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最舊 -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第三回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傅長生的人頭呢？」
「在他脖子上。」眼道。
「他沒死？何以----」
「白馬林出面救他。」眼道。
「白馬林？他怎會……」
眼道：「現在呢？」
淚突然安靜下來。
而他的目光閃動，如曠野蒼狼的狠勁與機靈。
亦如同此時旭日的光熱。
□ □ □
旭日廣照。
在旭日之下，是一道幾成直線的大弧，弧線上承載了湛藍的海水與赤紅的土地、鬱青的高
原。
最大的這塊陸地，便是自黃帝劃野以來，血脈綿延最久的種族所賴以生存的領土。
這塊領土上，曾歷幾度是非成敗轉頭空的盛世，也曾經造就頭顱成山、剝皮滿地的黑暗時
代；有過數度異族入主中原，然而更多的是數不盡的內亂。直至最後一次大天災導致政局
重整，四方五地霸主群起，經年鐵血戎馬，終由中原霸主一統，建國號為「神」，故名神
朝。
神朝從古制，將神州分為南七北六共一十三省，劃入北國、西域、東洋、南蠻、中土五大
區。五大區中以東洋物資流通最快、故最富庶；而東洋境內，又以京華一都稱首善；京華
城郊天命山，乃天衣會總壇所在。
天衣會內，神思堂。
計天機一夜無眠，使他原本白得發藍的皮膚更藍、眼下的黑紋更深。
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行動與調度。
他大步走在堂廳之中，忽叱喚道：「孫智。」
一名十七八歲少年聞喚奔來，在計天機面前一丈處單跪低首道：「師尊。」
計天機道：「你領慶慧、康聰、尹明，速至資元閣取這三藥：腐肉凝、虫不知、氣死人酒
！」
孫智突然臉頰因興奮而紅了起來，大聲應答：「是！」
然後他就跨著大步奔去，每個步伐都熱情勃發得能在沙漠裡踩出一片綠洲。
□ □ □
易經坤卦彖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天衣會的醫療中心，便取「資元」
二字為名，效法大地資生萬物，適得療養休息。
孫智領師弟康聰、尹明，來到資元閣。
孫智入了大門，但見資元閣內日光不進，陰暗中依稀可見無數木櫃排齊，每座木櫃都有兩
三層樓高，直頂資元閣屋樑。敢情資元閣不靠棟柱支持，而是靠這些大書櫃撐住了。這些
木櫃中，有的放了白色的小瓷瓶，有的置滿人頭大的圓形陶壺，有的堆疊各式藥材乾料，
有的亂擺經書卷宗。四壁吊滿掛圖，有華陀「五禽戲圖譜」，有葛洪「太玄化生丹煉法」
流程，有皇甫謐「甲乙經大體會穴圖」，還有孫思邈全套「十二時辰吐納流線解」。更多
的是百年以來，天衣會資元閣內名醫研發的穴位、血脈、吐納、養生功、內臟作用圖譜。
看著滿架是日曝脫水過的腐草、枯枝、乾屍，一壁圖繪是內臟經脈暴露在外的人體，縱然
是大白天，也讓人感到毛骨悚然、直欲作嘔。所以百年來主持資元閣的名醫，總是怪裡怪
氣、陰沈詭異。
孫智忍不住皺了皺眉，環顧四周無人，便開口大喊：「師妹！」
喚聲一發，四壁竟傳出陣陣回音，恍若千百隻鬼怪一齊哭嚎；四壁掛圖人形更是颯颯飄舞
，直似要破圖噬人。孫智身後康聰、尹明兩人，駭得相靠在一起，牙巴骨猛打架。
孫智也被這回音嚇了一跳，一時之間不知是要進去找人，還是先打道回府。總之要他再喊
一次，是萬萬不肯的了。
