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益] 《秋夕》一、銀燭秋光冷畫屏
日早斜,夜漸深,明月幽幽高掛。攀越蒼山前往大理城的古徑人煙稀渺,兩側山壁夾道,
奇岩突竦,樹影蔽空。山中夜鶯啼叫之聲隱隱可聞,彷若山鬼哭號,予人一種詭譎悽愴的
恐怖感。這一帶地勢險峻孤高,極其荒僻,時傳山間有狼群出沒,加上入夜之後往往濃霧
密佈視野極差,更與最鄰近的城鎮遙隔逾十數里,過客要想在夜晚趕路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故此對當地地理氣候略有了解的人往往都會趕在天色未暗之前通過。至於那些趕不及在
日落前攀過山頭的人們為安全計,則盡皆投宿在道旁一戶,也是這山間唯一一戶旅店。
「喜相逢」,乍聽是個賓來客往熱鬧非凡的名字,然則環屋四壁卻盡是奇形怪狀的樹藤纏
繞,有部分更攀上窗檯掩去窗戶的半面視野,但絲毫不見有過任何修剪的跡象。旅店本身
也極簡陋,二層架高卻佔地不大,屋頂是由散亂的乾枯篷草構成,一樓舖面簡單擺了四五
張酒几,二樓以木板隔起六七間房。主體是木造骨幹,卻因年久失修,樑上滿布塵灰蛛絲
,處處可見蟲蟻蛀蝕的痕跡。而店裡的客人又多半是因趕不上在天黑前過路而無奈被迫住
下,故此往往面帶不忿,諸有抱怨。若此,相逢已垂眉,遑論喜從何處生,喜相逢三字倒
顯得諷刺了。
這晚一同往常,喜相逢店內聚集了十多位趕不及過山的旅人,多是黑白兩道的江湖豪客,
卻有的面帶愁容,有的則是滿目嗔忿。近門左首一桌,三名渾身酒氣的大漢,在那吹鬍子
瞪眼,惡形惡狀地邊拍桌子邊嚷嚷:「媽的,這是什麼破爛旅店?釀的是什麼爛酒?呸!
」那人朝地上唾了口痰,將手上半杯酒一傾而空,又繼續嚷道:「媽的,喝尿都比喝這強
!要不是太晚來不及過山,鬼才願意住這種爛地方,喝這種爛酒,媽的!」
他同桌的另外一名男子也跟著嚷道:「就是,連妞也沒一個,酒比餿水還難喝,可不是委
屈大爺我了嗎?」
剩下那名大漢滿面不屑,啐道:「你還講,要不是你們說天黑趕路怕危險,老子這時早就
他媽的到了大理城抱倆姑娘風流快活了!」
「你還有理?」其中一人把酒杯往地上一砸:「你也不想想是誰在窯子裡流連忘返,耽擱
了上路的時辰?又說這有間客棧要咱們將就一晚上住下,害得咱們現在只能喝這種摻狗尿
的酒?你還好意思說?」
那人被一陣搶白,無話可答,原本已因酒氣而泛紅的臉頰,如今更是羞赤直達耳垂。索性
佯怒道:「那怎麼樣?若不是你們膽小怕黑不敢過路,我又怎麼會到這破爛地方?要不你
倒是去看看,這附近哪還有住店?」
「別吵了!」起首那人昂聲叱道:「吵吵吵,你們還有什麼事不能吵?老子心情已經夠差
了還得聽你們兩個在那吵翻天,你們眼裡還有我這師兄沒有?」
那人不甘示弱,反譏道:「師兄又怎地?也不過比我早了幾天入門罷了,武功又不見得比
我高得了多少?要不咱們打過一場,我倒要看看誰才是師兄?」
「媽的,你這什麼意思?」那師兄站了起來,一手按上了腰際刀柄:「你以為我不敢嗎?
