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殘疆意氣行‧十五(6)
第十五章 崖洞欺敵(6)
他如此直接,江璟出其不意,怎知供養一個武林好手要多少錢?渾編不出
一個價碼來,立刻鬧了個張口結舌,吞吞吐吐地說:「我…我地位低下,敝上
…敝上只命我來跟甘君接頭,那酬…酬…那個,敝上不曾明確指示。」
甘自凡蹙眉道:「甘某做了大半輩子的江湖亡命客,也不必說假話,我是
為了吃一口飯、買兩匹坐騎,為了多打造幾把兵器時不至於餓肚子,這才為覃
王所用。你不把酬數跟我說個清楚,我怎能答覆你主子?」
江璟支吾敷衍,一邊轉心思,一邊問道:「覃王待甘君,酬勞便很豐厚麼
?」甘自凡道:「他是親王,田產何等廣大,吃穿車馬供應不絕,他又不養兵
,錢怎麼使得完?只須從田地收息裡撥出那麼一丁點,我也就夠使了。他賞我
的酬勞,便像是他錢財裡的一根…一根…那是怎麼說的?甚麼…一根牛毛的?
」
江璟暗自好笑,答道:「九牛一毛。」甘自凡也不覺得削面子,點頭道:
「是了。」
江璟道:「唔,跟著覃王又有一樁好處,就是皇親爵位不能輕易變改,若
無意外,可說是終身安樂。」甘自凡唇邊浮現微笑,道:「正是,這可不是藩
鎮能比。」
江璟道:「只不過,若是覃王跟韓華州的計謀能成,覃王指日便會給天子
委任去秦州帶兵,屆時軍務第一,不免多有花費,只怕難以照料其餘。」言下
之意,你這等暗不見光的江湖密使,酬銀便得打折扣。
甘自凡道:「話是這麼說,倒不妨事,聖上既給他兵權,也會另外授他官
職,那俸祿自然只增不減了。再說兵士有田,軍事使費又有朝廷來打算,哪裡
要他一個親王來操心?」
江璟聽他語氣,對覃王似乎也沒甚麼敬重之態,只把覃王當成地位穩固的
闊綽靠山,不似西旌諸人那般,提起李茂貞、李繼徽父子,既尊崇又透著親近
,非僅自居門下養客,更似犬馬忠僕。便問:「除了供奉闊綽之外,覃王一介
碌碌皇親,空有名位,才幹與實權皆無甚可取,究竟有甚麼過人之處,值得甘
君這般人才為他效死力?」想了想,又解釋一句:「是敝上讓我這樣來問甘君
。」他心中的思量是:「我只知覃王無權,卻不知他有沒有才幹;不過,韓建
輕而易舉地將諸王逼得連宅第也不敢出,覃王亦在其中,不曾例外,可見這位
皇親的才幹也不會太高。況且李茂貞要勸甘自凡變節,自然須將他現今的主子
說得一文不值。」
甘自凡想也不想,答得甚是乾脆:「他是我藝成之後第一個遇上的主子,
便跟著他到如今了。」江璟問:「怎麼遇上的呢?」
甘自凡道:「那年我從石堤谷出山,各路藩鎮都在江湖上撒帖子招攬人才
,覃王卻是唯一招攬江湖人的皇族,甘某覺著很希罕,想來封了王的人,封地
產業也多些,銀錢來源總比藩鎮穩固。」
江璟慢慢點頭,面色冷漠地說:「只可惜覃王的產業,並非靠真本事得來
,僅僅是運氣好,投生到了國姓人家,哪裡及得上一刀一槍爬到高位的各地節
帥們?」
甘自凡低沉地「嗯」了一聲,若有所思。
江璟知道自己已摸到關節,接下來之言便順理成章,口才也忽然轉溜:「
就說敝上李公好了,若非當年拚命護駕,又奮勇追擊叛軍,先帝怎會賜他姓李
、令他入皇家宗譜,更授他隴西郡王之爵?先帝和今上又怎能讓他鎮守鳳翔多
年?李公若是如覃王一般,等人家欺上頭來才思對策,遭到軟禁才想起跟對頭
斡旋,今日只怕仍是那個姓宋的小衛士呢,說不定早已魂斷戰亂之中,青史無
名。」說話之間,不斷偷看甘自凡面色,見甘自凡撫著鐵鞭的手突然緊握又放
開,深深吸了口氣,心情似稍有激動。
李茂貞的來歷出身,江璟原只在湖畔聽小販們簡略說過,與殷衡鬥廚大敗
之後,騎虎難下,迫使他北來之前,趕緊將賊窩的頂頭上司底細摸個清楚。那
時他只揣測統養西旌的是秦州節度使,卻不敢斷定,更不知其姓甚名誰、是李
