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殘疆意氣行‧十四(8)
第十四章 凶宅窺奇(8)
江璟知道錢六臂讓步甚多,心下感激,陪個笑臉:「是,一定照辦。謝謝
…謝謝錢六兄。」緩緩起步,迎著時濃時淡的血味,踏上南街,忍著腹中反感
,反而加意去嗅聞辨別。錢六臂跟在他身後。
南街盡頭的屋宅已埋沒暮色之中,薄霧代之而起。長街上空的黑色密雲一
路向街底延展,在晚風裡裂開好幾道長長大隙,透出最後一絲暗藍的天光,似
在傳送某種不祥又難解的預兆。而晚風並沒帶來溫馨的炊煙,只將血腥四處飄
送,一陣一陣。
江璟記得殷衡所述,鄔傑所探的凶屋前門只是虛掩,又聽城門門僕言道,
血案乃由鄰里舉報,「然則老萬家麵號的門也不會是緊鎖,否則鄰人怎能闖入
見著屍首?」一眼掠去,整排門戶看似深鎖,江璟凝視檢查,見其中一道門戶
的縫隙在晚風中微微搖盪。
他這時已來到南街中段,那是左首數過去第七戶,接近南街中段時,腥臭
在他鼻中也特別濃厚。就連嗅覺甚是普通的錢六臂,也早察覺氣味。
錢六臂低聲道:「我瞧是這裡。」
江璟越過那戶未鎖的門,往街底多行了十來步,一路過去,腥臭果然漸次
減輕,他快步走回,瞧著錢六臂,意帶探詢。錢六臂點點頭,語聲更低:「是
死人的味兒。」
既然西旌的殺手也這般說,再無疑問,此處乃是凶屋。江璟望著那門戶窄
縫,此時頂上灰雲裂隙不再透出天光,夜色幾乎全落,南街上的其它商戶,早
在自住的後屋與閣樓點起油燈,高高低低的燈光從窗紙透出,成為凶宅左近僅
有的照明。
江璟從衣籠中抽出長棍,縛於衣籠之側。向錢六臂一頷首,劃著了燧石,
燃起一枚火媒拈在手中,先在門板上敲了三下,道聲:「得罪。」恭謹地開門
走進。
錢六臂在他身後,老大不解:「人都死光了,你敲門給誰聽?」江璟並不
回頭,輕聲道:「掌櫃的滿門剛剛枉死未久,冤靈不昧,必然不曾遠去,我貿
然登門查探,自然要先叩門告罪。」
錢六臂兩手一攤,終於明白,殷衡背著江璟向眾兄弟數落他為人迂腐騰騰
,真沒冤枉了他。
門板一開,難以言喻的異臭登時鋪天蓋地而至,迫得他險些退步閃躲。本
來單是臭味,也奈何不了他,他慣於在岳州城的魚肆、肉舖鑽進鑽出,原已聞
慣各種死魚生肉臭味;北來之時,又在不少鄉鎮見著無法收葬的人屍,幫忙推
過好幾次屍車,熱心直送到亂葬堆,對於屋內氣味,內心已有所備。豈知屋內
這股臭味並非屍臭,乃是大量血液氣息,以及人身破裂後的內臟油脂臭味,更
有鮮血、人油沾染麵號的食料後,在緊閉屋內所生的翳悶異味。這一類兇案發
生地的新鮮味道,是他生平從未遇過。最難當的,是大灶那兒的米醋菜油之香
亦混雜血腥,香味轉臭,加倍令人作嘔。
想起殷衡所述另一件凶案的屍體死狀,眼中依稀見到地下有僵直人形,種
種令人恐懼抗拒的感受同時衝到,江璟喉頭一緊,腰一彎,差點兒嘔在門邊。
好容易硬生生把滿口酸液嚥了回去,沉住氣,腦中能思索的唯有一件事:「不
能嘔,不能嘔出來,嘔了說不定便破壞兇徒留下的證據。」
稍一回神,一手捏鼻,奮力以口呼吸,又踏進去。在微弱的火光下,先瞧
見靠近門邊的地下有些染血的雜亂腳印,接著便見地上橫七豎八,果然有六具
破爛屍首,其中一具是婦人,頭顱裂開,連著髮髻的半邊腦殻已崩落下來。江
璟看清了那死狀,喉頭又是一陣發酸。
但見六屍死得甚是集中,身上均著勞作衣物。想是事發時一夥人正在麵號
中忙碌;而兇手為了便利,說不定曾威逼驅趕眾人集中一起,再將之一次殺死
。
