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劉小楓:司馬遷屬什麼「家」?
(《讀書》2003年第8期)
誰都曉得,司馬遷是史家。
什麼樣的「史家」?讀陳桐生著《史記與詩經》,不由得不想這個問題。
僅看書名,還以為陳著要講司馬遷如何從《詩經》中「實錄」史料。如今的古典學問,大
多不過像錢穆史學,「實錄」、爬梳史料。陳著雖有「實錄」,卻重在辨析司馬遷如何賡
續孔子存「王道哲學」的命脈。
從史學史角度看,司馬遷與孔子的關係是明擺著的:孔子作《春秋》乃賡續《詩》、《書
》,「《詩》亡然後《春秋》作」(《孟子.離婁.下》);「《書》亡而入於《春秋》
,皆天時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司馬遷紹法《春秋》,而刪潤典謨,以入紀傳」(
章學誠,《文史通義.書教.上》)。問題是,倘若孔子「作」《春秋》是有王心的人的
「作」法,司馬遷「紹法」孔子不也成了有王心的人?
古代的史家是有王心的人?
治中國古代哲學的,少有不引徵司馬遷,但很少有人專講什麼「司馬遷哲學」——這提法
聽起來就彆扭。不過,翻開如今中國哲學史、思想史的種種標準或準教科書,又無不見到
說司馬遷的思想或哲學。
怎樣一個思想或哲學法?
據說,司馬遷雖師從董子公羊學,「卻能保持清醒頭腦,不受偏見左右,而是從史實出發
,實事求是」(張豈之主編,《中國思想史》[國家教委審定教材],128頁)。於是,司
馬遷的偉大思想就是「實錄」精神。但孟子明明說孔子「作」《春秋》只是表面上(「事
」、「文」)與「晉之《乘》,楚之《杌》」一樣,「義則丘竊取之」。如果不從史「竊
取」「義」,司馬遷何以堪稱「紹法」孔子?
權威的《中國思想通史》說司馬遷「實錄」精神要精緻得多,於是給他安排了這樣一個了
不起的思想史位置:司馬遷正值「中國封建制社會法典化的劃期時代」,那個時候,「中
國的奧古斯丁」董仲舒綜合「庸俗哲學」(按指公羊學)和宗教(按指五行災異說)建立
了「合法思想」,中國思想史從此進入了中世紀,司馬遷卻能樸素「唯物主義」地站在中
世紀之外,「據理恃智」,堅持「百家的異論殊方的傳統」(侯外廬等著,《中國思想史
》,卷二)。但司馬遷自己不是說,「理不可據,智不可恃。無造福先,無觸禍始。委之
自然,終歸一矣」(《全漢文.悲士不遇賦》)?據說,這話是在「積威約之勢」下不得
不說的「隱約」之言,實際上司馬遷「激於義理」,敢反「合法思想」。
什麼樣的「義理」?司馬遷信人不信天,「從人類經濟生活方面尋求」社會歷史發展的原
因(任繼愈主編,《中國哲學發展史》[秦漢卷],311頁);甚至肯定「利欲」、批判「
仁義」(祝瑞開,《兩漢思想史》,142 頁以下)。就這樣,司馬遷成了「進步」思想家
。
種種奠立當今大學中國思想史教育的「主流」論述對司馬遷史學的禮贊,如今可能已經讓
人忍俊不禁。不過,儘管不再時興「唯物主義」、「思想進步」之類的說辭,國朝學界的
中學研究並沒有走出「五四新文化」教條;「唯物主義」不過變成了「民主主義」、「自
由主義」甚至「後殖民主義」,「唯物史觀」不過被文化人類學、歷史社會學或者文化研
究的種種「觀」代替了。人們熱衷追究中國古典思想中種種現代「主義」的蛛絲馬跡,再
不然就把思想史還原為社會史,尋找某種思想、某種學問在歷史社會中的所謂具體「位置
」——學著艾爾曼找尋清代公羊學復興的「家族」基礎。
陳著《史記與詩經》說司馬遷思想筆法不同,怎能不讓人欣喜?全書二百六十頁,凡九章
。第一章辯司馬遷習哪家《詩》說的舊案,三至七章辯具體的《詩》說(「四始」說、「
風雅正變」說、「《商頌》為宋詩」說、「聖人無父感天而生」說)與《史記》的關係,
末兩章分別討論《詩經》與司馬遷「原始察終,見盛觀衰」原則的關係和司馬遷本人對《
詩經》的論說。
第二章講司馬遷與孔子的關係,篇幅最長(六十餘頁),顯然乃全書重點。作者首先花了
大量篇幅討論:有沒有孔子「刪《詩》」這回事情?倘若有,如何個「刪」法?
孔子是否「刪《詩》」,乃經學史上一大案。皮錫瑞《經學通論》說《詩經》,最後一條
即辯論《史記.孔子世家》的孔子「刪《詩》」說(「論孔子刪詩是去其重,三百五篇已
難盡通,不必更求三百五篇之外」)。《史記與詩經》所探討的問題,可以說承接的是皮
錫瑞對這一經學史問題的總結。
這就把一個大問題推到國朝學界面前:中國古典學問的論題意識究竟當來自現代的種種「
主義」或不斷推陳出新的文化論說,抑或源於中學傳統的學問問題本身?
