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殘疆意氣行 二十三 (9)
第二十三章 危局奪鞭 (9)
事已至此，他束手無策，再無法拆開兩人戰局，可是自己一走，便不啻放
手讓兩人一決生死。情急之下，忽感奇怪：「那群宮女始終仗劍觀戰，方才插
不下手也罷了，眼下甘自凡並不進迫，年渭娘受了傷，她們怎不出手相助主
人？」縱到那群宮女身畔，低聲道：「幾位娘子…小…小娘子，請出手相助。」
群女見他突然湊近，呆了一呆，打量他幾眼。江璟目光敏銳，只見當中幾
個宮女面紗上的半張臉孔，突然飛上了酡紅，眼神也透出光采。他心想：「這
些宮女常在深宮，只見過閹人，見到男子便害羞麼？眼神幹麼這樣歡喜？」正
色說道：「請各位速速出手。圍住那敵人就好，令他殺不了妳們主人，可也別
讓妳們主人殺他。」
眾宮女面面相覷，過了一會，才有一人遲疑道：「姑姑帶我們出來，是要
對付她的對頭。但她的對頭，不是這人。姑姑管教甚嚴，她沒叫我們出手時，
我們不可妄動。姑姑本事很大，不會有事的。」
江璟連忙轉頭望向那宮女。那宮女一窒，臉更紅了，面紗底下雖不得而知
，卻見紅雲輕染前額，而她雙眼也放出喜悅光芒。他奇道：「妳們姑姑訂了規
矩，這有甚麼好高興？」心想：「原來不是見到我害羞。江大狗自作多情。」
自己反倒面頰微紅。
不料右首一個宮女果然悄聲嗤笑：「她高興是看小郎君長得好呢。方才我
們幾個被郎君搭救，把你瞧得清清楚楚。謝謝小郎君，你…真好！」另一宮女
掩著面紗笑：「真是，侍衛和禁軍裡都沒這樣的相貌。小郎君本是讀書人罷？」
江璟愕然結舌。這批宮女江湖閱歷顯然極其有限，雖遭甘自凡屠戮眾多同
伴，又見年渭娘手臂吃了一記鐵鞭，仍深信年渭娘必將勝出，於是在這嚴峻凶
險的戰局之側，竟有心思拿陌生少年說笑。江璟對於她們全然料錯了：「她們
欠缺江湖閱歷，與男子調笑的閱歷倒很豐富，說不定便是跟宮中侍衛、禁軍練
來的。」
又想：「原來還是因為見到我，並不是江大狗自作多情。倘若她們見到的
是殷二寶，更不知會說出甚麼來……」
他狼狽之餘，事情輕重卻理得明晰之極，宮女那頭春色才動，他卻硬生生
給了人家一個釘子碰：「不行，妳們看不出，年大姑未必打得過那壞人，請即
出手。」
群宮女斂去了嘻笑，好幾人身子輕顫起來，立時轉為驚懼。一個宮女縮了
縮：「我們更加不成啊。昨日姑姑突然令我們出手打這男人，結果……死了好
多姊妹。」
江璟聽她說到「這男人」，心中一動：「江湖武人向來陽盛陰衰，何必說
明是男人？」問：「她帶你們出來，要對付的是甚麼人？」
先一名宮女蹙眉道：「我們不知，只知是個女人，很厲害的女人，不是男
人。」
另一宮女道：「昨日姑姑帶著我們在林子裡看了一會，說：『妳們首次出
宮－－』」江璟心想：「果真是首次出宮，竟看不出年渭娘絕無殺甘自凡的本
事。」
只聽那宮女接著轉述年渭娘言語：「『……拿這廝練練手，就當妳們是在
攻擊咱們那對頭，也好讓坡下那人瞧著。』姑姑吩咐，我們發勁時－－」先一
名宮女突然抓住了這宮女手臂。這宮女一驚，便即住口。
江璟心中恍然：「年渭娘果然要讓蒲先生瞧見這群宮女如何以迴空訣使劍
。她迴空訣初成，大大低估了甘自凡，終於連嚐敗績，自己也受了傷。」聽先
一名宮女剛剛說及正題，忙問：「那女人，妳們姑姑的對頭，是老是少？」
這片刻間，他側轉身與群女說話，耳中不斷聽見鉤鞭相擊，群女則是正面
觀看戰局。問話才一出口，陡見群女神情震動，一股驚悚之情迅速瀰漫，群女
望著自己後方，驚叫聲卡在了喉頭。他急忙轉身。
目光掃過去時，正見到甘自凡一腳踢在年渭娘胸腹之間。年渭娘口間迸出
一聲喊，雖聽得出她曾竭力壓抑，仍難忍痛楚、其音悽慘，喊聲之中，身子向
坡頂飛出，血珠濺散半空，隨而重重摔落。
她雙手力撐，勉強翻身，盤起一膝坐起，左腿卻笨拙地垂在一旁，胡袍翻
起一角，褲上鮮血淋漓，傷口處錦褲破碎，肌膚裸露。想是甘自凡先以鐵鞭掃