江璟持著火媒蹲身去看,各屍首除了致命傷導致身軀不全外,只是發僵,
回頭向門外的錢六臂招了招:「請你進來瞧瞧,我分辨不出他們何時遇害。」
殷衡只交待他別讓錢六臂得知灞橋探案之情,沒說不能讓錢六臂幫忙察看屍首
,他在死人的學問上面全無經驗,只得求教於殺手了。
錢六臂猶疑一下,舉步踏入。江璟忙道:「當心腳下,從這兒到門邊有些
足印,別弄亂了。」
錢六臂也明白不能留下明顯足跡,令官差生疑,謹慎踏進了屋,蹲下來瞧
了幾眼,說道:「死不到一天,你瞧他們身子臉面還沒發脹。」又仔細看了看
屍首暴露在衣服外的肌膚,「只是皮肉都硬了,少說死了兩個多時辰,血的味
兒聞起來也有兩三個時辰。確切時刻就不好說了。」
江璟道:「既未腐敗,怎地聞著如此…如此…氣味突出?」不忍說出「惡
臭」之類字眼,以免冒犯了地面的一眾死者,這群人生前做的是遠近馳名的吃
食,那是很令他大狗尊敬的。他懷抱著做廚子的大志,對普天下的飲食手藝師
傅總是特別崇仰——只除了殷衡以外。
錢六臂道:「屍首還沒溶,不是屍臭。這裡原本販賣吃食,又是餅餌的作
坊,酒醋的醩味加上血腥,發臭得快。」見江璟極力舒展眉頭,卻藏不住苦惱
,似乎想發笑,又道:「人血、人油就是這氣味,你沒聞慣罷了。」
江璟道:「可是…可是我又聞見…聞見了便溺的氣味。你瞧屋裡沒有窗,
也沒有便壺,可氣味又不像是外邊茅廁傳來。」錢六臂起身繞了一圈,指著眾
屍說道:「你看看他們身子底下是不是有屎尿?」
江璟持火媒去照,果真見到大灘屎尿痕跡。為免火媒隨時燒盡,又換了一
條。「你怎知道?」
錢六臂道:「尿是嚇出來的,糞是疼出來的。」
江璟「啊」的一下,更覺死者可憫,問道:「你…你…見過?」心想:「
多半是在你手下的死人身上見到。」
錢六臂有些尷尬,搔頭道:「這個麼,我跟兄弟們出外行刺,有時會碰上
些沒膽的龜孫,我還沒下手,他先那個…泄了一地。至於重傷卻死得慢的,有
時疼得狠了,會不由自主地出糞。」指著那頭顱破裂的女屍:「像這樣,頭頸
受傷、下身還沒死透的,最常發生此事。」
江璟應了一聲。錢六臂道:「咱們出道前都練過人靶子,只是兵器不一樣
。小時候習練難免失誤,殺得不俐索時,人靶子也會止不住地排出糞尿。」
江璟心道:「我從前只想到殺人靶子殘忍,沒想到他們有一段武功未成的
青澀時光,難免殺不徹底,教人靶子熬更多苦,這罪業真不知如何說?」說道
:「瞧這些屍首,卻不像是殺不俐索。」
錢六臂道:「不錯,這女屍是下身死得比腦袋慢才會如此,餘人的尿,那
是嚇的。」
江璟面向屍首,默然不語,「這幾位均是安分良民,並不是錢六臂等人所
殺的命官、武將,他們是無辜之人哪!那兇徒不知多麼可怕,令他們遇難之前
,還得無謂受驚?唉,唉,阿彌陀佛,萬掌櫃,萬大娘,幾位大哥,願你們經
此大難,累世的業報盡數消除,再世為人,手藝不失,再來…唔,做那美味百
合麵。」明知這段祝願不倫不類,腦門被薰得發昏之際也就不管。
他對著橫流地面的血漿與便溺出了一下神,適應各種源頭的臭味,漸漸不
如初進屋時那樣腹中翻湧,總算清醒,收起慨嘆心情,便來檢視屍首傷處。錢
六臂惦記著要替他望風,轉頭出門。江璟又叫:「當心腳下!」錢六臂見他煞
有其事,儼然扮起查案的官差,搖了搖頭,提一口氣躍到門檻之上,反身跳出
屋外。
火光過處,地下六條屍首的巨大創口微現血液與臟器光澤,實則表面早乾
。六具屍體分別在頭顱與心胸遭砸,乃因長時失血過多而死。顯而易見,傷勢
是鈍器附以猛烈的砸打之力所致。然而傷口破壞太過暴烈,無論是外家勁力又
