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 短篇--誰許一生悠然 / 趙晨光

看板emprisenovel作者 (江山如此多嬌)時間14年前 (2010/05/24 23:04), 編輯推噓5(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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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傳奇·武俠版》—2009年8月 風聲起的時候,葉雲生執韁的手抖了一下,只一下,隨即穩定如初。    此刻是三更天,荒原一輛馬車獨行。馬是好馬,千里馬;駕車的人是名劍,兵器榜上排名 第三的正道高手飛雪劍葉雲生。    他身後的馬車裡,忽然傳出幾聲小動物似的嗚咽聲,葉雲生轉過身,安慰道:"不要緊, 一會兒就到了。"聲音溫和平靜,和他一身的疲憊傷痕恰成對比。    聽了這一句安慰,嗚咽聲竟也慢慢停了,葉雲生一勒馬韁,沉聲喝道:"跟了葉某一天的 幾位朋友,現身吧!"    月明星稀,這一喝之下,棲息在樹上的烏鵲撲棱棱四散,卻無人作答。    "果然不現身麼?"他又問了一聲。    仍是沒有聲音。    葉雲生右手緩緩抬起,似有拔劍之狀。便在這一瞬間,前方一塊巨石忽然爆裂開來,一陣 紫色煙霧瀰漫四周,煙霧中一人磔磔怪笑,幾點綠光直衝著葉雲生面目而來!    煙霧中難以視物,便在這同時,不知何處忽又現出兩人,悄悄地向馬車後方掩去。    無論那煙霧、那綠芒皆是劇毒之物,又在猝不及防之時,朦朧中只聞一聲低呼,施放之 人大喜,道:"飛雪劍,你也有今日!"又道:"老六、老七,正點子在車 裡,莫放他 ......"    "走了"二字尚未出口,他忽覺口中一痛,一柄明晃晃的利劍正正刺入他口中,再抬頭看時 ,那持劍之人一身白衣,身形挺拔,修眉鳳目,不是葉雲生更是何人?    "老六,老七......"他腦子裡也只及轉這一個念頭,下一刻,他已倒在了地上。    葉雲生抽出長劍,嘆道:"鬼忍術,殺手之中,未想也有這般人才。"    他一振劍身,劍刃上一抹清淡白光隱約可見,口中低嘯一聲,一劍卻向東側一大片白草揮 刺而去,一人慘呼一聲,躲閃不及,身子合著大蓬白草直飛出去,正是事先 埋伏在這裡 的第四名殺手。    葉雲生有一門絕學乃是劍尖點穴,那人雖中了一劍,卻只是被劍尖勁力透入穴道,雖然摔 得疼痛,卻不至死。那人一抬眼,卻見另兩個弟兄躺在馬車後面,卻是一般 的被飛雪劍 點中了穴道。   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也只聽得碌碌聲響,卻是那葉雲生駕著馬車,又向荒原前方 而去了。      (一)沒羽箭    傳說江湖上最厲害的殺手組織有十三個人,這個組織就叫做十三殺手,簡單直接,殺手的 名字也無必要太多修飾。    然而葉雲生的好友,悠然公子莫尋歡卻不這麼認為,「這名字太難聽了!」他幾次向葉雲 生抱怨。    葉雲生奇道:「這名字有何不好?」    這一句話說錯,莫尋歡足花了半個時辰向葉雲生說明理由一二三四五,言辭爍爍有理有據 ,直說到葉雲生頭大如斗落荒而逃。       莫尋歡對名字有著莫名執念,有一次他和義兄去吃飯,迎面兩家飯館,左邊的一家叫天一 閣,右邊的一家叫悅來店,莫尋歡不由分說拉著他義兄就往左邊走。    他義兄一面掙扎一面說:「為什麼去左邊?右邊的飯館菜更有名啊!」    莫尋歡搖搖扇子,「江湖上十家店倒有八家叫悅來店,這名字太俗了!」一副天經地義理 所當然模樣。       葉雲生伸袖一抹面上的汗水,心道自己怎麼忽然想到這個人了,於是收斂心思,憶起方才 遇到那人武功雖不甚高,一身鬼忍術卻是詭異莫名,中原少見,而十三殺手 中恰有一人 善於此術,暗想莫非十三殺手當真對上了自己。    他抬頭望去,見天將拂曉,隱隱的幾顆星子便如刀劍上的寒光一般,便不再多想,驅車繼 續前行。       將近正午之時,這一駕馬車趕到了落鳳鎮,一陣風起,黃土捲起半人來高,葉雲生一提馬 韁,驅車直向鎮子東方而去。    到了一座莊院之前,葉雲生翻身下車,提一口真氣,沉聲道:「越莊主,飛雪劍葉雲生請 見!」    裡面寂寂無聲。    葉雲生又開口說了一遍,這次側門打開,一個老蒼頭顫巍巍走出來,道:「葉大俠,我家 莊主出遊在外,已有兩個月了。」    葉雲生嘆了口氣,自語道:「越衛晴,怎的連你也不在?」       鎮口的小攤前,他停下來買了幾個包子,駕著車又行了一段,直至鎮外一處葦塘邊才停下 ,一挑車簾,把食物遞入馬車中。    車內傳出咀嚼的聲音,慌慌張張。他安慰道:「慢些吃,還有呢。」又遞了一皮袋清水進 去。    馬車裡面的人大概也顧不上喝水,一面「嗯、恩」的模糊答應著,咀嚼聲音卻一直未慢下 來。    葉雲生溫言道:「這一路來,辛苦你了。」又道:「一會兒若有聲音,你不要怕,也不要 出來,好麼?」    裡面的人沒有理他,自顧吃著東西。    葉雲生又嘆了口氣,「叮」的一聲,無人見得他動作如何,一柄長劍已然出鞘。飛雪劍揚 名天下,日光下看來卻並不出奇,劍身灰白,無甚光彩。    便在同一時分,三把短劍同時向葉雲生刺來,一刺天靈,一刺前胸,一刺下陰,招式極狠 毒。    這三人甚是眼熟,原來竟是昨夜被葉雲生點中穴道那三名劍手,適時他們被葉雲生各個擊 破,此時三人合擊,威力增加了何止一倍!    葉雲生不避不閃,飛雪劍劍光回轉,劃個半圓,分襲三人手腕,這一擊若是落實,那三名 劍手腕骨只怕便要折斷。那三人識得厲害,一人沉腕側身閃避,另兩人卻分 向東北、西 南各邁一步,雙劍分刺葉雲生雙目。葉雲生心中暗驚,這一步邁出,踏的竟是兩儀八卦的 方位。    顧念到馬車中那人,他不願戀戰,一劍化三,同時清嘯一聲:「陰晴雪!」    晦暗劍芒流轉,便如密松林中飄拂一場輕雪一般。       