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對鏡
哥哥長得比我高多了，五公分，可差距卻大的足以割裂些什麼，至少，我是這
麼想的。這年冬天著實冷得多了，好像拉布拉多高原多濃霧的天氣，既濕，又冷。
英國也是這樣的天氣嗎？旅遊頻道總是這樣描述的「英倫的夏天，只在太陽露臉的
時候出現。」農曆年前的北台灣，也被這種令人窒息的氣候籠罩了。
「我到底在想什麼？」靜的只剩時鐘滴答聲響的臥房裡，冒出這句話，每次失
眠都是這樣，靜靜地坐在床上，身體包裹著厚重棉被，一個人獨自發愣。倏地鬧鐘
響了，準確地在清晨五點，哀嚎。窗隙刮進一陣寒風，凍得睡意也都死去了。我躡
手躡腳地往走廊盡頭的浴室走去，赤足，深怕一丁點的聲響吵醒睡得酣然的哥哥。
「髮線是不是又高了？」我討厭浴室這塊鏡子，老是把人臉照得更大。
「應該只是額頭高了點吧？」
「這鼻子還真塌，怎麼發育，也沒辦法讓它挺高了吧？」
「眉毛吧，眉毛還不錯的。」
「只是這雙眼真讓人反感，無神，好像永遠找不到焦距。」
我放下高舉的手掌，讓遮掩圓亮高額的瀏海滑了下來，稍稍蓋過眉骨，停止無
意義的自我評論。然後哥哥略帶沙啞的聲音竟從背後飄過，幽幽的，像針刺一樣。
「你還照？怎麼照不都是那樣？我要用浴室了啦，你先出去。」
「我只是在擠青春痘而已啊，我哪有照鏡子，沒有！」手都冒了些汗。
「好啦，你快出去啦，中午我們去街上逛逛，就這麼說囉！」
我默然點頭，似信徒般虔誠地贊同哥哥的提議。
其實我想躲回被窩看看書就好的，今天是難得的週末假日，我不想出門的，外
頭還下著東北季風捎來的細雨，這天氣，一個人躲在家裡看書、看電視，偶爾上網
看看東西，不是很棒的嗎？我從來都不明白哥哥對逛街，或說對購物的嗜食慾望是
從何而來的，也許，是那些陌生路人，尤其是女孩子的注視造成的吧？
偶爾逛街，也是不錯的，想想我一直覺得自己缺了一件輕薄的連帽外套，去看
看吧，出門透透氣，也沒什麼不好。
＊
「我們要不要分開逛？你也可以挑自己喜歡的啊。」他看了看時針落至三點的
錶。
哥哥的眼神和適才路過的那位女生片刻之間，交集了。
「不用啦，我陪你挑就好。」我出聲，又看到另一個女孩看著哥哥。
「真是！大過年你也不買點新衣服嗎？」再一個。
「衣服又不是沒有，可以穿就好了吧。」又一個。
「好啦，我們還是一起逛好了，你真麻煩。」最後一個。
一段在街角的對話，對我僅是如此，對哥哥卻是截然不同的意義，那是他的領
域、他的伸展台，這場短暫的交鋒他贏得四雙媚眼的讚賞，我是佩服哥哥的，我崇
拜他，如崇拜一尊希臘男神，每絲肌理，都充滿自傲的情態。
哥哥正在挑選衣服，我只是佇立在他身旁，注視他，注視穿衣鏡中，穿梭自如
的光影。
「那，你看這件襯衫怎麼樣？」哥哥在穿衣鏡前晃了晃那件繡著王子味道的白
色襯衫。
「嗯，還不錯啊，你瘦，有腰身的襯衫應該很適合你吧。」
「當然！」
「那你就買這件吧。」語畢，我偷偷瞄了眼架上的一件連帽外套。
「那你要買嗎？順便看看啊，等等就要回家囉。」他正忙著掏錢結帳。
「不用啊，開始我就說了我不缺嘛。」
哥哥聳了聳衣架子般的肩膀，像賽車終點線舞動著的黑白格旗那樣，晴空下閃
爍著無比傲然的自信。哥哥的年末秀場於焉終結，街上到處嗅得到大紅的年節氛圍
，擦肩而過的那些路人，臉上、髮上，都摻揉了一股淡淡的、細膩的滿足與快樂，
但我卻沒有。
「外面倒是越來越冷了，回家吃年夜飯囉，走吧。」他掉頭就走。
「噢，等一下啊，別走這麼快。」腿長造成的步幅差距，我跨不過。
街上的雨，也越飄越大、越飄越急了。
＊
