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墮胎者 ◎胡淑雯 (part4.)
這篇文章原載於印刻生活雜誌、後收錄於《哀艷是童年》，
相較於胡淑雯最為人熟知的「與男友的前女友密談」，我更喜歡這篇
把一個胚胎之於女性的意義、乃至於女性在性別關係、在醫療中的處境
一連5篇，經板主同意後PO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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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大門開了，走進一個男人，一聲不問就坐在我身邊。那是一張強風
擦洗過的，風塵僕僕的臉。
“怎麼確定是我?”
“因為這裡沒什麼女的。”
“吧臺上不是還有一個嗎?”
“她臉上的妝太濃了，不像。”
“這是什麼道理?”
“濃妝的女生通常，我是說通常，沒什麼精彩的故事。”
浩四送我回家，沒跟我上床。這第一次約會出奇美好，好到不必以上床
來終結、暗示：你我之間僅止於此。
我們在網路呼叫對方，正經地陳列幾句聰明的問候語，就忍不住相互丟
起傻話來了。瑣碎親密的話題，適合聲音。
我敲著鍵盤說不想打字了，他就向我要電話，我們從文字回到聲音，回
到語言的肉身，其中的沉默與呼吸，比話語更有可讀性。
通訊技術從電腦手機有線電話一路退化，到了筆。我收到他寄來的、貼
了郵票的短信，提議週末一起午餐。我沒想到他的字跡是這樣的，這樣工整
以至於笨拙，像一則強而有力的懇求。
午餐結束之後，浩四並不急著走。
下午茶喝到天黑，我也不急著走。
昏暗的街上飄起雨來，浩四撐起傘，問，要不要散步?走到巷底右轉，
在小公園裡尷尬地站了站，所有的石椅木椅都濕了。我問：要不要吃晚飯?
“假如你不想，”我趕緊追加一句，“不用勉強。”
“其實很勉強，”他說，“我有一個案子後天就要交差。但是我想跟你
一起吃晚飯。”
晚飯結束後他問，要不要去喝一杯酒?
他喝紅酒，我點了威士卡。
我說我該回家了，他就騎車送我回家。
下車說完再見，發生了一個靜止不動的擁抱。仿佛什麼也沒發生地發生
了這樣的事情。時間乾乾淨淨，一切都懸止了。我跟他好像變回嬰兒，分不
清誰在抱著誰，那擁抱不沾帶任何既存的情欲，反而，可以，允許任何資訊
無拘無束地遊進皮膚裡。白色的月光淹漫似水。我的皮膚像甜圈圈的糖霜一
樣敏感，一點溫度一點點摩擦，就融化了。
美好的，美好的再見。好到很難不以上床來擺渡，渡到生命的另一階。
我的名字殊殊，意味著“敗壞的血”。兩年前我曾拿掉一個孩子，今天
，我要拿掉第二個。兩年前那個，我叫它小雞心。小雞心成孕於我和拓普的
最後一次。兩年後的這個，成孕於我和浩四的第一次。
在決定投奔小鬍子之前，我去過正規的醫院。婦產科的候診室裡，播放
著新時代的《嬰兒與母親》。我在一群孕婦堆裡等著叫號，這裡沒有墮胎者
的位置。
RU486已經合法了，墮胎者必須在醫師的監護下服藥。我看見一個女人
，我的同類，被護士帶進產檢室裡，對著嬰兒的照片吞下藥丸，隨即把房間
讓給那些等待產檢的人，我的同類，回到赤裸無遮的走廊等待，確定沒有不
良反應才准離開。在她面前來來去去的，是一個又一個凸起肚子，仿佛一頭
又一頭緩慢的象——巨大而等待被征服的、延遲的希望。
這裡只有產房，沒有墮胎房。我已經等了一個鐘頭，我不再等了。眼前
的每一張海報、每一個符號、粉紅與粉藍的色塊、興奮或擔憂的交談，都在
暗示我來錯了地方。我被拒之於門外。但是門內的東西並不吸引我。我不結
婚也不繁殖，我棄權，這是對實用主義的背棄。
穿越某個形而上學的裂縫，小雞心進入我的世界。離開那令人挫折的醫
院，我在月色的邊緣散步整夜，心不在焉地回到家門口。杵在樓梯間找不到
鑰匙，總算開了門，才發現身後堵著一個陌生男子。
“進門，脫掉你的褲子。”
“先生，請問你有帶武器嗎?”這個色狼很倒楣，碰上我最不怕死的一天。
“你說什麼?”他空蕩蕩的雙手不知往哪裡擺。
“假如你帶了武器，可以讓我看一下嗎?”
男人愣了愣，繼而重複一次：“進門，脫掉你的褲子!”
“先生，”我說，“我今天很累，不想打架，假如你有刀有槍的話，我
馬上把褲子脫掉。”
他退了一步，空洞的眼中閃出麻木的火焰，指著我說：“你養了小鬼，
這裡有小鬼對不對?”
我並不想說“對”。卻聽見自己說了一聲。而當我說出口的時候，仿佛
被自己感動還是嚇到似的，咳出一滴乾燥的淚。
“你背後瞪著兩隻眼睛。”他恐懼地怒視著我。
“是我墮掉的孩子。”我的反應好快，仿佛小雞心真的在我背後指導我。
“魔鬼，魔鬼……”他朝自己低吼，絆著自己的腳步跌下幾格階梯，跑了。
回神過來後，發現自己抖得厲害。我是被自己牙齒的碰撞弄醒的。抬頭
看見一張空洞的臉，覆蓋著一種雕像般的、冬的靜止。我花了四個小時心跳
的時間，才認出自己，原來我面對的是自己鏡中的影子。
門已經上鎖，臉上的淚痕已經乾了，我想我已經安全了。剛剛那一場驚
嚇，簡直就像某種藝術體驗。某種治療。治療比震驚晚一點到來，但還是來
了。在一個潛意識更陌生不安的空間裡，小雞心出面周旋。保護我免於攻擊
，也似乎，通過這無形的現身，小雞心跟死亡周旋，結束了自己的死亡，然
後轉化、出走，與我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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