一人負傷,卻未棄劍;另兩人短劍被削去一截,卻未退縮,攻勢也只緩得一緩,便又攻了 上來。    四人戰在一處,那三名劍手腳下踏的步伐精微,頗似武當的三才劍陣,陰狠之處卻遠為勝 之,且是十分悍勇,一時之間,竟也攔住了飛雪劍。    馬車中忽又傳來一聲嗚咽,有聲音模糊著道:「葉……葉……」    這聲音不甚大,聽到葉雲生耳中卻如驚雷一般,此刻他站在馬車前方,轉頭一望,只見左 側、右側、後方皆有勁裝人包抄上來,不由殺機大動,他手腕微一抖, 說來也怪,那劍 刃之上,忽然慢慢漾起了一層灰白光華,沉鬱中帶一種異樣的燦爛。    那是葉雲生的得意劍法:「快雪時晴。」       灰濛蒙的小鎮之上,霎時漫天飛雪。       「葉雲生,你的劍法裡,最有意思的就是這一套快雪時晴了。」    「為什麼?」    「這套劍法不像你,你知道麼,只有使這一套劍法的時候,你的眼裡才有……殺氣。」    說話的青年在記憶中氤氳了面目,只依稀見得那人的一雙笑微微的眼,眼底深處的鋒芒, 卻是冷如刀刃。       灰濛蒙的葦塘,暗沉沉的天,太陽氤氳著陰白的光芒漂浮在天上,那一劍揮下的時候,大 片潔白的蘆花舞遍了整個小鎮,在一片灰色的背景中恍然若夢。    那不是蘆花,那是快雪,九月天的,鋪天蓋地的快雪。       蘆花落地的時候,已被染成了鮮紅。    葉雲生還劍入鞘,神情裡沒有志滿意得,只有一身的疲憊。飛雪劍名滿天下,真正死在他 手裡的人卻極少,今日一役,喪在飛雪劍下的人卻比他從前殺的所有人都要 多。       便在此時,忽聞空中「嗖」地一聲輕響,一隻火箭自遠處高崗上疾射而來,目的正是馬車 !    葉雲生一驚,身子倏然而起,揮劍向火箭擊去,只是他尚在半空,一隻沒羽箭已然從另一 方飛來,後發先至,那隻火箭直被撞得倒飛出去。接著又一隻沒羽箭破空而 來,前後兩 箭相擊,速度更快,高崗上一聲慘呼,顯是那施放火箭偷襲之人已受了重傷。    葉雲生驚喜一聲,「越莊主!」       一人微微笑著,站在那裡,手裡執一把沒羽箭,他身形雖不高大,氣質卻是安如山嶽,正 是落鳳鎮青林莊莊主,悠然公子莫尋歡的義兄,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沒羽箭越 衛晴。    (二)美人如花    葦塘的蘆花飄了又落,霎時間,葉雲生的心定了下來。不同於他義弟莫尋歡的跳脫,這個 人單是站在那裡,自有一種令人安心的感覺。    葉雲生認識越衛晴,甚至還在認識莫尋歡之前。此人慷慨重義,一手沒羽箭馳名江湖,又 有「小孟嘗」之稱。此刻他手中執著沒羽箭,眉頭微皺,「方才偷襲之人是 十三殺手中 的火龍箭,雲生,你怎的惹上了他們?」    葉雲生微微苦笑,卻不言語。越衛晴見他不語,愈發證實了自己心中所想,道:「雲生, 江湖上的傳言,竟是真的?」    葉雲生點了點頭。    越衛晴大驚,一句「你何必……」險些脫口而出,葉雲生看了他,緩緩道:「越莊主,或 者你以為我迂腐,然而在我看來,這世間只有兩種事。一種是當做之事,一 種是不當做 之事。當做之事,道義所繫,雖九死未曾敢辭。」    越衛晴嘆了口氣,也只得道:「你竟對上了那個人……這般說來,一路上,你只得辛苦了 。」他猶豫一下,才勉強用了「辛苦」這個詞。    其實何止是辛苦,那是賭命的勾當!       一陣朔風吹來,染紅的蘆花紛紛飛舞,便如下了一場紅雪。    風聲中,越衛晴的聲音悠悠傳來,「可否讓我一見馬車中人?」    「那人的狀態很差,現在實在無法見生人。」紅雪中,葉雲生的聲音再度響起,「越莊主 ,你近來可有見到莫尋歡麼?」    「他竟未和你一路?」越衛晴詫異道。    「沒有……越莊主未見到他,也就罷了……」葉雲生慢慢地說。    「我最近一次見他,還是三個月前他來青林莊喝桃花酒,這之後,聽說他去了川涼和人賭 劍,我又出遊在外,也未聽得他消息……」越衛晴回憶著說:「江湖上都以 為你二人一 起……」    葉雲生不再說甚麼,他向越衛晴拱一拱手,轉身離開。       「且等等!」越衛晴叫住他,「且讓我與你一同上路如何?」    這一語既出,便是把自己的命搭上了,須知葉雲生對上那人是個天大地大再惹不得的人物 ,一路追殺他的又是十三殺手,沒羽箭慷慨俠義,實非浪得虛名。    葉雲生卻搖了搖頭,「青林莊上下數十條性命,越莊主又有高堂在室,絕對不可。」       他語意十分堅決,越衛晴也只得罷了,臨別前,又詢問道:「雲生,你對十三殺手瞭解多 少?」    葉雲生搖了搖頭,他對十三殺手雖然聞名久矣,但對其所知也不出江湖傳言,其中有一人 擅長鬼忍術之事還是當年莫尋歡對他說的,如越衛晴方才提到的火龍箭,他 便沒有聽過 。    越衛晴見其神態,已知其意,「其實我所知也並不多,所謂十三殺手,其實並非十三個人 ,如方才你殺掉那三名劍手,他們合稱『三絕劍』,只算一人,在十三殺手 排行第三。    「這十三殺手與眾不同,排行越高者武功越低,如火龍箭在其中排行第六,武功已是相當 了得,我那兩箭本佔了先機,卻只傷了他右臂筋脈,並殺不了他。他們的帶 頭人物名字 叫做十三,為人工於心機,擅使左手劍。據說當年少林達摩首座和武當掌門就是在他手裡 壞了性命。若遇上他,雲生,你千萬要當心!」他說到後來,神色極是凝重。    葉雲生知他叮囑情重,暗自記下,心中自是感念。       出了落鳳鎮,葉雲生向北一路前行,說來也怪,足行了三日,卻再未有人伏擊出手。    他不敢放鬆,仍是十分戒備,這一日他行至易陽,見面前一條大河清波延延,原來已到了 易水。    「風蕭蕭兮易水寒……」這一句未曾說完自己先搖頭一笑停住,心道怎的這般氣餒,欲要 換一句說話,一時又想不起其他,只一句閒詞一下子跳到了腦子裡:    ——「莫風流,莫風流,風流後,有閒愁,花滿南園月滿樓,偏使我,憶歡游……」       他不由對自己生起氣來,怎麼想起了這句詞,偏還念了出來!便在此刻,忽聞河畔有個極 嬌嫩的聲音傳來:「好一個風流後,有閒愁。飛雪劍,你家那個『莫風流』 呢?」    