或後勁連綿的內力,均可稱得。江璟生平所見的高明武功不多,兇手的兵刃、
勁力是何門道,全然說不上來。唯一能斷定者,兇手即使不是同一人,也是默
契甚佳、兵器相同的伙伴。
——可是,殷衡在灞橋所見的男女雙屍,兇手分明是利器鑽胸殺人,並非
眼前這樣的鈍器破體。如果說二樁血案有甚麼相通之處,便是死者均為做小本
買賣的百姓,而兇手之手段皆是迅速又殘忍。那些門吏門僕不也說了麼?近來
昭應縣裡外,好幾間商戶遭了殃。
轉頭去瞧地下染血足印,頗像是草鞋所踏,通向門邊一張傾倒的小几,小
几上的雜物落了一地。江璟湊近去看,突見雜物堆上沾了兩枚僅有一半的血足
印,瞧模樣是足後跟,接著又通往門外,便此淹沒在門外的塵土裡。
除此之外,屍首旁落著一隻大麻袋,幾個竹簍,推想均是從死者手中落下
,其餘更無別樣異狀。殷衡在灞橋所查察的凶屋,也是這麼一副殺得乾淨俐落
的樣子。
江璟退回屍首之旁,靜靜思索:「武功好手不會踏出如此紊亂的腳印,若
是有心隱瞞身份,更不應踏到死者鮮血而置之不理。看那錢六臂輕功平平,剛
剛他躍出門外,亦能做到足不點地,若非兇手刻意留下線索,便是這足印根本
不是他所踏……」忽地醒悟:「啊,這是那撞見凶案的鄰人所踏,心慌意亂,
撞翻了小几,又爬起來趕緊走出。那鄰人不懂武藝,爬起來時毛手毛腳,因此
足跟又踏上雜物。若是好手,豈會這麼拖泥帶水地起身?」忍不住在腦門一拍
:「我真是蠢,心思枉自在足印上打轉許久,虛耗辰光!」
驀地裡,錢六臂在門外咳嗽一聲,聽上去是有意為之,卻沒說話。
江璟一凜:「一刻已到,該離去了。若真遇上官差,便有麻煩。」又朝屍
首與屋內擺設用力望了幾眼,要將凶案現場牢記於心,以供細細揣測,一邊站
起,手上甩了甩,要把火媒甩熄。
火媒尚未全熄,卻聽外頭的錢六臂沉聲問道:「你是何人?」
江璟轉臉看去,門口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影。此時外頭與屋內是一般地黑
暗,而外頭微微可見其它較高屋舍泛過來的光暈,屋內則多了一根火媒,無論
是哪一道光,也難以照出那人影的面目衣著。必須凝目相視,才大致瞧出那人
面朝屋內,錢六臂是對著那人的側面發話。
那人影不戴冠也不束髮,頭髮似是批削得甚短,只知是俗家人,看不清是
何種身份,右手提著一支尖錐狀的物事,總有三尺甚至四尺,比刀劍長而沉重
。他並不瞧錢六臂,只冷冷地說:「你也進去。」
江璟心中一跳:「我怎地好像聽過這聲音?」
錢六臂又問一次:「你是何人?」
那人手持不明兵器攔在門口,敵意甚顯。江璟見錢六臂不動手,一時不知
如何反應,不斷自問:「我聽過這聲音,我識得這身形,我…我究竟見過此人
不曾?」
那人與錢六臂微一僵持,略略側頭看去,猛地左掌翻起,拉開一尺,從外
門向錢六臂的胸口拍去。方位去得古怪,掌風呼呼大作。錢六臂堪堪閃過,右
手手指在腰間短刀囊底一彈,兩把看家兵刃躍入掌中。奈何短兵尚未發揮功用
,那人的尖錐長兵已朝他腰間砸到。
錢六臂翻身一個跟斗縱起,空中一腿踢向敵人胸口,又縱開些許,左右手
同時有飛刀射出。那人兵器橫揮,噹噹打落兩柄短刀,捲向錢六臂頗具份量的
身軀,抬腿力踢,手足並用,就這麼將一個與自己等高的錢六臂打橫摔入屋中
。
錢六臂一招敗得莫名其妙,怒喝出聲,腳一點地便欲迴身跳起攻敵,誰知
為那人餘力所震,竟然把持不住重心,踉蹌地在江璟身前數尺勉強立定。
那人不待錢六臂再有何動作,舉起兵器,向錢六臂天靈蓋猛砸而落!
