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殘疆意氣行‧十五(1)
第十五章 崖洞欺敵(1)
江璟躺在地面,渾身似是脫了力,勉強縮顎涵胸,要把那窒住的一口氣吸
進胸中。這本是調息的基本姿態,豈知上身微微一動,左胸登覺刺痛入心,疼
得腦門跟背脊也一陣麻冷。
但覺皮肉有割裂痛楚,胸間更有特異的摩擦之聲,原來肋骨已斷了兩根,
一根斷骨在對方兵器勁力擠壓下,淺淺扎入了胸壁。那怪客連聲追問,他聽得
清清楚楚,卻不作答,只想將呼吸降至極微,以減輕痛楚,更怕斷骨刺穿胸壁
,致使傷勢更重。他受了這一擊,胸腔震盪非小,心胸中頗感空虛,內息無法
聚集,當此之時,也無法細究內傷嚴重與否,只能強忍咳嗽之意,不想更行示
弱。
那怪客也聽見了官差逐漸到來之聲,住口不再喝問,呼吸也似是有意壓低
。而錢六臂藏在屋角,越來越是忐忑,只知須得等待時機,卻不知下一步該是
出手又或潛去?
屋中三個活人,霎時間在黑暗中全無動靜,和地面的死屍幾乎一般無異。
官差的聲響一尺一尺地近了,在這一切未知的當口,江璟微微側頭,望向
某一方的黑暗。方才長棍斷裂後從他手中飛出,從長棍與雜物飛出的手上感覺
,料來自己斷折的兵器是落在那一頭,可是他卻看不見。愛兵器成痴的他心中
傷痛:「好棍兒,四千里地到此,我終究保不住你。本想讓你伴我共闖天下,
竟然還未闖蕩,便教你毀折……我對不住你!」
那怪客忽又開口:「我再問你一次,你若不答,便留不住性命。你方才胡
說甚麼?」
江璟忍痛說道:「你…濫殺百姓,這是…韓刺史的…轄地,你這麼做…不
是…不是給韓刺史添亂麼?韓刺史難道不是…不是你主子的…朋友……哼!」
那怪客喉頭咕的一下,低喝:「你二人是誰?」
原來就在怪客舉兵刃砸向錢六臂頭蓋之時,江璟眼前突地晃過宣徽北院副
使府中的一幅情景:當時華州刺史兼京兆尹韓建在茅廁旁為覃王使者攔下談判
,他在一旁暗影中偷瞧了好一會,把覃王使者的兵刃與身形看得分明,那條爬
滿了圓節的尖錐硬鐵鞭,那個不束髮、不戴冠、粗硬頭髮削至頸邊的中等身材
男子,那兇徒曾經手提鐵鞭,殺害了身兼叔父與師父的甘萬溪,兇徒的黑夜剪
影疊合了武林慘案傳說,仍鮮活地留在江璟心上。
怪客對錢六臂說的那一句話,聽著就像是覃王使者甘自凡的語音!
殷衡在灞橋見到的男女雙屍,被尖利刃首大力破膛;他和錢六臂在這間屋
裡見到老萬家掌櫃滿門,被沉重兵器砸破頭顱。這種種死狀既熟悉又陌生,熟
悉是聽師父紀映瀾說過後便難以忘懷,陌生是尚未曾親眼見過。也只有石堤谷
甘家的鐵鞭鞭法,能夠造成這數種不同的致死之傷。如果這怪客是甘自凡,那
麼此人在華州左近出現,為覃王跟韓建傳遞消息,是再合理也沒有了。
可是甘自凡的主子覃王意欲跟韓建結盟,韓建是華州刺史,昭應縣在華州
境內,甘自凡為甚麼又要妄殺昭應城的百姓,令韓建難為?先前濫殺灞橋驛百
姓,亦是於理不合,韓建身兼京兆尹職,長安附近的驛傳治安也在職責之內,
甘自凡豈非到處給韓建惹麻煩麼?難道那怪客其實並非甘自凡?諸多疑問,江
璟毫無餘裕去想,那一著成也罷,敗也罷,必得搶盡極速發動,好令怪客的兵
刃暫時停頓,將錢六臂救下來。
於是江璟衝著他呼喝的那句話是:「韓刺史要你住手!」
果然,這招奏效,怪客為之一怔,錢六臂逃過開腦的慘禍。然而那怪客兵
刃勢猛,平生又是濫殺無辜不眨眼已慣,對江璟二人仍有滅口的心思,江璟奮
盡平生之力的攻擊與抵擋,效用甚微,眨眼間便遭打倒。
江璟道:「你…你主子有甚麼好?我二人是來勸你…改投明主…你這身好
武藝……哼,你在韓刺史…轄境裡,膽大妄為,你主子…也未必再要…要你…
…」時到如今,他仍無法確知這名俯視著自己、隨時痛下殺手的怪客,究竟是