」
只見那三人越吵越烈,更連刀刃也亮了出來,隨時都有可能動上手。旁桌的客人見狀酒也
不喝了,話也不說了,一時間整個店內的焦點全聚到他們身上,多的是等著看熱鬧。倒見
那旅店掌櫃苦著張臉,生怕當真動起手來自己店裡的桌椅擺設便免不了要遭殃,忙迎上前
去哈腰陪笑:「三位爺,小店的酒是差了些,這是小店的罪過,我這就給您換上,您幾位
可消消火,都是自己人,別動這麼大火氣,咱們和氣和氣,發財發財。」
「我呸!」那師兄二話不說便對著掌櫃的臉啐了口濃痰,罵道:「媽的,換上?你拿什麼
給我換上?再怎麼換不也就是馬尿一罈?」另一人接著說道:「我們師兄弟說話關你什麼
事?一邊吃屁去吧!」
那掌櫃挨這一輪罵,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只得連連點頭陪笑。那師兄看著掌櫃唯唯諾
諾的怯懦模樣,便感心頭有火,不覺出手推了他一把:「還不快滾!」那掌櫃年紀已在四
十開外,雖說不上是年老體衰,但身子骨畢竟不比青年壯健,那師兄體格又特別魁梧,給
他突然這麼大力一推,那掌櫃當場向後跌出六七步,摔了個四腳朝天,更險些撞倒一名背
對他正坐的青年。
那三師兄弟見著掌櫃的狼狽模樣,樂得齊聲大笑。那險被撞倒的青年顯然是看不過去了,
先將那掌櫃自地上緩緩攙起,轉身對著那三大漢,戟指叉腰,正待出口指責。豈知話還未
出口,卻已讓他同桌的一名老者揚手制止:「坐下,別生事。」青年本欲同那三大漢理論
一番,然顯對那老者頗存敬意,經他這麼一說,只在口中叨唸幾聲便乖乖坐回。
但這一幕又怎能逃過那三位大漢的眼目?那師兄當先便說道:「哎呀,還是老狗聰明,知
道大爺我的骨頭硬,怕要啃斷小狗的牙。」「可不是?」另一人應和道:「也虧得這小狗
聽話,叫他坐下便坐下,叫他吃糞便吃糞,要不咱們今晚可有狗肉加菜啦!」
「你們!」那青年不甘受辱,又要站起,卻再度讓老者制止:「管我們的事,別的少理。
」
「是啊!要命的便少管,乖乖做你的吃屎狗,瞧你那一身臭腥,別要污了大爺們的胃!」
言罷三大漢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忽地眾客之中傳出一聲冷笑:「嘿,這世道真怪,狗糞也敢嫌人臭?竟有這等奇事?」
三大漢聞言怫然變色,那師兄怒道:「媽的!哪個活膩了敢在這放臭屁?」循聲望去,一
白衣男子緩緩站起:「不敢,在下只是好奇畜牲也會說人話,實是前所未聞,怪哉怪哉。
」見那人二十來歲年紀,腦後盤髻作書生打扮,眼不大鼻不闊,蟲眉鼠目,長相頗有幾分
寒酸,講起話來卻是油腔滑調。
「媽的,你什麼意思?」那師兄怒道。
「唷唷,原來這畜牲只會說人話,卻不懂聽,嘖嘖。」那人又是左顧右盼又是搖頭晃腦,
手中捏把摺扇一開一闔,渾不將那大漢放在眼裡。旅店掌櫃縮在一旁直打哆嗦,生怕這萬
一動手不知得要砸壞多少東西。
果不其然,三大漢之中早有人沉不住氣,三步併作兩步衝到那書生面前掄起拳頭便要揍。
誰知拳頭還沒砸下,忽覺眼前一花,只見白茫茫一片扇影騰舞,登時視線全失。耳際聞得
那書生的說話聲:「欸,畜牲就是畜牲,話才說沒兩句就講打。真打也得到外頭空曠點的
地方去打,要萬一碰壞了老闆的東西可叫誰賠去?」言罷收扇倒退,那大漢眼前一空,這
才重見光明,恢復原有的視線。
「我聽你放狗……咦?」大漢遭受戲弄,直感滿腹忿火極待發洩,正要撲上再打,卻赫見
身旁的景色大不相同,自己不知怎地竟由店內站到了旅店門外。正愕然間,書生又開口說
道:「對啦對啦,站到外頭就對啦,真是隻聽話的畜牲。」
