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殘疆意氣行‧十五(4)
第十五章 崖洞欺敵(4)
江璟明知他要追究那句「韓刺史要你住手」的恫嚇之言,故作不解地問道
:「我瞎編甚麼了?」甘自凡道:「我有韓刺史所賜秘符在身,你道我真給你
那句話唬住了?」
江璟當時又怎能預到韓建居然賞了甘自凡一枚通行秘符?眼見事情要穿,
硬起頭皮,睜眼說瞎話:「我沒打算唬住你,你主子跟韓刺史有交情,我是提
醒你。」
甘自凡嘿嘿笑道:「交情?這還說得有些早。提醒就免了罷,你也聽那守
城的說了,韓刺史是御前要人,地方上那麼多鬥毆兇殺,縣令怎敢拿這屁大的
事去煩他?」
江璟道:「唔,原來如此。」心想:「原來是縣令瞞著上頭不報,長安縣
那邊想必也是如此。這兩處接連發生兇殺,縣令越是破不了案,越不敢向上呈
報,以免顯得自己無能。」念頭轉向從前陪師父晉見岳州官員的情景,越想越
明白:「積累的冤案一多,更是揭穿不得,以免過往被他們捺下來不糾報的案
子盡數爆發,刺史追究起來,縣令恐怕要獲罪流放。為吏做官,均須如此乖覺
,否則在公門之中混不了幾日。唉,官署昏懦,如何照看百姓身家?」
甘自凡道:「我愛殺誰,愛去哪兒殺,在華州還是長安縣地界殺,向來是
自由不拘。」
江璟點頭道:「我聽尊駕對韓刺史說起…說起…令叔甘萬溪的事,尊駕殺
人時一無拘束,想來不錯。」心想:「他提起長安縣,便是連同灞橋等地的血
案一併認了,卻不知他為甚麼要殺那些人?」斜眼瞥向那提著鐵鞭的手,那手
的骨節脈管均異常突起,瞧著十分不舒服。老萬家滿門的慘狀,又躍然江璟心
頭,悚然心情與痛恨交雜,只想從那隻手中奪過鐵鞭,將此惡徒斃於自己的成
名兵器之下。忽地一驚:「我怎會有這麼大的殺人之欲?難道是殺戮之事聽得
太多?」縱然此人的惡業萬死莫贖,但若是以往的江璟,只會將之扭送官衙,
讓律法去懲凶,萬萬不會動起這般旺盛的殺機。難道無意之間,竟已生出兇性
而不自覺?
甘自凡聽他提起昔年大案,只笑了一下:「你很乖巧。照啊,韓公又哪管
得著我殺你兩個小傢伙?」
江璟聽他語氣,把「小賊」改作了「小傢伙」,似乎現下也未打算再來殺
自己,便大膽地問:「然則你那時鐵鞭為甚麼停了一停,為甚麼不殺我二人?