不是甘自凡,只是自己每說一句,似乎便更加引起對方查究之心,生死關頭,
他也只能把那怪客當作甘自凡來辦。他要扮成藩鎮帳下的死士,不知該如何說
話才像,語調口吻全是模仿殷衡等人而來。心中狂轉念頭:「怎麼辦,我冒充
誰的手下才好?我冒充誰的手下,方可令他不想殺我、也不敢殺錢六臂?『小
人喻於利』,這姓甘的自然是小人……當今天下,哪家勢力最雄、誰人最有望
稱霸?」
那怪客問道:「你們打鳳翔還是汴州來?」
——不錯,論到跋扈稱雄,除了鳳翔節度使李茂貞與汴州東平王朱溫,又
哪更有第三人?晉王李克用羽翼初豐,還在鞏固一方領土,假意曲承天子,手
下的一干義子將領武功雖高,卻只用在對付朱溫,偶爾應朝廷之命,對鳳翔的
李茂貞顯示一下威勢。稍有見識之人,均知晉王還未敢明目張膽地四處收羅能
人異士,在華州行宮之旁遂行任何不臣之舉。韓建尚且膽敢半途屈留天子車駕
,那晉王李克用雖與李茂貞同歲,此時作風保守,仍打的是表面勤王的主意,
便跟當年因護駕而崛起的李茂貞一般。
而李茂貞與朱溫二人,勢力又顯然較韓建宏大,更別說被軟禁又無兵權的
覃王了。甘自凡若是勢利之人,當知久居覃王手下並非良策。
錢六臂眼見情勢稍微和緩,江璟模模糊糊地跟怪客說了不知甚麼,竟使怪
客大顯遲疑,知道逃走的時機已至,突然低聲插話:「官差已在五間屋外,還
延挨甚麼?是朋友的,半個時辰後到西市街鼓下頭見。」他這麼說,是要讓怪
客放自己帶江璟離去。坊門已閉,但未必找不到大夫,即使找不到,總得幫江
璟瞧一下傷勢。待到西市與怪客重新見面,大可再作打算。除了負傷的江璟有
些累贅,另二人要在夜禁中自由往來,毫不為難,而官差前來東市查案,便須
遠避到縣城另一頭。
聽對方並不答話,稍稍一頓,錢六臂又補上:「既是朋友,小小誤會也不
必再提。」這是在說:你打傷我同伴,只當咱們倒霉,咱們決不記恨偷襲你,
各自走各自的罷!
江璟心中對錢六臂說:「真多謝你。平日多說一字也不願意,此時卻肯助
我圓場。」
那怪客突然怒道:「誰同你是朋友!」俯身伸臂,一把揪起了江璟,甩到
背上扛起。這一甩震盪江璟身軀,胸中斷骨互軋,他險些咬破舌頭,才把一聲
痛哼吞入喉中。怪客把江璟當成了大鋪蓋捲硬是扛起,渾不去理會他斷骨隨時
可能刺破胸壁,揮動兵刃,踏住地下屍首,朝屋裡搶來。
錢六臂吃了一驚,飛刀卻不敢出手。他方才一聽動靜,即知江璟已遭對方
擒住,如何抱持背負卻不得而知,黑暗中發射飛刀,非傷了江璟不可。怪客越
過死屍,已到了屋角,卻也沒來傷錢六臂,兵刃呼呼開路,一腳踹開後門,顯
然早知此屋地形,縱了出去。
但聽得前門驢馬鳴聲、蹄聲一陣紛擾,更有兵器碰撞金屬帶扣之聲,一人
喝道:「是這兒了。」另一人道:「把車子備好了,你二人在外頭接屍首,餘
人跟我進屋…那凶徒當已逃遠,卻也不可不防。」眾官差的領令呼喝聲中,門
板緩緩打開,十來盞燈火一下子集聚到門口。
地面的殺戮污跡被照亮了,江璟遺落的衣籠雜物,斷截的長棍,皆橫在老
萬家掌櫃的滿門死屍旁,一覽無遺。
這幫官差見多了市井兇殺,卻也是直到近日,才接連見識幾回高手滅門後
的場面,一看又是一樁殘酷屠殺,手法比之市集上惡少鬥毆恐怖十倍,呼吸也
不由得一憋,彼此對望了數眼,才舉燈照地,牢牢搭住了腰間佩刀,小心翼翼
踏入屋中,一時半刻自然不會去留意隱藏在暗處的後門。
那門板微微晃動,方才仍在屋中對峙的三個活人,當中就有一個兇殺嫌疑
之輩,此刻全數走了個不見蹤跡。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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