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 衛哨時光

看板gay作者mohave (路邊野餐)時間8年前 (2016/01/06 23:20)推噓14(14推 0噓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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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的前一天，父親帶他去跟媽祖說話。必須飛砂走石搭乘一個小時的客運才能抵達這個進香團聖地，這裡有海神媽祖，但沿途不見海浪也沒感覺到海風吹拂。他只記得，透過客運車窗看見的是一大片灰濛濛的花生田以及殘枝敗葉，天冷路上沒有行人。一年將盡，他喜歡冷冽的冬天挾帶而來的冷靜，但在這種時候接到入伍通知，心頭仍是一震，覺得熱。莫名的情緒讓他覺得自己可以跟著年尾一起甩進另一個嶄新的起頭。於是找了一間百元理髮先去剃了頭。剃了頭就好像換了一張臉，不是更好的臉但確實頗有改頭換面的意味。這樣可能就比較不會害怕。當兵一直讓他感到害怕。他覺得媽祖可能不打算保佑他，否則怎麼會輕易就順了父親的意，讓父親幫他代抽到陸軍。當初他以為海神可以帶他上軍艦，特別致電吩咐父親在幫他抽籤之前一定要去拜媽祖。那段時間父親肯定是一路逢神就拜，祈求唯一的兒子可以離家愈近愈好，可以老老實實踩在土地上最好，愈安全愈好，父親的安全對當時正在近海船隻裡當學徒的他來說是一種危險的安全。他覺得，練習愈多愈是瞭解，可能會讓危險慢慢成為安全的危險。冷風吹來一陣清醒，他想，乾脆把軍旅當成一趟自助旅行。他除了請求媽祖保佑他旅途平安，既然已經確定是陸軍，至少不是海軍陸戰隊，這次可不可以請媽祖讓他漂流到任一離島最好是南沙群島，愈遠愈好。因為不安，所以想以浪漫來掩蓋。讓他奮不顧身決定直面當兵的恐懼，與其說是勇敢，不如說是賭氣。當晚整理手機通訊錄的時候，看見那個親密的暱稱，冷冷的躺在手機裡，這組曾經用來救命的數字，現在已經不能再隨意撥出。你會擔心我嗎？他自問。你已經不會擔心我了。他自答。我已經成為你所期待的，獨立又爽朗的人嗎？無人回應。他把可能會用到的電話號碼抄進筆記本，連同兩張電話卡，收進防水夾鍊袋，防水防汗防不了淚，再把剛配好的備用眼鏡以及其他物品，一起放進全新的背包裡。背包裡有幾個朋友替他求來的御守，他是這群朋友之中最後一個入伍的人，這群朋友大多基於生理或心理因素而免役，書讀了這麼久，卻不是預官也不是替代役，多愁善感又不擅長運動，真是令人擔心。一整把的祝福，最後他只帶走其中一個；其實只要心中有人，就有護身符。直到真的躺進這個已經熄燈的大通舖裡，他都覺得自己還有東西忘了帶，這時他才恍然大悟，他真的已經開始當兵。有個聲音提醒他，這裡不是帶東西進來的地方，他來這裡是要丟東西。丟掉一些垃圾情緒，丟掉一些昔日的認知。躲進所有的大光頭與迷彩服裡，讓自己愈模糊愈好。穿起不知多少新兵曾經穿過卻仍堪用的黯淡迷彩服，剃光頭髮以後，大家都變成類似的模樣，一起散發茫然的眼神。雖然該高的還是高，該胖的還是不會因為光頭而讓臉頰顯瘦。根據口令，仍是一盤散沙的他們必須按身高排成一個整齊的隊伍，過去他總是退到最後一排但他這次選擇混進隊伍中間的位置。來不及找順眼的人站在一起，因為沒有多餘的時間，但他還是硬找了一個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看起來謙和有禮的人站在一起，成為他的鄰兵。結果他們這一行就成了第五班待命班。往前幾步就是打飯班，如果往後再退一步就是器材班。隊伍組織完畢，依序報數，他也就順理成章成為56號。第56個床位剛好是靠牆的床位，令他心安。掛上蚊帳以後，就算蚊帳是破的，也算是一個自己的房間。他暗自慶幸這個營區不是大澡堂，這裡的浴室也有隔間。盥洗時間有限，必須兩個人一起洗。他知道必須找一個不會引起性慾的澡友才安全，雖然兵荒馬亂根本沒有人在想這些。他都還沒開始選人就有人率先找上門。眼前應該是一個不會引起性慾的人所以他就點頭了。媽祖這次應該有在保佑吧。那也就不必計較，剛抵達營區時，一群人坐在充滿油耗味的餐廳裡填寫表格，還要排隊一人領一個餿水便當。他不會忘記那尾在便當盒裡又死了一次的秋刀魚，他不會忘記，接下來繼續填寫無止盡的表格時，那早就耳聞的，必須供出四個民間朋友的電話與地址，男女各二，他還是過份老實也過份虛偽地把他最熟悉的那個電話與地址給塞了進去，好像留下了什麼虛幻的連結，或者根本就是某種遺言。