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益] 鏽劍（五）--完
年輕人像是再無力氣，竟然不閃不避，只是緩緩閉上眼睛。
刀鋒已劃破喉嚨，只要再刺入一分，血脈立斷。奇怪的是，他反而感到輕鬆。他驀地想
起母親。若她聽見大仇已報，會是什麼表情？是狂喜寬慰？是心滿意足？還是……
無論是什麼，他永遠都不必知道了。
偏生匕首在此時頓住。他靜待一陣，忍不住睜眼，卻見英彩雲不斷使力，臉已脹得通紅，
卻像被人捏住手腕，無法向下一分。
或許是過於震驚，他反而問不出口。
英彩雲又試幾次，終於死心，呆了一陣，一咬牙，竟反轉刀尖朝自己刺去！
這下冷靜如他也不禁面上變色，忙使勁全力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但他此時仍使不上
力，竟無法使她鬆手，瞬間兩人在地上滾成一團，草叢間，盡是兩人粗重的鼻息。匕首
不知何時已掉到一旁去了。
英彩雲喘息一陣，忽跳起來，雙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嘶聲道：「你殺死我爹，為什麼
不讓我死？我爹因我而死，我卻連仇都報不了，你是不是很開心、很得意？你讓我活著
是想折磨我，這樣你才痛快，只因我是你仇人的女兒？」
「……我也不知道。」年輕人猛地感到一陣痛楚，卻不是因為她的拳頭。
英彩雲的動作凝結，怒目而視。他眼中並沒有嘲諷，反而帶著與她類似，甚至相同的悲
哀。
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伏在地上放聲大哭。所有委屈、不安、悲慟，彷彿直到此時此刻，
才找到宣洩的出口。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拍她瘦弱的背，但手僵在半空，最後又悄然放
下。
她不懂，為什麼下不了手？為什麼見他倒下，竟會出手救他？但眼前巨大的情感浪潮撲
天捲地襲來，將她沖刷得一點不剩，她已什麼都無法再想。他也不懂，為什麼要救她？
為什麼心裡空蕩蕩的，像失落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也不知哭了多久，英彩雲才抬起頭，抹去如春泉般湧出的淚水，說出她所知道的故事。
「從小，我爹就會在睡前拿特製的茶給我喝。有天晚上我瞞著爹，裝作喝下的樣子，那
晚卻翻來覆去老睡不著，就到外面走走。我看見爹在射一些很亮的東西，之後就把它們
埋在牆後的老樹下。隔天我跑去偷挖出來，那是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
「我暗中把它們拿到鎮上的武館去問。那人臉色大變，抓著我，問我怎麼會有這麼歹毒
的東西，我嚇得當場逃了……」她忍不住再度抽泣，「若我喝下那杯茶，若我不要跟過
來，若我不要去查那些東西，我爹會不會還活著？不，我……」
年輕人終於懂了。那武館的人看不出暗器來歷，卻幾經流傳，無意間讓他給碰上了。江
湖中少有人認得英小小的暗器，只因看過的人差不多全見了閻王，但他正好就是其中之
一。就是那東西，改變了他一家的命運。
年輕人凝注她半晌，緩緩開口：「將來妳若想報仇，隨時可以來找我。妳也救過我，所
以妳不欠我什麼。」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仇恨能給人多大力量。孤苦無依的英彩雲此時最需要的，就是這份
力量。
英彩雲像是沒聽見他說什麼，怔怔地盯著英小小的屍身，良久良久，才幽幽地吐出一聲
嘆息：「報了仇，這種痛苦就會消失麼？」
她的話讓他內心深處一陣輕顫，腦中驀地浮現臨別前陸鳴生對他說的話。
「仇殺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它並非基於慾望，而是對死者的愛、對殺人者的
恨！愛與恨，無論那一種，都能使人將生命發揮至極限，更何況兩者相加？」
佈滿皺紋的眼角滿是倦意，灌下一大口酒，目光望向遠方。「若你堅持要去，就去吧。
我只望你別像我一樣後悔……」
那沉重的語聲，似乎仍在耳畔迴響。
英小小出現時，他本該第一個懷疑茶鋪老闆，但他從沒喝過那麼好喝的茶。他下意識認
為，能煮出這種茶的人，一定有顆純淨的心。到現在他才明白，或許每一壺茶，都是英
小小對妻子的思念。或許英小小直到喪妻，才明白一個人的死，能對另一個人造成多大
影響。但若他已真心改過，為何不丟掉所有毒藥暗器，為何不肯荒廢武功？
知道這些又如何？難道他就該原諒英小小，就該忘記一切仇恨？
他想告訴她，只需一粒石子，就能讓平靜的水面掀起漣漪，若石子越落越多，這水便再
無寧日，他和她，以及這水的每一部份，都只能隨這股洶湧的力量起伏飄盪。
恨反而實際些。
有些仇恨一旦鑄成，就只有血能洗清！
但喉頭卻哽住了。彷彿塞下無比沉重堅硬的石頭，吞下無比嗆烈刺喉的酒，他什麼話都
說不出來。
於是，他只能靜靜躺在那裡，任由初升的朝陽，刺眼地將他們染成一片金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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