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墮胎者 ◎胡淑雯 (part3.)
這篇文章原載於印刻生活雜誌、後收錄於《哀艷是童年》，
相較於胡淑雯最為人熟知的「與男友的前女友密談」，我更喜歡這篇
把一個胚胎之於女性的意義、乃至於女性在性別關係、在醫療中的處境
一連5篇，經板主同意後PO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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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3
我的小雞心有點倔強，不是墮了就落的。
血流超過一個禮拜，下腹微微抽痛不止，打電話給小鬍子，他說：“再
觀察幾天。血應該就快停了。”再兩天、三天，又過了一個禮拜，血並不停
止。細細小小、荒涼淡漠，像一條發炎的小溪。流不動卻也流不完。
再度找上小鬍子做了內診，原來是“卡住了，沒排出來。子宮繼續反應
收縮，想要把事情做完，血才會流個不停……”他用鑷子夾出一團血瘀，扔
進垃圾桶，“好啦，處理掉了，”呼一口氣說，“好險，再拖幾天，搞不好
變成敗血症。”
放下雙腳，退下診台。穿上內褲，拉起裙子，我忍不住彎進垃圾桶，翻
尋那一團血瘀。小小一塊，像雞心，只能用兩根手指捏起來，三根就嫌太多，
放進掌心又太親昵太傷感了。紅彤彤的裹著血膜，有肉，還有骨頭。
骨肉。骨肉。這個詞，原來並不是形而上的。
你終究讓我看見了你，索討一個名字，小雞心。
假如你愛兩個人……
一個是老情人，一個是新戀人。你以年輕人的熱切愛著新的，張大眼睛
挺著陰莖漲滿欲望地愛著她，同時對另一個，舊的那個，閉著眼睛軟著心腸
抱得緊緊的。像抱著一個心愛的小孩。那麼恭喜你，歡迎光臨“拓普情景”。
沒錯，拓普就是那個腳踏兩條船的劈腿族。不到最後一刻，不和任何一個說
分手。
然而我跟他是註定要失敗的，因為我們還不夠蒼老到能夠將愛情安頓在
無欲的親人之愛當中。當一對愛人不再做愛，便只剩下兩種選擇：分手，或
是結婚。但是我不想，不想從愛情動物變成婚姻動物。不想。不想。我不忍
心讓一對戀人——即便已失敗的戀人——墮落成一對夫妻。
分手後半年，相約再見一面。拓普要走了，跟女友結伴，出國念書。
“恭喜你拿到獎學金。”電話中聽到好消息的那一刻，我高興得像是自
己中獎，“我請你喝香檳吧，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每次想花錢享受一下，總
是臨終反悔。”
“臨終反悔?我們哪一次走到臨終?我怎麼不記得?”拓普問。
說得也是，我記得，總是才剛起了念頭，就打消了念頭。只有一次，搭
了四十層的電梯，到了空中餐廳門口，拓普堅持要請我一頓，我猶豫著翻菜
單：“算了，不值得。”十年初戀，不曾走進任何一間像樣的餐廳。
“我們以前真的好寒酸哦，不知道在省什麼。”我說。
晚餐後他拿出預先準備的香檳：“去你那裡喝吧，酒吧裡一瓶三千五千
的，太冤了。”我知道他是坦蕩蕩的，因為他對我已經不再勃起，安全衛生
得像個爺爺或小孩。
只是，一旦進入那暌違已久的雙人小窩，舊式的感情跟著戒不掉的習慣
還了魂，拓普才剛為眼前這個左撇子女人擺好酒杯，就發現自己跟她還沒有
完。他覺得自己欠她一次勃起，一次射精，欠她一個證明。證明他是以愛一
個女人的方式在愛她。
結果竟然做了。在分手半年後。在還沒分手做不成愛以後。
當高潮吸收高潮，幸福痙攣。飛旋，墜落，成為一個受精卵。基於某種
藥物化學的失敗，小雞心滯留在我的世界。儘管世人對墮胎的譴責，將小雞
心升格為一副屍骸，但只有小雞心知道，我所欠負于它的，其實不是生命，
而是一個故事。
所以它卡在我的子宮頸，製造細長血流，流出自己的故事。
小雞心成孕那次，正是，我與拓普的最後一次。他跟我都意想不到。做
到了以前做不到的。那種哭笑不得的感動。就像在火場的廢墟裡，撿到青春
期的相片或日記本。照片上的男孩女孩被黑煙熏得灰頭土臉，分手的愛人被
回憶熏得淚流不止。
她與他在高潮當中，發出啜泣般的呻吟，像一顆煮過頭的梨，焦黏在高
溫當中，榨取嘶聲喊痛的甜。
失去拓普之後。我可以跟任何人在一起，因為我跟誰都不在一起。但是
這一次。這個人，跟其他人不一樣。假如他戴的不是那種壓垮鼻樑的笨眼鏡。
假如他不愛說前女友的壞話，假如他吃面不會發出稀裡呼嚕的聲音，假如他
在地下道給了乞丐幾十塊。那幾十塊輕輕放進鐵盒而不是用丟的，那麼，我
想，我會輕易就愛上他的。
他說他叫浩四，我說我叫殊殊。我們已經在網路裡交談兩個月了。
小雞心被鑷子夾出來的一刻，有什麼東西誕生了。誕生的不是壞死胚屍，
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墮過胎的、見過死胎的、全新的女人。有過去的女人。
女人為自己起了一個新的名字，殊殊。
殊。歹。朱。壞掉的紅色。
我的名字殊殊，是小雞心給的。是小雞心孕育了殊殊。這個沒有成為一
個生命、也沒有成為一種性別的小東西，仿佛某個來自地心的信使，自體內
最深的地方為我捎來某種真相。唯有通過小雞心，我才能回到自己，或者離
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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