正遲疑間，忽然一串清脆笑聲從眾人頭頂冒出，一個頭上綁兩條短辮、雙眸笑成一對飛翔
翅膀、白嫩臉上有幾點麻子的豆蔻少女，從櫃子最高處探出臉來。
「三個大英雄，神氣入閣樓。閣樓黑漆漆，英雄變小雞。」
這就是天衣會當今會內醫術傳人，慶大夫最寵愛的獨生女慶慧了。
見到慶慧，本來靠在一起的康聰、尹明兩人就突然推開對方了。
孫智嘆道：「好好好，就算我們三個大英雄是小雞好不好？」
慶慧又笑道：「不要臉，說自己是大英雄。」
孫智道：「分明是你剛剛說的。」
慶慧嗔道：「我可沒說是你們。」一笑又道：「你們本來就是小雞而已。」
孫智閉上了嘴。
只見慶慧拉著一條絲帶，飛纏住屋頂橫樑，便從三層樓高的櫃頂一躍而下。底下三人看得
心臟幾乎要從嘴裡跳出來，還來不及慘叫，慶慧已落下；落到半途，手臂一發力，身形微
頓，輕巧地飄到地面。
慶慧拍了拍灰塵，瞪大眼睛看著三人，朗聲道：「好啦，說吧！這次又是哪裡骨折內傷了
？」
孫智道：「這次不是我們身上有傷，而是龍頭差我們三人來拿三種藥。」
慶慧「喔」的一聲，秀眉輕揚，眼波流動，盼顧之間，輕倩流美。
「哪三種？」慶慧轉過身，抬頭仰望滿室大櫃架。
「腐肉凝、虫不知、氣死人酒。」孫智一樣樣唸出。
慶慧身形顫了一顫，小心翼翼地問：「這……傷者是誰？恐怕……凶多吉少啊！」
孫智搖頭道：「我也不清楚，是龍頭這麼吩咐的。」
慶慧輕步移到一個藥櫃之前，搭竹梯爬上。三人跟到藥櫃面前，在底下看她在兩丈高處黑
裡窸窸窣窣，也不知在搞什麼鬼。不久，她輕叱一聲：「接著！」拋下一團油紙包裹的東
西，尹明伸手接了。
尹明一接那東西，臉上表情變得古怪，苦著臉問：「這……這是什麼？」
「腐肉凝。」慶慧躍到地下，舉起竹梯領著三人往內走：「利刃創傷專用，敷在傷口，可
立即生肌長肉。」
尹明結巴道：「但但但但是，我用手握著它，感覺它好像是……一隻老鼠什麼的？一塊軟
軟的肉，還有點溫暖……」
慶慧道：「那是用生的猿猴胎盤，混入菌絲揉勻，埋入黏土下三丈五，每逢端午起出加藥
，歷一旬寒暑培養成的藥材。最特別的就是它像活的肉，所以敷在傷口上，能自行與四周
肌肉黏合。」
尹明的手做了一個想甩又不能甩的姿勢，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到了。」慶慧架梯爬上一個藥櫃，三人又在下面等了一會兒。
隨著慶慧輕叱「接著」拋下來的，這次是滑膩膩一條長蟲！
康聰硬著頭皮雙手接住。還好這條長蟲至少不是活的。
孫智問：「這是什麼蟲？」
「虫不知。」慶慧又拎起竹梯走向另一個藥櫃。「虫，讀如後悔的悔，也就是蟲的俗寫。
它不叫『蟲不知』而叫『虫不知』，是因為牠不是蟲。」
康聰訝道：「這不是蟲？這分明是條肥大的長蟲……」
「其實『虫』這個字，除了當蟲的俗寫之外，還有一個意思：就是一種小毒蛇。所以你就
知道了：這是一隻蛇，不是蟲。但是牠長得和蟲一模一樣，所以當這玩意兒混入地底跟蟲
子生活在一塊兒，蟲群也絲毫不覺異樣，故名虫不知，也就是連蟲子都不懷疑牠的身份。
」慶慧解釋。
康聰也感覺噁心了----抓著一條滑膩膩的蛇並不會比抓蟲子舒服。
慶慧道：「虫不知雖然是毒蛇，但當作藥材卻對於驅邪毒、去寒毒有極大的功效，在治療
大傷口時功用可大了。但是這藥與陰寒內力相剋，所以使用時必須留心。」
孫智突然嘆氣。
慶慧轉頭瞪著他：「年輕人嘆氣會倒楣的。你嘆什麼？」
孫智嘆道：「我只希望我拿到的東西是正常一點的。」
□ □ □
孫智運氣不錯。
當慶慧遞給他的是一個小巧的瓷瓶，孫智感激得幾乎要衝到最近的廟裡上香。