「媽的!你這變戲法的找死!」大漢怒不可遏,對準書生面門便是一拳。那書生不急不徐
收攏紙扇輕輕一帶,以四兩撥千斤的手法將大漢推到一旁,大漢重心失衡,整個人身不由
己向旅店門口直衝,一不小心足尖勾上了門檻,向店裡又是一跌,正巧撞在他那師兄的懷
裡。
「搞什麼?」那師兄使勁將他推開,對準門外的書生破口大罵:「小子你膽量不小敢在太
歲爺頭上動土,知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人?」
那書生搔搔腦袋,故作忖思狀,似萬分無奈地說道:「哎呀,這可真考倒我了,我只見到
三隻會說話的畜牲,實在不知你們哪裡看得出像個人了。」
「小子,你有種!」三大漢先後拔刀對準書生,那師兄繼續說道:「我就教你一教,免得
閻王爺問起時你答不出是死在誰的手上!我們就是南海銀刀仙翁卓九歌座下三大弟子,斷
魂刀邱智!」
「索魂刀汪仁!」
「勾魂刀湯勇!」
書生聞言噗哧一笑:「原來是上個月死在銀燭秋光手下那銀刀妖翁養的畜牲,是了,我看
天下間恐怕也只有他才教得出如此『成材』的弟子。但瞧三位的模樣……呵,不知這智仁
勇卻何從說起?」
銀刀仙翁卓九歌,顧名可知擅使刀藝,為人好大喜功,極愛名利,偏又生性陰險狡詐。最
著名的兵器就是一柄精煉燦銀柳葉刀,故嘗以「銀刀」為號。少時自號銀刀仙童,後改號
銀刀仙人,五十歲後才自稱銀刀仙翁。他以一手精湛刀法縱橫江湖近四十載,曾先後匿名
拜過六個師父,那六個師父也都先後成為他藝成之後的試刀對象,紛紛慘死。也因為他的
諸行卑鄙為人所不齒,雖自稱仙翁,但江湖中人多半以銀刀妖翁稱之。
這人個性古怪,善妒且多疑忌,因為自己曾有六度殺師的經歷,便擔心自己的弟子也會跟
他做下同樣的事。是以他的刀術雖融六家之長自成一格,但傳授給門下三位弟子的功夫卻
不到他本身的一成。又他既以銀刀為號,遂不喜與他人撞名,若碰見名號中有銀字者,往
往都落得在他手上死無全屍的下場。
前月,他又因著同樣的理由,與近年武林中聲名鵲起的高手「銀燭秋光冷畫屏」相約決戰
。這一戰的前後過程無人得知,只知道當眾人聞得風聲趕往他二人決鬥之處時,冷畫屏早
已離去,只留下一具面目可憎死狀悽慘的屍體。銀刀仙翁亡於冷畫屏手下,這消息倒是傳
得沸沸揚揚。
邱智等三人聽完那書生的一席話,非但辱及先師且連自己也罵了,哪堪受譏?三人併步奔
出門外將那書生團團圍住。說也有趣,半刻前這三師兄弟才剛上演同門操戈的鬧劇,如今
遇上了事倒是刀口一致對外,意外的團結。
書生冷笑兩聲,紙扇輕搖,態度從容:「三個一起上也好,省得我要一個一個解決,麻煩
。」
「放你媽的屁!」邱智虎吼一聲,手間鋼刀揮動,刀勢如水覆盆向書生頭頂灑落,一下罩
住了書生的半個身子。
那書生手舞摺扇,覷準刀路將來招一一化解,兩人互擊之間不時迸出金屬交撞之聲,顯然
那書生摺扇扇骨也是由鐵器鑄成,見他巧步騰挪游移在邱智的刀圍之內,神色自在似還行
有餘力。
一旁汪仁湯勇見師兄久取不下,互相交換個眼神,同時趨前加入戰局。
風鳴颯颯,喝聲烈烈,四個人,三口刀,一把扇,就在喜相逢的門外混戰起來。店內的人
倒看起熱鬧來了,有的拿起筷子在半空比畫著門外人的一招一式,有些則此起彼落地呼喊
助威。掌櫃神情堅毅地站在門口,有了壯士斷腕的決心,決定要是一會他們從外頭打進店
裡,就算是拚著一死也要以肉身保護店內的桌椅擺設。只有早先險和三位大漢起衝突的那
位年青人,不知何時已站到門邊,憂心忡忡地為那書生的安危擔心。
「欸欸!小心點!……後邊後邊!……低頭,注意腳下!」那青年忙不迭使勁地大喊,幾