」
甘自凡道:「停下罷!」側過身來,陰著臉說道:「我替覃王做事,跟韓
刺史通信,你們是甚麼時候得的消息?」左手鐵鞭向後微擺,另一手仍若無其
事地牽著驢。
二人相距甚近,江璟雖未轉身與他面對面,也知道鐵鞭已在後心守著,若
是答得不對,性命或許不會丟,背後的肋骨卻得又斷兩根。思忖:「原來他是
沒料及自己投效覃王之事為人所知,砸向錢六臂那一鞭才會下手遲疑。我一句
話喝住了他,全是錯有錯著,當真僥倖!」
他乍聽「你們」,還不知指的是甚麼人,微微一怔,才領悟甘自凡說的是
李茂貞部屬。想起那夜竊聽來的對答,覃王、韓建二方,似乎均不知李繼徽領
有「西旌」這一隊死士,不知道李氏父子暗中有多少手下在注目他們的動向。
自己的底細自是洩得越少越好,便答:「我們該知道時,自然會知道。」
甘自凡道:「很好,很好,原來李茂貞畢竟在十六宅埋伏了人。你們這些
爪子,甚麼時候扒了這風聲去的啊?」
江璟瞧著前方大路,看似莫測高深,實則是在逐字回憶那夜竊聽所得信息
,一邊思索怎樣的說法能唬得他住,一邊故作鎮定地道:「十六宅諸王眼下並
無實權,不值得注目,況且長安、華州兩地,各有一大落的諸王第宅,韓刺史
分別派兵看守。敝上何必虛耗人力,漫無目的去埋伏?」
甘自凡喝道:「別廢話!究竟怎生查去的?」
江璟道:「尊駕進得宣徽北院副使府,咱們的人當然也進得。」聽甘自凡
不作聲,又說:「那間…茅廁,臭不可當,難為尊駕居然…居然忠心到底,跟
韓刺史談了那麼久。」說到後來,忍住唇邊笑意,這時反而慶幸胸部受傷,發
笑便會疼痛,忍笑也就不那麼難。
甘自凡喉間又是「咕」的一聲,江璟既已聽見茅廁旁的機密對答,那是把
覃王跟韓建謀奪李繼徽天雄軍權的籌畫全部聽去了。這李茂貞的爪子方才在凶
屋裡說,要來勸自己另投明主,原來李茂貞父子有意招攬自己。想及此處,擱
在江璟後心的鐵鞭慢慢垂下,一觸即發的姿態逐漸收回,道:「此地不宜多說
,你隨我上路。」
無論去哪裡,處境總比回到昭應城內被錢六臂逼取秘訣為好,何況正可探
查甘自凡濫殺無辜的因由。江璟當然毫無阻止甘自凡殺戮甚或殺了他的把握,
卻不能不一盡己力,便點頭說:「請了,能到府上…作客,是在下之幸。」
甘自凡道:「誰跟你囉唆?你路上別弄鬼,否則——」
江璟冷冷地接道:「否則你一鞭結果我性命。你方才說過了。」
江璟辭鋒甚鈍,偏偏總在緊要關頭說出令人難以辯駁的話來。他這一接口
,聽入甘自凡耳中,自然覺得是奚落之語,不禁大怒,揮鞭道:「你再多嘴多
舌,我也不怕得罪李鳳翔,現下便將你砸成兩段。」
江璟連忙閉口,心中卻說:「罵我『多嘴多舌』的,這世上你是第一個。
」
甘自凡在黯淡燈光裡打量江璟,見這少年狀貌溫謹,全無半分節鎮手下密
探的厲害模樣,或許真是無意冒犯,怒氣稍減。江璟也側頭看了甘自凡幾眼,
總算把這殺人狂徒的相貌看個真切,但見他頸邊短髮根根粗硬,批削得參差不
齊,似用極鈍的刀子隨意割斷,就像頭上生了一片荊棘,髮式非道非俗,既不
能說襤褸,也絕對不是雅觀,當世實在少有;身上著的是煙黃色棉麻衣褲,袖
口和褲腿均扯著毛邊,彷如凶服,可想也知道他決計不是為誰服喪;嘴邊生著
一圈如刺的濃鬚,年紀如夜宴時所見,不過三十來歲,跟西旌劍客宋晏思差相
彷彿。
甘自凡看清江璟,卻疑惑漸生。他在凶屋中見了江璟一棍疾刺,又砸了江
璟一鞭,已知這少年學的是江南地方武技,並不高深,只有那搶上的步法十分
神奇,卻也無甚可懼。總之,這少年左看右看也無多大用處,李茂貞怎會養這
