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殘疆意氣行 二十五 (8)
第二十五章 夜雨問秘 (8)
江璟淡淡瞧著她驚駭神情，又問：「年大姑潛伏宮中，可是伺機為府上平反？年大姑
不是小娘子族中的親姑姑，卻有一身武藝，不知如何結識了府上之人，能為府上在深宮辦
事，是也不是？在下斗膽，不敢問小娘子府上尊姓？」
十四兒抿脣聽著，雙肩起伏，面色泛紅，顯然心中極為激盪。待江璟話聲落下，她深
深吸了幾口氣，彷彿要接口說話比起使軟劍動武更難上幾倍，一對冰眸急速閃動，卻始終
不望向江璟。
殊不知江璟心下也大為緊張。他初時鎮定非常，但這少女究竟非同小可，長坡相晤以
來，已在他心頭大佔份量。此際眼見她駭然難持，自己的問話紮實地見了效，他竟沒來由
地有點害怕，似是怕她心防潰散，講出甚麼自己也不願聽的話來。
十四兒向亭外夜色望了良久，才垂下眼睫：「這也不須相瞞。姑姑待我極好，我便認
她是親姑姑。姑姑在宮中的行事，我不便相告。」
江璟鬆口氣，大感勝利，應道：「是，是在下無禮。」起身一揖，心想：「可算解開
了一個謎。後頭還有更多的謎題。」
十四兒輕輕頷首，示意請他回席，又說：「小女子本族……嗯，與你上司的賜姓，倒
是同宗。」
李茂貞本來是河北宋姓之人，因功被賜了國姓，江璟對這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
李姓乃是國姓，又是自古以來的大姓，普天下的李姓男與李氏女何止千千萬萬？大明宮「
西內」住著的皇子們固然姓李，甘自凡為之效力的皇叔覃王也姓李，自己在蜀道上結識那
個英姿颯爽的阿兄，又是姓李，但顯然那人絕不會是皇族。可是，越州種茶的、廣州養魚
的，乃至洛陽城外挑糞的，都能姓李，十四兒說了等於沒說！
看來只能回到西旌大宅後，再要殷衡去偷翻卷宗，瞧瞧哪一位李姓朝臣可能是十四兒
族中尊長了。要是殷衡能設法幫著向王知遙說項，讓自己親手翻閱卷宗，那就更妙。「回
歸西旌大宅，比起在這銀泉山莊套出十四兒的話而又不被年渭娘所挾，哪個更容易些？唉
，我可真不知道。」
接著尋思：「既是如此，她刻意提到李茂貞，卻是為何？」口中恭謹地道：「李十四
娘。」
十四兒揚了揚眉，澀然說道：「我行十四，卻不是名為十四。」
江璟忙道：「在下決計不敢冒犯。」他一口氣迫得十四兒吐露了年渭娘並非親人以及
本家乃是李氏的兩件實情，這話便趕緊縮了回來，變得十分含蓄。十四兒若有其他名，那
便是閨中小字了，他一個外來男子，兩人初見不足十二個時辰，如何可以問得？就算在這
山莊再住上幾天，只要自己沒請師父上門提親，依然決計問不得。
－－驀地裡竄上一個荒誕的念頭：「不知來日誰家子，得能請問芳名？」
念頭一生，他耳根子一陣狠狠發燒，暗惱自己：「想到哪裡去了？可是……我恪遵禮
節、不敢提及要問她的閨字，又沒有想錯。」只得使勁盯著琉璃碗裡的殘汁。
亭中靜默了好半晌，江璟靜下了心，再度出言試探：「妳姑姑與甘自凡相鬥未歸，妳
不擔心麼？」
十四兒道：「姑姑在外行事，我從不加過問。」
江璟心想：「她雖不是年渭娘的親姪女，論年歲總是晚輩，用到『過問』二字，殊為
無禮。但她教養如此得宜，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年渭娘失禮？」不放過她：「妳就不
怕姑姑被甘自凡殺了？」
十四兒不語，眉間透出憂色，襯著背後亭外如煙似霧的細細雨幕，直令江璟心神惘然
，不知今夕何夕。
江璟痴望片刻，心中的盤算卻沒完：「年渭娘與她非僅不是親姑姪，還待這個晚輩寬
容到不合常理的地步。或者倆人訂有甚麼約束，年渭娘不願她過問自己的行事，倆人更可
能言明，連年渭娘的生死亦可不顧。嗯，有兩件事可疑：年渭娘藉此要對她隱瞞的，不知
是甚麼？而第二件事－－」
他凝視十四兒側臉，突然問：「年大姑有大恩於妳，那是甚麼樣的大恩？」
十四兒又吃了一驚，全然來不及遮掩，霍地轉頭望向江璟，又急急撇開臉去。神色之
震動，江璟一覽無遺。
江璟知道問中了關鍵，便道：「她對妳之恩定然非同小可。年大姑有言在先，即使事
關生死，妳亦不可過問。是以妳明知她在江湖上屢經險境，縱然憂思綢繆，亦不敢違。」
十四兒聽他這幾句溫煦異常，側頭看了過來，表情大有柔和之意，甚而有幾分被觸動
的模樣，隨即又換上一副冰冷眼神。
江璟知道她二人關係的真相近在眼前，與自己不過隔著一層輕紗，可就是不能伸手去
揭開那層紗，至少此時此刻，還不是逼問謎底的時機。暗忖：「我不妨讓西旌去查－－」
至於自己怎樣才能回到西旌，又怎生應對那群恨不得自己橫死甘自凡手中的傢伙，日後再
說罷！輕嘆一聲，又想：「她的家世，總之與將相之家脫不了干係，不知年渭娘是對她家
裡有過恩惠，或者只對她一人有恩？」
二人又靜了良久，江璟固然忙著轉念頭，冷著一張臉的十四兒卻也雙眸轉動，有些訥
訥然，終於開口：「你……怎麼猜到的？」
江璟不答，他當起悶聲大葫蘆來，與錢六臂各有千秋，心中卻道：「十四兒啊十四兒
，妳明明對年渭娘極為關切，在長坡上妳瞧見她受傷時那神情，是做作不來的。但妳卻這
般不近人情，年渭娘一副與甘自凡同歸於盡的勢頭，妳偏不管她死活。那麼，妳約束自己
不去干涉年渭娘，若非出於極大的感激，便是極大的畏懼。妳在這銀泉山莊，儼然是少主
之尊，那便不會是畏懼年渭娘甚麼，只能是感激了。」
他想避開十四兒目光，卻覺那目光如影隨形，心裡一軟，只得說道：「在下看來，妳
並不怕年大姑。」
十四兒何等人才，一聽即明，知道自己被江璟猜中心思，嘴唇微撅，要勝的神情又透
了出來：「閣下機敏果如小女子所料，卻只是王渡手下的賬房，小女子可更加不敢小覷西
旌了。」
江璟尋思：「她三句不離西旌，年渭娘對麥苓洲和西旌，實是－－」
陡然間，一個念頭興起，登時推翻了許多設想，一陣悚然：「不，不對！若說年渭娘
入宮，是為了李家暗中行事，便不該對西旌如此著意。我把兩條線索混淆一起，乃是誤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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