孔子是否「刪《詩》」,與孔子是否作《十翼》、《春秋》、《書序》等問題連在一起,
涉及對孔子的歷史形象的認證:孔子究竟是素王、還是整理舊故的學究老儒。否認孔子「
刪《詩》」、作《十翼》、《春秋》、《書序》,在古人和今人中(前有朱熹、劉克莊,
後有錢穆、馮友蘭)都不乏其人。孔子的「刪」、「作」,是司馬遷第一個總結提出的,
「難道司馬遷要與後代的學人開玩笑」(47頁)?
問得好!
在中國學問史上,司馬遷第一個給孔子「作」「傳」。記載孔子言行的其實很多,比起不
著文字的蘇格拉底,有案可查多了。關於蘇格拉底的材料,僅有阿里斯托芬、柏拉圖、色
諾芬的文學性(而非史實性)描述;小第歐根尼的作傳,如今查明也是文學筆法——小第
歐根尼算「第三代犬儒派的代表」,不可當實證史料用。對於找尋「歷史的蘇格拉底」,
西方的業界人士早就說過,越找越沉入歷史的冥暗。相反,記載孔子言論的「史料」,實
在太多且蕪雜(孫星衍等輯、郭沂校補,《孔子集語校補》,齊魯書社版一九九八年)。
於是,國朝史家甚至可以「編」成孔子行年,也就不足為怪了,雖然,這「歷史的孔子」
仍然不過是百年來國朝實證史學的造像而已。
再說,還原出「歷史的孔子」,司馬遷的〈孔子世家〉就可以廢了?
即便還原出所謂「歷史真實的孔子」,仍然與司馬遷筆下的孔子不相干。《史記與詩經》
承認,如果將《論語》中的孔子面目與司馬遷筆下的孔子比較,可以發現,司馬遷將孔子
「述而不作」改成了「刪」述。司馬遷是否篡改了「史料」呢?在司馬遷筆下,孔子確乎
不再像個「失意知識分子」,而是「制一王之法以俟後聖」的立法者,以致被尊為「素王
」(60頁)。但《論語》中的孔子就真的「歷史地」真實?不錯,司馬遷將孔子說成素王
,是當時一派儒家(公羊家)之言,但當時說孔子的,哪個不屬某家?初代儒家已經「儒
分為八」或別為「孔門四科」,哪派的記敘是「真的孔子」?
追究所謂「歷史的孔子」,依賴的仍然是古典文獻(作品)。既然所有的古典文獻(作品
)都出於某家之說,今人又何以能據此重構出「歷史真實的孔子」?
為了滿足現代實證史學查清「歷史的孔子」的「專業」需要,今人在閱讀古典作品時,就
不再會去留意古代的某家某派如何言述孔子,以及為什麼某家某派要如此言述孔子。
陳著沒有跟著實證史學的歷史風向跑。
《史記與詩經》花了相當篇幅探究公羊家如何理解孔子,以便理解司馬遷為什麼要如此為
孔子立傳。孔子並非諸侯王,司馬遷列孔子入只有諸侯王才配享用的「世家」,並在十二
諸侯世家中插入「孔子生」條,司馬遷筆法的寓意很清楚:孔子為「素王」(82頁)。
如何成為素王?不過用一隻禿筆刪述六經。〈太史公自序〉將《史記》的學術目的概括為
「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乃繼承孔子刪述六經的事業,「將經學和諸子之學整
合為一個體系,作為現實政治的指導」(87頁)。作者雖然沒有直說,結論難免是:《史
記》是繼孔子之後的又一次「刪述」,司馬遷「作」《史記》也是要當「素王」。《史記
與詩經》將看《史記》的眼光帶回到今文經學。
「史記與經學」不是新題目,但過去《史記》主要被用作今古文雙方攻訐對方的材料。作
者則要「從經學角度揭示《史記》的文化學術淵源」,把《史記》變成經學研究中的一題
,不僅要突破經學派別論爭的窠臼,還要「深切理解司馬遷以文化道統為己任的偉大心靈
」(陳桐生,《史記與今古文經學》,一九九五年,31-32頁)。
司馬遷出於、卻不囿於公羊家,何況其思想並不亦步亦趨其先師董子。但這不等於說,司
馬遷不再是公羊家中人。毋寧說,司馬遷是公羊家中最有心按「口傳」繼承孔子的人。倘
若孔子生在司馬遷時代,面對那麼多「百家雜語」,大概也會立志「厥協」異傳、「整齊
」雜語。公羊家在司馬遷那裏,不是守一經之學(董仲舒、何休),而是據公羊子「口傳
」的孔子筆法刪述史籍。《史記》與《詩經》的關係問題,要害正在於此。司馬遷的〈孔
子世家〉分明是他悉心體會孔子使命的表達,有如史家色諾芬「編」的蘇格拉底的種種對
話。
《史記》並非一般所謂「史書」,而是素王書。
司馬遷自謂作《史記》乃「紹法」《春秋》,既然孔子《春秋》「續詩」,《史記》淵源
當回溯為《春秋》—《詩》。後世的某些大史家(如章學誠)不理會司馬遷意圖,偏說司
馬遷是要續定國史,以「《書》亡而入於《春秋》」的說法拋棄了孟子的「《詩》亡然後
《春秋》作」的說法,構造出《史記》—《春秋》—《尚書》的三段論式史學史傳說。如
今,章氏的傳說還發展成了這樣的現代史學史理論:《尚書》的「以史為鑒」經孔子的「
以史為法」到司馬遷成了「以史立言。如此史學史傳說,無異於說司馬遷放棄了「以史立
法」的孔子筆法。
《春秋》續《詩》抑或續《書》,真的那麼要緊?