麼一個傢伙,還派他來遊說自己?一時不得其解,此刻趕路要緊,卻另有一件
事得先辦,於是放開驢子,張望一下,提著鐵鞭走到一棵樹後。
江璟記著一尺之約,便也不疾不徐地跟上來,途中終於扛不住內傷,大咳
一陣,邊咳邊行。甘自凡走到樹後撩開外袍,江璟咳嗽著提燈來到他身後,即
知他在解手,於是轉過身去,卻站立甘自凡左側一尺之處,偏不行開。甘自凡
聽他的咳聲距離甚近,解得甚是不自在,叱道:「你走遠些!」
江璟背著他,心平氣和地說:「你讓我跟在你左邊一尺開外,不許稍動。
我若違反此規,你便要殺我。」
甘自凡發怒又不是,不怒也不對,真不知怎生發付此人才行。這人究竟是
精或是傻?若說是精,此人明知他滅門手段,又被打得重傷,當知他甘自凡素
來辣手,怎麼膽敢這般故意作弄?若說是傻,又怎能勝任李茂貞手下密探?吐
了一口氣,搖頭道:「那規矩不必守了。你上驢去等我,就是馱著行李那一頭
。」
江璟聽他解除禁規,這才去跨上驢背。他個頭本高,驢子比馬矮小得多,
他背脊又給甘自凡的行李擠著,乘得十分拘束,倚著行李卻放鬆了些。一旦落
了座,才發覺一路壓抑的內傷不僅令得氣息阻滯,腦門更有些發涼,「姓甘的
鐵鞭想來並未附有奇門勁力,只是硬功,我這傷純粹是重擊震盪內臟所致。路
上得設法好好睡一覺,重養真元。」至於他裝這回傻、執意跟著甘自凡解手,
那是打賭試探甘自凡對己的心思,實則早有六七分把握。待發覺甘自凡雖對他
甚是不屑,果真不至於暴怒動手,便可放心:「他信了我是李茂貞的使者,我
這麼胡鬧纏夾,他也不打我,連難聽話也沒說一句。」
甘自凡隨後也上了驢背,吆喝數下,一人控著兩頭驢,二乘在黑夜官道上
向東而去。
*
那二頭矮驢一路小跑,天色初明之時,將二人帶入了東南方的深山亂谷。
甘自凡在石堤谷學藝多年,如今更在華州四處為覃王走動遞信,自然對這一帶
地形瞭如指掌。途中絕不稍歇,待得日光滿天,來到一處懸崖之上。
甘自凡驅趕驢子直到崖邊,驢子差一點兒便要踏空,兩頭驢子都有些膽怯
,他這才伸出雙手,一口氣勒住了兩頭牲口。回頭一看,卻見江璟臉色甚白。
江璟受傷之後無水可飲、無覺可睡,已感不支。
甘自凡道:「甘某住得偏遠,回頭你在我住處歇罷。」
江璟對此人深惡痛絕,一聽對方出言接待,嘴巴卻不聽使喚地稱謝:「如
此便多謝了。」一語說出,又暗懊悔:「禮儀為『人』而設。對這等禽獸,我
若太過拘禮,反而有昧良心,禮儀無存了。」卻不知這般思前想後,更顯書生
酸氣。又想:「李茂貞的名頭用處真大,姓甘的現下對我怒氣已消,說話竟如
此客氣,更願意讓我歇腳。」聽甘自凡又喃喃地說:「我住處沒吃的,這可得
外出尋些吃食。」
若在平日,江璟聽見個「吃」字,必然大為起勁,此刻渾身發軟,只想甘
自凡趕緊放自己入屋休養,何況甘自凡野蠻遠勝殷衡與宋晏思,多半亦是個人
血蘸蒸餅、臘人肉下飯之輩,前頭絕無美食可期待。然而放眼荒郊,連一座土
墩、一塊板壁也無,不知甘自凡居住何處?
正納悶間,甘自凡躍下驢子,江璟也跨下地來,甘自凡將驢在一棵大樹上
繫了,揹著行李走向崖邊,往後揮出一繩,叫道:「抓牢了。」江璟不明所以
,順手將粗繩繩頭捉牢。甘自凡拎著繩子,突然轉身一縱,頭下腳上地跳下了
懸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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