乎要蓋過四人纏鬥的呼喝聲。
但其實他的憂慮是多餘的了,那書生雖以一敵三,但其實遊刃有餘,那三大漢雖看著聲威
嚇人,刀上的功夫其實還差得遠,瞎忙著舞弄半天卻連那書生的衣角也沾不上,他甚至還
有空別過頭去對那青年微笑。他不是制服不了他們三人,他只是在等,等一個最適切的時
機才一舉將他們收拾。
「媽的!臭小子你鬼叫什麼?」邱智忽爾朝著門邊的青年吼了一聲。他師兄弟三人聯手對
付一個窮酸書生卻老半天佔不了便宜,早已心煩意亂,耳邊又來個臭小子在那鬼吼鬼叫,
他哪還能按捺得住?青年本正全心全意為那書生加油打氣,忽讓他這麼一嚇,不自覺身子
一震,邱智看在眼裡倒有幾分得意。
然後他就敗了。
他也不清楚是怎麼敗的,只聞得耳邊汪仁急喊一聲「小心!」接著感到胸口被一股巨力杵
中,整個人便向後彈飛出去,撞上道旁一棵大樹。晚秋的枯葉嘩喇嘩喇灑得他滿身,邱智
正錯愕懵懂間,又聞哎呀哎呀兩聲慘叫,跟著便見到他兩位師弟先後朝他飛撞過來,眼見
避之不及,霎時又是數聲哀嚎。
那書生手指著邱智三人哈哈大笑:「怎麼你們師父沒教你們過招的時候切忌分心嗎?說什
麼斷魂刀勾魂刀?名號倒是挺亮的,倒頭來別要勾了自己的魂索了自己的命!」
邱智本待反嘴回罵,但胸口受那書生一杵創痛甚鉅,一時間提不上力,只能倒在地上喘氣
連連。
「我剛剛好像聽到有人說與其住這旅店不如連夜過山的。」書生抬眼望向半天:「我瞧今
晚月色挺美,嫦娥仙子艷光照人,看來你們用不著摸黑走路了。」望向倒在地上的三人,
臉色一沉,冷聲道:「還不快滾。」
智仁勇三人心知這回踢到了鐵板,遇上這書生煞星,恐怕想不趁夜過山都不行了。眼看霜
露漸重,三人卻也只得苦著張臉站起身來,一個挨一個拖著腳步沿山路離去。
望著他們離去的哀怨背影,那書生還不忘出言嘲諷:「三位小畜牲,要是在山裡頭撞上了
狼老大別忘了自己割幾塊肉討好他們啊!」
邱智不敢罵出口,只遠遠回望嘟囔了幾句。那書生也沒再理他,甩甩袖子便轉身走回旅店
。
見書生大勝,門邊的青年喜孜孜地迎上前去抱拳一鞠:「兄臺好武藝,小弟深感佩服。在
下桐武門郭效敬,不知有沒有這榮幸與兄臺交個朋友?」
那書生只笑了笑,抱拳還禮,跟著走近與郭效敬同桌那老人旁邊輕身一揖:「前輩與郭少
俠同行,想來便是桐武門真武雙宿其中一人了?卻不知是嚴、祁哪位?」
書生話一說完,在座諸客開始交頭接耳,絮語陣陣。桐武門創派於今三十多年前,自於滇
南澤畔立基以來,拓展迅速,短短數十年間已將滇南澤一帶的大小湖幫盡數納入掌中,論
實力勢力,如今幾乎可與武林九大劍宗併列。而這番的成就,除了靠著門主郭桐雨一手出
神入化的劍術之外,便是他兩位拜把兄弟的大力襄助。這二人即是後來人稱桐武門真武雙
宿的盤龍金剛嚴江與鐵殼羅漢祁春風。而在三年前郭桐雨因一場大病不幸仙逝之後,桐武
門可說是仗此二人協力撐起。兩人在江湖中名聲之響亮,更被排入武林十叟之列,無怪乎
此刻會引來旁客的諸般側目。
想起老者早前才交代過不要生事,郭效敬抓抓頭髮,直怪自己多嘴,垂著頭站到老者身旁
。
老者沒看那書生,搔搔下巴睨了郭效敬一眼,慢條斯理地答道:「老夫鐵殼羅漢祁春風,
還未請教閣下是哪位?」
書生笑了笑,甩開手中摺扇,笑道:「在下,銀燭秋光冷畫屏。」
此語一出,全場嘩然。郭效敬驚愕不已,對著書生直問:「你、你是冷畫屏?你真是冷畫
屏?」
不知怎地,此時喜相逢店內一干酒客紛紛激動起來,有幾位更按桌站起,個個面帶嗔色。
郭效敬手按長劍連退兩步,大把冷汗自他鬢邊流下,他顫著聲音:「你、你就是冷畫屏?