葉雲生愕然抬頭,只見河邊站了一個女子,銀紅衫子雪色裙,一張宜喜宜嗔的春風面,俏 伶伶一雙眼正看著自己。    這女子站在那裡,易水河上一天的肅殺都化為了柔和。       如是佳人向著自己殷殷微笑,葉雲生卻只覺頭疼。    他自是識得這女子,她是江湖上有名的美人,也是莫尋歡的紅顏知己。    或者說,是莫尋歡眾多的紅顏知己之一。       青絲白馬冶遊園,能使遊人駐馬看。    那是個柔軟如青絲一般的女子,她的名字就叫做青絲。    他有些無奈地說,「青絲姑娘,為什麼你們都認為我應該知道他在哪裡?」    青絲盈盈地笑,「你不知道,誰還知道?」    葉雲生道:「我當真不知他在哪裡。」    青絲悠悠一聲長嘆,面上便有哀愁之色,「飛雪劍,你又何必幫著他欺瞞我一個弱女子, 我知他一直在躲我。」    這一聲嘆息真個是蕩氣迴腸,葉雲生不由也心軟起來,他素知莫尋歡風流成性,四處留情 ,有心幫她,卻又實在無從幫起,只得道:「我對天發誓,我著實不知他身 在何處。」    青絲嘆了一口氣,自語道:「莫尋歡啊莫尋歡,你果然了得,好好一個飛雪劍,竟也被你 教得謊話連篇。」       葉雲生真是辯也無從辯起,心中直是把莫尋歡罵了十七八遍。    他一揚鞭,道:「青絲姑娘,你信也罷,不信也罷,總之我並不曾欺瞞於你,眼下我有要 事在身,先行告辭。」說完這句話,他剛欲驅車前行,卻被一條窈窕身影攔 住,正是青 絲,她看似柔弱,一身輕功可著實了得。只聽她似笑非笑地說:「想走?先讓我一見車中 人!」    葉雲生心知她有了誤會。無奈車中之人關係重大,絕不能讓她見到,伸手一攔。「且慢! 」    青絲秀眉一挑,「怎樣?」    「不……不怎樣。」       葉雲生解釋不清,又不便硬攔,急切之下一鞭打在馬身上,道「快走!」    這匹馬正是莫尋歡所贈,乃是一匹大宛寶馬,前些時日借力不小,未想葉雲生這一鞭子抽 下去,那匹馬慢吞吞叫了一聲,非但不跑,反倒向青絲身邊走了幾步。    葉雲生也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又抽了一鞭,恨恨罵道:「和你主人一樣的好色!」    青絲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避之不得,沒奈何。    青絲騎一頭花驢,不即不離的跟在馬車後邊,這一跟就是半日。    葉雲生雖不便向她說明這一行目的為何,卻也幾次告知青絲自己這一路危機重重,叫她不 要跟著,青絲卻只盈盈一笑,道:「誰說我跟著你,這條官道如此寬闊,莫 非你還不許 我走不成?」一面說,一雙秋水樣的眼波只向馬車裡看去,竟是認定了莫尋歡就在裡面。    葉雲生不善與女子打交道,也只得隨她了。       這一晚,葉雲生露宿荒野,青絲一個嬌滴滴的女子,竟也不去投宿。只把那頭花驢系在樹 上,卻獨個兒坐在樹下。葉雲生心中不忍,照料好馬車中那人,便在青絲身 前生了一堆 篝火,為避嫌起見,他自己卻坐在馬車旁,離那火遠遠的。    幸而這夜並不甚冷,間或有風吹來,也只是平淡。篝火明滅,映在青絲面上,便是胭脂點 染也沒這般好看。葉雲生雖是個至誠之人,一時也不由多看了幾眼。    青絲自是知道葉雲生在看她,她在江湖上行走久了,並不在意,眼望著火光,雙手抱膝, 口中只輕輕唸著:「……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 心 卻道故人 心易變。」       葉雲生忽然想到,他和莫尋歡第一次見面時,那人也曾唸過這句詞。    那年冬天,他第一次來到北方,紅牙河畔,他看見一個年輕人在河邊冰面較薄處鑿了一個 洞,彎了腰不知在做些什麼。這等事葉雲生本不留神,無意中日光一閃,一 道鋒芒奪人 雙目。旁人未看到,卻逃不過浸染劍道的葉雲生的雙眼。    那是名劍獨有的鋒芒!       原來那年輕人立在河畔,正在清洗手中一把帶血的長劍,那柄劍劍身細窄,劍鞘上鑲珠嵌 玉,雖然冷銳,卻顯見是女子之物。    他不由便立住了,冰河洗劍,原是件慷慨脫略之事,如今卻又顯得有幾分詭異,卻見那年 輕人清洗完畢,隨手一擲,那柄長劍破空而出,刺破河心冰面,直沉入冰河 之中。    他一驚,正不知其所以然,那年輕人卻抬起頭,拍一拍手,笑道:「人生若只如初見…… 哈,好一個人生若只如初見!」    這時他才抬頭看向葉雲生,雙眼帶笑,眼底卻隱有寒霜。    這之後葉雲生與莫尋歡以武論交,遂成好友,只是到了今日,葉雲生仍然不知,那一日莫 尋歡冰河洗劍所為何事,為何最終又將其沉入河底。       後來葉雲生再未聽莫尋歡唸過這幾句詞,未想這樣一個漆黑冷淡的夜裡,這樣一個貌美如 花的女子卻念出了它們。    葉雲生忽然覺得心中有些難過。他開口道:「你又何必……」    青絲口中依然唸著那幾句話,口氣淡淡的,並未看他。    葉雲生不再說什麼,他有重任在身,不便分神,只為火堆添了些柴火,又回到馬車旁邊。    這一夜,二人靜靜對坐,直至天明。 (三)海清軒    馬車一路向北,這一日,葉雲生與青絲到了北方大郡凌陽附近的一個小城。    葉雲生駕著馬車,來到小城裡一角的一處酒家,那酒家不大,倒還乾淨,青布酒旗上寫了 三個字:「海清軒。」    葉雲生嘆了口氣,「海清軒,海清軒,如今這世道,哪裡來的海清河晏?」    一旁的青絲微笑道:「飛雪劍,你這話似有所指啊。」    葉雲生並不掩飾,道:「不錯!如今權相當道,民不聊生,哪裡稱得上太平?」    青絲笑道:「你好大膽,權相的壞話你也敢說。」說是這樣說,她語氣中也沒有什麼懼怕 之意。    葉雲生道:「天下人皆知他專橫跋扈,有何不可說!李函谷李大俠就曾在上 月行刺他於鬧市,只可惜功敗垂成……」他還待說下去,卻被青絲截斷,「我可不理你們 男人的事。」忽地又一笑:「聽你這麼笑,看來前些時日江湖上的傳言,果然是真的了 。」    權相姓權,他也確實是權相,一手把握朝政,位高權重,睚眥必報,跋扈無比。為相五年 ,死在他手下的官吏庶民,足可堆成一座白骨山。    