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第三部:瑤英(完)

看板marvel作者 (神不要投骰子)時間18年前 (2006/03/23 13:45), 編輯推噓29(29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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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春天好像來得特別早,剛過正月十五,便已風和日暖,冰雪消融,宮中的女子紛紛換 上了飄逸婀娜的春衫。   青衣想起在自己的家鄉,這時節上山拾柴,會揀到鮮嫩的蘑菇,偶爾還能挖到一兩根 嫩筍。   然而,在這宮中走來走去,到處只見深灰的宮牆,只有偶然探出牆頭的樹枝,冒出的 幾點新綠,才讓人感到一線生機。   在宮裡住得久了,有時會看到些老宮人,連頭髮都白了,不免心驚。他們怎麼能在這 樣的地方住這麼久呢?難道自己以後也會和他們一樣,瞪著一雙死魚般麻木的眼睛,坐在 屋簷下曬太陽?   青衣知道自己是幸運的,雖然她還是一個宮女,宮中的人卻都知道她是白帝最寵愛的 女人。   可是帝王的寵愛就像風一樣變幻莫測,此刻還環繞著自己,也許下一刻就頭也不回地 轉向了。何況現在她已經知道那個叫青梅的女子是誰,心裡便不免悒悒,白帝寵愛的,是 那女子的影子吧?   也許她不該像送她進宮的那個人教的那樣,拒絕白帝的冊封。雖然那些空有名分,卻 得不到寵幸的女子,也一樣可憐,但是她們至少能保住一點富貴。   拐過一條街,遠遠地望見青王瘦削而挺拔的身影。   青衣停下來,悄悄地看了一會。他可真是個英俊的男人,她想著,不覺有點臉紅。   她走過去,深深一福:「青王。」   邯翊微微側開了身子,「青衣姑娘,何必多禮?」   內侍們都不在跟前,邯翊用極輕的、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你如今是王爺的 人,不比從前在顏大娘那裡的時候。以後見了我,不要這樣子了。」   青衣便不言語。   默然片刻,邯翊又低聲問:「王爺這幾日說過什麼要緊的話沒有?」   青衣說:「王爺心裡,還是想著青王。」   邯翊目光閃動,「你怎麼知道的?」   青衣將那天在殿台上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邯翊聽完,卻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青衣有點失望,她問:「你不高興麼?」   邯翊默然不語。過了會,他說:「你是個聰明人,該知道有些事情別插手得太深。王 爺現在是不提防你,不然的話,他不是你能動上心眼的人。」   青衣覺得這話刺耳,便負氣地說:「好,以後我什麼都不管了。」   他笑笑,「何必如此?我也是為了你好。」   青衣便又高興了,抬頭看看他,他卻看著遠處,臉上神情有些奇怪。   她回頭望去,正見大公主瑤英的身影,消失在宮牆的一角。   「那,你還要我做什麼事?」她有點幽怨,可是他那時只是跟她說,要她幫他,她便 答應了,他卻是不知道她真正的想法的,所以這也怪不到他。   邯翊想了想,問:「你知道匡郢麼?」   青衣點點頭,說:「知道。」   「你替我留意一點,他跟王爺都說些什麼。」   青衣點頭,「我明白了。」   「還有——」邯翊遲疑了一下,又說:「我們這樣也不方便,以後你有什麼話,告訴 六福好了。」   他們這樣交談的時候,六福一動不動地遠遠站著,像個木頭人。   青衣看看他,又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也沒別的了。好好跟著他吧,他待你,一定會很好。」   邯翊說完,轉身走了。   青衣僵立了很久,呆呆地望著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良久,一陣風吹到臉上,感覺微微 的涼意,她才驚醒過來。掏出手絹拭去臉上的淚痕,然而換上平靜的神情,從容地回身向 乾安殿走去。         二月,白帝終於頒詔,命青王邯翊入值輔相。   已經拖了月餘的事情,終於塵埃落定。朝臣們也未有多少意外,只有匡郢那一方的人 ,微感失意。   可是入中樞的青王,卻彷彿突然轉了性,全不像以前做大公子時凡事出頭,有主張的 時候少、隨聲附和的時候多。陸敏毓雖然有心一爭長短,然而手段上畢竟遜了一籌,常常 落在下風。因此朝中又是匡郢一系比較得意了。   春天裡,白帝不知怎麼起意,想起了先儲帝承桓。當初先儲下葬凡界羽山,並不曾樹 碑,二十多年過去,自然已經找不到。白帝便在東豫為先儲修一座衣冠塚,算是讓他重新 葬入皇陵。這件事著落在邯翊身上,專心於此,更少理會朝務。   於是,朝中便顯得異常平靜。   日子一平靜,時間就變得像流水一樣,悄無聲息地逝去。回想起來,就好像陡然出現 了一段空白,記得的,還全是去年的那些事情。   瑤英變得越來越安靜,彈彈琴、作作畫、陪白帝說會話,就把一天打發過去了。在宮 人們看來,她是越來越像她的母親虞妃了。   只有玉兒知道,她經常在夜半起來,獨自坐在窗邊發呆。   這年裡,她很少見到邯翊。沒有了兄妹的名分,他們要見面,也不像以前那麼容易了 。當然,如果她想要見他的話,還是能見到,可是見了說什麼呢?這麼一想,便猶豫了。   和白帝在一起的時候,父女倆也很默契地,從來不提起他。這樣刻意地迴避,其實反 而很著痕跡,所以有時候她想,索性說破了吧!可是看看白帝的神情,她總也沒能開口。   這些年他老得很快,瑤英記得她小時候,白帝已經三十多歲了,可是看起來還像二十 多歲的人。然而如今他其實剛過四十歲,卻是鬢角全白,像是已過半百的人。   他近來格外眷戀天倫之樂,彷彿因為失去了一個兒子,便對其餘的愈加看重起來。襁 褓中的申翃,還不到能夠承歡膝下的時候,瑤英、玄翀一雙兒女,時不時被叫到乾安殿來 盤桓說笑。閒談是照例只有瑤英一個人應答的,玄翀往往一個下午都不說話——照宇清宮 內侍們的說法,他一連兩三天不說話也不算稀奇。即使如此,白帝也願意他在跟前,甚至 常常到以前極少去的宇清宮中,坐上一陣。   邯翊認回本宗,玄翀的稱謂自然往上挪動了一位,由「二公子」成了「大公子」。然 而玄翀自己不肯,理由是聽慣了。非但如此,提及邯翊時,也依舊稱「大哥」,始終不曾 改口。邯翊已經是青王,這樣子實在不倫不類。但玄翀的話,向來說一不二,也鮮少有人 去駁他,因為人人都有這樣一種念頭:何必跟個瞎眼的少年計較?因此宮人們形成了一種 默契,到了玄翀面前,便叫「二公子」,出了宇清宮,則玄翀又變成了「大公子。」   白帝聽聞,亦無可奈何,一笑了之。   但,無論怎樣受到優容,玄翀是繼位無望的,因此姜妃所出的小公子,就成了當然的 世子。這是再沒腦子的人,也能看得明白的事情。申翃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已成矚目的中 心,但他的生母姜妃,得意是寫在臉上的。   申翃一天一天地長大了,會坐了、會爬了、會搖搖晃晃地站了、會含含糊糊地叫「姐 姐」了。   那孩子真是惹人喜歡,這陣子正在學走路,可是一看見瑤英去了,就什麼也顧不得, 手腳並用地爬過來,往她懷裡撲。   這個時候,姜妃就在旁邊看著,若無其事地微笑。   八月,申翃滿週歲。   白帝在乾安殿,設下了一個很盛大的抓周禮。   結果,申翃抓起了一把木頭小刀。   聽說白帝很是高興,說了些「吾兒將來必有武勳」之類的話,朝臣們自然湊趣。   後來瑤英又聽說,其實當日白帝還擺了一枚玉璽。宮人們都說可惜申翃沒有拿那個玉 璽,否則,也許白帝當場就冊立他為世子了吧。   瑤英卻想,那玉璽顏色黯淡,一點都不起眼,小孩子當然不會去拿。可是既然如此, 白帝為什麼要擺上這麼特別的一樣東西呢?   這個時候,又有朝臣上書,請求冊立申翃為世子,可是白帝沒有答應。   他說:「世子的事情,我還要考慮,請諸卿先不要論及了。」   於是傳言又漸漸地蔓延開來,說白帝其實還是想立青王。   這些事情,瑤英本來都不關心,可是近來聽得多了,也漸漸明白起來。   白帝不會跟她提起這些事,不過有的時候,她陪他說著話,他也會走神,彷彿考慮著 什麼很難決斷的事情,她就想,其實他還在猶豫吧。   年關將近的時候,南府突然派了使臣來,替南帝世子向白帝提親,求娶公主。   一開始白帝沒有告訴瑤英,可是宮人們都在悄悄地議論著,瑤英便也聽說了。   她驚異地發覺,自己聽著這件事,心裡一片漠然,就好像這根本不是她自己的事情一 樣。   不久聽說,白帝認了朱王的孫女作女兒,許嫁給南府。這也是大家意料中的事情,白 帝怎麼捨得將大公主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呢?   直到這時,白帝才告訴瑤英這件事。   瑤英想起兩年前見過一面的南帝世子,那時他隨父親到帝都來朝拜,那是個溫文爾雅 的少年。她就說:「其實嫁給他也沒什麼不好。」   白帝非常吃驚,然後仔細地審視著她。   瑤英扭開臉,說:「反正不能嫁給邯翊的話,嫁給誰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說完,她的臉就紅了,可是心裡卻輕鬆了,總算把這話說出來了。   白帝輕聲笑了起來,他說:「女兒可真是留不住啊。」   瑤英的臉更紅了。   白帝卻又歎了口氣,「要是我狠得下心,一定不讓你嫁給他。」   瑤英抬起頭,看見白帝一臉的憂慮,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她將臉靠在父親的肩頭, 白帝便用手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她聽見穿過宮宇間的風聲,那種聲音總像是帶著什麼人的 哀泣。   「我曾經想,就算你恨我一輩子,我也要讓你離開這裡。可是你的性子我也知道,我 要是真的那麼做了,那……」白帝苦笑了一下。   瑤英淘氣地笑笑,「父王你放心好了,誰敢欺負我呀?」   白帝說:「就是這話才讓我不放心。」說完他又笑了,捏了一下她的臉,「不過也是 ,誰敢欺負你啊?」   瑤英羞赧地笑了笑。   白帝又說:「這件事總要等我好好籌劃一下,你也不用那麼急。」   瑤英又臉紅了,嘟起嘴說:「誰急了?」   「不急啊?不急那就再等三年五載,父王有空了再說吧。」   「父王!」   父女倆笑鬧著。可是這樣高興的時候,卻總有一點莫名的心慌,覺得事情好像不應該 如此順利。         轉過來年,原任大司諫告老了。   言官之首,自然需要一個風骨稜稜、才德俱尊的人物來擔當。陸敏毓的意思,吏部正 卿孫直廉是最合適的人選。不過匡郢與他不和,由來已久,可想而知,如果提出來肯定會 為首輔所駁。所以,必得爭取到青王的支持。   於是,這天一到直廬,趁著匡郢還沒有來的當兒,陸敏毓湊到邯翊身邊,低聲問:「 大司諫的人選,匡相似乎有意讓魏柏來幹。」   「噢!」邯翊只是簡單地應了一聲。   陸敏毓看著他,盯問了句:「青王聽說過這回事了?」   「沒有。」邯翊搖搖頭,「不過匡相跟我提過,說王爺的意思,得要一個說話能到點 子上的人。」   陸敏毓想,言官自需如此,又何用王爺來說?   邯翊笑了笑,說:「王爺如今身子不大好,精神也不如以前,有的沒有的事都去擾他 ,也確是不勝煩劇。」   