」
書生環顧四圍肅殺,帶著輕笑:「想不到冷畫屏竟有這麼多的仇家,嘿嘿。」
「那、那、那……」郭效敬渾身都抖了起來,偏過身看向祁春風。卻見祁春風神色如昔,
緩提桌間磁壺,自斟一杯酒喝下。「你不是冷畫屏。」
「哦?江湖中沒幾人能見過冷畫屏長什麼樣子,但卻都應該知道銀燭秋光最成名的兵器就
是這把──」唰地一聲,他將手上摺扇一收:「輕羅小扇!」
「哼,我雖不知道冷畫屏生何模樣,但對他的武功路數倒略有眉目。就憑你這套……嘿!
」老者冷笑一聲,再斟半杯黃酒,仰首飲盡。
那書生才要出口辯駁,耳後這又傳來一陣話聲:「沒錯,他不是冷畫屏。」那聲音聽來無
甚中氣,幾分虛弱之外還帶一絲滄桑。眾人循聲望去,見到角落坐著一名病奄奄的中年漢
子,唇色透紫,面容蒼白憔悴冷汗直冒,說話聲有氣無力:「冷畫屏不是生作這副模樣…
…我……我見過冷畫屏。」
「你見過他?」祁春風驀地眼中精光一閃,挺起身子望向那病漢。其餘眾人紛紛屏息凝神
,好似正聽著天下一大秘密,誰也沒心思再去想那書生的真正身分究竟是何許人也。
「我是……我是見過他……有酒嗎?」病漢半個身子癱在桌上,彷彿連講句話都得花去他
不少精力。一聽說他要酒,馬上聽見有人呼喊店小二給他拿來一壺。
那漢子接過酒,也不道謝,便執起酒壺喝下一大口。許是喝得急了,他突然便是一陣嗆咳
,連咳十多聲也不停。一旁眾人相望無言,生怕他再咳下去恐怕隨時要一命歸西。
他咳了一陣,終於稍息,還待提壺再飲,卻已有人出聲阻止:「喂!你倒是先別喝,說說
你是怎麼遇到冷畫屏的啊!」旁人也跟著附和起來:「是啊是啊!你快說啊!」
病漢彷彿受到驚嚇,手一抖,酒壺掉落,酒水灑了一桌。他幽幽嘆道:「可惜了……可惜
了。」卻倏地立掌向桌一拍,震得滿桌酒水平直騰空跳起。復見他把起酒壺手腕輕轉,袍
袖呼呼,三兩下便將空中的酒水全收進酒壺裡,僅只漏掉兩滴落在地上。
這手功夫一露,眾人頓時啞然無聲。誰猜得到這樣一個看似病重的人竟會身藏如此高深絕
技?
「好功夫,」見此佳藝,祁春風亦不禁撫手稱妙:「只漏了兩滴水酒,這拂雲袖的功夫,
閣下練足八成有餘,離雲天一化的境界已經不遠。若老夫沒猜錯,你應該就是『酒病纏身
魏長生』吧?」
座客聞言又是一陣嘩然:「魏長生?陜西四魔酒色財氣排行第一的酒病纏身?」「欸,不
是聽說兩年前他已同色、氣兩人一併死在冷畫屏手上了?」「原來他沒死,這倒奇了。」
眾人討論得熱烈,一時倒忘了這魏長生還是個身負絕藝的魔頭。
「咳咳……!」角落再度揚起病漢的咳嗽聲,眾人漸次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待他咳到
一個段落,這才緩緩開口向祁春風說道:「不愧是鐵殼羅漢,祁老果真好眼力,沒錯,我
正是魏長生。咳咳!」
「過獎,若不是你露了這手,我還真以為你是個普通病漢。閒話暫且休提,聽說兩年前你
已在冷畫屏手下死過一回,怎地又起死回生了?」
「咳咳……說來慚愧,當年我們陜西四魔仗著有點武藝攜手橫行,確是無惡不作,連官府
的捕快也拿我們沒輒。那時只覺得天下無敵莫過如是,卻沒想到會有栽在他人手上的一日
。」他提起酒壺喝了一口,繼續說道:「那天我偕同我二弟四弟三人出遊,行經汝南城一
位蘇姓大戶家門,老二眼尖,剛好瞧見那戶人家的小姐遊罷市集正要進門,他外號叫『喜
形漁色』,素來好色無人不知,那小姐又生得標緻,他哪能放過?所以當晚我們便摸黑進
了那戶人家…」他邊說邊喝酒,不時夾雜幾聲輕咳。內容雖是自己令人髮指的惡行,卻像
是在講述一件英雄事蹟,臉上毫無愧色,眉目間尚且夾雜幾分得意。
祁春風越聽他說,眉心就皺得越緊,一旁有些素以俠義自居之人不時爆出「卑鄙!」「無
恥!」之類的言語,而魏長生只當不見不聞,自顧自地說著:「…那人家也是汝南當地有
頭有臉的大戶,庭深院闊的,又雇了不少守衛在院子裡巡邏,要找那小姐的閨房卻也真得
費番功夫。但我們三個藝高人膽大,宰了幾個守衛之後終於問出小姐閨房所在,便這麼摸
了進去。那小姐還睡得正沉,渾無所覺。我們將她搖醒之後她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老