素王搞古詩和古史,不搞哲學。按公羊家說,《春秋》乃孔子當素王書,所賡續者《詩》
也。「總言孔子事,則云定六經,製作六藝,其並稱之文,則多以作、修加《春秋》,於
《詩》、《書》、《禮》、《樂》,言刪、正」(廖平,《知聖篇》)。這說的還只是孔
子的筆法,問題仍然在於,孔子「刪《詩》」與「作《春秋》」是什麼關係?
《詩》而非《書》才是政教制度(禮制)的基礎——「經學四教,以《詩》為宗」(廖平
,《知聖篇》)。史書的出現,因應禮法秩序的傾覆,續《詩》而非續《書》,意味著「
續」乃重新立法(「以春秋當新王」)。「《春秋》未作以前之詩,皆國史也;人知夫子
之刪《詩》,不知其定史。人知夫子之作《春秋》,不知其為續詩」(錢謙益,《有學集
》卷十八,〈胡致果詩序〉)。孔子「作」《春秋》「續詩」,「續」的是禮教秩序,因
而是素王行動。
既然孔子以春秋筆法續《詩》意在「立法」而非「立言」,司馬遷「紹法」《春秋》,其
意亦當在「立法」,而非「立言」。《史記》筆法意在「立法」抑或「立言」,事關認定
司馬遷屬於哪「家」。
關於《史記》的八書,向來訟說紛紜。《史記與詩經》不否認,《尚書.堯典》提供了《
史記》「八書」原型,但「八書」之說本為《尚書.堯典》與公羊家結合的產物,「關鍵
在於漢家改制」(陳桐生,《中國史官文化與〈史記〉》,一九九三年,166-167頁)。
這表明《史記》的八書乃賡續孔子的「以史立法」。孔子「作」《春秋》以後,出現了一
系列《春秋》(按孟子說法),「春秋」不再僅指史書,「含義已經由史書而過渡到指代
那些專講治國大道的政論著作」(《史記與詩經》,59頁)。如果說,孔子「作」《春秋
》重在創新,「刪」《詩》就是述舊,創新和述舊形式不同,在繼承王道傳統這個大方向
上,則殊途同歸。《春秋》是制定一王之法,「刪」《詩》則是為一王之法中的制禮作樂
樹立典範,從中正可見出孔子弘揚王道的一片良苦用心(90頁)。孔子刪述六藝,把習傳
的史書變成具有政教法權的經,現代實證史學將經學還原為史學,「經」要麼成了上古史
料、要麼真的成了「斷爛朝報」,刪述六藝「當一王之法」的精神就失蹤了。
司馬遷為孔子立傳,透露了他對孔子承「先哲王」的理解。司馬遷刪述史籍的筆法,當從
孔子「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來理解。既然司馬遷立志效法孔子,「厥協六經
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就是繼孔子立一王之法的又一次立法之舉,「以三統論和五德說的
模式論載歷史」(85頁)。如果僅僅把《史記》當現代意義上的史書來讀,無異於掩埋《
史記》筆法所寓「立法」之心——國朝史學一方面費力挖掘地下竹簡,一方面辛勤掩埋地
上古書的「良苦用心」。
司馬遷既然效法孔子式的「先哲王」(素王),當堪稱中國政治思想史上的大家。
這就怪了——怎麼沒見當今思想史大家蕭公權的《中國政治思想史》提到司馬遷?大師的
眼睛會不會被某種現代的「主義」史學搞迷糊了?就像其師薩拜因的眼睛看不見修昔底德
在雅典民主時代「作」戰爭史,賡續荷馬的特洛伊戰爭史詩,同樣意在「立法」而非「立
言」,因而是政治思想家?
二○○○年於深圳—沐猴而冠齋 二○○二年訂於中山大學哲學系
(《史記與詩經》,陳桐生著,人民文學出版社二○○○年版,14.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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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ay for Obama: Psalm 10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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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4.200
※ 編輯: qilai 來自: 140.112.4.200 (02/25 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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