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墮胎者 ◎胡淑雯 (part5.)
這篇文章原載於印刻生活雜誌、後收錄於《哀艷是童年》,
相較於胡淑雯最為人熟知的「與男友的前女友密談」,我更喜歡這篇
把一個胚胎之於女性的意義、乃至於女性在性別關係、在醫療中的處境
一連5篇,經板主同意後PO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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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鬍子的診所七點才開,整日的細雨落成滂沱大雨,還是搭計程車吧。
出門前照一次鏡子,多此一舉再梳一次,我任性的頭髮。再怎麼梳也不會乖
的,然而再怎麼不乖也還是挺好看的一頭黑髮,此刻,竟然冒出一根白髮。
仿佛今天早上還是前一秒才冒出來的,自黑色的同類中岔開、站立,像在發
問又想再受罰似的。明明是老化的象徵,卻又孤獨地落了單。反而顯得格外
突兀、格外桀驁不馴。
白髮想起了自己的年紀,三十一歲。不算老,也不算年輕了。卻還是沒
學到教訓。
世界還是一個樣,卻好像全變了樣,被一根白髮改變了。連玫瑰的味道
聞起來,也多了哀傷的腥味。沒時間了,再也沒有時間弄虛作假——我以一
種新鮮的眼光憐惜著,我此生的第一根白髮,提著憂喜參半的心跳,進入我
的白髮元年——再怎麼也來不及抵抗,抵抗這世上各種形色匆忙的、否定的
力量,理性的力量。
人生再怎麼脆弱,總容得下幾次不大不小的風險,身體再怎麼怕痛,也
容得下幾個傷口。所以我攔下這輛怪裡怪氣沒人搭理的破車,畢竟,用這麼
爛的車來討生活的。往往最需要錢。
認識浩四的時候,我已經成為一個,有過去的人。相信死亡勝過相信愛
情,同時,因為相信死亡而更相信愛情。一切都不再簡單:我已然成為一個
困難的女生,而困難的女生今後,只能與困難的人,談困難的戀愛,冒著離
開愛情的危險。
危險中我遇見浩四,就像一個冷僻的字,遇見一個麻煩的字,擦出新的
意義。碰出新的聲音,意外地喪失或者回到本意,走進一個詩句裡。是的,
我想跟他一起,走進屬於我們的一首詩裡,然後再怎麼恐懼都要鼓起勇氣,
離開那些晶瑩無垢的詩句,踏進被現實污染的時間,接受日常生活的侵襲。
雖然在這個階段,所謂“我們”,還是個令人生疑的代名詞。
我沒有告訴浩四懷孕的事情。因為,假如他問我確定嗎。你怎麼確定這
是我的,我想我會非常傷心,並且為他居然這樣看不起我而看不起他。
然而,他這麼問是不值得奇怪的,畢竟我們只做過一次,而他也還沒愛
上我啊。假如他過早地承擔了對我的罪責,我擔心我們之間僅有的信任,會
在缺氧的玻璃罐裡悶到窒息,倒地變硬。
我必須非常小心,因為我才剛剛墜入愛的海洋,被剝去了羽毛,露出脆
弱的皮膚,禁不起最輕微的傷害。浩四也一樣,一樣脆弱,禁不起猜忌懷疑
的偷襲、與犯罪感的威脅。
我沒有告訴浩四,沒有告訴他我要去墮眙。畢竟跟我對他的感情一樣,
是我自己的事,何況他也還沒,在我的CD架上挑出Billie Holiday,為了擺
出若無其事的表情,反而顯得緊張兮兮地說:“這首歌,我放的這首歌,叫
作《Let's Dolt Fallin Love》。”
還沒,還沒,我可以再等一等。
於是我再度一人,來到小鬍子的診所。這是我第二次墮胎。上一次是為
了結束,這一次是為了開始。為了放過一個人,或得到一個人。誰叫愛情就
是這樣難免,難免成為一場道德災難。
麻醉劑開始擴散,我閉上眼睛,感覺自己的身體墜落,墜入深淵,但深
淵並不見。這深不見底的墜落於是發生逆轉。成為飄浮,成為飛行,需要大
量的肌肉平衡,與最好的智力、最准的直覺。
下一次,下一次再見到浩四的時候,我決定跟他說小雞心的故事。假如
他靜靜地聆聽到最後,沒有嚇跑,並且用比上次更深的溫柔吻我,那麼,我
想,我跟浩四就會在一起了。
這是小雞心給我的遺產——以它的尺度,丈量戀人的品格和風度。
唉,我這個沒用的媽媽,還需要你們多多照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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