二那傢伙拿匕首往她脖子上一架,我和老四壓住她的手腳,就這麼辦起事來。」
聽到此節,不少人已是義憤填膺,罵聲不絕,紛紛對魏長生怒目相視,祁春風只是頻頻搖
頭嘆息。這時魏長生又咳起嗽來,早先那壺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但已沒人再肯叫店家幫
他換上。
好容易當他咳完,神情卻也丕變,那樣子與其說是嚴肅,倒不如說是畏怖恐懼:「就在這
當口,我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然後門一推開,他就出現了。」
「冷畫屏?」有人插口問道。
「正是冷畫屏。」魏長生閉眼,吸了長長一口氣:「我從來沒有看過如此寒光懾人的眼神
,光是讓他看著,就好像全身經脈都凍結了一般。我一見到他,身體就突然僵住,動也動
不了。然而我四弟烈火般的性子,一見被撞破好事,拾了兵器便向他奔去,打算殺人滅口
。我雖知此人厲害,卻也來不及阻止,只一眨眼間我四弟整個人已經被他釘在牆上,變作
一具死屍。」
「釘?怎麼他的武器不是扇嗎?」又有人出聲問道,原來是早先那自稱冷畫屏的寒酸書生
,眾人此刻聽魏長生說話聽得入神,早已忘掉這號人物的存在。
魏長生望了他一眼,幽幽嘆道:「沒錯,正是釘。世人皆以為冷畫屏以『輕羅小扇』作為
武器,卻不知他最厲害的手段是劍。……沒錯,那是劍……卻也不是劍……你說他是劍,
卻又如破空飛箭;說他是箭,卻也像疾風驟雨;說他是雨,他又時化傾天駭浪,時作龍遊
九霄……他的劍術,我只能說那已不是凡人的劍術了,縱至今日憶起,我還是頭皮發麻。
」
魏長生一大串繞嘴辭讓眾人聽得糊裡糊塗,祁春風面色凝重,暗自深忖。
魏長生繼續說道:「想當然爾,結局就是我兩位拜弟在他劍下斃命當堂,我也身受重傷,
這就是當時所留下的傷。」他拉開上衣襟口,露出大片胸膛。乍看之下,他的胸前佈滿點
點紅斑,個個只如蚊蚋一般的大小,卻猶萬千星羅遍處灑滿。然再細觀,便可發現那些紅
斑均是利刃留跡而成。只是那蜂蚊大小的傷口,卻不是等閒利器或一般劍術所能造成,可
見當初在魏長生身上贈此創傷之人絕不平凡。
觀此劍傷,藝絕天下,眾人啞口無言。「再看這個。」魏長生輕咳兩聲,脫下上衣外袍,
再將整個背部也露了出來。只見背部同樣滿佈紅斑,範圍大小與胸前一模一樣。「劍凝間
髮,勁透背心。七十二個傷口,個個前後相對大小均勻,無一例外。」言罷,他低頭,喝
下壺內最後的殘酒。
喜相逢內一片靜謐,屋外不知何時飄起了細雨。
風聲蕭蕭。
「老實說我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報仇二字根本不敢想。你們好像都跟冷畫屏有過節?若真
如此,我勸你們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魏長生滿面愁苦,無奈地嘆道。
祁春風忽然站起身來,向郭效敬說道:「效敬,你的劍給我。」郭效敬正為冷畫屏的劍術
感到驚愕不已,忽聞祁春風出口要劍,手忙腳亂地將腰間長劍解下,交予祁春風。
祁春風踱步走到旅店門邊,正對著屋外關起半扇木門。「掌櫃,借你木門一用。」喜相逢
老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眾人也搞不清祁春風究竟想做些什麼。正狐疑間,見祁春風袍
袖翻舞,揮出點點劍影灑向木板門上,瞬時只聞響聲叮咚,再一眨眼祁春風已收攏劍勢昂
身挺立。
「啊……」旅店老闆發出一聲哀嚎,再見那門板此刻已稱不上是門板,點點劍痕留下千瘡
百孔,密密麻麻地聚成一片。
郭效敬一時好奇,趨前要去數那門上的劍孔究竟多少,卻讓祁春風擋住:「不用數了,一
共五十三個劍孔,我擅使銅仗卻不諳劍術,劍雖較銅仗輕靈許多但不趁手,若換了銅仗,
大概也是這個數目。十九劍,這就是我和冷畫屏的差距。」他長歎一聲:「我結義兄弟郭
大哥素以劍藝聞名,我卻不懂劍,可惜!」
話雖如此,但他能在瞬間連出五十三劍,這數字已經足夠讓武林中大半的劍者無地自容。
鐵殼羅漢,武林十叟之名,當之無愧!