話說到這個地步,陸敏毓自然明白了,忍不住「哼」了聲:「這叫什麼話?怕是有人 只想言官都不說話,那才稱心!」   邯翊淡淡地接口:「話不能這麼說。」卻又不往下說了。   陸敏毓也不言語,逡巡思量,如何將話扯到正題?   邯翊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隨口提起:「說到這個魏柏,前些時候我倒聽到些傳聞。 」   「什麼?」   「他有個侄子,不知為了什麼事,打死個人。」   陸敏毓倏地站住腳:「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不過半月前吧。」邯翊若無其事地笑著,「你不覺得魏柏這陣子有些精神不濟?怕 就是為了這事情。」   陸敏毓沉吟著,自語:「我怎地一點沒有聽說?」   「他侄子是尋常布衣,自然當尋常人命官司辦,這會怕是還沒有上報呢。」   陸敏毓目光游動,良久,微微冷笑了一下,「那樣最好。」   「陸相,不會是打算管這檔閒事吧?」邯翊一面端起茶喝,一面小聲勸說:「叫我說 ,聽過算完吧。這種事,下有都府、上有刑部、理法司,陸相何必去管?」   陸敏毓微微一怔,隨即展顏笑道:「這話說得是。我要管了這檔事,倒讓人說我的手 長!」   正說到這裡,隔窗望見匡郢進了院子,兩人便丟開這事,不再提起。   過幾日商議大司諫的人選,果然匡郢提出了魏柏。   問到陸敏毓,回答說:「魏柏才具、資歷是不差,旁的麼……」他沉吟片刻,說:「 我也不甚熟。青王的意思呢?」   邯翊淡淡一笑,說:「我也不熟。兩位既然都說不差,那就是這樣吧。」   說著,便看陸敏毓,兩人的目光微微一碰,旋即裝作若無其事地,各自分開了。   匡郢不虞有他,照此上奏。   退朝回來,和文烏閒談起來,邯翊不由搖頭歎息:「陸敏毓這一手,比我想的還要絕 。」   「冰凍三尺,陸敏毓早恨透他。這是天上的肥肉往嘴裡掉,怎可能不一口咬死?」   文烏說話向來諧謔不莊,邯翊也不去理會。思忖良久,只說:「我就怕,這位拿捏差 了時機。」   「怕什麼?」文烏滿不在乎地笑著,「倘使發了明詔,再捅出這事來,就鬧得更大! 」   邯翊不作聲。文烏看看他,忽然壓低了聲音說:「你還是怕掃了『那位』的面子吧? 」   邯翊怔了怔,隨即掩飾地說:「那倒不是。你不知道他的脾氣——」   「我是不知道他的脾氣,可我知道你的脾氣。」文烏打斷他,「他若無事,你記得他 是你殺父的仇人,他若有事,你又想起他從前待你的好處。」   邯翊苦笑一下,辯無可辯,索性不辯了。   文烏一哂,「我勸你省省,這樣左右拿不定主意,當心雞飛蛋打!」   邯翊的神情忽而陰沉下來,用極低沉的聲音說:「我已然拿定主意,並沒有變。」   「那就好!」文烏拍著膝蓋說:「匡郢這一下跟頭必定不輕,跟著你想怎樣?」   「先看看他這跤,究竟跌到什麼地步?」邯翊悠然地說,「要是一口吞不下大魚,吃 幾隻蝦米也沒意思。何況,咱們要的『魚』還在後頭。」   「說起『魚』來,我倒從潘世增那裡,得到一個說法。」   潘世增是太醫院正,跟文烏極熟。他說的是什麼?邯翊不由眼皮一跳,神情專注起來 。   「那位的壽數,至多不過這個——」文烏張開五指輕輕晃了一下,「最有可能,已在 這兩三年間。」   邯翊舌尖頂在齒間,「茲」地吸了一口涼氣,好久不得作聲。   文烏見他臉色漸漸蒼白,不由推他一把,似笑非笑地提醒:「剛還說過不曾改主意, 不會又來了吧?」   邯翊久久地沉默著,神色陰晴不定。   終於,他咬了咬牙,低聲說:「如此,咱們得抓緊一點了。」說完,飲乾了一杯,將 空酒杯拿在手裡把玩著,沉吟不已。   「不巧的是,八月我得離開一陣——」   這是年中的一件大事,先儲陵修成,事隔二十多年,先儲承桓終於重歸皇陵,白帝命 青王送葬。典禮定在八月,算來總要離開一個多月。   「怎麼忽然想起修先儲陵,到底是動了哪門心思?」   「誰知道!」邯翊很隨意地說著,「還有四個月,最好能讓事情有些眉目,否則我這 一去,足夠那邊翻雲覆雨。」   頓了頓,問起:「你跟曹楨熟吧?」   「熟得很。怎麼?」   「這幾日多走動走動。」   「喔!」文烏大致有數,「要用他老子遞話?」   曹楨是工部正卿曹成典的兒子,曹成典由匡郢一手提拔,鞍前馬後效勞得極為勤力。   「不錯。」邯翊在文烏耳邊低語了幾句。   「啊?」文烏大為驚異,「這……」   「他栽這一下,必定急於挽回眷寵,所以這事情有七八成的把握。」   「我不是說這個。」文烏遲疑著,「你不怕弄巧成拙?」   「我有七成的把握。」邯翊泰然自若地說,「還有三成,那也只好賭一賭看了。好在 這件事,就算真的弄巧成拙,也不見得比現在壞到哪裡去。」   「唔……」文烏有點心不在焉,圓豆眼轉了好幾轉,霍地一亮。   「難怪!」他怪異地笑笑,「你有那樣好的一個內應,是可以十拿九穩的了!」   「你想到哪裡去了?」邯翊很快地說,「這件事,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文烏掃了他兩眼,彷彿將信將疑,然而也不再提起。         邯翊料得不錯,魏柏的任命已下,刑部才接到帝都府的上報。   前任刑部正卿錢德康,不肯看匡郢的臉色,叫他捉到錯處排擠出帝都,索性辭官回鄉 去了。現任正卿劉兆怡,惟匡郢馬首是瞻,案子落到他手裡,自然要壓下。   陸敏毓早有準備,安排得十分縝密,根本沒有經他的手,便由底下的書辦悄悄抽出案 宗,轉到了理法司。   董碩的直名,在處決齊姜氏一事上,已經聲震天下。當然毫無遲疑,就在朝堂上揭開 了此事。   白帝的臉色,果然異常難看。   匡郢更不好過,魏柏是他極力舉薦,前後還沒有一個月。這下措手不及,懊惱之外, 也暗恨魏柏,治家不謹,行事太不檢點。   這一案牽連甚廣。魏柏自然是頭一個被嚴究的,大司諫的位子還沒有坐熱,就被革職 查問。   表面上這件事還牽連不到匡郢,然而朝中人都看得出來,首輔在白帝面前,說話沒有 以前的份量了。   這當兒,宮中傳言,白帝曾召匡郢密談。君臣摒人獨處,足有小半個時辰,說些什麼 ,外人一概不得而知。直到房門一開,匡郢從寢殿中出來,在外侍立的宮人,才聽見白帝 最後一句:「不該管的事,就不要管了!」   乾安殿侍奉多年的宮人,從未聽見過白帝對石長德說類似的話,自也不免詫異,都當 作了一件新鮮事。於是這情形悄無聲息、卻是飛快地傳了開去。   傳到宮外,卻又勾起了一干敏感的朝臣,新的猜疑。   匡郢的寵信大不如從前,已是彰明較著,更耐人尋味的是白帝的話。   什麼是首輔不該管的事?   「說是匡郢勸王爺立申翃為世子,是不是這麼一回事?」景和宮中,姜夫人追問女兒 。   「這我可不知道了。倒是叫賈四順留意了,不過只怕他也探聽不出什麼來。」   姜夫人默然片刻,冷不丁問了句:「王爺多久沒上你這裡來了?」   一句話,將懶洋洋倚在床頭的姜妃,問得紅了眼圈。然而迅即咬了咬嘴唇,故作灑脫 地笑著:「大概半個多月吧,懶得去記了。」   懶得去記,可見是實情,而且是常有的事。   「難怪,看來我聽說的不假。」   姜妃不明所指:「聽說了什麼?」   「王爺最近寵上了一個宮女,聽說跟前頭虞王妃長得很像。」   原來是這事。姜妃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可不是最近的事了,總有一年了吧?就在 那丫頭宮裡伺候,長得不怎樣,真不知道……哎,我如今也不計較這些了。」   「一年了?怎麼你從來也沒提過?」   「我提這個作甚麼!」   「那,」姜夫人又問:「都一年了,王爺怎麼還沒冊封她?」   「誰知道。」   「唉,看來王爺的心是全不在你這裡了。好在你已經有了翃兒,我看那孩子一臉的聰 明相,將來準是個有大福氣的人!」   提起申翃,姜妃終於露出欣慰的神情,整張臉都放出光彩來,「虧得有這個孩子!不 然,我真不知道在這裡的日子得要怎樣熬下去。」   「所以,你更得好好籌算、籌算。」   「娘!」姜妃關切地問:「你有話要說?」   「是。」姜夫人特意走到門邊窗邊又看了一圈,這才走回到榻前坐下,小聲地說:「 原本你有了兒子,你爹和我都覺得可以放心了,現在看來不見得!所以,再等等看,倘若 真是咱們不想看到的那種局面,萬不得已,也只好用萬不得已的法子了。」   低而陰沉的語調,激得姜妃渾身一戰,驚恐地望著母親,半天說不出話來。   姜夫人安慰她:「我說了,這是萬不得已的法子。你爹說有備無患,叫我說,王爺未 必會那樣糊塗,捨了自己的親生兒子,去立個不相干的人?何況,人人都知道,老青王是 怎麼死的!」   「可是……」姜妃恨聲道:「容華宮那丫頭可向著他!醜事都做出來了,王爺還能把 她嫁給別人?又是女婿、又是養子,多好?」   「所以,你更得狠下心來。不為你自己,也得為你的兒子打算打算,如果真的立了那 位,你想想你以後的日子?就算你捨不得那點情分,叫我說也沒有什麼好捨不得的,咬咬 牙忍過這一陣,往後還有幾十年的舒心日子。」   「這……」姜妃遲遲疑疑地,「娘,你讓我好好想一想。」   「也好。」姜夫人不忘叮嚀一句:「可別說出去,跟誰也不能說,放在心裡就是。」   「我明白。」   這樣回答的姜妃,臉上帶著些許茫然。等送走母親,她獨自回到房中,親手從箱底取 出一塊大紅喜帕,展開在案頭。   五色絲線繡的鴛鴦戲水,依然鮮艷如新。她還記得移開喜帕的那瞬間,眼前的男人沉 靜的微笑。她從未見過如此廣博寬厚的人,彷彿他可以包容一切,彷彿他可以承擔一切, 彷彿他可以遮擋一切。她凝視他,忘情而專注,甚至顧不上新娘的羞怯。然而逐漸逐漸地 ,她發覺那神情、那微笑,只不過是他臉上亙年不變的面具。假的、假的,全都是敷衍!   姜妃歇斯底里地抓起喜帕,使勁撕扯著。然而勒紅了指節,也未能扯開半分,她惱怒 地撈起一把剪刀——   就在觸到喜帕的剎那,她停頓了。望著剪刀陰冷的利刃,她的神情也越來越冷靜。   莫非這就是她的命?然而這為什麼就該是她的命?   「為了兒子……」   她喃喃地念著。終於,她放下了剪刀,將喜帕收好,挺直了身子,自己開門出去,問 :「申翃在哪裡?」   年幼的申翃,被奶娘領了來。他平日在生母身邊的時候,遠沒有在奶娘身邊的時候多 ,但母子天性,一看見姜妃,便張開小手一搖三晃地撲了過去。   姜妃下意識地摟緊了那幼小柔軟的身子,幼兒特有的乳香縈繞在鼻端,撩得她心頭酸 熱湧動,一陣一陣地想哭。   「為了兒子。」   姜妃的心,清明了,也安定了。   十六   八月初,邯翊護送先儲靈柩,啟程前往高豫皇陵。   這月裡,小公子申翃也滿兩週歲了。   宮中很是喜慶了一番,申翃活潑可愛,姜妃婉轉逢迎,白帝過得十分暢懷。   次日回到乾安殿,眉角依然掛著一絲欣悅。侍侯盥洗的青衣,湊趣地笑著,說起:「 小公子可是越來越聰明了,說出的話,都似大人樣了。」   白帝笑了,「才兩歲的孩子,懂什麼?大人教了說什麼,就說什麼,自然像大人的話 。」   「反正奴婢說不來。」青衣將一條絲絛小心地繫在他腰間,一面隨口問道:「都說王 爺快要立小公子做世子了,到底什麼時候啊?想是有場熱鬧好看,奴婢都等不及了。」   白帝卻是好半天不作聲。   青衣覺得奇怪,抬頭看去,不由吃了一驚。   白帝臉上一絲笑容也無,眼神陰沉地嚇人,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   青衣失聲,「王爺,你怎麼啦?」   白帝的聲音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字一字地問:「你從哪裡聽來的?」   驚駭間,青衣想不起來方纔的話,結結巴巴地說:「什、什麼?」   