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短評:好事成雙的〈性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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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改寫〈性愛故事〉,曾經寫信給亦絢。亦絢說得客氣,希望我再寫。
重讀之後我想,是我的〈性愛故事〉從頭到尾雙人奪命演出,殺氣太兇了。還是亦絢寫得
好,亦絢的〈性愛故事〉像兩個套夾,鑲嵌起兩段看似不相干的情愛故事,可以拆開來讀
,也可以合讀。拆開有拆開的精細之處,仔仔細細瞧清楚。
初讀時候,〈性愛故事〉是一則關於選擇的故事。關於情愛中的兩難選擇。這不斷回望的
目光是難在:過去已然失落,但當下擁有的,恐怕轉瞬間也要失去。
再讀一次,〈性愛故事〉裡喻體與喻依巧妙搭配,又是一則以才子佳人情愛敘事託寓性別
政治的小說。透過分別前後兩段情感來加以檢視、重構〈性愛故事〉的敘事結構,我將
〈性愛故事〉置入性別政治脈絡中,視為一則「同志國」國族建立過程中的託寓
(allegory)。我認為與其說〈性愛故事〉是主角純青個人的兩難情事一樁,不如說透過
這則虛構故事再現了當下同志情事的具體實貌:是身份認同的掙扎,接以同性關係維持之
責任與承擔。
按文本中的時間來讀,純青與黃鳳從十三、四歲以來始終徘徊、難以吐露愛意的戀情,恰
恰再現了其時報刊媒體以「顛鸞倒鳳」、「假鳳虛凰」污名同性情欲的時空背景(陳佩甄
。2006:30-37)。她們兩人之間,就是情話也要反著說,而且是透過虛擬想像的異性戀
婚姻才能在縫隙中想像同性關係,並且許下承諾。她們的關係是「她和她兩人那麼要強那
麼任性,但到底前面可有什麼結局等著她們嗎?」:
黃鳳當年說過的:「妳這樣子將來妳老公絕對受妳不了的。」
看她靜靜不反應,黃鳳再道:「妳老公受不了妳,可是我受得了。」她對她說:
「真的,我受得了。只有我可以照顧妳。」
純青一直惋惜、無可挽回的,不是昔日錯過的戀人黃鳳;更確切地說,是純青得以自我宣
稱為同性戀之後,回頭望去,可嘆過去礙於時空環境無可自我定義、表達自我的憾恨、在
那之中除了「同性戀」以外的還有更多可能性。
時序再往後走,〈家族之始〉裡以「小」開頭的「微字」家族成員在〈性愛故事〉悄悄上
了場,那是「兩人真真遇到如假包換的同性戀,就不知道比較像是——在路上撿到錢——
就是真的,也還像有些假——這豈止是她鄉遇故知呢」般因著對自我同性戀身份的接納而
欣喜。
如果讀者以為這段同志情事就此順利開展,亦絢卻引入更縝密的思辯——要探問因著同性
相吸建立的關係中,對「性」與「相處」的倫理性態度究竟應為何?我覺得這一波未平一
波又起之處,正是亦絢小說好看的地方,真正精彩!
倘若對於同志身份的自我認同,是純青與黃鳳關係間最大障礙;作者在此借用主角人物純
青的口所說出的「露水心態」,其實是以否認(disavow)映襯出了同性伴侶關係裡的
「進階題」、「大哉問」,一一反指同性關係中缺少法律保障婚姻,更不可或缺的責任與
承擔:
〔…〕純青都維持一種露水心態,她自己的流行,喜歡想像自己好強好有
本錢好聚好散的——一切理智維繫,略有不足,便大方談分手、做朋友,
清潔又實際。
但讀者需加留意的或許是,這樣以否認口吻凸顯的敘事張力,正是因為在虛構故事〈性愛
故事〉裡,純青的第二段關係是寫實的,而純青與黃鳳未能把握的關係是一則虛構中的虛
構,其再現時刻總是在純青的回憶之中。讀者亦可自行虛構另一版本的〈性愛故事〉便可
應證對照:倘若純青與黃鳳有了寫實生活,構築伴侶關係亦得從頭點滴積累。這並不是說
純青與黃鳳的情感不曾存在,當我論及「虛構」時,並非談論「真」、「假」、「實存與
否」等問題,如果我們還記得Butler引用Foucault,指陳性別主體總是在話語論述中生成
,同時反辯駁性別正常化的「自然建構」。回憶書寫的危險之處,我認為是如前所述哀悼
書寫(the work of mourning)的特性始然:其友誼書寫在哀悼書寫中才能生成最大書寫
張力,也因此回到Derrida所論「書寫」與「經驗」間的斷裂與歧異,這個精彩的主題則
有更多留待日後討論之處,在此不表。
若將〈性愛故事〉自《台灣同志小說選》(2005)中抽離,重新置回亦絢以五篇短篇小說
輯成的《壞掉時候》(2001)。今日讀來,或許可說:虛構故事裡,情人不能兼容並蓄;
但現實生活中,政治卻可多元歧異各自實踐。題為「好事雙寫」,女子成雙,本來不易。
亦絢的〈性愛故事〉將兩則故事寫在一起,我試著拆開來讀,讀出它的不容易,究竟在哪
裡。但危機正是轉機,知其不易,豈不更盼望好事成雙?責任與承擔,正是同性關係進一
步的開始;一則短評回應,也算對另一種形式破鏡重圓、圓滿結局的無限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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