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等下一個花季(二十五)
等下一個花季（二十五）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在上過頂樓。
爸爸試著找新的房客，但對房客的要求更謹慎了點，好幾個月下來都不順遂，那房間就一
直空在那裡。
原來充滿溫度的房間，如今只剩下四面空蕩的牆，冬夜裡從窗縫鑽進的北風，跳著凌亂虛
無的舞步，旋起一屋子回憶的灰燼。
我的心也隨著嚴瑾的離開而空了，有好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生活著的。
那段時間爸爸隻字不提有關嚴瑾的事，也再也沒有提過和柏尉的事，柏尉有次來找過爸爸
，他們後來卻什麼都沒跟我提，彷彿把這樣的安靜當作一種默認，像是共犯一般隱埋嚴瑾
曾經存在的回憶。
只有欣芃偶爾會怯生生地問著發呆的我：「姐，你還好嗎？」
嚴瑾在我的生活裡，好像只剩下欣芃這一句虛無飄渺的痕跡。但我知道她還扎在我的心裡
，像枯萎死去的花朵在土壤留著殘餘的腐根，破敗我的身心。
我找不到出口，就這樣放任著它。
後來有天早上，我和欣芃在花店時，她假裝隨口提起，「姐，樓上的房間要租出去了。」
「什麼？」
「你記得小時候我們去過一個表姑家泡茶嗎？」欣芃刻意平淡地說，「後來她離婚了，現
在一個人住，爸爸就要她說乾脆搬來一起住了...」
「是嗎...」
「姐，」欣芃怯生生地說，「你要不要上樓看看，頂樓的花我時常忘了澆，現在一堆都快
死光了......」
「喔。」
我想要無視心慌，卻只是徒勞。
那天晚上我沒有去頂樓，反而獨自一人到了市中心，我一直想找一個方式與嚴瑾告別，能
翻壤破土將所有殘餘的腐根清去，我想得到解脫。
那是一家著名的酒吧，門口高懸的彩虹旗毫不遮掩的大方飄揚著，我不知道為何自己要來
，或許我只是想找尋與嚴瑾相似的靈魂。
酒吧裡的音樂震耳，燈光絢爛，煙霧瀰漫，我坐在吧台邊的角落，獨自喝著調酒，像來到
另一個國度一樣格格不入，為掩飾自己可笑的行徑，只能一直喝酒。
「你一個人啊？」一個留著極短髮，穿著帽T的女生坐到了我身邊。
我有預料可能會被搭訕，但真的碰到了我卻半响說不出話來。
「還是在等人？」
我搖搖頭。
「我叫小K，你呢？」
我根本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她笑笑，想化解我不告訴她名字的尷尬，「以前沒見過你，第一次來？」
「嗯。」我把最後一口瑪格麗特喝下去。
「別喝那麼急啦！這樣很容易醉的......」
「再來一杯。」我對酒保示了意。
小K把座椅轉了圈，手肘靠在吧台上，「你，是不是失戀了啊？」
我看了她一眼，還是不知道說什麼。
「其實呢，這酒吧裡一堆都是寂寞的人、傷心的人，」她兀自說著，「這些音樂啊、燈光
啊，感覺好像很快樂、很彩色，但都是為了塞滿寂寞人的心的...」
她的話語引起了我的思緒，我認真地看著她，她邊喝著手上的啤酒，嘴角上揚的模樣讓我
的心勾起一陣刺痛。
我喝了一大口手上的調酒。
「欸，就說別這樣喝酒啦！哪有什麼事情這麼嚴重，你這樣喝會醉的...」
我甩開她，一個身體不穩差點摔下椅子，她伸手扶住我，「小心點...」
我抓住她的衣袖，「帶我離開這裡。」
「啊？什麼？」她雖問，卻並不驚訝。
「你來跟我講話不就為了這個目的？」
「也不是，好吧，我沒想到這麼快，我們才認識不到十分鐘。」
「你不是說我們都是寂寞的？」
她抓抓頭，「走吧。」
我從離開酒吧到旅館的路上，腦袋身體都使不上力，我的靈魂脫離了身體，在一旁像是一
個事不關己的路人，看著她一路把我帶進那廉價的旅社房間。
我看見她問我要不要先洗澡？我搖頭，只是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她有點猶疑，但慾望蠢蠢欲動。
我看見她脫去了外套坐到我的身邊，她安靜地看著我，「你不知道自己很美嗎？我怎麼
可能抗拒？」
她吻我，但我無力控制身體，無法回應，酒精讓我頭痛欲裂，我究竟是想藉著誰的體溫
來忘掉嚴瑾？還是想以什麼儀式來控訴愛情？我都無法理清。
小K對我的冷淡有些挫敗，更努力想討好，只是我的身體依舊毫無回應，但，我的靈魂卻
瓦解了。
我痛哭失聲。
「怎麼啦...怎麼啦？」小K嚇到了，她抹去我的淚水，然後坐起身來。
我蜷曲在床上，壓住胸口，像極力壓住心中潘朵拉的盒子，但關於嚴瑾的一切仍舊倏地
包圍了我，那些甜蜜、爭吵、相愛與離別的回憶齜牙裂嘴地湧出，我這幾個月來始終沒
有消化掉，我還在期盼著嚴瑾，但一切真的結束了。
「唉，我早知道會這樣。」小K坐在床的一旁，看著我一直哭，「其實呢...誰沒有傷過
心呢？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但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輕撫著我的肩頭，「有時候心痛得真的會讓人覺得死了算了，但時間會過去，一切都
會過去的。」
那夜我躺在旅館的床上，在一個陌生人的陪伴下得到慰藉。