「這是氣死人酒。」慶慧領三人出了資元閣，往神思堂走去途中這麼告訴孫智。
孫智道：「這不會是用死人身上什麼地方……做的酒吧？」
慶慧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很特別，都是一串串的，就像一串珍珠滑落在玉盤上，就
像一串雨點敲在琉璃瓦上。
而且不管是什麼季節，只要她一笑，天地間就成為春天。
這一笑幾乎讓身後三個少年聽傻看呆。
「氣死人酒的意思是，就算是死人，灌進喉裡也能打通氣血，轉活過來。」慶慧道：「氣
死人酒沒加什麼生肉啊蟲蛇的怪東西，只是數十種順氣補血的珍貴藥材泡酒精粹而已，再
普通不過了。」
「謝天謝地。」孫智喃喃道。
直到神思堂門口，慶慧才一轉身，對三人說：「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三人忙道：「什麼不明白？」
慶慧嫣然一笑，道：「你們怎麼這麼容易受騙呢？」
然後她就走進堂廳內。
康聰尹明面面相覷，臉上陣青陣白。孫智苦著臉望著手裡的小瓶子----這麼說來，這真是
用死人做的不成？
□ □ □
計天機這會兒才使孫智領人至資元閣取藥，外頭便有天衣會內「犬組」弟子來報：「施執
事領白馬林到了。」
不久，施無算攙扶傅長生，帶著白馬林進入神思堂。
計天機道：「我一向務實，客套寒暄咱就免了。」
白馬林道：「不錯。我知道你是計天機，你知道我是白馬林，就夠了。」
這兩人各稱霸一方許久，卻見不上幾次面，更遑論深交。
計天機做事力求簡潔有效，是以不喜囉唆廢話；縱有廢話，也是經過考慮而故意營造情境
才吐出來的。白馬林豪放不羈、朗爽直接，對江湖繁文縟節更是懶得搭理。計天機開門見
山地如此說，白馬林更順手牽羊地這麼講。
計天機對施無算道：「將白馬令歸還原主吧。」
施無算從衣襟內取出白馬令，那只是一塊長六寸、寬兩寸五、厚三分的銅牌，百年來卻成
為白馬世家最沈重的負擔。
白馬林接過白馬令，一手握住、一手摩挲，嘆道：「天下門派之令牌、令旗、令符何其多
，紅樓有『如夢令』、黯界有『心魔令』、八龍門有『追龍令』、永生教有『量天尺』、
四宗師有『秤重單』、朝廷各部又有『格殺令』、『懸賞令』、『將軍令』……幸好此後
，我白馬家不再有令可傳了！」
說話中，也不見他手上如何用力，雙掌摩挲之間，銅粉窣窣而落。一番話說完，雙掌攤開
，一塊實心銅牌白馬令已被強勁內力逼成粉末逸散，一點不剩。
計天機牽動了一下嘴角，「那真是恭喜你了。」
白馬林撫掌大笑，笑聲顯見心情十分輕鬆。
這時慶慧進入神思堂。她甫進門，便見眼前一座大山，吃了何止一驚----這座大山還會大
笑！----所以是吃了二驚。
定神一看，原來這座大山是一個身材異常魁武之中年漢子。長袍背後繡滿鮮雲怒馬，直欲
奔騰而出，慶慧不禁輕呼一聲。
計天機道：「將藥取來！腐肉凝外敷、虫不知擣碎內服，推拿活血順氣，甦醒後立飲三大
碗活死人酒。」不待吩咐完，慶慧等一干人早已熟練地開始救治傅長生。
白馬林道：「這些藥本來就放在這裡？」
計天機道：「不。是我一早喚人準備的。」
白馬林道：「下藥需對症，你卻在未見患者症狀之前，能備齊用藥？」
計天機道：「我算出來的。你們方才那兒會有什麼人去、會使什麼兵刃、什麼武功，我都
探查或估計得一清二楚，因此我可以在心裡想像模擬出你們當時的情況，以及最後的結果
，大約都和事實相去不遠。」
白馬林拍手大笑道：「厲害！久聞你料事如神、智奪天機。有個故事說你少年時足不出戶