便在錢六臂轉眼要頂心破碎、有如地下屍首那般橫死的千鈞一髮,江璟心
中閃過一個奇特的念頭,無法理解、無法細究,拚起渾身解數竄上一步,斜身
搶入錢六臂與敵人之間,對著那人的臉面,喝出一句話來。
那人聽得此言,微微一怔,砸落之勢稍稍停頓。江璟來不及解開背上喬裝
用的衣籠,把縛在籠旁的長棍連同衣籠遞出,逕刺那人面門。
他一步竄上,那是畫水劍的提縱步法,一棍遞出,是無比熟練的「鷂衝天
棍」。儘管楊杞蓉授他的畫水劍打了不小折扣,他的輕功無甚可取,步法卻仍
根基於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奇門之技,方位難測;那一棍,更是他十來年苦學之
後的首次生死關頭:眼前的對手,比過往意欲活捉自己的敵人更狠也更強,而
自己決不能讓錢六臂無端慘死!
那人架開江璟刺去的一招,揮兵器將錢六臂逼開。錢六臂短刀無中生有地
出手,在那人右臂劃了短短一道口子。那人縮臂起腿,踹中錢六臂小腹,錢六
臂往屋角直飛而出。那人不顧手臂上的小傷,兵器刷地橫揮,砸向江璟胸口。
火媒早已落地熄滅,江璟僅可聽風辨位,知道這一砸厲害,情急之下唯有
一邊側步準備卸去勁力,一邊掄起衣籠去擋,右手握到棍稍,下一著便要如一
把大扇般揮棍掃出。
喀喇一響,棗木棍尚未出招,已為那人兵器力量所斷,就連富有彈性的兩
隻竹篾衣籠亦在那力量之下迸裂。籠中雜物飛散之間,對方兵器呼一聲穿入,
隔著塌了一邊的衣籠,重重一記砸在江璟左胸。江璟一口氣登時窒在喉頭,上
下不得,全身有如被一隻巨大手掌猛推,頹然飛出,跌落在地面屍首之間。
江璟攻敵之後倒地,屋中再無任何光亮。錢六臂遠遠摔在屋角,十分狼狽
,幸而身上無傷,一手按著短刀囊,悄悄起身,跪起單膝,全神戒備,傾聽屋
門處的動靜。
但聽得那人連連低聲喝問:「你說甚麼?你方才跟我亂說甚麼?」
除了那人的喝問,屋門附近並無聲息。錢六臂側耳又聽了一會,才聽出地
下有細碎的呼吸,似乎呼吸之人正在極力壓抑痛苦。「原來江璟沒死。他是為
了救我才受的傷,不知傷勢如何?他對那人呼喝,是甚麼用意?」
那人道:「你們是誰?」隨而又重複那一問:「你方才說甚麼?」
夜戰不利,錢六臂打算以靜制動,待那人到得近處,易於攻擊,方才出手
,聽江璟被那人連聲追問卻全無應答,氣息紛亂,不知是否已昏死過去,便也
不出聲。
正在此時,聽得南北街交會處那兒驢馬蹄聲雜沓,又有人沿路發出「噓」
、「叱」之音,驅趕行人。官差接獲舉報後延挨了半天,終於到來,卻也到得
極為不巧。
他與江璟二人身份隱秘,決計不能在凶屋之中撞見官差,可是那無名的惡
煞攔在門口,江璟又死活難知,竟苦無法子迴避!
〔第十四章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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