「媽，你看我是不是痘痘又變多了？」邊說，邊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再看看窗
鏡反射的面容，有些蒼白。
沒有回應，一雙手忙著收拾年夜飯的殘餘，在廚房裡忙碌穿梭。
「媽你有沒有聽到啊！看一下啦。」
「好啦好啦，不會啦，你的臉乾淨得很！」為什麼這個兒子這麼在意臉上那些
青春的痕跡？做母親的都沒那麼在意了啊。
「為什麼哥哥國高中的時候都不曾長過青春痘？膚質這麼好。」
「會嗎？不就是那樣了嗎？你們兄弟倆都一樣好啊。」
「好吧，反正妳看我們，大概都是一樣的。」怎麼這窗戶也會把人的臉放大？
「這還用說！都是我生我養的兒子啊。」接著雙手又回歸忙於操持家務的勤勞
。
哥哥的臉也很小呢，生得像媽媽那樣，漂亮的瓜子臉，薄而堅毅的唇，配上直
挺的鼻樑和俊朗的眉鋒，我記得小時候，哥哥在球場上滴落汗水的那些午後，球場
旁總是有許多投以愛慕眼神的大姊姊們，拿著礦泉水、運動飲料，期待哥哥的青睞
。
「媽，浴室那面鏡子，把它換掉好不好？」
「為什麼？好好的還能用啊。」
「也不是，過年嘛，乾脆換個新的啊，那面鏡子都霧掉了。」
沒有回應，一陣收拾碗筷的敲響聲。
「媽，你有聽到嗎？」
「這改天再說，年初一就在家好好休息，初二你們兄弟都要陪我回娘家，聽到
了嗎？」
「非得回去嗎？哥哥作代表就夠了啊，我不用了吧！」真是著急了。
「奇怪了，一年難得一次，你陪媽媽回去，這麼難辦到嗎？」音頻也高了起來
。
「也不是，只是，這，親戚這麼少見面，又不熟，這樣不好啊，而且．．．．
．．」
「我不管，總之你們兩個都要跟著我回娘家，就這樣說了。」
嘩啦的水聲，扼殺這段對話。
「好吧，你決定就是了，我會去啦。」窗裡的臉，更顯蒼白。
春節未過，寒意未逝，但我總是覺得，窗外，庭院裡那些正待發芽的花苞，已
隨時準備，鋪陳一場爭妍鬥麗的祭典，僅僅只是盛開，而不結果，年復一年，從不
結果。
＊
每年的聚會一直如此，選在城市裡的某個角落，某間餐廳。
或巧合、或這氣候本該如此，回娘家的這晚天空常是染著弔詭的灰藍色，像一
幅潑翻了顏料的畫，那樣紛雜、擾亂，而纏成混沌的顏色終究被隨之而生的黑灰色
籠罩，今年依舊如此，另多了午後陰綿的雨絲，把路旁停泊的轎車，都給打濕了。
車窗霧濛濛的看不到任何東西，我只是習慣性地照了照，不留痕跡地照了照車窗，
哥哥沒發現的。一如往常母子三人走向餐廳的大門。
舅舅們都到了，阿姨、姨丈也早都入座了，表兄弟姊妹，圓桌上大家並排而坐
。該是融洽且感到和樂的，我卻覺得彷彿眼前是一隻巨大的獸，亮晃晃的一雙灼眼
，一直盯著我看，嘴角不時露出輕蔑的淺笑，牠伸爪、挾著咆嘯，並且一一評點和
我同輩的親戚們，最終牠在我的皮肉烙上汰換的印記，宣告，我只配奴隸一職，最
劣等的奴隸。
「一年過一年啊，好快。」某張嘴不斷開合，還抹了濃艷的紅。
「是啊，哈哈，我們家小女兒Ｔ大都快畢業了。」
「那她打算考個研究所嗎？還是趕快工作算了？」
「不重要啦，長得這樣漂亮，找個好老公嫁了就夠啦。」
「哈哈，還好啦，哪有你說的那樣搶手。」
「話說你們兩兄弟也長大了哪。」
「你看哥哥和弟弟，誰比較帥？」
「嘖，你怎麼這樣問？」
「噢對對，都一樣英俊啦，呵呵。」
「我覺得大哥哥比較帥啊！」紮了兩條辮子的表妹也開口。
「不會啦，弟弟也不錯啊，成績也不錯呢。」
「對了，你哥倒是比你高了不少吧？」
「嗯，他高我五公分。」
「你怎麼不像你哥那樣戴個隱形眼鏡呢？」
「來，眼鏡脫了，讓舅媽看看。」一雙手直撲過來。
「不用啦，我眼睛很小，戴著眼鏡比較好看，真的！」