白帝放緩了語氣,「就是你剛才說的,我要立申翃的事,你聽誰說的?」   「都這麼說的。」青衣在白帝的注視下,張皇失措,「還說是匡大人跟王爺議定的, 錯不了。莫非、莫非奴婢說錯了麼?」   「匡郢麼?」白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慢慢地轉過身去,再也不發一語。   過幾天輔相議政的時候,白帝忽然說:「你兩個事情都多,青王年輕,本該多擔一點 ,勻勻吧。」便讓匡郢將兵部、陸敏毓將刑部的事,交給邯翊去管。   看來兩人各開去了一部,然而匡郢心裡清楚,刑部雖然是陸敏毓分掌,卻早已被自己 抓來,白帝這一句話,於陸敏毓其實沒多少分別,跟自己卻大有干係。   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放了暗箭,他這樣想。否則,為何青王還遠在東陵,就急急地做出 這樣的處置?   然而苦的是,暗查許久,還是不知道,到底是誰擺佈了是非?   就這樣疑慮重重,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   等到邯翊從東陵回來,文烏帶給他一件有些駭人的秘聞:「聽說姓匡的近來似乎不大 安分,跟傅世充有來往。」   傅世充是東大將軍,節制著二十萬人馬。   邯翊冷笑了一下,「看來他真是想走絕路了?」   「那你想走哪條路啊?」   邯翊看看他,「你有話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   文烏徐徐地說:「我看時機也差不多了。要不要現在推它一把?」   他似乎不經意地看看窗外,「秋高氣爽,這一陣王爺的身子看來不錯。過幾天就是東 郊狩獵,想必是會去的吧?」   邯翊凝神看著他,不語。         白帝年輕時很喜歡狩獵,只是最近幾年身體一直不好,已經連著三年不曾去了。今年 自覺精神健旺,便早早命人準備。   到了日子,大駕前往。   方圓百里的獵場,青赤白玄四色蕩幡招展,一色烏絲連玄犀甲的數萬禁軍分列四方, 刀槍劍戟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輝。數百驃悍的騎兵在圍場中不斷地來回跑動 ,各色旌旗扛在他們的肩頭,隨風「咧咧」作響。   等白帝所乘獵車入場,陳於行獵台兩側的大小鼓、鼙、歌簫、笳、大角諸般禮樂大振 ,奏武德之音,禁軍呼喝相應。   白帝登行獵台,數十驚惶失措的麋鹿在驅趕之下,從台前奔過,禁軍大噪,再驅過, 又噪,三驅過,白帝方引弓,箭如流星,一頭鹿應聲而到,此時從駕之鼓及諸軍鼓俱振, 宣告狩獵開始。   這日白帝收穫甚豐,邯翊卻幾乎沒有出手,他一直隨侍在旁,照料一切。   「翊兒——」   興致高昂的白帝,從馬上回轉身,脫口叫了一聲。   兩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自從認回本宗,白帝已經許久不曾這樣叫他,此時聽來竟有些異樣的陌生。   「翊兒,」白帝依舊微笑著,這樣叫他,「你自管去,我這裡有的是別人。」   邯翊似乎仍然愣著,好一會,才答:「是。」卻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   白帝說到第三遍,他才離開了一會,胡亂射了幾箭,便回來了。   白帝的精力是大不如以前了,不過半個多時辰,臉上開始浮現倦色。   邯翊一直在旁邊留神著,便想勸他歇歇。轉念間,差點脫口喊出「父王」來,連忙忍 了忍,才說:「王爺,歇息一會吧?」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他,點了點頭,撥轉馬離開圍場。   邯翊默默地跟在他身後。甲士們依然在場中狩獵,然而馬蹄聲和呼喝聲都漸漸地遠了 。   一切都像是變得越來越寧靜。   午後的陽光從雲端照下來,晃進眼睛裡,微微有些恍惚。   邯翊覺得心裡像是忽然堵上了什麼,他呆呆地看著白帝,想起自己八歲那年,第一次 到獵場,白帝親手抱他上馬,擁他在身前。   「翊兒,看!」   冷不丁地,白帝喊了一聲,手指向場中。但見四面箭矢如流星,射向一隻斑斕的猛虎 。   「好些年沒有射到這麼大的虎了!」白帝興致勃勃地笑著,「你還記不記得那年—— 」   「臣記得。」   邯翊的唇角也勾開一絲笑意,那年也射到這樣一頭猛虎,白帝還特意叫人拿來小弓小 箭,教他在奄奄一息的虎身上補射了一箭。   難道竟是萬事輪迴的預兆?   他望著曾經叫過二十年父王的身影,驀然發覺,自己的心正在慢慢地沉下去。   就在那個時候,箭矢破風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邯翊看見很多人的臉色都變了。然而驚 駭之間,他們都來不及作任何反應。   邯翊的人,先於他的聲音,撲到了白帝身上。   兩個人同時滾落到草地上。   在失去知覺前的一剎那,邯翊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喊:「父王小心——」         太醫院正潘世增,這天適逢家中有事,並未當值。傳召的侍衛,趕了兩個地方,才將 他找出來。   見了面,二話不說,拉上他就走,在路上才將事情說明白了。   宮門外,內侍守候著,看見他就說:「潘大人,請跟我來!」   潘世增認得他,是邯翊貼身的內侍六福。便不虞有他,急急忙忙地跟著他走。   然而,六福卻不領他去乾安殿,向東一拐,進了一條窄街。潘世增知道盡頭的院子, 是內侍的住處,不由狐疑地停下腳步,「你要帶我去哪裡?」   「潘大人。」六福十分恭敬,「你老再走幾步,就知道了。」   潘世增將信將疑,走到院子門口,卻見有人從屋裡迎了出來,「老潘!我等你好久。 」   「文公子!」   潘世增愕然,「你怎麼在這裡?」   「自然是有事嘍!」文烏過來,大咧咧地挎上他的胳膊,「走,裡面說。」   內侍的住處十分簡陋,不過有人特意收拾過,很乾淨,桌上沏好了茶。   潘世增推讓了一下,「文公子,你知道的,我現在可沒有工夫喫茶!」   「我知道、我知道。」文烏嘻笑著,順手將房門關上,「我知道你老潘要趕著進去救 命,實話說,我也是為了這事。我不跟你拐彎抹角,幾句話就完了。」   等他將要求的事情說出來,潘世增臉色劇變。   「這、這、這……」他彷彿舌頭突然打了結,連說了七八個「這」字,就是說不下去 。   「這也沒什麼難的。」文烏替他接口,「你老潘的手段我清楚,這點事,對你來說, 是小事一樁!」   「這萬萬不能!」潘世增臉漲得通紅,「文公子,你這是要我的命!」   文烏「哧」地笑了,「我怎會要你的命?我是給你大好的機會,你想想事成之後吧! 」   潘世增正色道:「不成。文公子,當年我在師尊面前立下重誓,為醫者、父母心,怎 能做這種事?」   「少來!」文烏打斷他,忽然又狡黠地笑著,瞬了瞬眼睛,「我叫你做什麼傷天害理 的事情了?青王的傷,最後不還是得要著落在你手裡?」   「不行、不行……」   無論文烏如何勸說,潘世增只是反覆不斷地這樣回答。說到後來,索性轉身要走。   文烏踏前一步,伸手攔住他。   「老潘,我不想害你,可是你也別害我!」   「這、這怎麼說?」   文烏繃起臉來,「我把這話告訴給你,是因為信得過你,我也就等於把一條命交到了 你手裡。你就這麼走了,算是怎麼回事?」   「我不告訴給別人就是!」說著要起毒誓。   文烏冷笑,「這套你信,我不信!」   「那、那……」   這當兒,六福隔著門催道:「潘大人,時候不早,該進去了!」   潘世增急得打轉,一雙眼睛盯著文烏,彷彿直要號啕大哭。   文烏卻又笑了,「老潘,你真想不開,這事你辦了,對你能有什麼壞處?」   「話不是這麼說。萬一要是讓人看出來,我一家老小的命全得搭進去!」   「那,」文烏篤定地笑著,「就要看老潘你的手段了!」   潘世增兩眼直勾勾地,愣了半晌,情知不答應下來,今天是走不了了。終於,他狠狠 地跺了跺腳:「唉!只有這樣了!」   「這就對了!」文烏眉開眼笑地,用手搭著他的肩,低聲說:「小心一點。需要什麼 ,告訴給六福就是。」   潘世增點了點頭,略為整了整衣冠,伸手開門,這才發覺,手心裡握著一把冷汗。         箭正中邯翊的背心,所幸射到的時候,力量已弱,沒有傷到要害。   御醫診治的結果,傷勢雖凶不險,應當不久便醒過來。   然而兩個時辰過去,邯翊卻依然昏睡著,沒有醒來的意思。   又召御醫來,這回看了好半天,臉上都有些遲疑的神色。終於,還是潘世增開口說: 「應無大礙,只是青王體虛,大約過了今夜,就能醒了。」   白帝頷首,「好,那麼且等到明日天亮。」   很尋常的一句話,潘世增卻不由哆嗦了一下,頭上已見冷汗。   隨後傷口擦洗上藥,都由他親自照料,白帝一直在旁邊看著,不肯離去。直過了戌時 ,依然目不交睫地守在床邊。   從御醫到貼身內侍,無不來勸,怎奈連青衣的話,他也聽不進去。   黎順看看不是辦法,將手邊的事交待幾句,自己去請大公主。   遙遙地,只見容華宮中燈火依然,窗紙上,映著瑤英徘徊的身影。   黎順不由暗歎了一口氣。   瑤英到乾安殿的時候,只見白帝坐在外屋,正望著手裡的一塊玉珮發呆。   瑤英行過禮,宮女端了錦墩過來,她便挨著父親坐下了。   「父王,在看什麼?」   白帝將玉珮遞給她。對著燈火,玉珮透著晶瑩的碧色,奇的是,裡面天然的兩股流液 ,彷彿兩條游龍,隱隱泛出盈潤的光澤。   「好稀罕,誰獻的?」   「是先……是邯翊的親娘,留給他的東西。」白帝拿回玉珮,在指尖把握著,玉石溫 潤而細膩的感覺,便像有生命似的。   「那時翊兒才那麼一丁點大。」他用手比劃了一下,「真快,都二十多年了。」   瑤英神情黯淡了一下,默然不語。   白帝輕喟著:「你們都長大了,我也老了。」   「父王哪裡老了?」瑤英挑起嘴角,裝出嘻笑的模樣。   白帝若有所思地看看她,將玉珮收起來,又說:「我總想找個好時機,將這東西交給 他,可是……」   他微微搖了搖頭,其實有過很多次機會,可是每次話到嘴邊,總是又嚥回去。總是想 等他再大一點,再懂事些,可其實他早已長大成人、早已很懂事。   他想,也許是自己其實並不想告訴他。   他苦笑著,不無悵然地發覺,這世上沒有人能與他分擔那些久遠的秘密。   瑤英有些擔心地看著他的神情,忽然說:「父王,要不,我陪你下棋?」   白帝明白她的擔憂,溫存地笑了笑,說:「也好,反正我想你也是睡不著的。」   內侍擺上棋盤。   瑤英說:「父王,你要讓我。」便不由分說地放上三顆子。   白帝苦笑:「這我還怎麼下?頂多讓你一子。」   「不成不成,讓一子我肯定輸,那還有什麼意思?」瑤英耍賴地笑著,「青王每回讓 我……」   她忽然頓住。   好像話說來說去,總會繞到這裡。   兩人相對沉默著,彼此都在掩飾,眼底的憂慮。   良久,白帝輕輕地說:「下棋吧。」   瑤英便落了一子,白帝隨手回了一子。誰也沒有仔細去看棋,甚至不知道自己落子在 哪裡,就這樣來來往往,彷彿只是將棋子一顆一顆放到棋盤上。   忽然,白帝的手勢凝住了,他端詳了一陣棋局,問:「你方才走了哪裡?」   瑤英仔細地看了看,忍不住笑了,原來她將自己的眼給堵上了。   「這定是父王你賴我的!」她抹亂了棋子,「這盤不算,重來!」   便笑著,將棋子分揀起來。   揀著揀著,雙肩忽然一陣抽搐,連忙咬住嘴唇,將頭低垂下。然而,還是有一滴水珠 落了下來,濺在棋子間。   白帝看著她飛快地將那一把棋子抓在手裡,無聲地歎了口氣,「瑤英,你心裡在怨父 王吧?」   「不不!」