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日的新旅途踏上了啟程之路。
安倪把兩段經商之旅中間的休憩時日併入下一度的行程，故此番計畫逐一走訪漠中數
個中繼站；一方面放緩行進腳步和心情，另一方面適時連結沙漠內部的落腳據點，更新有
效資訊。
不過，雖有隊主設法貼心的周到安排，之前舟車勞頓的疲憊未得消弭，商隊成員均一
臉倦容，幾次分工行動的成效也不如以往。
安倪決定臨時更改行經路線，縮短前半段路。
「打擾了，頭兒。」小九敲響半開的門，逕自走入安倪房內，「這是修改後的地圖。
依照妳交代的地點，調整商隊前進的路線。妳看，這裡、這裡……和這裡。」
只向小九輕輕點頭便悄悄離開的安靜，明白她們欲討論後續事宜，自己不適合留在現
場。穿越廊道，她走到庭院，日正西落的橘黃光暈灑落一地，大幅渲染了院景，宛若一幅
潑墨隨筆。
時近傍晚，家家戶戶升起陣陣灰煙，透露忙於炊事的勞動。安靜微微一笑，攀上屋簷
、斜臥一角，靜靜觀賞佐以日落的平凡常景。夕陽低垂，把事物的影子拉得極為細長，隱
隱約約勾動了什麼。
好像，缺少……？
一團模糊不清之物，迅速閃過腦際。安靜不由得閉上雙眼，集中注意力。
那是？
「安靜，妳在上面做什麼呢？」
睜眼，湧現的波濤已轉平靜。
附上一個微笑，縱身躍上平地，「沒有啊。」
「妳好像……喜歡一個人看夕陽？」輕輕整理戀人稍歪的衣飾，安倪發問。
「嗯……我想是吧。」正面回答，但沒有想要多談的意思。
注意到安靜語帶保留的反應，安倪不多強求。
「那走吧，我們到前廳。我和小九談妥了接下來的行程，要對眾宣布。」
依照安倪的原初構想，商隊將採之字路線、一路拓及散落沙漠各處的大型聚落，並觀
察是否有新興據點的形成；而中間休息點是漠央小城，預計在此停留一個月餘。不過，眼
見隊員們疲態不減，安倪刪減了停駐的聚落數、調整路線，增快隊伍前往小城的速度。
「各位看一下小九拿出的這幅地圖。我們目前位於此處，」安倪的指尖在硬質皮紙上
快速滑動，肢體指示強調了言詞內容，「明日出發，直接西行；如無意外，我們會在三日
後抵達下一個聚落。之後，便前往小城。有沒有什麼意見？」
右叔旋即發言：「然後我們會停留多久？」
「兩個月。」
「頭兒，」多爾克出聲，「能否改為三個月？目前時節正值酷暑，越靠近漠央、天氣
越熱，商隊行走越易出事。如果沒有額外的安排，延長我們停留的時間，避過高溫天候，
比較恰當。」
「我同意多爾克的說法。」溫巧附和。
安倪低頭沉吟片刻。
「好，就照你所說的。除此之外，有沒有別的想法？」
焰日上下迅速取得共識，底定了未來的規劃。散會後，各人紛紛針對份內事務、分頭
行事，前廳頓時剩下安倪、安靜二人，與桌上尚待收拾的皮質地圖。當隊員們陸續走遠，
安倪拉了安靜坐下。
「妳怎麼了？我知道，妳剛剛心不在焉。」
被精準地一語道破，安靜尷尬一笑，卻說不出話。
她要怎麼說出，聽見「小城」二字時，全身緊繃至動彈不得的奇怪情形？她要怎麼說
出，那一段段掠經腦海的殘缺畫面，一幕幕放映著沉默的真實？她要怎麼說出，心底對小
城滿懷的迫切渴望，渴望立刻趕往那裡？
這些異狀，她完全說不出來。
「沒關係……妳可能累了。我們回房吧。」
心知安靜還有關於記憶的包袱，安倪從不忍心逼問什麼。這位商隊之主，在充滿意外
、驚喜的戀情中，獲得叱吒商場所攫取不了的充實、溫暖與感動；她自信可以留住那顆心
，所以不願束縛安靜的人身。既然如此，當然不需要誘之以利、迫之以威。
獨自咀嚼體內埋藏的祕密，安靜無語。
「妳會……有……，離我……」
「不……的……沒有人……我……分開……」
兩句朦朧的話語，宛如丟入水中，不清不楚地呢喃。
在講什麼？是誰在說話？
翌日，天色甫亮，商隊如期啟程。他們耗時三個晝夜來到名為「悠翠」的聚落，駐足
三個晝夜後，又預期費時三個晝夜、兼程趕往小城。一行人距離目的地越近，安靜的心思
越顯不安。
寄居心底的那頭獸，結束休養生息的潛伏，開始張牙舞爪地作亂。
低沉氣壓牢牢盤據心頭，安靜動彈不得地被迫承受。每當和安倪肢體相觸，體內便產
生一股澎湃的抗拒，她必須用盡全力、方能忍住推開安倪的衝動；而設法掩蓋異常事態的