葉雲生聽了青絲說話,臉色一黯,卻沒說什麼,他跳下馬車,牽了馬走入院內,車門幾乎 對上了酒家的門戶。他仔細審視四周,見並無其他閒雜人等,亦無埋伏,這才小心翼翼挑 開車門,從上面扶出一個人來。那人似是十分害怕,雖然此處幾近無人,仍是緊緊抓著葉 雲生手臂,指甲都陷進衣服裡。    自這人出來,一旁的青絲一雙妙目便貫注在他身上,此刻見扶出這人甚是瘦小,似個少年 模樣,頭上卻罩著黑紗,看不清面目如何。    此人顯然不是莫尋歡,他雖然身形亦是較為單薄,但年紀身高均與葉雲生相仿,青絲一旁 看得真切,神色便有幾分黯然。    葉雲生便於此刻轉過身來,莊容道:「青絲姑娘,你也看到了,莫尋歡確不在這裡,你還 是離開吧。」    午後的柔和日光照在青絲臉上,她輕輕笑了一笑,顏色如異花初綻,又看了那罩著黑紗的 少年一眼,徑直越過葉雲生身邊,尋了一處座位坐下。    葉雲生被那笑容晃得怔了一下。他引著那少年,也走了進去,卻遠遠坐了。    店裡很靜,這時並非吃飯時間,只牆角一個書生打扮的人伏在桌上,睡得很香,看其身形 瘦弱,不似習武之人。在那書生所伏的桌上,放了一柄展開的灑金摺 扇,因離的遠了, 看不清上面字樣。    那少年緊貼著葉雲生坐下,一隻手仍然牢牢抓著他手臂。    葉雲生拍拍他手,柔聲道:「莫怕,一會兒有人來接你。」    聞得此言,那少年身子顫抖起來,手抓得更緊了。    葉雲生嘆了口氣,也就任由他抓著,叫道:「小二,小二!」    叫了足有十幾聲,久到讓人懷疑店裡的人是不是都去賣白菜了,才見一個店小二一搖一擺 的從裡面晃出來,一張臉上還滿是煙灰痕跡,「幾位客人——慢待了——」    那小二一條啞啞的嗓子,這一聲拖得又長,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牆角那書生迷濛睜開眼, 便向這邊看去。    他一抬頭,葉雲生第一個便看過去。雖然這書生並不似身有武功模樣,到底要小心些。    這一看,只見那書生眉若春山,目凝秋水,風儀都雅。縱是他心中有事,也不由暗喝一聲 彩,心道好俊的人物!    那書生看了一眼小二,又把頭伏到了桌上。    葉雲生隨意要了幾個小菜,小二又拖長了聲音答應著下去,這次他上來的倒快,沒多久, 端了一隻大托盤上來,一一排放好,自去窗邊曬起了太陽。    那書生卻於此刻抬起頭來,一眼又看到面前的摺扇,愕然道:「啊呀,這是那位客人忘在 這裡的?」說著拿起來一展,陽光下看得分明,上面六個字龍飛鳳舞,字跡 不怎樣,那 六個字卻是再熟悉不過:    ——「誰許一生悠然。」    葉雲生怔住了,三個字脫口而出,「莫尋歡!」    那是悠然公子莫尋歡常用的摺扇!    那書生笑了,斯斯文文地起身,拿著摺扇走過來,「這把扇子是兄台的?」他聲音甚是尖 細,甚至有幾分娘娘腔,不免為他的面貌打了幾分折扣。    葉雲生道:「不是……是我一個朋友的。」    那書生笑道:「那就請奉還尊友。」說著雙手執扇,遞了過去。    葉雲生也便起身接扇,摺扇剛到他手中,那書生手腕忽然一翻,一柄匕首閃耀如電,直向 他心口刺去!    二人相距既近,又是猝不及防,急切間葉雲生身子後仰,上身幾乎與桌平行,危難中他不 忘身邊少年,右手同時一拉,道:「躺下!」    那少年呆呆的不知反應,但葉雲生力大,被他一拉滑下椅子,葉雲生順勢一推,將他推到 桌下,「莫要出來!」    這一切不過電光石火之間,葉雲生右手一撐,便要起身,那書生一招佔了先機,哪裡還容 得他,嗖嗖嗖又是連環數擊。他衫袖寬大,匕首隱在袖風之中,竟是看不清來勢。葉雲生 不及拔劍,勉強閃避數招,心中卻是驚詫之極,這書生武功極是高明,就換在平常,百招 內也難分高下,那裡來了這樣一個年輕高手?    他被那書生逼在一隅,難以脫身,一眼卻見桌下少年雙手抱頭,蜷縮成一團,此刻若再來 一個高手,那少年只怕性命難保。他一咬牙關,左手按桌,身形乍起,右手 便去拔腰間 的飛雪劍。    這一動,他左邊立即空門大開,那書生怎會放棄大好機會,青芒乍閃,一匕首扎進葉雲生 左肩,血花四濺。    只是這樣一來,那書生卻也失了兵器,而與此同時,葉雲生已觸到了熟悉的劍柄。    飛雪劍一出,誰與爭鋒!    那書生臉色也變了,這等以命搏命的做法,並不似葉雲生平日所為,他揉身而上,手中不 知怎樣又多了一把匕首,直刺葉雲生咽喉。    那確實不是葉雲生通常的打法,他為人穩健,如當日與鬼忍者、三絕劍相鬥那一場,便是 謀定而後動。葉雲生也不解為何自己使出這等拚命打法,莫非真是近墨者黑麼?    他腦中忽然晃過了一個影子,又想到了桌上那把摺扇,心中忽然一慟,不敢多想。此時他 手指已經扣緊了劍柄,「陰晴雪」揮灑而出,與那書生匕首相交,金石之聲大作。    便在此時,一個身影忽然接近了他身後,那人輕功極高,而葉雲生正與那書生相鬥,無暇 顧及,這一掌無聲無息,已貼在了他背心上。    一股陰寒內力直入心脈,葉雲生愕然回頭,背後一個女子銀紅衫子雪色裙,青絲如墨染一 般,正微笑看著他。    青絲笑意柔和,正如葉雲生初遇她時,她低下頭,看了桌下的少年一眼,隨即抬頭,聲音 如春風拂面一般,煞是好聽。    「這孩子,便是刺殺權相的李函谷之子李文非吧,唉,李函谷想不開,他自己死了,又連 累他的孩子。江湖上人人袖手,聽得只有你飛雪劍劫了法場,把這孩子救了 出來。看你 平日也是個聰明人,怎麼也想不開呢?」    「你來這海清軒,是要把這孩子託付給他人吧。可是那個人也不會來了。你看,他們都是 聰明人,來接應你的人不會來,你的好朋友莫尋歡也早就遠遠躲起來,不淌這趟渾水。本 來麼,只有聰明人才會活的長久些,你說是不是?」    她看著葉雲生的目光竟似有幾分憐憫,那股陰寒之氣卻也在此時發作,他喉頭一甜,「哇 」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四)悠然公子    葉雲生是個怎樣的人?關於這一點,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說法。    