茂貞的哪一個義子,無從打聽,但對於李茂貞本人事蹟中較為知名的,他發揮
勤讀精神,摸索熟悉得倒背如流。此時的他,早已熟知李茂貞年輕時原名「宋
文通」,本是禁軍衛士,又被派到奉天屯營,彼時先帝僖宗因朱玫叛亂而出逃
,李茂貞才有護駕追逆的契機。江璟「苦學」李茂貞事蹟的那段時日,岳州城
內走南闖北的小販、牙人們,自是這類消息最靈通的師傅了。
江璟接著說:「甘君英雄了得,一鞭橫掃河北關中。可惜只為吃一口飯,
便屈居那無甚建樹的親王之下,難道午夜自思,不有點懊悔麼?同樣是吃一口
飯,為敝上效勞,可值得多。」頓一頓,正色說道:「英雄當為英雄所用!」
甘自凡不吭一聲,呼吸卻隨著江璟話聲更變粗重,顯然已被這番話打入心
中。
這一篇言語甚是動人,如要江璟憑空說出,那是絕無可能,但有了李茂貞
與覃王的生平為根柢,說出勸降之辭便有如提筆作文章,心中根柢實在,遣辭
自然有力。更何況,這又不是要他虛言謊騙,僅僅直敘李茂貞崛起的時運和訣
竅罷了。世間練武之人,除非是養氣功夫極深、看化世情,大多有或高或低的
爭勝之念,崇拜英雄之行;這一番簡單的敘述,不偏不倚地對上甘自凡的胃口
。
江璟滔滔說罷,想自己鮮少這麼善辯,不禁大感陶醉,頭腦暈暈地如入雲
端,歡喜得連胸傷也忘了。誰知猛一回神,突然背上冒起冷汗:「不對,我把
這差事讚得這麼好,自己可別當真去替李繼徽父子效命……啊呀,糟了!難道
我心底深處,也覺著在賊窩辦事挺好麼?否則何以口若懸河?」
甘自凡看了看他,又抬頭望窯洞外的天色,似乎難以委決,透了兩口氣,
才語焉不詳地說:「甘某都聽見了。」聽江璟說到後來已有些聲啞,知他被自
己打得甚重,又慢吞吞地道:「嗯,既是鳳翔來的使者,我在縣城裡…可得罪
了。你…你在我這窯洞留一宿,將養將養。」
這道歉顯然言不由衷,江璟從側面瞧著他神色,心知:「這般惡人,打斷
他人兩根肋骨、附贈內傷,絕非何等大事。他猜測我是李茂貞手下之後,仍罵
了我好幾句,這時他心意動搖,想要投靠李茂貞,怕我記恨而從中作梗,才勉
強對我虛應。」他不希罕甘自凡當真賠罪,也應付著道:「好說,好說。」他
一番勸降之辭過了關,重新感到傷勢作疼,這時是更虛弱了。
甘自凡道:「也不能讓你餓著肚子跟我談下去,我且去尋些吃的,你待著
罷。」跳起身來,從牆壁上摘下一張大弓,將鐵鞭與箭筒縛在背後,提著大弓
走出窯洞,順手帶上了門。江璟探頭望去,但見甘自凡單手攀繩,俐落上崖,
很快消失了蹤影。他在窯洞中左右無事,正好休養,於是倚壁坐睡以免拉扯胸
傷。此窯洞位置隱秘,他一放下心,旋即入睡。
這一場好睡,直至睡夢中感到喉間乾渴才又醒來。醒來時雙眼一花,原來
日照西斜,山崖外夕陽直射穿入窯門。轉頭看見甘自凡遺下的陶杯、水盆,心
想:「此處位居危崖,清水得來不易,我若不告而取,即使他不計較,我也有
失磊落。」忍著不去瞧盆中清澈的水。但一夜一日沒水入喉,實是渴得難受,
只覺在傷勢加逼之下便要發燒。夕暉雖美,他只覺被照得頭暈目眩,又想:「
他殺那些良民,連帶從前把甘老師傅滅門,哪裡又磊落了?我何必對惡賊守德
行?我向他撒謊換命,更大發違心之論,把他捧成英雄,如此無恥,也早非君
子之行。唉,罷了,罷了!」迂腐守節之心一旦放下,不再猶疑,過去把一盆
沁涼清水喝了個乾淨,胸腹間大感舒坦,只覺偶爾不做君子也很痛快。
解渴之後精神一振,發覺斷骨疼痛減輕不少,只是呼吸仍感窒悶,可幸這
次受硬功震盪並未內出血,少年人睡了長長一覺,自癒甚快,內息已有歸順胸
中之象。這才想起:「奇怪,他出外打獵時,日未過午,怎地到黃昏還沒回轉
?」入此山時,途上聽見不少鳥獸鳴叫,可見山中不乏獵物,決不至於要到山
外尋食,「莫要出了甚麼事,或者去跟同夥接頭,我可得去找找。」他當然不