她驚跳了一下,「怎麼會呢?」   她扯動嘴角,想要笑一笑,卻扯下一串的眼淚來。   「你怨我,那也沒什麼奇怪的……」白帝的聲音越來越低,末了化成了一聲歎息。   「父王,咱們不說這個了,說高興的事。」瑤英急急忙忙地擦了眼淚,強笑著說:「 御醫不是說了?天亮他就會醒的!」   「好、好,說高興的事。」白帝附和地微笑著,撫慰愛女的心。   然而,直等到窗紙透白,邯翊也未曾醒來。   他發起了高燒,臉色微微發青,只有兩頰泛出觸目驚心的玫瑰色,背上的傷口發出令 人作嘔的惡臭。不必傳御醫也看得出來,他的傷勢惡化了。         潘世增當然早已料到這樣的變故。   這一夜中,他也未曾合眼,有如在油鍋裡煎熬般,在乾安殿專給他騰出的房間,來回 踱步了一整夜。快到天亮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找到了六福。   「讓我見文公子。」   六福見他面如死灰,眼窩深陷,一夜之間鬢角竟熬出了幾根白絲,不由害怕,便答應 下來。   可是文烏要悄悄地進宮來,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六福跑了一趟,只帶回一句話: 「潘大人,文公子說了,請你老無論如何堅持兩三天。」   「可、可是,我、我……」   六福壓低了聲音勸他:「一天也是這樣,多幾天也是這樣,你老還想什麼呢?」   潘世增以手拊額,痛心疾首地頓足:「唉,我這是……好悔!」   這時白帝遣人來傳,六福推一推他:「潘大人,王爺還等著呢。」   只這麼輕輕一下,差點將潘世增推了個跟頭。   好不容易穩住身子,也只得硬著頭皮,到了寢殿。   一進屋,就覺得靜得異樣,每一個人皆是連大氣都不敢喘的模樣。   行過禮,聽見負手站在屋子當中的白帝,冷冷地開口:「怎麼回事?你不是說青王今 天一早會醒的麼?怎會這樣?」   潘世增伏地叩首,結結巴巴地說:「容、容臣再、再給青王診一回脈。」   「你去。」   潘世增起身到了裡屋,總算白帝不曾跟進來,叫他略略透過一口氣。青王的傷是怎麼 回事,他心知肚明,裝模作樣地診脈,不過再出來時,畢竟平靜了不少。   其實早已想好了一番說辭,不外虛火過旺之類,要緊的只有一句話:「好在守住了, 容臣慢慢調治再看」。   白帝聽得多了,知道這話並不妙,臉色變了變,終於還是忍住,和顏悅色地說:「你 安心去治就是。」   潘世增叩首告退,到外間去開方。正在擦滿頭的冷汗,黎順從屋裡追了出來,將他拉 到一旁,低聲問道:「青王的傷勢,到底要緊不要緊?」   潘世增心虛已極,幾乎要將實話說出來,然而終於忍住了,只含糊地說:「等用了藥 ,再看。」   「潘大人,你給句實話,你有幾分把握?」   潘世增記著文烏的囑咐,此刻還不是時候,便回答:「不敢說十分,總有八分把握。 」   黎順微微鬆了口氣。   然而第二天,青王尤未醒來,再問潘世增,就不肯說這樣的話了。   到了第三天,白帝的語氣沒有那麼和緩了,「日日都說調治,到底要調治到幾時,青 王才能醒得過來?你說實話!」   潘世增直挺挺地跪了下來,「青王福澤深厚,有上蒼的護佑、王爺的蔭庇,必能轉危 為安。」   瞬時,屋裡一片死寂。   白帝臉色慘白,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潘世增,額角青筋隱隱地跳動著,看來很是可 怖。   潘世增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只聽見自己胸口一顆心「砰砰」亂跳。   良久,白帝用嘶啞得幾乎聽不出來的聲音,喃喃地自語:「上蒼的護佑?」說著,搖 晃了一下,手支住桌案,才穩住身子。   「黎順,」他吩咐,「去傳輔相。」   兩位輔相都在直廬,已經知道始末。   匡郢低聲說:「青王洪福,不會有事的。王爺也不要太過憂懷了。」   「不,這是我的錯。」白帝抬起頭來,眼中卻是一片清明,「是我的錯。他本是儲君 ,這天下本是他的,是我一直佔著沒有還給他,這是上蒼的示警。」   兩人沉默著,不知是驚駭得說不出話來,還是不想說話。   寂靜中,白帝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和沉穩,他說:「邯翊是天後嫡脈,當日祖皇命 我撫養他,便是為了日後承繼帝位。可是我始終沒有將這件事詔告天下。玄翀眼盲,就是 上蒼對我的懲戒,但我尤未悔悟,所以才釀成今日之禍。諸卿可以為我作證,只要上蒼護 佑,讓邯翊度過眼下的難關,我必將立他為儲,絕不反悔!」   「王爺……」匡郢終於開口,「王爺愛護青王之心,蒼天可證。但,儲位不是兒戲, 請王爺三思。」   白帝冷笑,「你覺得我在兒戲麼?」   匡郢默然片刻,「此事並不急在眼下,王爺何妨先等青王康復,再作打算?」   「你不必說了。」白帝站起來,走到他的面前,陰惻惻地盯著他,「此事我不會再拖 延,也不會再給任何人動什麼手腳的機會!」   「王爺!」   白帝緊跟著又說:「從今日起,你不必入宮。回府聽旨!」   匡郢渾身一震,抬起頭時,卻只看見白帝轉身離去的背影。         數日之間,輔相一傷一黜。   樞廷變更,引起諸多的議論。不過上諭中,只數匡郢的罪狀,絲毫不提他人。因此, 對匡郢不滿的,自然拊額相慶,和他一路的人,也鬆了口氣。   潘世增悉心調治,青王傷勢大有起色。但畢竟傷了元氣,調養了數月,方才康復。   此時已是來年初春。   陸敏毓出任首輔,這是從資歷上論的。不過他自己也清楚,待青王回朝,政務必由青 王總領。   禮部開始籌措八月冊立北天帝的大典。這是早已商議過的,以天帝的名義建儲,按理 應該冊立儲帝,但立了成年的儲帝,攝政帝就難免尷尬,何況自從當年先儲承桓未廢而自 刎羽山,這名號總讓人覺得不祥,所以按照天帝當初冊封西天帝的先例,立邯翊為北天帝 。   三月,匡郢以謀逆、欺君、貪贓等十七款大罪,被賜死獄中。   匡郢素來與青王不睦,朝中便有議論,覺得他的倒台,並非真的開罪了白帝,而是不 能見容於未來的北帝。   消息和閒言絡繹不絕地,傳到了景和宮。   起初,姜妃還有失去最後一線希望的失落,到後來則波瀾不驚,聽來無動於衷。   「該下決心了吧?」姜夫人問她。   姜妃故作輕鬆地笑答:「有什麼下不了決心的?」   「那好,」姜夫人湊到她的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就在今晚。」   「啊?」姜妃失聲驚呼,隨即掩住了嘴,只餘吃驚萬分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著母親 。   姜夫人露出些許得意:「就怕你知道沉不住氣,這個主娘替你做了!」   「那、那,我……」姜妃結結巴巴地不知說什麼才好。   姜夫人知道她要說什麼。「什麼也別做。」姜夫人穩穩地將手按在她的膝上,「就當 作什麼也不知道。其實也不要緊,此刻他就算知道了,也遲了。   「可是,娘,我……」   「害怕?」姜夫人揚眉而笑:「也難怪,這麼大的事情!不過你只要想想,過了今夜 ,明日你就算熬出頭,心裡便會好過得多了。」   「明天就熬出頭了!」   送走母親,姜妃逗弄著兒子,滿心的緊張全化作了莫可名狀的亢奮。   出頭了!姜妃猙獰地笑著。這副神情,嚇壞了小申翃,裂一裂嘴,放聲大哭。   正拍著哄著,門外宮女傳報:「王爺來了!」   姜妃猛一激靈,就見白帝腳步安適地走了進來。申翃立時破涕為笑,蹣跚地走了過去 ,一把摟住父親的腿,白帝抱他起來,順勢放在自己的腿上。   逗弄一會孩子,白帝望一望臉上緋紅的姜妃,閒閒地問道:「你好像有什麼快心的事 情?說來聽聽。」   姜妃沒作聲。她未曾想到已經月餘不入景和宮的白帝,會恰在今夜到來。一瞬時,她 有些心慌,但隨即揚起頭,眼中閃現著異樣的光芒。   白帝若有所思地凝視她片刻,慢吞吞地說道:「看來,是真的有喜事。」他將申翃交 給奶娘,吩咐:「你們都出去吧。」   摒絕宮女,白帝眼望著無法壓制興奮的姜妃,笑了笑說:「真的能成喜事麼?」   「為什麼不能?」姜妃脫口而出,這樣大膽的回答,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白帝望著她,神情漸漸複雜起來。良久,他輕歎了一聲:「這些年,實在委屈你。」   姜妃怔住了,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然後,眼中慢慢地滲出了淚光。   白帝的語氣極輕、極軟:「你入宮這些年,裡外操持,辛勞我都看在眼裡。你本是個 千金小姐,在宮裡受了好些氣,也難為你,一樁一件都忍了下來。我此刻設身處地替你想 想,也真算是不易。」   姜妃忽地轉開臉,肩膀卻在微微地顫動著。   「從前的事咱們誰也不再提起,從今後做一對好夫妻,如何?」   眼淚滑過姜妃泛紅的臉頰,迅即乾涸了。   她冷漠地回過身,「王爺,這些話從前你為什麼不說?」   「現在說遲了麼?」   姜妃淡然地笑了笑,「遲了。」   白帝也笑了笑,「既然如此,好像也沒什麼可說的了。」   他站起來,似乎是想走了。然而他又回過頭來看著她,輕歎了一聲,說:「你知道麼 ?來這裡之前,我本來還存著一線希望,你是不知情的。」   姜妃聽出他話裡可怕的意味,臉色陡然變得蒼白。   「我給了你機會——」白帝語氣一頓,又軟了下來,「此刻你也還有機會,只要你肯 回心轉意。」   「回心轉意?」姜妃淒然一笑,「王爺為何不在我心意未轉的時候說這些話?」她忍 不住又有些激動,「當初我把一顆心全給了王爺!」   白帝嗤笑:「你還真說得虔誠忠愛!」   「我說的都是實話!」   「別的不提,單是你為了能懷上孩子,給我吃過些什麼藥?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麼! 」   姜妃的臉色頓時蒼白。   「我不曾追究。」白帝很平靜地說,「無非對你還心存憐惜。此刻也是如此,但你一 誤再誤,便不能怪我無情。」   姜妃身子一軟,隨即又挺直了:「到了現在,說這些還有用?」   「你還真以為憑你們那幾個人就能成事?」   姜妃渾身一震,駭然地看著他。   「邯翊就要到這裡來了。」   「邯翊?」   姜妃瞠視白帝,驀地大笑起來:「邯翊?王爺你這是引狼入室!」   白帝淡淡地反問:「你說誰是狼?」   姜妃說:「自然是邯翊,他早已心存不軌,王爺難道看不出來?」   白帝笑了笑,「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的話?」   姜妃舒懷地展顏一笑,就好像在最後關頭終於發覺自己並不是一無所有似的。   她悠閒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鬢角的頭髮,說:「那麼王爺就儘管去信任他好了。」   白帝眼中閃過一絲遲疑,然而他只是看看她,卻沒有說什麼。   他離開房間的時候,姜妃忽然又說:「那支箭既然是要謀害王爺的,為什麼在射到之 前就失了力道,王爺難道從來沒有疑心過?」   白帝的身影微微停頓了一下,但他並沒有回頭。         一彎新月高懸中天,將夜空映得格外淒清。   白帝在庭院中來回踱著步。申翃早由奶娘哄著在屋裡睡熟,景和宮的哭聲也遠了,但 白帝心裡,還是晃著姜妃那張決絕的臉。   他的一生中,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經歷這樣的場面,揪心揪肺的愧疚一次比一次更淡, 疲倦卻一次比一次更深。   