中她腿，再抬腳將她踢出。他那一踢只為了將她逐開，雖踢在要害，出力卻輕
，是以年渭娘最重的傷勢仍在腿上。
甘自凡皺了兩下短眉：「癲婆娘力道大有古怪，蒲寄淵果然傳了他姘頭迴
空訣。」瞥著年渭娘，又沉吟：「不，不大像，妳鉤上的力，打著圈兒，跟蒲
寄淵和那小狗的力不大像……哈哈，我管妳練甚麼，妳練得還不到家！」
江璟又若有所悟：「年渭娘與甘自凡狠拚之際露了短處。二人的武學均以
狠厲殲敵為務，一旦遭遇，對毫釐之間的敵人短處都極其留心。年渭娘得到迴
空訣殘文方一年有餘，照蒲先生的說法，鉤術是初登一流，破綻自然比起使鞭
殺遍武林的甘自凡更多。」
他知道這須臾之間，乃是攔阻甘自凡殺人的最佳時機。甘自凡凶性初起，
到底不至於非殺年渭娘不可。倘若稍後年渭娘又去挑釁，甘自凡殺心大作，那
便只想將她一鞭打得腦漿迸流，甚麼「與蒲寄淵的恩怨不及於婆娘」之類，都
將全被殺勢打到九霄雲外。江璟留心甘自凡已久，見這魔頭一時對迴空訣熱
心，一時卻又只想與蒲寄淵決鬥，全憑當下片刻的喜怒而衝動行事，遠不是蒲
寄淵那樣的武癡，不顧一切要追尋迴空訣。「他唯一始終未變的是甚麼？是投
入李茂貞父子麾下的興致。」
當即大聲道：「甘壯士，我再跟你說一次，不可殺她。麥姥姥與她之間，
有事未了！」
甘自凡面色一凜，橫目望了過來。年渭娘突然身子一聳，尖聲問：「你怎
知道？那囚犯跟你說了甚麼？」
江璟那樣下說辭，乃因聽見宮女說年渭娘的對頭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至於那女人是何人物，適才全沒工夫探問，只有姑且再賭一注，先把甘自凡
按捺下來再說。一聽年渭娘之問，心下大喜，知道自己憑著少少線索，一舉賭
勝了，繼而又是一憂：「那長鬚人知道麥苓洲與年渭娘有何恩怨？可與迴空訣
有關？然則，年渭娘更加不會放過他。」
甘自凡哼道：「不殺便不殺。」提起沾著年渭娘鮮血的鐵鞭，指著她道：
「老子今日決心不殺妳，妳再纏上來求我殺，我也不殺。」
江璟聽得啼笑皆非，不知為何，又道：「我知道你很想將我打成肉醬，然
而…然……沒事。」他第一句話一出口，便暗叫不該，急忙收聲。不料甘自凡
額上青筋跳了跳，怒極反笑，舉步向他走來。
江璟一驚，這才知後半截話是收不得的，忙加上去：「然而你別忘了，我
是大小李節帥的人。我…我這條命，是西旌的。因此，殺我不殺，不是我作主
，更不是你，請你去和…和……對，和在下的上司討說法。」情急之中，把西
旌死士的腔調學了個十足。
年渭娘低首緩了幾口氣，強抑著渾身疼痛顫抖，抬起臉來，脣邊掛著一條
血絲。原來她遭甘自凡踢跌時，臉面震盪，咬破了口脣，更顯得那風韻本佳的
臉龐異樣地懾人。
眾宮女這才如夢初醒，紛紛低聲驚呼：「姑姑！」搶上去為她包紮。年渭
娘卻怒叱：「讓開些，別讓敵人藉機遁去了！姓甘的，你別走！」
江璟見此情狀，正是自己脫身的極妙時刻，面朝年甘二人，慢悠悠地向坡
邊退了一步，又退一步，一連退了五六步，接著就要猛一個轉身，向坡下急奔
。這一次沒有蒲寄淵來援，他說甚麼也要躍入溪流游往對岸了！
驀地裡，年渭娘摔跌處後方的樹林裡草葉拂動，一個少女聲音叫了出來：
「姑姑！不宜再鬥。妳可還好？」
聲音入耳，江璟登時心中惘然，連自己何時停步，亦自無覺。
那不過是情急呼叫的幾個字，音色卻是極盡清澈冷脆，偏又極盡地纖柔婉
麗，令人不自禁地想起雪溪穿林時輕輕碰撞的碎冰。
江璟未見其人，眼前已浮現一幅形影依稀的人物圖畫。畫裡煙籠霧罩，畫
中人嫋嫋亭亭，偏偏只如霧中新花展瓣，難辨其至美面貌。
剎那間，江璟心頭掠過了世間許多輕盈絕色，而又短暫易碎、令人心顫的
事物……
從一株杉樹後面轉出了一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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