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 操場少年 3
「我很害怕快要睡著的感覺。」
「我還在加班，每天都累到倒頭就睡。根本沒時間去害怕什麼『快要睡著的感覺』！」
「那就好像快要死掉、不會再醒來的感覺，然後我就會嚇醒。」
「其實，我覺得，這幾年你沒有額外得到憂鬱症或是其它精神病，已經算是很幸運了。」
連續兩年把類固醇當成早餐的配菜，體貼的醫師還勸我自費購買胃藥搭配著吃；偶爾必須
住院施打更高劑量的類固醇，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讓年輕的醫學生圍觀，任他們輪流觸
摸，依序探問，像是一種教學與實驗，不能確定應該怎麼治療的時候，那就試試類固醇吧
。類固醇讓我的睡眠支離破碎，時好時壞；不該醒來的時候醒來，應該清醒的時候覺得睏
。到手不久的汽車駕照，經過幾次的上路經驗之後，考量到大家的安全，還是任它荒廢比
較好。難以閱讀，難以思考，也許病中的我根本就不缺閱讀也不必思考。我的生活，逐漸
變成走路的速度、變成慢跑的速度。我的身體日夜囤積跑者的禁藥，流淌的汗水都是藥的
味道，跑步像是夜裡工廠偷排廢水，跑步於是讓我有清洗的感覺。
失眠的時候，特別寂寞，又或者，其實是過於熱鬧。翻來覆去，難以平靜，難以不去想。
我躺在這間類似膠囊旅館的單人房裡，像是躺在白色的棺材裡。今晚的失眠是特別的失眠
，因為幾個小時以後的清晨就要起床參加路跑賽。這已經是第三次參加路跑，但這是第一
次在生日當天參加路跑。如果順利跑完，好像就通過了某種儀式，宛如新生，然後我就會
越來越健康似的。
第一次參加10K路跑的前一天晚上也是失眠。特地搭火車到池上參加路跑，其實也是第一
次在池上過夜。藍色我喜歡太平洋的那種藍，綠色我喜歡稻田裡的那種綠，雖然這個時節
遍地稻穗金黃，但我非常樂意把這片等待收成的稻田稻田與稻田設定為我的路跑起點。
起點的開始是失眠。當初之所以煞有介事的決定參加路跑賽，其中一個理由就是為了矯正
我的凌亂睡眠。早睡早起，陽光男孩。深夜青年民宿裡的其他跑者們都已經順利入睡了吧
，已經去了好幾次，我已經不能再去使用廁所了吧，水聲和失修的門聲都好吵，房間隔壁
的隔壁的共用衛浴區突然離我好遠好遠。靈機一動，我只好躡手躡腳地拿出背包裡的夾鏈
保鮮袋，安安靜靜地把我徹夜的焦慮慢慢釋放出來、暫時密封起來。手裡捧著溫暖的保鮮
袋，我到底在幹什麼呢？特地來這裡跑步到底是為了什麼？
整夜沒睡，傷心又傷身，終究還是意志力拖著我上路。就好像施打類固醇一樣，池上的大
山與大地，池上的嬰兒般的空氣，讓整夜沒睡的我也清醒高昂。一邊跑、一邊尋找和自己
相似速度的跑者，也許就像異男喜歡跟在馬尾正妹的身後，我找到了三個邊聊邊跑的原住
民男孩，決定目標，開始朝著青春追去。
是他們帶著我一起跑完全程的，雖然我在倒數兩公里還是決定停靠水站，不停不行，不喝
水不行，現在不暫停就沒有以後了。這種超抽地下水的感覺讓我跌入地層下陷般的沮喪裡
，最後是天邊雲層洩漏的新鮮陽光讓我死灰復燃。精神痛苦地呼喊，但是雙腿還是一直帶
著我前進，因為有人在終點等我啊。在通過終點以後終於看見那三個原住民男孩的臉：我
的「完賽禮」之一，雖然我們還是陌生人，但已經不覺得陌生。
那是第一次失眠跑步，但願那也是最後一次失眠跑步。這是第一次生日跑步，前一晚，果
然還是失眠了。我在白色棺材裡，睡眠裂得一節一節的，每隔一段時間就模模糊糊醒來一
次。外面疑似還在下雨，我的感冒疑似還沒有痊癒，這真的是最糟的狀況了。到底要不要
去跑呢？我甚至還特地花錢住宿，就只是為了離起跑點近一點，可以多睡一點。
最後還是決定放棄，在依然落雨的凌晨三點，決定放棄。放棄怎麼會那麼難，如果我是在
前一晚就果斷放棄的那種人，我的人生會不會比較輕鬆呢？一直拖到最後關頭，才以哥哥
對弟弟的方式勸自己放棄：不要給工作人員添麻煩，如果失溫或暈倒，會是一件很麻煩的
事。最後哥哥送給弟弟的生日禮物是：多睡六小時。儘管計時晶片已經繫在鞋上，號碼布
已經別在衣服上，此時此刻我最需要的，就是好好睡一覺。做了這個冗長的決定，好像已
經跑完十公里。如果我會一直跑，這次就算沒跑，下次也還會跑，要跑的路還很長，慢慢
來，終點在遠方。然後，我在生日這天，深深睡了比六小時還久，深深睡了比六公里還遠
。
「你在我後半生的城市裡／長生不老／鴿子啊／你再也不需要翅膀」，參加路跑賽的時候
，我不聽音樂，只聽自己的呼吸。失眠的時候，有時輕聲唱歌。「明天冰雪封山的時候／
我也光著雙腳／站在你翻山越嶺的盡頭／正當年少」
Stay young and dangerous！逞強不是堅強。
「我很害怕快要睡著的感覺。」
「其實，你只是害怕一個人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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