不熟悉他的人,說他是個好劍客;    和他關係好一點的人,說他重情義,是個值得交的朋友;    但江湖上號稱第一胡鬧妄為的悠然公子,卻說:「這個人啊,首先他不是個聰明人;其次 ,我這『胡鬧妄為』的名聲,實在是送給他才是。」    大家一笑置之,沒人信他的話。       但至少,葉雲生不是個聰明人。    是聰明人,在自己身受重傷,又被人前後夾擊的情況下,理應速速逃走才是。    青絲一直注視著他,困獸猶鬥,她不敢輕忽大意。那書生袖中隱了匕首,目光尖銳得如同 錐子一般。    「他們—來不來—不干我事—」葉雲生一字一頓地說。       「無論他們來與不來,這孩子,我是一定要救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身子緩緩地站直了,帶一種奇異的柔韌修長之感,幾日來奔波不定,他 一身白衣沾染泥塵不少,此刻看來,卻如同煥然一新一般。    而他握著飛雪劍的那隻手,則是前所未有的穩定。    「這孩子,我一定要救。」他又重複了一遍,李文非原在桌下啜泣顫抖不已,聽了他這句 話,不知怎樣卻慢慢的收住了聲音,一雙圓圓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他手腕一翻,從劍柄到劍尖,一層光華燦爛的灰白光芒一躍充溢其上,劍身微曲,似柔實 剛,而那份剛性,卻是強到了極至。    ——強極則辱,情深不壽。       青絲驚叫一聲:「快雪時晴!」    她亦不敢正面攫其鋒芒,連退三步,左手一揚,一把三棱針呈滿天花雨之勢飛出,意圖阻 攔。誰曾想那把飛針與飛雪劍揮灑而出的劍氣一碰,竟被絞成數十段! 更有一縷劍氣透 圍而出,青絲頭一偏,到底有一縷髮絲為劍氣削落,她臉色一變,又是再退三步。    但葉雲生的目的卻不在青絲,她畢竟是女子,他不願殺她。劍氣是輔,劍刃才是主,他身 形未轉,劍刃卻似長了眼睛一般,直向那書生而去。    那書生牙關一咬,不退反進,袖中匕首青芒隱隱,與飛雪劍再次相交。    這一次交鋒,卻不似上一次的轟然,二人身形交錯,那書生踉蹌退了一步,半截衣袖掉落 在地。      隨之掉落的,還有他的一隻右手。    只一招「快雪時晴」,葉雲生劍傷了那秀雅書生,逼退了青絲,他更不多待,一手拉起桌 下的李文非,叫道「快走!」    那一劍幾已耗盡他大半真元,好在此刻李文非不似初時掙扎,任他拉著便走,身形幾個轉 折之下,二人已到了門前。    那馬車緊貼著店門,眼見二人就要逃出生天,青絲忽然高聲叫道:「十二郎,莫放他們走 了!」   葉雲生只及得聽她前半句,腦中還在想,「十二郎,誰是十二郎?」車頂上 已有一道黑影如巨鳥投林一般飛撲而下,指掌成爪,抓向的正是李文非的胸口!    葉雲生真元已散,不及抵擋,只有和身迎上,為李文非擋過了這一爪。    一爪之下,血肉淋漓。       葉雲生踉蹌一步,一手扣住店中木柱,身子依然擋著後面的瘦弱少年。    那飛撲之下的人是個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一雙眼睛裡滿是死氣,他並無兵器,一隻右手 上卻滿是葉雲生的鮮血。    他扯了一下嘴角,也不知是哭是笑,一爪又向葉雲生攻來。    這人武功,又在青絲與那書生之上,葉雲生見他肌膚上隱隱有一層暗黑光澤,不由一凜。    那是苗疆「屍罩」的特徵,傳說練此功之人,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就算是平日裡,我能不能接下他三百招?」他心中轉著念頭,手裡帶著李文非向後避讓 ,那十二郎一爪未中,葉雲生方才支撐身體的木柱卻被他抓去了一塊, 木屑四濺。    那柱子是硬木所制,極是堅固,然而那十二郎一爪下去卻是若無其事,手上並無半點傷痕 。    他果然練過屍罩!       而葉雲生這一避,卻正好避到了那店中那小二休憩之處,方才店中一場惡戰,那小二似被 嚇得傻了,動也不曾動。葉雲生空餘的左手一帶他腰際,叫道:「快 走!」    眼見那十二郎又是一爪逼來,整個人也隨之靠近,近處看來,那面貌真是猙獰兇殘之極, 那小二被徹底嚇住了,一翻白眼,人直接滑到了桌子底下。    葉雲生卻因這一帶延誤了時間,眼見那一爪再難避過,心中一橫,也只得再以已身為盾, 為李文非遮擋。       十二郎一爪已至眼前,不知何故,竟是停滯不前。    葉雲生一驚,卻見他一張猙獰面孔霎時扭曲的不成模樣,身子也隨之慢慢滑倒在地上。    這又是何故?飛雪劍大惑不解,一雙眼又向下看去。       一點冷森森,鋒芒如雪的槍尖,自十二郎的下身緩緩拔出來。    槍尖滴血也無。       殺人無眼,銀血無情。    江湖上都說,「寧惹飛雪,莫碰銀血。」    那是因為飛雪劍雖會殺人,卻也會救人;飛雪劍為了不傷人命,甚至專門練過劍尖打穴的 功夫;銀血卻不同,銀血只會殺人的功夫,傳說他甚至把師父傳授給他 的六十四槍法改 為四十五路,只為了一個不成理由的理由。    「那一十九路槍法又不能殺人,無趣。」       銀血又是什麼?它是江湖上人稱悠然公子的花心大少莫尋歡的獨門武器,銀血霸王槍!    那個嚇暈了掉到桌子下面的店小二從地上笑眯眯地爬出來,臉上還滿是煤灰痕跡,「我就 說,再怎麼練屍罩也練不到那個部位,也不枉我躲這麼久。」    他的聲音為之一變,不似方才沙啞,飛揚跳脫,笑意盎然。       他站起身,臉上也帶著毫不在意的笑容,而他的眼,他的槍上卻瀰漫了三十三天的煞氣。    然後他轉過頭,一雙眼看向葉雲生時,那三十三天的煞氣便轉成了一天一地的溫暖。     「喂,葉子,」他好像昨天才見面一樣和葉雲生打著招呼,「你找我,我來了。」    葉雲生也在笑,他身上還流著血,可是他的笑意和莫尋歡一樣的溫暖,中間還夾了幾分釋 然。   幾日來的奔波壓抑,只在見了那人如往日一般的笑時,如積雪逢陽一般消弭無 形:    「阿莫,你來了,很好。」       (五)天如水,月似鉤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葉雲生和莫尋歡認識當然不到二十年,可是兩人真正見面的時間,平均下來一年一次都不 到。      葉雲生出身於江南世家君子堂,他很忙,因為他是江南有名的劍俠,當行 走江湖,行俠義之事。   莫尋歡不知出身於何處,他倒比葉雲生還忙,騎馬過小橋, 滿樓紅袖招,莫大公子自有他可忙之事。    但只要葉雲生想見他,這個人總會神出鬼沒地出現。       莫尋歡左右手各執一柄銀槍,右手那柄剛殺了十二郎,猶是冷森森一陣殺意。    他雙手一合,兩柄槍一合為二,槍芒如電。原來莫尋歡慣常行走花叢,長槍攜帶不便,故 而他花了心思,將銀血霸王槍巧加分解,即便帶在身上,也少人發覺。    此刻他身上還穿著店小二的衣服,一臉污跡,面上笑意卻是十分燦爛,只這一笑間,小店 中霎時一派水秀山青。    帶著這樣的笑容,他轉向青絲,「青絲青絲,為什麼偷拿我的扇子?」    青絲貝齒緊咬著薄唇。一語不發。    莫尋歡卻也不再追問,又看向那折了一臂的書生,笑道:「誒,薛公公,好好的相府管家 不做,怎麼也來淌這趟渾水?」    那書生一驚,似是未想到有人竟能點破他的身份。       一旁的葉雲生心中也是一動,他聽聞權相相府內有數名管家,武功見識各有所長,其中有 一人原是宮中一名公公,因犯了事被逐,後來不知怎樣也進了相府。    「袖中劍」薛明王!難怪他舉止聲音皆是不同。    莫尋歡看了他又笑,「權相叫你出來最多是監控十三殺手,你何必爭功出手?    薛明王已自行點了斷臂附近穴道止血,輕聲冷笑道:「莫大公子向來放蕩自詡,不理他事 。既知是渾水,何必也自行跳進來?」他聲音本就尖細,受傷後聲音愈 發輕飄,然而在 場每一人均覺此人就在自己耳邊說話一般,葉雲生暗忖:這人非但袖中劍厲害,內功竟也 是如此了得!自己方才一劍取勝,實也頗為僥倖。    莫尋歡笑指葉雲生道:「這個傢伙都捲進來了,自然就成了我的事。」他口角含笑,眼中 的殺氣卻是再遮掩不住。       薛明王不由後退了一步,面上神情雖不顯,眼中已現驚惶之色。    莫尋歡微微一笑,又上前了一步。    十二郎已死,青絲武功遠不足當霸王槍之鋒,自己斷臂重傷。眼下,已無人救得了他。       薛明王餘下的左手驟然在袖中握緊,慢慢地漸又鬆開,他再度抬首,秀雅面容上神情已然 寧定。   「莫大公子,你殺我固然有殺我的好處,然則若不殺我,好處卻也不少。」    莫尋歡神色不變,道:「是麼,說來聽聽。」    薛明王道:「好,你若不殺我,我便告知你十三的行蹤方向和辨認他的特徵。眼下我與這 女子皆構不成你威脅,唯有十三武功高絕,你身邊又有兩個傷者,與他相鬥勝算不大。你 若不應,我便自殺,反正死在你的霸王槍還是死在我自己的袖中劍下,也沒什麼區別。」    莫尋歡怔了一下,隨即笑起來,「薛公公說那裡話,我方才不過是開個玩笑,你我一見如 故,薛公公有話還請講來。」    薛明王苦笑:「我可不敢高攀莫大公子這樣的好友。」隨即提高聲音:「飛雪劍,莫大公 子已然答應不傷我性命,煩你做個見證。」    葉雲生雖然傷重,神志卻還清醒,便點了點頭。    莫尋歡笑道:「這般不相信我。」他雖這般說來,神色倒還真有幾分惋惜。    薛明王道:「莫大公子違約背誓又非一次兩次,前車之鑑,怎可不防。」       莫尋歡一笑,也不在意。薛明王走到他身前,低聲說了幾句,他聲音極低,旁人都未曾聽 清,只見莫尋歡微微頷首,似是十分滿意。    薛明王轉身離去,一張秀雅面容蒼白如雪,神情卻分毫不動,地上斷臂他甚至不曾多看一 眼。   莫尋歡看著他背影,若有所思,「這倒是個人物,有意思。」他槍歸右手,去 拉不知何時又躲到桌下的李文非,「貓兒麼,動不動躲起來?」    李文非被他一拉,身子一縮,忽然一口狠狠咬下去。莫尋歡未曾想到,一口幾乎被他咬出 血來,「哎呀,不是貓,原來是只小狗!」    葉雲生嘆口氣,「你莫嚇他,這孩子眼見他父親慘死,已經神志失常了。」    莫尋歡搖搖頭,「為個傻孩子搭條命上去,也真只有你做得出。」又道,「來接應你的人 是君子堂的哪一個?你算盤打的不錯,假意取道向北,再由君子堂的人 在此接應,帶李 文非折回江南,然後你自己再將十三殺手引向北方。可惜可惜,這條計已被權相看破了。 」    葉雲生一震,「那是長房的七弟。」    「死了。」莫尋歡淡然一句。       葉雲生只覺喉頭一熱,一口血哇地一聲吐出來,這次營救李文非,他乃是激於一時義憤, 君子堂上下並無一人支持於他,惟有長房七弟葉雲平挺身而出,未想竟 死於十三殺手之 手。    他轉頭便看向青絲,眼下看來,她定然也是十三殺手之人,葉雲平之死,她一樣脫不了干 係。      青絲一直站在店中一隅,身上銀紅衫子微微顫動,一張柔美面容上並無懼 怕之意,葉雲生看著她,想到二人同行數日,她告訴自己要去尋莫尋歡;想到她面色如 現在一般沉靜,輕念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想到那晚火光映在她面上,點染的比胭脂 還要好看……    最後,晃過他面前卻是葉雲平那張年輕的臉。       霎時間,他心中絞痛一陣慟過一陣。    「你走!」他低聲喝道。       青絲不發一語,轉身向店外走去,行至莫尋歡身邊時,她忽然自衣中摸出一把匕首,合身 便向他刺去。    這一擊事發突然,然而莫尋歡武功在她之上,他身形一閃,完全是出自武者本能,右手霸 王槍已經遞了出去。       殺人無眼,銀血無情。    四十五路銀血霸王槍,只會殺人,不會傷人。       青絲倒下的時候,一雙明眸始終看向莫尋歡,唇邊終於帶出了一抹笑意。    只是她最後一句話,卻是說給葉雲生,「飛雪劍,你終究是個好人……」       莫尋歡抽回滴血不沾的銀血霸王槍,驟然轉過了身。    半晌,他轉向葉雲生,「葉子,我們走吧。」          這一夜,三人投宿在附近一家客棧之中,    數日奔波,一夕寧定。葉雲生躺在床上,李文非坐在他身邊,仰頭看著他,一雙貓兒眼裡 倒沒有初時的緊張,似乎只要在葉雲生身邊,便是天塌下來也無妨。    