是擔心甘自凡遇上危難,更非不想遠離這兇徒,可是甘自凡在各地坊市濫殺之
謎尚未解開,自己好不容易獲取他稍微信任,甘自凡更言明打獵回來要招待他
共餐,怎可放過查察真相的良機?當下一整衣裝,沿著窯洞外的繩索攀回崖上
,見甘自凡的兩頭驢仍繫在樹上,這趟出獵乃是步行。
攀繩上崖時胸口甚痛,落日又總沉得快,待他緩緩上到崖邊,天邊已不再
有燦爛金光,心想要找人便得趕緊,於是解下自己騎過的那一頭,折下一根細
枝,對驢兒道:「我是去尋你主人,你可別跟我鬧驢脾氣。」那驢倒是聽話,
江璟不曾折騰太久,已摸索出趕驢的竅門。低頭一看,這人跡少至的山地裡,
留著兩行步距甚大的人行之跡,必是甘自凡無疑,便即催趕著驢兒往樹林茂密
處而去。
這一帶樹林不如蜀道那般原始濃密。穿入林中,甘自凡的腳印仍可辨認,
只見腳印雜亂,一時衝前、一時轉彎,有的闊大、有的瑣碎,江璟驅驢繞了好
幾遭察看,似乎甘自凡曾在林中胡亂兜圈,「他這麼無頭蒼蠅似地亂走,到底
是為甚麼?」看腳印總是未出樹林,甘自凡在靜謐林中必可聽見叫喚,正想放
聲呼喚,冷不防左前方矮木叢一陣亂響,接著身後颼地一聲,一箭擦過他左側
,射入矮木叢中。
回過頭來,手持大弓、背縛鐵鞭的甘自凡從林木後躍出,一邊大呼:「攔
下他,快,阻住他去路!」
江璟豈能帶傷追敵?騎在驢上不動,望著搖盪的矮木叢,奇怪地問:「攔
下誰?」甘自凡叫道:「那隻野兔!快!」衝過江璟身畔,伸手抽起鐵鞭,鞭
稍揮處,喀喀喀一片響,一排長達近十尺的矮木給他打折了一大半,露出野草
、腐木等物,那枝箭橫在地上。江璟居高臨下望去,卻哪兒有甚麼野兔?
甘自凡大怒,對著矮木叢一陣穢罵,側頭瞪了江璟一眼:「那隻野兔如此
肥大,你放走了牠,餓肚子的是你我二人哪!」
江璟道:「我有傷在身,怎能助你打獵?原來你辛苦一日,卻徒勞…徒…
我是說,原來你並非去辦別的事。」險些說出「徒勞無功」之類實話,隨即省
起說真相會得罪人,連忙改口。
甘自凡道:「這林中只有些野雞、兔子之類小獸,賊頭賊腦得很,一受驚
便胡亂撲騰。」
江璟斜眼看他背上箭筒,出來時滿盛一筒,現下只剩了一枝箭。原來甘自
凡武功雖硬,狩獵本領卻差勁無比,看他在那兒揮鞭亂打木叢,即知他打獵法
子甚劣,看來二人今晚非得餓肚不可。他本來不覺餓,元氣稍復後便有了食慾
,饞嘴狗食慾一來,想到今夜無物可食,心裡也有些急,忍不住說:「怎會只
有小獸?我們入山之時,我明明聽見了鹿鳴。」卻沒想到這也是甘自凡不願承
認的真相。果然甘自凡怒喝:「老子便沒聽見!便沒聽見!」
江璟道:「好罷,沒聽見就沒聽見。小獸易於受驚,你這麼大喊大奔,牠
們更嚇得遠避,你既居住於此,平日怎不到處裝設陷阱?」甘自凡道:「誰說
沒裝?我去察看了幾趟,甚麼鬼影也沒逮到,其中一個陷阱還教甚麼賊獸啃壞
了。」
江璟道:「天時已昏,將就吃點野菜野果也就是了,又不是非吃葷不可。
」甘自凡道:「我偏愛吃葷!」大步奔出,又到處尋覓林中的鳥獸蹤跡,一邊
尋找,一邊揮鞭開路,更像是在撒氣。
江璟望著他在林中遠遠來去的背影,心想:「這惡徒的武功,是我生平所
見之冠,暴躁脾性卻似乎難以自控,一旦沒有覃王吩咐,私下做事便有欠考量
……是了,楊姨曾說有些人天生心神有缺,這類人並不愚蠢,乃是異常衝動,
易於暴怒,部分能力卻優於常人,譬如力大無窮,或者身手特別矯健。姓甘的
惡徒說不定也屬此類。他對武功的悟性奇高,能偷出家傳鞭法最後一卷、自學
成這般境界,行事卻缺了幾個心眼。」
突然間甘自凡在遠處又是大呼一聲:「快攔住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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