入伍沒幾天就遇上寫大兵手記的日子，電視機裡傳來流行歌曲，太過輕易就搖晃起他那逞強的心，讓他被瞬間漲潮的情緒給淹沒。中山室裡一兵一地磚，小板凳坐得整整齊齊，但是每個人的心都亂糟糟。「喂，你的心得等一下借我抄！」坐在他隔壁的可愛弟弟雖然有國中學歷但很多字都不會寫。儘管他知道之後有人會批閱，但他還是寫下了給自己的日記：「很久沒有和一群人一起做一件同樣的事，和一群人在天空下大聲唱歌，我們甚至連步伐都被要求一致，即使我們來自四面八方，也將各自走上不一樣的路。其實我很喜歡這幾天不停重複的排隊與等待，可以順便想很多事情，可以反省，可以想像，甚至可以原諒。作息規律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很重要也很必要，透過身體的勞動以及放輕鬆慢慢等待，讓自己更趨穩定。」再過幾天就是聖誕節。聖誕禮物是排隊遠足去山邊的靶場練習射擊，背的不是裝滿零食的背包，而是一人雙肩兩把槍。超過半小時的沉默行軍，繞過高速公路，經過鳳梨田，經過甘蔗田，空氣裡有青草與甘蔗的甜香。外面的世界幾天而已怎麼就變得如此新鮮而令人懷念。他想著自己都還沒有在營區內投過販賣機，也不在營站購買多餘的物品，他刻意把營內與營外的空間時間區隔開來，他期盼約束以後的驚奇與快樂可以因此加倍。大家都在聊懇親後的珍貴假期要做什麼？聽見那個聲音說當然是去酒店的時候，心中的玻璃出現了一點點裂痕。難道可愛弟弟放假就得去圖書館繼續認字嗎。終於等到放假了，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慢慢洗一個澡，在異常寬闊的浴室裡把那些來自營區的髒東西都洗掉，然後上一個安心的廁所，吃一頓慢慢的也不必多豐盛的晚餐。他想起班長在臨走之前特別交代大家：「回家吃飽一點，再來讓我操。」飯後還不到八點鐘，他就開始打瞌睡，他想睡一個附近沒人打呼也不怕自己翻身會吵醒別人的覺。再次回來營區，已經是年底。繼續進行無謂但重要的背誦與操練。動不動就必須撲倒在地，撲倒在地的時候，他多想撲進的是床裡而且床上有一個人。可是現在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影子，還有附近的碎石與螞蟻，很髒很累，但是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好像正在改變。盥洗時間不固定，但是盥洗以後總有薑湯可以喝。他會捧著鋼杯裡的熱薑湯，去公用電話那裡排隊，這是除了就寢以外，每日最自由的時間。一年的最後一天，他想，今天這麼特別，打電話給他應該不算打擾，今天這麼特別，好像更不應該打給他。他想起王菲還是王靖雯的時候，有一首歌叫做〈不變〉，「對你情深不變，對你怨恨不變，對你癡心不變，從現在一直到永遠」，愈聽愈覺得不變已經變成不便。對你情深不便，癡心不便，就連怨恨也不太方便。夜裡躺平的時候，在〈晚安曲〉之前，播的竟然是蕭敬騰版本的〈倒帶〉。每個人都在心底跟著哼出自己的感受。要倒數嗎？要倒數嗎？睡著以後果然有人在零時掀開蚊帳大喊「新年快樂！」，一跨入新年那個人就獲贈接二連三的幹聲。他也被吵醒了，這大概是他所歷經過的最短暫的跨年。陰間是沒有跨年的。服兵役是為了捍衛台澎金馬百姓的安全福祉。倘若自己不幸福該如何帶給別人幸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保護誰、捍衛誰。夢中的他扛起一把步槍，槍身是那麼沉重，但是沒有子彈。他念念不忘，他念念有詞：我會永遠守護你，請你也要保佑我。他知道他在睡覺的時候，有人正在站哨。有一天也會輪到他上哨。不知為何而戰但是戰鬥已經開始，不必誰來命令或提醒，他知道退伍跨出營區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跨年，他知道他有真正想要保護的東西。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65.109.98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gay/M.1452093600.A.FCB.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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