的,憤怒時,有些人的目光裡會冒出火來,有 些人的目光則如冬日屋簷下的冰凌,冷而尖利。 「我能感覺出,你這些天似乎很怕我,或者說,對我特別感興趣,你說,我是不是要報警 呢?」酈秋說話時仍保持著極度的冷靜,孟思瑤知道,就眼下的情形看,「報警」絕非是 小題大做的表現,換了自己,也會有這個念頭。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去過新裳谷?」孟思瑤覺得這可能是直接交談的唯一機會。 酈秋一蹙雙眉:「你說什麼?我去過新裳谷?你從哪裡聽來的?」 「我收到一張照片,是新裳谷一個景觀前的留影,照片上五個人,其中有你,還有你的阿 姨、姨夫一家人,也就是這棟樓以前的主人。」 「哦……這就是你想方設法翻看我影集的原因嗎?」酈秋走上前,翻動著影集,「你說的 是這張照片嗎?」她蒼白的手指點著那張步街梁前的合影。 孟思瑤點頭說了聲是。 「原來這就是新裳谷!」酈秋的語氣裡透著難得一聞的驚訝。 「難道不是你……」 「也許真的應該早讓你看到這本影集,」酈秋沒有多做解釋,繼續翻著影集,很快停下來 ,指著另一張照片,「你看看這張。」 孟思瑤沉默了,為驚訝所沉默,為恍然大悟而沉默。只見照片上,兩個肌膚勝雪的少女並 肩歡笑著,兩副墨鏡,神態酷肖,只是其中的一名少女要年長些,正是酈秋。 「她是……」 「我的妹妹酈楚,她和我阿姨一家出事的時候,才二十歲。」酈秋在床邊的搖椅上坐了下 來,摘下墨鏡,眼圈是紅的。 淚水當然是鹹的。 孟思瑤也想到了去世的父母,想到了離奇身亡的袁荃等好友,她在用心體會酈秋的苦楚, 失去手足的絞心之痛,立刻落下淚來。 小屋裡一片沉默。 孟思瑤終於忍不住說道:「酈秋姐,對不起,是我太敏感了,沒有弄清真相,就胡亂懷疑 人。現在終於知道了,這張以新裳谷為背景的照片上,其實是你的妹妹。我還要交待,昨 晚,因為在懷疑你和『傷心至死』有關,我跟著你去了『天府錦繡』,看見你在一個人和 四副空碗筷用餐,現在想想,一定是你阿姨、姨夫一家了。」 酈秋微微一怔:「好你個瑤瑤!我還納悶呢,誰給我多點了一壺『蒙頂茶』。其實,五副 碗筷代表的是我的一家人,我的父母,我和楚楚姊妹兩個,還有一手將我們撫養照顧長大 的保姆馮阿姨。從我記事起,我父母因為事業忙碌,沒有太多時間照顧我和楚楚,都是馮 阿姨悉心照顧我們。我父母對她也很客氣,一直把她當自家人看待。多少年來,每天晚上 ,都是我們一家五口,坐在餐桌邊吃晚飯。可是後來父母出國後,一切都變了,我們家平 靜的生活被無情地打斷了。他們在美國謀生,壓力突然增大,又沒有錢請保姆料理家務, 於是會因為生活中的點滴小事爭吵,時間久了,竟鬧到感情破裂,一個完整的家就這麼散 了。也許正是因為經歷了父母的分離,我和楚楚比一般的姊妹有著更深的感情。還虧我在 費城的小姨和姨夫家境殷實,自告奮勇地承擔了我和楚楚的部分教育費用,我們的大學就 在費城讀,和小姨家就更親近了,這也是為什麼小姨一家回中國,楚楚也到江京來過寒暑 假……你想必也知道楚楚和小姨一家是怎麼去的吧?」 「昨天是楚楚的祭日,我想起去世的她,又想起我們那個破碎的家,遠在美國的父母,才 會在『天府錦繡』點了家人最喜歡的各類菜餚,聽上去很怪異很變態,是不是?但這是能 讓我重溫往事的最溫馨的辦法……」酈秋又哽咽起來。 「那麼你半夜赤足在雨地裡走呢,難道也是……」 酈秋一凜:「你真的在我身上大下功夫啊!居然……這件事很難解釋,你先看看這個,」 她繼續翻著影集,翻到最後一頁,取出一張黑乎乎的照片,「你仔細看這張照片,看出了 什麼?」 「這照片的清晰度很差,但大概可以看出來是……天哪,是一隻腳,光著的腳,踩在水裡 ,還可以看到小腿和搭在腿上的一截白色睡裙。」孟思瑤腦中很快浮現出一名白衣少女在 雨夜裡奔跑的畫面。 「這是楚楚……我妹妹在沉船事故頭天晚上用手機拍下的,即時傳給了我……她因為經常 往返於中美之間,手機是全球通撥的。我當時仍在美國,收到這張照片時,正在琴房,開 始還以為是她開的一個我看不懂的玩笑,心想她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為什麼要光著腳在 冰冷的雨地裡走。我們兩人之間無話不談,我就立刻打她的手機,想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笑 話。但手機關了。 「之後的兩天裡,我一直沒能聯繫上楚楚,終於,在一個飄雪的日子裡,我就得知了噩耗 ……」 屋子裡又沉默了片刻,還是孟思瑤打破了沉悶的氣氛:「酈秋姐,你別難過了,我想你住 進這樓裡,一定是對楚楚的死因有很大疑惑,想查清真相,對不對?」 酈秋細細的雙眉微動:「哦?其實倒不完全是。這張圖片傳來得雖然奇怪,但遠不能說明 楚楚和我小姨一家的死值得多探究啊?我把這圖片給公安看過,但根據我得到的報告,警 方和水上交通部門對出事現場做過很細緻的調查,完完全全排除了謀殺。還有,這棟樓內 外原本是有安全監視錄像系統的,警方查看過那兩天的錄像,沒有任何異常現象,出事的 當天早上,錄像顯示一家人著裝齊整地上車而去,也沒有任何被脅迫的跡象。」 「原來是這樣……但我總感覺,你回到這裡租房子,一定是有什麼潛在的念頭,對不對? 