葉雲生睜著眼,卻是沒有看他,這幾日來種種情由走馬燈一般在他腦中打轉:仗劍劫法場 救出李文非,君子堂前被一眾長老斥責,葉雲平挺身而出,十三殺手千里追殺,以及…… 那一日與青絲的相見……    葉雲平慘死,青絲身亡,這一路死的其他人更是不計其數,縱然葉雲生心念堅韌,一時間 也不由動搖,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值得?       正徬徨間,門扉一響,卻是莫尋歡走了進來,他在隔壁洗去面上煙塵,換上平素常穿的華 服,又恢復了翩翩公子模樣,手中卻抱了把月琴,琴面上鑲一面小小銅鏡,卻不知是那個 多情女子送與他的。    莫尋歡不是劍俠,是浪子,他慣常行走於市井青樓之中,雖不似一般文人善於撫琴弄箏, 一手月琴卻是熟極而流,雖是俚俗之音,卻也別有一番風味。此刻他一 躍坐到窗檯上, 左手按弦,右手彈撥,聲音較琵琶更為響亮,錚錚琮琮,如飛瀑流泉。       葉雲生熟悉的卻是那把月琴,幾年前他們相識的那個夜晚,兩人一起喝了三四壇二十年的 竹葉青,莫尋歡喝醉了,抱著月琴坐在樹下大聲的唱歌,驚飛了一樹的 烏鴉。    這幾年,每次見悠然公子,他身邊除了銀血霸王槍,常帶的便是這把月琴。       熟悉的人,熟悉的月琴,熟悉的曲調,恍惚間,他憶起了那些縱馬高歌的好時光。慢慢地 ,心思沉澱了下來。    一曲既畢,莫尋歡抱著月琴,道:「葉子,別多想了,你家老七沒後悔,青絲……那也是 她自己選擇的路。」    葉雲生一震,看向窗檯上的華服身影,莫尋歡卻未看他,手撥琴絃,又輕聲哼唱起來。    是,每個人都是自己選擇的路,他自己也曾說過,「當做之事,道 義所繫,雖九死未曾 敢辭。」   沒有人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後悔。    所以,他亦不悔。    安靜如水的月光中,莫尋歡放下了他的月琴,向葉雲生看過去,四目相接,終是瞭然一笑 。      「葉子,下一步你打算去哪裡?」    葉雲生猶豫了一下,早先他意圖將李文非私下安置在君子堂,眼下顯然已不可得。十三殺 手雖然暫時退卻,日後權相卻定有其他殺招,莫非自己要帶著他逃亡一 世不成?    莫尋歡見他躊躇,笑道:「找個能和權相唱對台戲的人收留他吧,君子堂你是回不去了。 」    葉雲生心道:「與權相勢力相若又願收留這孩子,天下哪裡有這樣的人?如西域羅天堡堡 主介蘭亭又或駐紮江南的定國將軍何琛勢力亦是不小,可自己與他們並 無交情……」     他正思量,一件物事已從對面丟來,他下意識接住,見是一塊碧綠令牌,上面銀絲纏繞一 個「玉」字,莫尋歡的聲音悠悠傳來:「拿它去北疆。」    葉雲生又一驚,「你去找了修羅王?」       江澄,字明玉。駐守北疆,軍功無數,因其面貌俊美故有「玉帥」之稱,然而性格狹隘狠 毒,殺人無數,又稱「修羅王」。莫尋歡一笑,手指撥動月琴琴絃,發出幾聲脆響,「我 答應他從軍三年,換了這塊令牌回來,收留一個李文非,在他是不在話下。」    「充軍?」葉雲生大驚失色,「你開甚麼玩笑?」    「是從軍,」莫尋歡糾正道。    「和充軍有甚麼區別,你得罪過那個人啊!」       莫尋歡手抱了月琴,鏗然一聲響,卻不作答,只向外笑道:「越大哥!」    門扉又一響,一個氣度沉穩的男子出現在門前,正是沒羽箭越衛晴。葉雲生急忙起身行禮 ,兩下相見,莫尋歡笑道:「此去北疆已不甚遠,有越大哥相送,我也 就放心了。告辭 !」說罷身形一縱,手中還抱著那把月琴,已向遠方而去。    葉雲生急忙來到窗前,「阿莫,你往哪裡去?」    莫尋歡的聲音遙遙自夜空傳來,「眼見就要拘束三年,還不趁此尋歡去也!」說罷縱聲大 笑,鴻飛渺渺,身形已然消失在夜空之間。       葉雲生手扶窗櫺,悵然若失,又詫異越衛晴為何出現在此,「越莊主……」    越衛晴知他心思,笑道,「那日你剛離開青林莊,阿莫忽然出現,要我在這裡等你。到現 在為止,我也不知道他如何得知你們行蹤。」    他扶著葉雲生坐下,正要詢問一路來種種情由。李文非卻忽然伸手拉住葉雲生衣袖,「莫 ……莫尋歡……」    葉雲生大奇,幾日相處,李文非因神志失常,連自己名字尚且叫不完全,今日居然把莫尋 歡的名字叫了出來。    李文非拉著他衣袖,口中含糊不清:「莫……走了……」    葉雲生笑道:「是啊,他先離開了……」一語未了,心中忽然省起一事,一時間便如三九 天被一盆透骨冰水從頭蓋骨上直潑下來,「阿莫!」    李文非依舊固執拽著他,「他走了,不回來了……」       葉雲生猛地一掙,便欲跳下床去,越衛晴在一旁看得分明,一把按住他,「雲生,你去哪 裡?」   葉雲生有傷在身,甩之不得,心急之下,只說了兩個字:「十三!」    莫尋歡那裡是去尋歡作樂,知道十三蹤跡的只有他一人,他是去截住了十三!    越衛晴手腕一翻,又將他按住,沉聲道,「雲生!」       他面色沉肅,不容躲避,葉雲生怔了一下,看進他靜斂眼神,「越莊主,你……你也想到 了?」   越衛晴點一點頭。    「為何不讓我去,他,他是你義弟啊!」    「你沒說錯,他是我唯一的義弟。」 越衛晴手上加力,把葉雲生按回床上,「你根本不 知十三蹤跡,如何去找他?就算能找到他,以你現在傷勢,又能做些甚麼?」    越衛晴極少這般疾言厲色與他人說話,葉雲生被他訓得怔住。       越衛晴似也覺得自己失態,放開葉雲生的手,深吸一口氣走到窗前。    「我也很擔心他。」    「然而每個人都有自己注定的事情要做,李文非一定要有人去送到北疆,十三那裡一定要 有人去應付。這些事誰也不能代替誰,雲生,你是他知交好友,你若不 相信他,不做好 自己應做之事,怎對得住他一番辛苦跋涉!」       什麼是朋友?    朋友無須朝夕相處,即便一載方見一次,然情誼不變;    朋友要做的事情,放手讓他去做,相信他,支持他,哪怕在外人看來愚不可及;    知交好友,如醇酒,不飲而中人欲醉。       