到底還是強被摘下，視線瞬地模糊不清。
「啊這，也是啦，好像真的戴著比較好看，哈哈，來你戴回去。」
「是啊，我就說了嘛，舅媽。」
一陣詭異的片刻寧靜，我低頭看著餐桌上，潔白得映出臉龐的瓷餐盤，不再答
話，越發覺得喉頭乾燥難耐。我瞄了眼身旁的哥哥，他自適地坐著，與親戚們對談
，不時淺笑。
服務生的腳步傳來，糖醋炸魚、東坡肉，菜餚的香味緩地瀰漫整個宴廳。
「這菜終於來了，大家不要客氣啊！來，自己夾、自己夾！」
眾人忙著夾菜、盛湯、添飯。
「你長得就像你爸爸那邊的樣子啊。」邊說，嘴裡還嚼著香味四溢的五花肉。
「哥哥就像我們娘家這邊了，濃眉大眼的，呵呵。」
但那肉香猛烈地竄進我的鼻腔，一股無法呼吸的顫慄，我突然害怕，並且厭惡
那五花肉過於濃烈的香氣以及油膩。
「弟弟有什麼不好？很乖的呀，不過倒是要去看看皮膚科吧？皮膚不太好喔。
」
「嗯，是啊。」
「我跟他說過了，他一直不肯跟我一起去。」
我為什麼從來不肯和哥哥一起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餐廳、這餐桌，那些
親戚還有暈黃的燈光逐漸像我逼近，掐住我的喉嚨那樣，再也喘不過氣，再也不想
看到一碟碟照出我們肖像的白色瓷盤。
那些菜餚讓人作嘔，人聲、私密的交談聲，一串又一串地強制塞進幾近破裂的
耳膜，一切都變得不能忍受，但哥哥依舊嘴角帶笑地用餐。
倏地我站起。
「媽，這裡有點悶，我出去透透氣好嗎？」
「不舒服嗎？沒事吧？」
「沒有，我出去晃晃而已。」
我故作鎮定地緩步走向大門，但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穿越這條走廊便是大
街上的熙熙攘攘，好像朝陽升起時，曙光乍現的極東方向，走到那就能解脫即將窒
息的恐懼、就能讓心跳漸趨和緩。
「哥哥，是比較好看的啊。」
我獨自站在路上一輛墨綠的轎車旁，再次朝車窗裡看著，我的臉，我的眉毛、
我的鼻頭，太過清晰了，我伸手，抹了抹窗上的水珠，讓它不成一面鏡子。
＊
「今天你是怎麼了？吃沒幾口飯，也沒多聊幾句，就溜到餐廳外頭。」
「真的只是想透透氣啦，媽你不要擔心。」我開口，但眼神並未直視母親。
「好吧，你把陽台晾著的衣服收一收，這麼晚了也該去睡囉。」
「嗯。」
雨停了，室外的陽台雖在夜裡，卻不顯得冷，令人訝異地多了一股舒適的寧靜
。我把收拾好的衣籃置於地上，背對欄杆看著隔開陽台與室內的那片落地窗，年三
十那天，我把它擦得那樣潔亮、一塵不染。我入神地盯著落地窗裡，我的身影，夜
太深了，窗子也只能朦朧地映出一丁點輪廓，那點輪廓卻約略神似哥哥的影子，即
刻我發現，我愛上這面窗在夜裡的反射，它是模糊的，模糊得讓人著迷、模糊得讓
我暫時看不清事實。
＊
滴滴，答答。
我早於鬧鐘每日準確的哀嚎，及早將之擊斃。是了，又失眠了，但我不想離開
暖烘烘的被窩，我翻了身，看看窗外的夜色，竟又下起大雨，猛烈，滴滴打在隔絕
風雨和斗室的玻璃上頭。日出也將至，我只好勉強地將身體拖出被暖意包圍的床鋪
裡，走向浴室，準備這天的梳洗。
我依舊悄悄地在走廊上走著，因為哥哥，是絕不能被我吵醒的。
輕輕地我打開浴室柔和的那盞小燈，旋開水龍頭，並且放了水，卻不盥洗。
「你真的是我嗎？」
「你長得，一點也不像哥哥。」
「但你終究是我，我好像也擺脫不了你吧？」
我對著鏡子，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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