姜妃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心裡其實也沒有太多的驚訝,也許他早已想到了,只是不 肯承認。   不知為何,在這個時候,他又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小嬰兒。   那時他剛剛百日,躺在他懷裡,像只粉紅的小貓。他從來沒有機會告訴那孩子,其實 在那個自稱是他母親的女人將他帶到帝都之前,他就已經抱過他了。   他記得那是一個月圓的晚上,週遭危機四伏,然而他心裡卻一片寧靜。   血腥氣瀰漫在空氣中,靜默中隱隱有刀刃砍在血肉上的聲音,還有屍體倒地時沉悶的 聲響。很多人在那個晚上死去。他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其實他那時已經預感到這孩子長 大以後也許會恨他,但是他還是毫不遲疑地想要撫養他長大。   他一直以為是為了報答孩子的父親,可是此刻想來,也不全是。當那孩子在他身邊的 時候,他就會覺得心裡的空落少了些。   現在他是這世上唯一知道那晚秘密的人了,也許不久之後這秘密就將永久埋葬。   偶爾他會想,壽康宮中那位苟延殘喘的老人,到底知道了多少?他總記得老人睿智無 匹的目光,彷彿世間沒有秘密瞞得過他的眼睛。   他對自己居然能戰勝這樣一個人,總感到有點難以置信,可是現在他卻明白了。   與才能或是運氣無關,他只是擁有一些他所沒有的東西,比如時間、比如某種感情。   而現在,擁有這些東西的人,已經不再是他。   紛雜的腳步聲在暗夜裡響起,他側耳聽了一下,知道那是從西璟門傳來的聲音,便又 接著踱步。   像這樣紛亂的夜晚,他已經經歷過很多次,所以沒有什麼能驚擾他。   他想起十七歲那年,他來到帝都,那時的人生就像一場賭局的開始,如今他等待著結 局。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算是贏了,還是輸了呢?   腳步聲更近了些,已經有人跑進了殿外的長街,片刻之後,他們就會進到這裡。   他歎了口氣,慢慢地轉回身。   迴廊的另一端,已經亮起了火光。   他看見迎面走來的人,是原本此刻絕不該出現的,蘭王禺強。   「你?」驚訝在白帝臉上一閃而逝,他隨即冷笑了:「原來這麼多年,你到底也忍不 住了?」   蘭王迴避了他的問題,展開手中的綾卷,說:「子晟,接旨。」   「誰的旨?」   「自然是——當今聖上的旨意!」   白帝笑了笑,「原來如此。」   蘭王朗聲念道:「西天帝子晟,自冊立以來,妄自尊大,殊無人臣之禮,嬌縱、攬權 、逾制,種種情形,吾忍之久矣。惟因其議政有功,故寬以待之。然其不思悔改,更意謀 不軌,叛君之心昭然,著廢其西天帝封號,貶為庶民,永行禁錮。出示此詔,唯恐已在異 日。凡吾臣子,奉此詔如奉吾面諭,凜遵無違!」   白帝平靜地聽著,什麼也沒說。   「走吧。」蘭王說。   白帝倒又笑了,彷彿是很意外地問:「你此刻不打算殺我?」   蘭王面無表情地,默然半晌,搖了搖頭。   「最好現在趁亂殺了我,此刻不殺我,以後只怕就沒有機會了。」白帝平靜地異乎尋 常,彷彿不是在說他自己。   蘭王又半天不語,然後簡單地答了句:「畢竟你也未動父皇。」   白帝想了想,微微一笑:「也是。」   「走吧。」蘭王又說。   步下石階的時候,白帝頓住了腳步。燈火掩映之下,他看見一個模糊的、年輕的、挺 拔的身影。無需看清面貌,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便如那人也在同時認出了他,將視線 投轉過來。   兩人的目光,在陰沉沉的空中,急促地一碰。   那人迴避地閃開了,等再回頭,白帝已然轉過拐角,只餘一個含混不清的背影。    十七   清晨,風涼如水。   一群大鴉在乾安殿前空曠的平地上漫步,它們的周圍,禁軍面無表情,有如雕像般佇 立,他們腰間的佩刀在最後的暮色中,發出陰冷的光芒。   驀地,群鴉彷彿受到了初晨第一縷陽光的驚嚇,刮刮怪叫著飛起,空中飄落下幾根深 灰的羽毛。   邯翊站在殿角,望著東方金色的天空,太陽還躲在雲層後,若隱若現。   恍如幻夢般的一個夜晚,已經過去了。   他發現有許多細節,此刻竟已無法回想起來,以至於他時常無法確定,有些事是不是 真的發生了?   有個人走過來,默不作聲地站在他身旁。   他從眼角的餘光裡,瞥見蘭王若有所思的面容,便也沒有作聲。   過了很久,蘭王說:「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邯翊不說話,良久,他微微搖了搖頭。   蘭王又說:「你好像並不高興?」   邯翊又默然良久,然後點點頭說:「是啊。」他本來以為自己只是來不及開始高興, 此刻卻覺得並不是這樣。   蘭王說:「我也是。我總覺得這一切,順利得有點邪。」   邯翊從他的話語裡聽出了一絲不安,他發覺自己的心裡也瀰漫著同樣的情緒。   他想起大半個月前,白帝將節制禁軍和東、西軍兵馬的詔書交給他,告訴他姜家那邊 有了異動。   「你去管這件事吧,我看得太多,不想再看了。」   此刻回想起來,白帝的語氣似乎的確有些異樣。然而他那時未曾留意,他眼中只有那 份詔書。他想不到想要的東西這麼容易會得到。   所以他遲疑著,沒有立刻接過來。   白帝拉過他的手,將詔書輕輕地按進他的手裡,非常溫和地說:「拿去吧。早晚你也 要挑這個擔子。」   和他的聲音相反,白帝的手卻是冰涼的。   相觸的瞬間,邯翊微微哆嗦了一下,然而他想,這本來就是他的,於是他便握緊了那 份詔書。他知道,不會再有那麼好的機會了。   現在,一切似乎都如意了,可是心裡卻莫名地沉悶,總好像有什麼堵在胸口。   蘭王說:「恐怕要等到東、西軍的軍報都到了,才能放心。」   東軍的主帥趙延熙,從少年時代就跟隨著白帝,他一定不肯背叛。   西軍的主帥傅世充卻不同。   東、西軍一直明爭暗鬥,傅世充資歷比趙延熙老得多,他總以為那個年輕人沒有資格 與自己平起平坐。也許是因為有些不忿,他與朝中一些人有了形跡曖昧的往來。   匡郢被徹查的時候,從他府中找出了一些信件,這些信被悄悄地壓了下來。   邯翊派人將這些信還給了傅世充,卻什麼也沒有說,可是他一定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本他應該更好地策劃一下,但是機會來得太快、也太好。他知道這樣做很冒險,但 是他要做的事情,本來就是一場賭博。   在東軍,此刻應當正在進行一場兵變,是否能夠成功,就決定了天下未來的命運。   邯翊說:「五天前我已經通知傅世充啟程,即使東面不能成功,禁軍也能守上一陣。 只要……」   他遲疑了一會,「只要禁軍真的能聽我們的。」   蘭王不做聲,忽然,他奇怪地笑了笑,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他沒有等邯翊說話,就自己回答了:「我在想,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子晟他一輩 子想要,始終沒有得到的一樣東西,如今卻在你的手裡。」   邯翊問:「是什麼?」   蘭王微微一笑,「名分。名正言順的名分。」   邯翊默然不語。   蘭王又說:「這東西有時候一錢不值,可是有的時候卻又抵得過千軍萬馬。」他拍了 拍邯翊的肩,然後彷彿很輕鬆地笑笑,轉身走了。   然而,他的腳步卻並不輕鬆。   次日傳來的軍報,東軍的先鋒,已經到達了鹿州的邊界,算來只要幾天的時間,就能 兵臨城下。   雖然事態超乎想像,但是帝都的氣氛卻很平靜。都知道北帝的手中,握有最後的王牌 ,只是需要一個人來點破。   這個人是文烏。「該下決心了吧?」他用一貫的語氣說:「不會事到如今,你又改主 意,要替他養老?」   邯翊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只是神色陰沉地看看他,卻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狠不下心來,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是你下不了手,那我去!」   「不!」邯翊搖頭,「不行。」   文烏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忽然鬧彆扭的小孩子,譏誚地笑笑說:「如果事到如今, 還要心慈手軟,又何必有此一舉?」   邯翊怔了一會,歎口氣,說:「也許有別的辦法。」   文烏眼中掠過了一絲陰騭之色,「這個緊要關頭,優柔寡斷不得!你當初的決心呢? 想想他當初殺你全家的時候,可有猶豫過?你知不知道每拖一刻,咱們的把握便少一分? 如此下去,說不定功虧一簣!」   他們說著這些話的時候,蘭王一直在旁邊聽著,卻始終一言不發。   文烏又說:「等到兵臨城下,我們就全成了甕中之鱉。你願意等死,我卻不願意!所 以你答應也罷,不答應也罷,我都要去辦這件事!」   說完,便拂袖而去。   「等等!」   邯翊攔在他身前,眼中閃動一種奇異的光芒,亮得駭人:「我不准你去!」   一瞬間,文烏像是被震住了。   「你說的道理我全都明白,但——」他的聲音變得極低,「沒有他,便沒有我。所以 ,有我在,非但我不會動他,任何人也別想動他。文烏,你記著我的話!」   文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忽然站起身,狠狠地一頓足,拂袖而去。   邯翊愕然,「你去那裡?」   文烏遠遠地回答:「反正也快要死了,我找地方好好地喝幾罈酒,快活快活!」   邯翊苦笑了一下。   蘭王看看他,「要是你真的不想讓他死,就多派些人手保護他。」   邯翊說:「我知道,我早已經加派了人。」   蘭王點點頭。沉默了一會,他忽然問:「邯翊,你剛才說的話是真的,還是你另有原 因?」   邯翊怔了一下,「我不明白小叔公的意思。」   「你是不是為了瑤英?」   邯翊的神情有些呆滯,良久,他低下頭,輕聲說:「不,這件事跟她沒有關係。」         宮變之後,瑤英是容華宮中最鎮定的人。   她如常地坐在窗前,讓宮女們替她梳洗妝扮,臉上的神情就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宮人們那天都很慌張,雖然這種事跟他們沒有太多關係,可是總覺得大禍臨頭,很多 人偷偷地躲在角落裡哭泣。   這個時候,他們看見大公主水紅的裙擺,如和風般拂過迴廊,她的步態,依然平穩而 從容,便不由地安心起來。   瑤英徑直走向宮門,告訴禁軍的首領,她要見她的父親。   首領被她的威儀鎮住,什麼也沒說,便去傳達她的話。   不多時回來告訴她,眼下任何人都不能見到白帝。他這樣說的時候,一直低垂著頭, 好像這是他的過錯一樣。   瑤英沒有堅持,只說:「那麼,我要見玄翀和申翃。」   頓了片刻,她又說:「去告訴邯翊,讓我的弟弟們到這裡來。」   半個時辰之後,乳娘抱來了申翃。   那孩子依然不知道世事凶險,見了姐姐,就往她懷裡撲,嘀嘀咕咕地說些聽不太清楚 的話。   瑤英便不由得心酸,接他過來又怎麼樣呢,真的能保住他麼?   過後玄翀也來了,好像知道要在容華宮住一陣,攜著驚濤。   瑤英裝得若無其事,「要喝什麼茶?我這裡前天進了好些香草,要不要煮來喝?」   「好。」   瑤英就在房裡點起小火爐,煮一罐水,等滾了,將香草一樣一樣地點進。