結果，唯有默默忍受業已茁壯的成獸之肆虐。
此外，短短幾日光景，越來越多紛亂的記憶碎片灑滿眼前；又絕大多數的畫面莫不一
閃即逝，且未能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讓她鎮日陷入苦惱，也無法從中找到串連、拼湊的
關鍵軸線。
雙重拉扯，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焰日已可清楚望見，遠處的小城矗立於風沙之中。
遙望漠央之城，安靜握住韁繩的手不由得一緊，馬兒隨之緩緩停下。她一個人落單在
隊伍後方，失神失魂；心口裂出一處大洞，冷風呼嘯、恣意來去，宛如聲聲嘲笑盡忘前塵
往事的失憶人。
忽然察覺身旁少了一人的安倪，止住坐騎前行的速度，一回頭，只見安靜失魂落魄地
呆望前方。她策馬往回走，出言關心：「妳還好嗎？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然而，安靜無暇回應她的慰問。
小城景象，像掌握重要線索的鑰匙，刺入了突如其來的提示。
──「妳會不會有朝一日，離我而去？」
──「不會的，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開。」
一雙紅眸閃動藏不住的疑慮。
「妳記住──沒有人可以將我們分開。母親也不能。」
誰？誰給了這份保證？
傷口業已癒合的後腦，突然襲來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安靜倒抽一口氣，整個人無力
地伏上馬背，再無撐起身軀的氣力；安倪見狀嚇了一跳，她趨前靠近，試圖分擔心愛伊人
的痛苦，可惜無能為力。
「怎麼回事呢？妳哪裡不舒服？」心急，卻無助，「我叫阿蒙來看看……」
「不……不用了……」安靜伸手抓緊喪失冷靜的安倪，勉強露出沒事的笑容，搭上一
臉慘白的神情，反而顯得無比虛弱，「沒關係，我、我……沒事……沒事的。」
「妳看起來很不好……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單手穿過安靜的後背、環住其腰，安倪讓她的身子倒在自己肩上；另一手操控兩匹馬
的韁繩，維持雙方乘坐的平穩，避免安靜無法保持平衡、歪倒落馬。
可安靜已沒有多餘心力顧及外界。
不計其數的影像反覆衝擊她的腦袋，如滔天巨浪沖刷礁岩的力道，毫不留情。
──「妳、妳看什麼？」
手，覆上了另一隻手；掌心泛起一團不停擴散的溫熱。
──「我在想，可以這樣牽著妳，多久？」
轉身之際，嘴角微揚。
畫面一跳──「在想什麼？」
甜甜的淡笑浮現，似有若無的柔情密意，「想妳。」
想要遏止這種混亂狀況，安靜用力抱住了頭，雙眼緊閉。
──「我真的愛安靜，我們不是……鬧著玩而已。」
──「我們是認真的。」
一屈膝、重重跪地，牢牢緊握彼此：「母親，我今生只求和安靜一起。」
堅定不移的兩個人，一雙紅眼，一對灰瞳。
「那麼，妳務必在一年之內，回到這裡，妳的鄉、妳的出生地，妳心愛之人所在的地
方。」
──「靜兒，妳做得到嗎？一年。」
誰的呼喚？誰訂下的一年之約？
靜兒、靜兒、靜兒……做得到嗎、做得到嗎……
做，得到嗎？
──「我可以。」
當然可以！
睜眼……
安靜終於知道，當初對安倪之名的無比熟悉，從何而來……
安倪……安寧……
是，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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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妳是小污點，
我就是張僧繇畫的龍。
妳要不要當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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