清晨時我醒來，小K還在沙發上睡著，我靜靜地仔細看著她，其實她沒有任何一處像嚴瑾
。
我悄聲地離開，沒有吵醒她，也沒有留下隻字片語。
我回家後上了頂樓，終能冷漠地整理那個的房間，我知道嚴瑾真的離開了，她在我正想
跨出爭取的時候退卻了，她逃走了，不顧我的心傷和失望，選擇了她所謂自由的道路。
我將她留下的灰燼拭去，將桌椅床架全都換了位置，這房間對我來說是不願想起的記憶
，我不想再被我們的愛所傷，於是用恨包裹了心。
表姑在兩個星期後搬來，頂樓的房間多了一些她搬來的傢俱，我每次一上樓，對記憶裡
那個房間的樣子又模糊了一些，有一天我上樓時，發現自己再也想不起那個房間的模樣
了。
Kevin在和欣芃分開了九個月後重新回到了台灣，妹妹高興得都要相信了上帝的存在，
Kevin打算在這裡學中文完後考研究所，未來都和欣芃一起討論，欣芃為此和爸爸掀了牌
，打定了主意認定Kevin，爸爸一開始碎念了好幾天，關於語言文化不通、社會習俗之類
的，但最終還是默認了兩人的關係。
我不確定爸爸這一年來心軟下來的原因是什麼，欣芃有時會嘆著氣說，老爸這一年來還
是有想的，有慢慢去用我們的角度思考。
我只能輕笑著，只能真心地希望欣芃能夠幸福。
我的日子比以前還更平靜，柏尉偶爾會捎來問候，或是公司旅遊便帶了些禮物給我，我
明白他還在等，卻不知道他在等著些什麼。
「公司有個女同事最近和我走得很近。」有天晚上關了店，在樓下遇到他時他跟我說。
「喔，那很好啊。」
「欣蓓，但是你知道我.......」
「我真的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有喜歡你的人，為什麼不好好把握？」
「是嗎？」
「是啊，不試怎麼知道呢。」
後來柏尉真的談了戀愛，有幾次曾看見那個女生陪著他回家，但每次我一和他打招呼，
柏尉就顯得侷促困窘，有時連那女生都覺得他神情有異，我不願讓對方多想，後來好一
陣子我都盡量避免和他碰面。
那年冬天的某個夜晚，欣芃跟朋友去旅行了，只剩下我和爸爸在家。那晚爸爸一直精
神不濟，後來起身要去休息時卻倒了下來。
我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那時我不知道還能找誰幫忙，便也打給了柏尉，柏尉馬上出
現在我家，然後陪著我送爸爸到醫院。
醫生說爸爸是中風，腦部的血塊壓迫到了神經所致，得開刀清除血塊。爸爸被推進了手
術室，我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在外頭候著。
柏尉倒了杯熱巧克力給我，「先暖一下身子吧，我已經通知欣芃了，她說馬上回來。」
「不好意思還麻煩你。」
「別這樣說，鄰居互相照顧本來就是應該的。」
我看他腳上還穿著室內拖鞋，「你先回家吧，我在這等就好。」
「沒關係，我陪你等。」
「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時。」
他仰頭苦笑，「那麼久都在等了。」
「柏尉，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沒回答我，只是脫了外套蓋在我身上。
「不用了啦。」
「穿著吧，夜裡更冷了，你還要照顧伯父，小心別感冒了。」
「喔。」
「希望伯父不要有事，我還想吃他做的菜呢。」
那夜我們聊了些小時候那條街上發生的事，他一直陪我等到了爸爸穩定下來，妹妹趕
回來後才離開。
那次父親的中風，我和妹妹往醫院跑了一陣子，柏尉也三天兩頭地來探病，有時拿了
些葉伯父給的中藥，有時買些水果來，他常跑醫院的次數連護士小姐都認識他了。
「姐，你最近和柏尉哥怎樣了？」欣芃趁著柏尉去買咖啡時問我。
「什麼怎樣，沒怎樣啊。」
「他該不會還對你念念不忘吧？」
「怎麼可能，他有女朋友耶！」
「什麼？他沒跟你說嗎？他一個月前才跟女友分手耶，上次葉媽媽來時跟我說的，我
以為你知道。」
「不是才交往沒多久？」
「對啊，可能才半年而已...但也剛好他分手了，不然每天往另一個女人身邊跑，我
是他女友一定受不了....」
那天後來我問柏尉，他才說了分手的事。
「我們倆個性不合吧。」
「怎麼了？」
「和她在一起蠻愉快的，但只要碰到生活上的瑣事，我們就常吵架，可能她太年輕，
還未定下來...」
「喔。」
「我爸媽也不喜歡她，老覺得她不夠莊重。」
「那你自己呢？」
他抬頭嘆了一口氣，「其實只是想找個人安定下來，她不適合我，何況...我一直
放不下你。」
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欣蓓，給我一次機會吧。」
我依舊沈默。
「你過去怎樣我都不在乎，我們可以重新再來。」
「重新...？」
生命真的可以重新再來嗎？假裝一切從沒有過，我還是最初那個被他拉著手的懞
懂女孩？
「欣蓓...」
他拉住我的手，「讓我照顧你和你的家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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