「哈!祁老爺子你放心,你能抵得了冷畫屏的五十三劍,其餘的差距就靠我們清河門的百
川劍陣來彌補,屆時要是冷畫屏來了,這裡這麼多人聯手,還怕制不住他嗎?」一名大漢
忘形地喊著。
「怎、怎麼冷畫屏會來嗎?」聽聞冷畫屏將至,魏長生不禁訝然變色。
一名與那大漢同樣裝扮之人用肘頂了他一下,大漢這才揮手連連,喊道:「不不、我不是
這個意思,我是說如果冷畫屏敢出現在這裡,也難逃我們眾人合力。」他身旁幾位看似與
他同門之人,則紛紛投以白眼。
魏長生驚魂稍定:「是嗎……若他真的要來……我可得先走一步了……。」
「怕他什麼?」祁春風怫然不悅,他外號雖叫鐵殼羅漢,性子可不真像烏龜那般溫吞:「
桐武門與他的恩怨,桐武門人自會料理,從不假手他人。」他先是看看那名清河門的大漢
,復又望向魏長生:「若冷畫屏真的出現在此,縱然我與他有十九劍之差,也當奮力一搏
!」
「十九劍?還不止。」魏長生搖頭歎息:「你這五十三個劍孔大小不一,去勢凌亂不堪,
比之冷畫屏落劍均勻拿捏巧妙,且劍勁透體隔紙斷樹,那是差得遠了。況且木門是死物,
當時的我可是拚了命的閃躲……冷畫屏一瞬所出,又豈止七十二劍。」
「……哼!」祁春風縱使不服氣,然而他自己也知道魏長生所言非虛,故也不加以反駁。
「祁老爺子,可不是我魏某人瞧不起你。就憑鐵殼羅漢四字,一身橫練鐵骨加上絕頂杖法
,您的實力有誰敢懷疑?而是這冷畫屏實在太強。……我這麼說吧,祁老爺子,你認為我
的武功跟你,比之如何?」
「……單比拳腳,只在伯仲。」
「不敢當。」魏長生抱拳還禮:「我的拂雲手火侯還不到,比起祁老還得遜色三分。但若
祁老要敗我,只怕也在三十合之外吧?」
「若赤手空拳。」
「嗯,但那冷畫屏卻只用了兩招。」
「徒手?」
魏長生搖搖頭:「那時我手上拿的是我四弟掉落的彎刀,面對如此強敵,我可不敢空手應
付。但他一上來,劍化游魚,三兩下就捲去我手上的刀,接著一陣篷雨飛箭,我便倒下了
。你說,這人可不可怕?就算今天是赤手空拳對陣,我自忖……在他手下怕也走不了五招
。」他言罷,又開始咳了起來。
祁春風面色凝重不發一語,旁邊的人同樣感到陣陣涼意直撲上心。
倘真若此,銀燭秋光冷畫屏豈非天下無敵?
倘真若此,他們妄想擊殺冷畫屏豈不如痴人作夢?