，卻能憑客人談起近來幾件懸案軼事，就能當場推理出犯人應誰，還因此連破三件大案。
又有一次『潛龍幫』、『梟幫』火拼，你也在事先就憑兩幫人數、武功、兵刃、士氣、個
性、天時、地利等等條件，估算出此役最後個別折損情況，竟幾乎絲毫不差。以前聽了斥
為胡扯，今日一會方得信服。」
計天機道：「的確誰聽了都會認為是胡扯。」
他一點也不謙虛客套，該是事實的就承認。如果說計天機這人什麼都會，那麼就只有一樣
事情不會----不會謙虛。
白馬林笑容一斂：「之後江湖又要開始亂了，你這樣的人才，勢必會翻雲覆雨！」
計天機道：「一定。」
「很好。」白馬林一轉身，大步離去：「我自走我路、自求我道，將來有緣無緣、是敵是
友，還不知道！」話說完時，背影已杳。
計天機望著他背影盡處，道：「白馬世家在一百年前，乃江湖四世家之首。當時先祖還與
白馬家主結為忘年之交，傳為武林佳話----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孫智走了過來，咀嚼著計天機的語氣，問道：「今日與白馬林一別後，情勢已非昔比了？
」
施無算長吟道：「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計天機點頭道：「確然如此，何止人事，多少江湖情勢、政局詭譎都是這樣的。所以有時
縱使蕭疏鬢已斑，也不能歡笑情如舊了；只因當時惘然，一別隔山岳；滄海桑田，回首兩
茫茫。」
孫智忽道：「百年前江湖大勢，是怎樣的？」
計天機緩緩唸道：「一人霸天下，二派分江湖；三幫享九州，無敵四世家。」
孫智追問：「這歌訣怎麼解釋？」
計天機微笑。他收了孫智、康聰、尹明、慶慧四人為徒：慶慧精於醫藥，尹明擅長強記，
康聰專攻機械，孫智看似沒有專精，卻最好學好問。年輕人如果能不顧面子地好學好問，
甚至比天才更有潛力作大事。所以孫智平日對計天機是畢敬畢恭，一旦遇上不明的問題，
便渾然忘了師徒尊卑，追問到底。計天機對此倒十分欣喜。
他解釋：「一人霸天下，指的就是天下獨尊之聖上。」
「我朝開國數百年，靖平大亂、一統神州、重興百廢，達到自三皇五帝創世、大秦嬴政始
皇以來，超漢勝唐之聖代，誰人不服？」孫智附和道。
計天機頓了一頓，似乎想岔說什麼，卻又打住，續道：「二派分江湖，指的是兩個佔山為
王的敵對幫派。」
孫智問道：「是哪兩派？」
「九疑派與天目派。」計天機道：「九疑派位於九疑山，史記曰舜葬於江南九疑。水經注
則說，九疑山羅巖九舉，各導一溪。又一說九疑山半在蒼梧，半在零陵，其山九峰，形勢
相似，故名曰九疑山。天目派在天目山，此山自古號稱『天目千重秀，靈山十里深』，有
無數鬱林奇花異草、庵宇亭台奇石，為江南佛教名山；然則二山亦皆為道教三十六小洞天
之一。」
孫智嘆道：「兩大名山之門派，卻成了江湖爭雄的殺戮戰場。」
計天機道：「沒錯。當時九疑派掌門呂無少、天目派掌門丁年青，門下好手甚眾，不亞於
當今四大門派中任何一門。」
「呂----無少？丁----年青？」孫智沉吟道：「這兩人豈非江湖傳謠中，『四門五老七殺
手』內，『五老』其中兩人？」
「是的。這兩派當年鬥爭甚劇，之後落得兩敗俱傷，掌門失蹤，早已垮台。」
「三幫呢？」
□ □ □
「三幫呢？」
梅生與孫智同時問了這句話。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7.72.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