」 酈秋輕輕歎息,出了會兒神,幽幽說:「說了你不要笑我,雖然證據確鑿,那次沉船完全 是事故,但不知為什麼,我總感覺,楚楚臨死時有什麼話要和我說,這張通過手機發的照 片算是個例子,她要說什麼呢?我不知道,我在盡量捕捉。其實我是個非常迷信的人,相 信人死後仍有靈魂存在。楚楚死在江京,和在美國的我相隔太遠,所以我沒有多想就來到 了江京,設法在這樓裡租下了一間屋子,就是想離楚楚近一些,說不定能和她交流……楚 楚當年就住在你的那間閣樓裡。」 孟思瑤心頭一凜。 「所以前一陣你總說你在窗口看見那死去的喬喬,我完全相信,而且認為你看到的並不是 喬喬,而是楚楚。或者說,你的所見所聞,堅定了我的觀點,靈魂一定存在於我們身邊。 」酈秋有些不安。 「可是事實證明,我身邊並沒有真正的鬼在作怪,一切都是我的幻覺,QQ上的『鬼』也是 有人在作怪,到現在,我都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靈魂的存在。」 「是啊,所以這些天來,尤其當楚楚和小姨一家祭日的到來,使我越來越迷惑,不知道是 否能如以前想像的那樣,有朝一日見到楚楚的靈魂,於是人也有些恍恍惚惚的。也許是對 楚楚的思念太深切,我竟連續幾天,光著腳在外面的冷雨裡走了一圈,大概就是想踏一遍 楚楚走過的路,感受她的心境,結果腳都扎破磨破了好幾處。我剛才到地下室,也是去看 楚楚。」 「什麼?」孟思瑤正惋惜地看著酈楚那雙遍佈著創可貼的纖纖玉足,聽到「地下室」,又 吃驚地抬起頭。 「地下室裡的牆上,掛著幾幅油畫,就是楚楚的作品。她是個在藝術上非常有天分的孩子 。」酈楚的眼睛又濕了。 孟思瑤心想:如果按照鍾霖潤或游書亮的標準,酈秋可能也算是有心理問題了,但任何人 ,有那麼深的手足之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又怎麼能輕易走出悲痛的雷區? 半年前的自己,也還深深地處在父母病逝的痛苦裡。 「我想,楚楚已經安息了,你也不要因此壞了身體,不要太過傷心了。」 「『傷心至死』!瑤瑤,你倒是說說,看這樣子楚楚和我小姨一家似乎都去過那個新裳谷 ,她們的死,會不會是『傷心至死』!好像你的那些朋友,都是在意外中死去?」 除了喬喬和劉毓舟,孟思瑤心想。 「是很奇怪,他們怎麼會去了新裳谷?如果他們也進了懸棺洞,不幸身亡似乎成了必然。 這一切實在太離奇。」孟思瑤又將自己是如何得到那張合影照片向酈秋描述了一遍。 「難道一切都是因為他?」酈秋顯然和孟思瑤想得一樣。 「現在看來,始作俑者一定是那個整天穿著雨衣的老頭。比如這張合影,上面是楚楚和你 小姨一家四口,拍照的又會是誰?那個人既然有這張照片,又找到我,一定是和新裳谷, 以及我,都相識的人,除了穿雨衣的老頭,還會有誰?」 酈秋忽然「哦」了一聲:「你難道不覺得太巧了嗎?我小姨、姨夫一家人去過新裳谷,甚 至『傷心至死』,而你,這個去過新裳谷的人,也恰好在我姨夫生前的房產裡租了房!」 「你說得太對了,天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可是,在這裡租房子,都是袁荃一手幫我 操辦的。」 百轉千回,原來關鍵還在袁荃。 袁荃,你走得那麼匆忙,雖然你精心留下了條條線索,我也循你的足跡撥開了一片片迷霧 ,但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的為什麼。答案仍在風中,問題越來越撲朔迷離,離真相越來越 遠。那筆巨款從何而來?傷心至死的秘密你知道多少?那串數碼代表著什麼?更可怕的是 ,為什麼有種感覺,自己似乎只是一個棋子,被執在一隻無形的手中,或者像是一場遊戲 中的角色代入者,隨時面臨著命運的終結;甚至連你袁荃,聰明絕頂的袁荃,也只是個棋 子,一個更有威力的棋子,雖然棋局裡,有威力的棋子並不能留到棋局的最後。 -- -- ▆▍ ▄▆█.\◣ ██ ◥██◤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 ◥█◣ ◤◢█▔▔▔ ̄ ̄ ̄ ̄ ̄ ̄ ̄ ̄ ̄ ̄ ̄ ̄ ̄ ̄ ̄ ̄ ̄ ̄ ◢▆▄◤ψ◣◥█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moon0430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69.238 ※ 編輯: bluesky0226 來自: 61.230.169.238 (07/08 23:39)

07/08 23:42, , 1F
人名都忘光了 XD
07/08 23:42, 1F

07/09 00:31, , 2F
未看先推~之前看這部到最後很囧...整個推給科學~"~
07/09 00:31, 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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