無數的倘真若此滌蕩眾人的心波,沒有人敢去想那問號之後的答案,或者說答案再清楚不
過,卻沒人肯去接受。
但,既然沒人肯去接受,就代表還是有人懷抱希望。
「天下之大臥虎藏龍,你怎可斷言無人能勝冷畫屏?」一個高傲尖銳的聲音打破眾人的寂
靜。書生言詞鏗鏘,手持摺扇倚門而立,氣態浩然!門外,風雨驟狂,烏雲掩月,遠處清
雷數響,霎時為他憑添幾分威勢。
人心的確是多變的東西,有時複雜得令人髮指,有時卻又單純得讓人噁心。前一刻才如槁
木死灰,下一瞬間可能撥雲見日大放光明。喜相逢內,眾人原本幾乎已要放棄對付冷畫屏
的念頭,卻因這書生簡短的一句話,因那風雨如磐我獨不避的氣慨而燃起自信。
「對!既生作江湖人,死也往江湖去!又怕他什麼?」有了自信之後,下一步便是自壯聲
威,眾人開始鼓譟起來:「老子行走江湖多年,誰也沒怕過,又豈懼一個小小的冷畫屏?
」「眾人齊心!他要敢來,咱們便幹他媽的!」
喜相逢店內頓時熱鬧起來,眾人開始討論起若冷畫屏出現便當如何如何,殺了他之後又當
如何如何,個個好似自己已將冷畫屏手刃當場一般。短短的時間內,銀燭秋光已在他們嘴
裡死上十遍百遍。一時間,認識的,不認識的,大夥兒突然和樂融融起來。
那書生說完話後便站在門邊不發一語,只是看看祁春風,看看魏長生。
祁春風畢竟見過世面,他已從魏長生的口中初步瞭解冷畫屏的實力,便不會像其他人一般
因為幾句話的鼓動就顯得飛揚跋扈。他閉目凝神,自有打算。
魏長生不知在何時又要來一壺酒,自將斟飲起來。他既勸不動這群自以為是的蠢東西,也
就懶費唇舌。許是坐得太久腰骨有些酸了,他伸伸懶腰,眼神划過喧雜的人們,划過祁春
風單薄的身影,划過始終愁眉苦臉的掌櫃,划過與那書生恰巧對上的雙目,最後落到門外
悽寒的夜色。
烏雲蔽空,夜依舊黑,屋外雨勢越下越大,風倒好似停了。驚雷鳴震,激起銀光爍爍。
然後。
魏長生雙眼直瞪門外,渾身發顫。
那書生頭一個發覺他的不對勁。
魏長生伸出右手食指指向門口,聲音抖簌不斷:「你、你你你你你是……」
那書生直感奇怪,以為魏長生說的是他,正滿腹疑惑,復聞魏長生續道:「冷……冷、冷
畫屏!」
最後那冷畫屏三字從他口中幾乎是奮力喊出來的。
書生急忙轉身面向門口,跟著躍開三步。
祁春風雙眼一亮,也站起身來對著門外。
本來喧鬧的一干眾人紛紛停止動作,望向門外的人影。
油傘下,那是一條鵝黃色的高瘦身影,腳下雖踏濘泥,卻是不落俗塵的仙姿。
風雨淅颯,景色自當悽艷。
可眾人直感一陣森冷寒意撲身。
魏長生縮起身子直打哆嗦。
祁春風是經歷過風浪的人,卻同樣忍不住冷汗直垂。
想他竟能悄無聲息欺近自己身後,書生最是驚魂未定。
那些個誇口要將冷畫屏開膛破肚的,此際卻也開不了口。
人心,的確是多變的東西。
然而,他們終於如願見到他們想見的人了。
見他收起油傘,見他步入旅店,見他觀望眾人神情時忍俊不禁。
見到他笑。
淺笑。
那一笑,彷若秋夜銀燭綻放煦煦柔光,卻叫人寒入心扉。
冷自他的眼,畫如他的眉,其貌俊朗,冠冠若屏。
銀燭秋光冷畫屏,那是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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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219.84.18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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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你這麼有誠意推文的份上我就暫時假裝不認識你吧,感謝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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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讓你失望了,這篇沒有女主角(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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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獎,其實秋夕已經寫完而且完全爛尾了..orz
※ 編輯: saturnshu 來自: 219.85.109.251 (10/18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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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bbs介面感覺字比較擠,讀起來比較辛苦一點
您不介意的話,網誌版也許會比較容易閱讀
http://saturnshu.pixnet.net/blog/category/list/122466
歡迎光臨m(_ _)m
※ 編輯: saturnshu 來自: 219.85.109.251 (10/19 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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