她神情異常 專注,彷彿這就是世間唯一的事情。   然而,還是有一點水珠落在水罐上,「嗤」地一聲輕響。   瑤英輕輕吸了吸鼻子。   玄翀忽然說:「姐,我新制了一支曲子,你要不要聽?」   又說:「也只有此刻了,以後還未必有機會了呢。」   瑤英低聲說:「別說這種話!」   玄翀笑了笑,「他要是殺了父王,肯定也就不會留下我和申翃。不過,他肯定不會碰 你的。」   瑤英咬咬牙,「我不會讓任何人碰你們,誰想要動你們,就得殺了我。」   這樣說著,心裡卻也明白,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其實也阻止不了。這樣一想,頓時 心痛如割,為什麼事情會變得這樣?   玄翀不再說什麼,手指輕輕一抹,驚濤「琤」地響起。   起初調子還有幾分凌亂,漸漸平靜下來。   天地間,便彷彿只剩下這沖和的琴音,還有迴廊上,申翃快樂的笑聲。         黃昏時分,邯翊走出乾安殿,這才想起已經兩天兩夜沒有睡。   奇怪的是,一點倦意也沒有。   西面的天空,一片血紅,大鴉怪叫著飛過殘陽,投下黑色的影子,總覺得一切都好像 帶著點不吉利。   內侍迎上來,「宮外有個女子求見,已經等了好一會,說是從梅園來。」   梅園。   真像是一處久遠的傳說,忽然從記憶深處浮現。   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那個隱居在帝都郊外的女子,其實是白帝的正妃。無論她在 斷髮的一刻有多麼慘烈決絕,時光都將她淡化成了一個遙遠的影子。   或許,那正是她想要的。   邯翊命人傳召。   進來的是個僕婦,從容行禮:「珠兒見過王爺。」她已經四十多歲,卻依然是待嫁女 子的打扮。   邯翊問:「姑姑有事麼?」   僕婦說:「公主想見王爺,命我來請。」   邯翊躊躇了一會,問:「為了什麼事?」   僕婦卻不答,只說:「明日一早,西城門外文素亭,公主在那裡相候。」神情很是淡 定,好像知道他一定會去。   邯翊思量一陣,果然答應了。   總覺得,她忽然露面,跟帝都的事情,一定有些關聯。   也可能,他只是想見見那個女子。         晨曦初現時分,邯翊的車駕出了帝都城。   回首望去,朝霞中的帝都城染上了一層金色,看起來有些陌生。   邯翊便一直回頭望著那陌生而熟悉的城池,直到馬車陡然停下。   他回身,見眼前幾株白梅掩映一座小小的石亭,亭中三五僕婦環侍,正中端坐一名青 衣素妝的女子。   人淡如菊。   她款款起身,有如微風拂過,「是北帝麼?」聲音就像盛夏裡樹梢的葉子,平穩得連 一絲晃動也沒有,顯得淡漠而遙遠。   邯翊有些遲疑,「不知道姑姑找我來,有何吩咐?」   她卻不回答,靜靜地微笑了一下,盤桓在他臉上的目光,看得極深極深,好像那裡有 什麼她久已想知道的秘密似的。   然後她說:「你陪我下盤棋,好不好?」   邯翊看看石桌上放的棋盤,想她總不會是特意約他來下棋的吧?然而這樣美麗而清淡 的女子,說出的話卻有一種不容分辯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好。」   「我知道你朝務甚多,不如我們只下半局棋。」甄妃說著,在棋盤上擺下一個局。   黑白二子交纏糾錯,勢均力敵。   邯翊沉吟了一會,落子東南。   甄妃不假思索,在西北放上一子。   邯翊怔了怔,這一子走得看來全無道理,然而仔細想了想,卻又覺得深意無限,不禁 暗暗吃驚。連忙在東北應了一子。   甄妃接著定西北,邯翊苦思一陣,卻又落回東南。   十七八手後,方纔那一子大顯威力,西北、西南儘是黑子天下。邯翊全力應付,總算 保住了東面半壁江山。   甄妃看看大局已定,便說:「就是如此了吧?」   邯翊歎了一聲,「姑姑真是高明!」   甄妃笑了笑,「高明的不是我,這是我看別人下過的棋。」   回想往事,她的神情有些許茫然,「雖然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記得這局棋。」   她含笑望著他,「如果此刻和你對弈的是那人,或許你連和局也得不到。」   邯翊從她的眼中,看出一絲特別的意味,忽然明白她話中所指,心頭有隱隱的寒意浮 動。   她突然問:「你會殺了他麼?」   邯翊默然片刻,「不。」   她靜靜地看著他,「為什麼不呢?」可是語氣裡似乎並不感到奇怪。   邯翊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這麼做。」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第一次見面 的姑姑說這樣的話,可是他覺得,她好像本來就什麼都明白,所以也就沒必要對她隱瞞。   甄妃注視著他,眼中忽然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神情,「你很像一個人,你連下棋的方法 都有些像他,只是他從來就不想贏,而你卻不是,所以你至少還能保住和局。」   邯翊有些奇怪,她說的是誰?   她又說,「和局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如果非要拚鬥下去,也許兩敗俱傷。」   邯翊沉默了一會,說:「然而和局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要你願意,我倒有個辦法,或許可以一試。」   「姑姑請說。」   「放他去東府如何?」   邯翊愕然,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主意,然而思量良久,卻又覺得,這實在也是個不錯的 辦法。只是,他坦然地回答:「這不是我答應就可以的。」   甄妃想了一會,說:「我已經二十年未曾見過他了,但我可以試一試。」   「這也許很難。」   她注視著他的雙眸,然後微笑,「你手裡有一顆至關重要的子,只是你自己卻不知道 。」         天宮西北角,一處小小的院落裡,白帝獨自坐在屋簷下。院子裡種了一棵瘦瘠的梨樹 ,枝頭卻也開了幾朵花。微風過處,便有一兩片雪白的花瓣飄落下來。   他想這可真是奇怪,落到這樣的地步,他反而能擁有這樣的寧靜了。   事情到底會怎樣結局?他玩味地想著,彷彿事不關己。   這個時候,他感覺到一種特別的目光。直覺先於記憶,讓他想起那是誰。   他微微抬起頭,看見院門口站著一個素衣的女子。   她是如此美麗而寧靜,宛如秋日的湖水。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朝她走去,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年。   「真想不到。」   她微笑,「我也想不到。」   她笑的時候,眼角露出細細的皺紋,他的鬢角也已經全白,多年時光的阻隔又回到了 他們之間。   兩人在梨樹下默然相對。   他們都想起了往事,然而這麼多年過去,那些記憶也都或多或少地褪色了。   他問:「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她笑了笑,「還好吧,這還要多謝你。」然後她問:「那麼你呢?這些年你過得好不 好?」   他想了好久,才說:「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其實現在想起來,好多事也就不過 如此。」   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你真的這麼想?」   他卻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他問:「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我見過邯翊了。」她微微地瞇起了眼睛,「他很像你。」   白帝沒有做聲,過了會,他臉上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   她又說:「世上就有那麼多讓人想不到的事情——你知道麼?當初我在宮裡的時候, 曾經聽人說過,外祖那麼多孫兒,你是最像他的。」   白帝默然片刻,笑笑說:「是啊,我也聽說過,可是那又怎樣呢?」   「那也不怎樣。只是你不覺得,當初的你和外祖,就像是今日的邯翊和你麼?世事就 是這麼奇怪,這麼多年,繞了一圈,好像一切只是重複了一遍。」   白帝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便問:「那麼,你來勸我放手?」   她不響,眼神漸漸變得有些飄忽,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甄妃微微搖頭:「我見邯翊,想勸他留你性命。」   白帝冷冷一笑:「他要是真想殺我,你也勸不動他。他不殺我,是因為他不敢!我自 己這條命,還是只有我自己才能保全。他也一樣!」   「既是如此,」甄妃淡淡地問:「你為何到現在還不肯動手?」   白帝呆了半晌,頹然長歎一聲,「唉!我真是不明白,天下早晚都是他的……」   「外祖當年,必定也是這麼想。」   「所以說,」白帝歎息著,「天家無父子。」   「你總是這樣……」甄妃輕聲地、呢喃地說道。   這樣的聲音喚起了許多回憶,他不由黯然神傷,「可是,你要我怎麼辦呢?難道我就 應該束手待斃?」   「他說他不想殺你。」她忽然說,「他知道自己的處境,可是他還是不想殺你。」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她又說:「這讓我想起一個人來。所以我今天來,其實最重要的就是要問你這件事, 他是不是……」   「他是。」白帝陡然打斷她的話。   然後他笑了一下,「到底是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甄妃的神情變得悲喜莫辨,沉默了很久,她輕輕歎息:「其實我原本,也不太敢相信 這是真的。為什麼你不告訴他呢?」   白帝彷彿有些茫然,過一會才說:「我想過,可一直找不到好時機。再說,告訴了他 ,又會有什麼不同?人人都以為是我害死了他的父親,就連你不是也一樣麼?」   她意外地看著他,「原來你是這樣以為的,原來這麼多年,你還是不明白……」她的 聲音漸漸低下去,然後她澀然地笑笑,又問:「可是我曾經聽說,那個孩子在凡界?」   「凡界那個是他的弟弟,那孩子太像他父親了,當時我不敢留他。幾年前他回來過一 次,我想留下他,可是他卻不願意,也只好由他去了。」   她默然了許久,然後站了起來。   他有些意外,「你終於不再勸我了?」   「我用不著勸你。」她微笑地說,「我剛剛明白過來,如果你真的想贏,此刻你就不 會坐在這個小院子裡了。」   白帝的眼角,露出一絲說不清是自嘲還是悵然的笑,「可是,真正的緣故你卻不知道 ……我沒有兩三年好活了。」   甄妃倏地抬眼,死死盯在他臉上,彷彿要看清楚,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良久,慢慢地垂下眼皮。臉上依然靜如止水,惟有長長的睫毛,不住地索索顫動。到 了這個時候才知道,她的心裡也不是真的那樣平靜的。   「到了這種地步,看待好多事情,都跟從前不一樣了。從前覺得至關緊要的,現在無 足輕重,從前拚命去爭的,現在也不想再爭。