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墮胎者 ◎胡淑雯 (part2.)
這篇文章原載於印刻生活雜誌、後收錄於《哀艷是童年》，
相較於胡淑雯最為人熟知的「與男友的前女友密談」，我更喜歡這篇
把一個胚胎之於女性的意義、乃至於女性在性別關係、在醫療中的處境
一連5篇，經板主同意後PO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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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怎樣比較敗德？流著經血走進廟裡上香，還是，懷著一個非婚子( 以致
停經無血 )？
墮掉一個私胎，還是拿掉丈夫的孩子？
我的姑姑老是愛說，她墮掉的那幾個孩子一定都是男的，“否則我生的
怎麼都是女的呢？”我姑姑結婚二十年，生了四個女兒，拿過四個孩子。無
一不是她丈夫的。四十歲再懷一胎，本想拿掉的，“年紀這麼大了還能生嗎？”
轉頭想想又決定生下，“以前拿掉的既然都是男孩，這個打算拿掉的一定也
是。”拼了，生了，老大都上大學了。生出來又是女的。
吞下RU486 ，子宮用力收縮，用力、用力、用力收縮，像垂死前最後的
呼吸，痛死了。小鬍子忘了警告我，原來這種事可以那麼痛。我記得自己痛
得撞牆捶地板，痛得忘記呼吸。失去語言，記起所有的髒話。耗費了比痛更
大的忍耐，才能不打電話向拓普哭救。我想我若不是太過驕傲，就是太保護
拓普了。
隔天，血還在盛大地流，我就走進廟裡拜拜、讀簽，旁觀塵世的香火。
觀世音不是男的，我想她不會反對的。媽祖是女的，她會瞭解我的。
車太久，路太慢，雨下得又急又長。怪司機旁的空位上，吃剩的便當溢
出暖烘烘的餿味，一支牙刷晾在一張疑似抹布的毛巾上面。手排擋附近的凹
槽裡，擺著一個鏽得足以殺人的爛鐵罐。司機拿起罐子，送到嘴邊……我看
見罐口的鐵銹跟血一樣濃。我以為他要仰頭，喝一口比雨水更酸更重的金屬
性廢水。
但是不。
他收起下巴，朝著罐裡吐一口痰，然後拿出檳榔，慢條斯理大嚼起來，
再大大地呸一聲，將腥紅的檳榔汁吐進生銹的鐵罐裡。
一種血的預感，引得我腹下一陣收縮。
時隔兩年，我再度光臨小鬍子的診所。
報到之後，眼看還是有得等，乾脆先去看看矮子店員，買一包衛生棉。
小鬍子診所位於巷口，便利商店窩在巷裡第二個轉角。矮子家住在基隆，
每天騎機車來回臺北，這臺北還不是離基隆最近的松山，而是遙遠的萬華。
問他怎麼選個離家這麼遠的工作，他說面試了幾十家，“只有這家肯用我啊”。
他是個侏儒，要站上倒扣的啤酒箱，才能打開收音機。
兩年前見他一眼，我就發現：咦，你是不是拍過廣告?
他傻笑著說：你看過哦。他說他跟所有的業餘演員一樣矛盾，既希望人
家看見，一旦人家告訴你說看見了，又覺得不好意思。
他在半年內拍了三支MV，三支廣告，以令人驚訝的身體比例，表現新奇
的華麗感。一種劇場般的、強烈的存在感。然而他的演藝生涯一閃即逝。
“請問，我有一個朋友，長得大概這麼高……”我把手壓低。壓在藏著
秘密的肚腹之上，“以前在這裡做過……”
“沒印象哦。這裡半年前改裝，換了一批人哦。”店員搖搖頭，問我，
“要用紙袋包起來嗎？”
衛生棉要包起來嗎？
謝謝，不用。
這幾年，畸形人好像越來越罕見了。他們是被藏起來了。還是，造物者
對於製造畸形已經不感興趣？或許，他們都被墮掉了，經由科學的透視、篩
檢，在育成之前一一剔除。
報紙的奇聞異事版上，有吃玻璃的、嚼燈泡的、以煤渣做主食的鄉下人。
還有一個瓦斯人。一次喝下五公升的瓦斯，再回吐，在自己嘴邊點火，還能
把肉烤熟。
我讀著這些沒有照片。無憑無據的報導，想像牙齒咬碎燈泡的聲音。胃
裡分泌的腐蝕性強酸。一張又一張鋼鐵般堅固的嘴，嚼食著不可吃的工業廢
物。不可思議的胃，消化著那些不可消化的。新聞倒退或進化成傳說，化作
饑餓的象徵。
窮能生怪，富也能生怪。日本人趁著西瓜還年幼，將它置入方形的容器
當中，投入大量的人工，製造完美的畸胎。方形的西瓜，方形的哈密瓜，等
比縮小一半的小玉西瓜，葡萄般大小的蘋果。甜美工整而昂貴的，受寵的畸
形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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