不要以為世界上沒有這樣的朋友,葉雲生、莫尋歡、越衛晴,他們正是如此。       月光柔和地照進房間,葉雲生慢慢安靜了下來。    「越莊主,你說得是,我怎能不相信他。」          郊外,密林中,一道黑影疾疾穿行,速度之快有如飛鳥。    行至一株古樹之下,那道黑影忽然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微微垂首,左手卻扶於腰間,似 在傾聽甚麼。    月華如水,蟲聲寂寂。四週一切一如既往,並無任何異動。    而那道黑影,就保持著如上姿勢,似一座雕像。乍一看去,這個姿勢頗為怪異,然而在一 個江湖高手眼中,這個姿勢卻是一無破綻,竟尋不出半分可攻擊之處。       忽然之間,頭頂上「錚錚」幾聲,曲不成調,音非雅正,倒是有一种放誕俚俗之感。     一個華服公子手抱一把月琴,自樹上飄然而下。    「走不完的江湖路,彈不完的江湖調,唉唉,」他面上帶著笑,「十三?」    那道黑影驟然抬首,樹枝的陰影遮在他臉上,雖然看不清面容,卻可料想出他的驚異之情 。   月華之下,莫尋歡手抱月琴,笑意盎然。    那道黑影慢慢開口,聲音居然甚是清亮悅耳,並不似一般人想像那般陰森可怖。    「讓路。」    莫尋歡隨手放下月琴,笑意不變:「聽說有人雇你殺飛雪劍和一個姓李的小孩子,有這件 事麼?」   「有。」    「你已折了幾乎一半手下,還要殺他們麼?」    「殺。」    「也不多說幾個字,」莫尋歡嘆口氣,他指著自己鼻子,「十二郎是我殺的,你要殺我麼 ?」   「不,」那道黑影難得又補充了一句,「無人買你的命。」       莫尋歡拊掌大笑,「哎呀,真是盡職,只是,」他聲音雖未變,眼底卻慢慢浮起了一層陰 冷寒霜,眉目帶煞,眼尾如刀。    「你不殺我,我卻要殺你。」    「聽說十三暗殺本領天下第一,故而當年達摩首座和武當掌門也折在你手裡,不過現在是 明斗,不是暗殺,不知又會如何呢?」       銀血霸王槍如飛龍在天,自月下席捲不滅殺氣而來。          那一場決鬥開始的時候,越衛晴正坐在窗邊喝茶,他發現茶壺空了,於是起身想去續水, 忽然間腳下一滑,竟在平地上摔了交,手中茶壺摔到地上,碎成片片。    葉雲生躺在床上,過了很久他才模糊有了睏意。正在似睡非睡之間時,心口忽然一陣絞痛 ,他猛然坐起,一隻手壓住前胸,劇烈咳嗽起來。    李文非被他擾得也醒了,撐起身子看著他,葉雲生急忙安慰道,「沒有什麼事,睡吧。」       窗外天如水,一彎皎月如鉤。       尾聲    那場決鬥後的幾天,葉雲生與越衛晴二人,將李文非送到了北疆。    他們沒有見到玉帥江澄,但靠著那一塊令牌,李文非得到了很好的照應。   越衛晴回 到了青林莊。    葉雲生則回江南君子堂請罪,雖然葉雲平身死,但這一件義舉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君 子堂的長老們也沒有治他太大的罪,只是讓他在祠堂內跪了三天。       而悠然公子莫尋歡和十三殺手的頭領那一戰結果究竟如何?江湖上竟然沒有人知道。     十三並沒有死,十三殺手依然行走在江湖上,但因那一役折損近半人手,氣焰已收斂了很 多。   莫尋歡卻是不知所終,葉雲生曾經懷疑他去了北疆,履江澄從軍之約,然而在 北疆打聽了許久,卻無人得知他的消息。       三年之後,風塵僕僕的葉雲生又回到了江南。    晚春時分,花氣馥郁,葉雲生走在繁華街道上,忽覺頭上微微一痛,卻是一枚荔枝和幾點 櫻桃砸落下來,原來他恰好經過一家酒樓,樓上歌姬見他生得俊朗,便擲果相戲。    他笑了一下,甩開那些果子,繼續向前走去。       又一樣物事砸落下來,風聲沉重,他聽得清晰,不知為什麼竟是躲之不得,「咚」的一聲 響,頭上霎時被砸出一個包來,卻是一個拳頭大小的蘋果。    他不由也有些氣惱,剛要說些什麼,卻聽樓上一個笑微微的聲音傳來,「擲果潘郎是何等 風流之事,葉子啊葉子,誰讓你躲的?」    這聲音如此熟悉,一時間他竟是呆住了,抬頭看去,見一個華服身影斜倚在酒樓二層的欄 杆之上,手裡居然還把玩著一隻蘋果。見他看過來,身子略挺直了些, 燦然一笑。       這正是:問訊江南春色,重來又是三年。東風依舊笑故園,不見都城人面。    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莫道秋水與長天,坐看雲起一片。    (全文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4.45.18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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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喔!是趙晨光的作品耶!(大心)
05/25 09:47, 1F

05/29 23:49, , 2F
好看!!!!!!
05/29 23:49, 2F

05/31 20:29, , 3F
好看!!!!!(淚推)
05/31 20:29, 3F

06/08 17:34, , 4F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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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6 00:01, , 5F
真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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