所以——」   他抬起頭,看看天上悠然飄過的白雲,靜靜地說:「既然這天下本來就是他的,那就 物歸原主吧。」         暮春,白帝在重兵護衛之下離開了帝都。   五月他渡過汾水,到達了趙延熙的大軍中,然後一路向東,直到東海邊的雲州。   公子玄翀和申翃,與他同行,然而隊伍中,卻不見大公主瑤英的身影。   在臨行的前一天,瑤英終於告訴父親,她將留在帝都。   她沒有說是為了什麼,白帝也就沒有問。   他依然像以前那樣,溫和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對她說:「只要你真的是為了你自己才 這麼做,那你就這麼去做吧。」   淚光在瑤英的眼裡閃動了一下,卻終於沒有流落下來。   然而,聽到這件事的玄翀,卻異常憤怒,他大聲責問:「姐,你怎麼可以在這種時候 ,離開我們,離開父王?」   瑤英不說話。   「我知道你留下來,是為了要嫁給他!他這樣對待我們,為什麼你還想嫁給他?他逼 迫父王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想過你。」   瑤英淡淡地說:「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怎麼能這麼狠?」靜默了一會,玄翀輕輕地說:「姐,我求你,跟我 們一起走吧……」   瑤英一動不動地坐著,良久,終於吐出一個字:「不。」   「好!」玄翀大聲說:「如果你一定要留下,那就永遠別讓我再看見你!」   他拂袖而去,披散的頭髮,像大鴉的翅膀般,瞬間遮蔽了瑤英眼前的陽光。   在離開帝都的時候,白帝掀起車簾,向後望去。   在積雪的城頭,他看見熟悉的身影,那瞬間父女倆的視線在空中相接,彼此都清晰對 方的想法。   同坐一車的玄翀問:「父王,為什麼你不讓姐姐和我們一起走?如果你說句話,也許 她會肯的。」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才什麼也沒說。」   「可是我真的不懂,姐姐她為什麼一定要留下?」   白帝默然了很久,「不懂最好,父王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懂。」   白帝的聲音,彷彿一聲悠長的歎息,伴隨著車軸隆隆的聲響,一起行向遠方。         凌亂的朝局,也終於漸漸穩住了。   新輔相的人選,傅世充是早已定下的,第三個,順理成章地給了蔣成南。   於是踏著柳蔭蟬聲,蔣成南又回到了帝都。一晃的工夫,已是兩年多。想起去時光景 ,蔣成南很有些感慨。   石璟出城相迎,便在城東桐山腳一片梅林中,為他接風。   「回來得正好,」石璟笑說:「剛趕上後日一場盛事。」   「哦?」蔣文韶揚著臉想了想:「冊北帝的大典,不是上月的事了?」   這回輪到石璟詫異:「原來你還未曾聽說?」   「我一路趕來,閉塞得很。」   「說來也不能全怪你,這事情也倉促得很,是玄帝——」   彷彿就是白帝離去帝都的時候,一個別號不脛而走。   玄帝。蔣成南在心裡復誦好幾遍,不由笑了:「玄帝,這真妙得很!」   玄帝,自然是白帝對應而來。可見民心當中,提到玄帝,必會自然而然地想到白帝。 遠去東府的白帝,並未就此消失了他的影響,而年輕的玄帝要在何時才能擺脫這樣的印象 ?可想而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石璟續完他的話:「是玄帝和大公主的婚事,四月定下的婚事,方兩月就辦了。」   「這也難怪。大公主這一嫁,這局在白帝手裡大約是不會再翻盤了。」   「真是想不到……」石璟低歎道。猶豫了一會,他終究將一個傳言,也是深藏心底的 疑惑說了出來:「聽說那一位,竟是故意退讓——」   他的手向東指。   蔣成南端坐不動,沉吟著、思量著,良久他抬起頭:「那已經莫可究詰的過去了,你 我只能看著前面的路!」   這樣說著,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西方。在那裡,一輪彤紅的殘陽半懸,餘輝金 黃,靜靜籠罩著幾百年來巋然不動的帝都。 尾聲   「王爺在做什麼?」   青衣走進房中,將一碗參湯置於白帝的案頭,一面悄聲地問。   正在奮筆疾書的白帝,停下手,輕輕揉了揉手腕,端起參湯來喝了兩口,這才回答: 「我在安排幾件大事。」   「王爺想的自然都是大事。」青衣馴服地笑著,「只是該注意身子,別太勞累了。」   「嗯、嗯。」白帝隨口應著,兩眼靜靜地望著前方。青衣一見就知道,他的思慮又飄 了開去,便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青衣,你先等等!」白帝喊住她,「裡面也有一件,是替你安排的。」   「我?王爺何苦為我操心?」   「你先坐著,聽我慢慢給你說。」   白帝從桌上取過一隻錦囊來遞給她:「你先看看這個。」   青衣從裡面掏出一沓紙片,她跟了白帝快三年,也識得好些字,粗粗一翻,發覺全是 房地契。   白帝說:「是給你的,可也不全是。這裡有七八處的房產田地,儘夠你過下半輩子, 還有——我想將申翃托付給你。當然,那是在我死之後。」   青衣吃了一驚,「王爺為何要說、要說……」   「人總要死的,何用忌諱?我也巴不得多活幾年,不過生死有命,也沒有法子。何況 ,到最後,還能過得兩年風平浪靜、消遙自在的日子,我倒也知足了。」   青衣卻在想,那麼她的這些年呢?到底算是怎麼回事?不由茫然。   白帝像是誤解了她的沉默,他說:「青衣,我不是同你說笑,我是真真正正地托孤。 你得要告訴我,你是不是不肯答應我求你的事情?」   青衣驚醒過來,「王爺!怎麼這樣說呢?」   「那麼,你肯不肯答應呢?」   青衣點了點頭,低聲說:「當然答應,王爺說的事,青衣幾時不曾答應過?」   「那就好,東府不是久留之地,眼下的太平局面也沒有幾年好維持。我活著,或許還 不會動,可是,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心裡有數。誰都想相安無事,無奈這辦不到。這些 年我看你,為人很本分,所以這個渾水你千萬別淌,我也不想叫申翃再淌進去。我自己淌 了一輩子的渾水,這裡面的事情,我太清楚了。」   青衣說:「王爺,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倘若真有那一天,青衣或隨王爺去,或找庵堂 出家,再不問別的事就是!」這樣說的時候,她是真的這樣想。死了也就死了,這樣莫名 其妙的人生,過下去又有多少意思?   「你還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想叫你帶走申翃——等我死之後。從此隱姓埋名,最好 ,一輩子做個百姓,平平安安地過一世就是他最大的福氣了。」   白帝閉著眼睛歇了會,又說:「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還給你準備了一封信,是寫 給瑤英的。可你要記著,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投這封信!」   「我記住了。」   白帝將那封寫好的信拿在手裡又看了一遍,提筆在最末寫上日期:「帝懋六十七年七 月初六」,然後封好,一起放進錦囊,鄭重遞到了青衣手裡。   「多謝你了!」   青衣懵懵懂懂地接過了錦囊。眼睛卻一直望著白帝,忽然,她哭了。也不知道是為什 麼,眼淚就滑落下來。   「別哭了。」白帝輕聲安慰她,「我們去山上走走吧。」   她擦乾了眼淚,木然地跟著他出門。她想自己的人生真是不如意,雖然有這樣的溫柔 ,卻只是對一個影子的。   東府消夏的行宮,傍臨東海。出宮是一條山路,遠遠地就聽見浪擊巖岸的隆隆濤聲。 山頂路盡,一座八角的觀瀾亭,建在崖邊,底下是陡直的峭壁,一波一波潮水喧騰而來, 拍在山石上,濺開雪似的浪花,又喧騰而去。   四歲的小申翃,早已坐不住,一下車就叫著,跳著跑了開去。   青衣說:「申翃這兩天迷上新鮮玩意了。」   白帝問:「是什麼?」   「他帶了來的,忍不到半個時辰,等著看就知道了。」   果然,不多時,申翃跑了回來,很神氣地吩咐乳娘:「拿我的琴來!」   白帝大笑,「你會彈琴了?」   「嗯!」申翃得意地挺起胸。   乳娘從車上取了琴來,卻是不到二尺長,一張小孩子玩的琴。申翃興高采烈地玩起來 ,卻又哪裡是彈?不過叮叮咚咚地一通亂撥弄。   「吵死了。」白帝笑著皺眉,「你要是真想彈琴,父王過兩日給你請師傅來。」   「好!」   青衣卻說:「太小了吧……」   話沒有說完,只聽濤聲之中,有種異樣的急促聲響,仔細辯來,是一陣馬蹄聲。白帝 略感驚訝地望向來路,卻見觀瀾亭外,一騎快馬,未曾收住腳,來人已經滾鞍下馬。   是黎順。一臉的凝重,拜倒在階下:「王爺,帝都有消息,天帝駕崩!」   白帝愕然地站起來,僵立片刻,卻又緩緩地坐下了。   「什麼時候的事?」   「上月十七。」   「去得還安靜麼?」   「聽說安靜極了。只去前曾清醒過一陣,叫過先儲的名字。後來……」   「嗯?」   「最後,是叫的王爺。」黎順輕聲地說。   白帝不作聲,半晌,長歎一聲:「唉……」兩行清淚,滾下臉頰。   週遭一片默然。就連申翃也被嚇住,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敢笑鬧,然而看著眼前 的琴,終究忍不住,伸出小手指,劃了一下。   「嗆」地一聲,在低啞的抽泣聲中,實在是太刺耳了。   乳娘嚇得臉色都發白了。但白帝沒有發怒,只是吩咐:「把琴收好吧。」   申翃不情願地「嗯吶——」一聲。   「聽話。」白帝說,「你的曾祖過世,你該為他守孝。」   乳娘忙把琴端了起來。   「等等!」白帝忽然又止住她,「這琴哪裡來的?」   乳娘支吾不語,青衣悶聲解釋說:「不知哪個箱子裡的,叫他看見,拿去玩了。」   白帝沒有再說什麼。伸手拿過琴來,手指在琴底某處下意識地輕輕摩挲著,臉上是種 說不清悲哀、感慨,還是茫然的神情。   青衣不知琴的來歷,只隱約地看見那處似乎刻著一個什麼字。黎順卻知道,那是個「 翊」字。   「王爺,」他低聲說,「大公主,現是天后了。」   白帝的臉上沒有任何神情,手指的動作漸漸緩了下來。   「王爺……」沉默的壓抑中,青衣輕輕地喚了一聲。   然而白帝的思緒已不知飄到了何處?天邊漸沉漸暗的夕陽,將最後的餘輝映在他的臉 上。石像般沉靜的面容中,一雙望向極遠方的眼睛,顯得格外冷峻、格外深邃。   忽然,他站起身,逕直走向亭欄邊,雙手向外一送,將琴拋了出去。   青衣失聲驚呼,申翃則將小嘴一癟,放聲大哭。   而白帝恍若未聞,只是默默地向下注視著。如秋日枯葉般墜落的那張琴,在浪尖閃現 了一下,迅即沒入被殘陽映得殷紅的潮水中。       天舞 全文完 -- -- ▆▍ ▄▆█.\◣ ██ ◥██◤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 ◥█◣ ◤◢█▔▔▔ ̄ ̄ ̄ ̄ ̄ ̄ ̄ ̄ ̄ ̄ ̄ ̄ ̄ ̄ ̄ ̄ ̄ ̄ ◢▆▄◤ψ◣◥█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moon0430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70.101

03/23 14:45, , 1F
子晨那句「天家無父子」道盡了他的無奈啊 >"<
03/23 14:45, 1F

03/23 14:46, , 2F
03/23 14:46, 2F

03/23 14:48, , 3F
所以邯翊和小祀是兄弟,都是承桓的兒子?  ̄□ ̄"
03/23 14:48, 3F

03/23 17:08, , 4F
一口氣看完了三部~好累喲ˊˋ
03/23 17:08, 4F

03/23 17:29, , 5F
不知為何,我對邯翊把青衣安排在白帝身邊有點難過 ~"~
03/23 17:29, 5F

03/23 18:26, , 6F
眼睛快瞎了ˊˋ 但是好看~
03/23 18:26, 6F

03/23 18:45, , 7F
( ′-`)y-~所以道士幫搖英算命算的沒錯阿....
03/23 18:45, 7F

03/23 19:24, , 8F
好看 雖然看很久 眼很花 為啥咪會出現在飄版阿?
03/23 19:24, 8F

03/23 19:54, , 9F
推眼睛快瞎了 >"< 可是還要繼續看XD
03/23 19:54, 9F

03/23 21:30, , 10F
子晟其實是天帝的翻版,最後兩個人其實很像啊
03/23 21:30, 10F

03/23 21:31, , 11F
我反而覺得承桓是幸福的,因為其他人永遠懷念他的好
03/23 21:31, 11F

03/23 22:33, , 12F
marvel板指的並不單單是飄,還有奇幻的,懸疑的..等等
03/23 22:33, 12F

03/23 22:33, , 13F
書中主角都是天人,作者也是從山海經裡有靈感的,所以
03/23 22:33, 13F

03/23 22:35, , 14F
貼在這並不奇怪,不過我也覺得這偏向愛情小說多一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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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3 23:18, , 15F
比較失望的是瑤英當上天后的過程...不是怎麼震撼
03/23 23:18, 15F

03/23 23:51, , 16F
有沒有第四部呢(小小聲問~)
03/23 23:51, 16F

03/24 00:15, , 17F
天舞只有寫三部曲耶.....(小小聲回答)
03/24 00:15, 17F

03/24 00:27, , 18F
終於看完了 還是好希望有第四部可以看喔!謝謝藍大~
03/24 00:27, 18F

03/24 00:37, , 19F
真的太好看啦~~~~
03/24 00:37, 19F

03/24 02:14, , 20F
瑤英雖然變成天后...但其實有人質的意味在吧....
03/24 02:14, 20F

03/24 03:15, , 21F
雖然有人質意味 可是不留在帝都瑤英會一輩子思念邯翊
03/24 03:15, 21F

03/24 03:16, , 22F
邯翊個性介於承桓和子晟之間 瑤英留在帝都還是會幸福的~~
03/24 03:16, 22F

03/24 03:17, , 23F
真的很好看 要是有續集就好了 承桓子晟轉生為曹植曹丕
03/24 03:17, 23F

03/24 03:18, , 24F
甄慧為甄妃 啊~~我是看到"甄妃"想到的~~
03/24 03:18, 24F

03/24 03:21, , 25F
請問bluesky大 您貼的文章太好看了 可否借轉個人板收藏呢
03/24 03:21, 25F

03/24 06:59, , 26F
我也看完了( ̄□ ̄)~7點了XD
03/24 06:59, 26F

03/24 18:00, , 27F
最喜歡的還是第二部~
03/24 18:00, 27F

03/24 22:03, , 28F
其實文中的主角大都留給對方幾分餘地,比起真實歷史事件
03/24 22:03, 28F

03/24 22:05, , 29F
絕對好很多...
03/24 22:05, 29F

03/25 16:42, , 30F
總算全看完了....小祀就這麼凡間蒸發的喔 >"<
03/25 16:42, 30F

03/27 21:58, , 31F
03/27 21:58, 31F

03/27 21:59, , 32F
可是跟掉到河谷的玩具有什麼關係阿? 不懂?
03/27 21:59, 32F

03/28 01:50, , 33F
花了好幾天一點一點看..總算看完哩~真好看阿XD
03/28 01:50, 33F

04/04 08:13, , 34F
4樓你好猛喔orz
04/04 08:13, 34F

04/07 05:31, , 35F
真是太好看了Orz
04/07 05:31, 35F

04/22 00:22, , 36F
當子晟將邯翊幼年玩過的琴瑟丟棄時,真的是百感及交集..
04/22 00:22, 36F

02/16 14:11, , 37F
應該還有第四部,因為顓頊相傳曾截斷天界與凡界的通路
02/16 14:11, 37F

02/16 14:13, , 38F
不過因為他與兒子的倒行逆施,共工才會反叛的......
02/16 14:13, 38F

02/16 14:14, , 39F
我在猜小祀會不會用共工的角色出現:p
02/16 14:14, 39F

02/16 14:30, , 40F
不過這樣也不對,因為鯀是共工後才出來的......XD
02/16 14:30, 40F

04/04 05:13, , 41F
唉~ 權勢
04/04 05:13, 41F

07/09 18:15, , 42F
看完好悶啊....
07/09 18:15, 42F
文章代碼(AID): #148ZNXus (marv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