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未來最舊 - 一只眼睛的怪馬 （下）
同時之間，全天下都目擊了「怪馬百星」的奇異星象。
全天下的意思是，只要是在這黑夜籠罩下的土地，居住在上頭的芸芸眾生就能看到。
包括遠在西域的「滅門」。
滅門原為神朝皇輿中，東洋境內的一大門派。掌門梅生，野心極大，二十年前為剷除坐大
的不死幫勢力，發起聯盟，圍攻不死幫。戰後江湖協議將戰端禍首滅門逐出國境，永不入
關，此後滅門一直默默無聞，銷聲匿跡。
但二十年後的今夜，這星象照耀四海的同時，滅門掌門梅生忽道：「白馬出，江湖亂；白
馬滅，江湖衰。」
他一開口，全門上下合九萬二千七百六十五人皆跪拜下來。
滅門十大護法之首，「天絕地滅」鍾原本更是朗聲道：「門主十八年來首開金口，神功大
成，可喜可賀！」
梅生沈默片刻，嘆道：「吾休息太久了。」
鍾原本道：「是。這二十年，滅門上下都枕戈待旦，就等您老發令。」
梅生道：「枕戈本是待旦，然而待旦只需等三五時辰，你們卻等二十載了。」
然後他運著內力，把下面這句話一字一字送了出去，務使滅門上下將近二十萬隻耳朵刻鍥
著他的誓言：
「滅門滅天下。」
□ □ □
西湖。紅樓。
夢柳眉微皺，細聲道：「不好。」
夢的貼身丫嬛道：「樓主何事煩惱？」
夢遙指天際，道：「曹七凶多吉少。」
那丫嬛甚是機靈，夢卻給她取了個名兒叫小忘。她跟在夢身旁也有一段日子了，無論應對
進退、人事俗務，無一不精；而她最得夢歡喜的地方在於：永遠知道什麼時候不該說話、
什麼時候要說話、什麼時候要說廢話、什麼時候要說謊話、什麼時候要說笑話、甚至是什
麼時候要說錯話。這時候小忘就順著夢未盡的話語問道：「樓主的意思是----」
夢的纖手一揮，誰也不信這揮出一片風情的玉手也能撐起江湖半邊天：「發動紅樓目前在
樓三分之二人力，全力搶救曹七！」
□ □ □
小忘出房之前，忽問：「那，不死幫派來的傅長生……」
「他不死。」
□ □ □
不死幫內，張久齡不轉瞬地盯著怪馬百星，好像那就是白馬林本人似的。張久齡忽道：「
傅長生既死----」
禿髮笑人道：「死也不死。」
張久齡這才把目光移回摘星閣內的夜漏，點點頭：「傅長生不死。」
□ □ □
天衣會位於皇輿版圖東洋區塊京華之城，依天命山，傍蘊空江，形勢險要，交通發達。數
十年前貴州余家一名小廝遷移至此立業，憑恃驚人天賦，廣交三山五嶽能人、泛納八荒六
合異士，立武功、賺暴利、顯威名、掌實權，在此建立天衣會總壇，佔地縱橫各五里，外
有周河，內有密林，正殿在正中，殿內建設「天迷七陣」機關陣法，結合古法奇門遁甲及
西來精密機械，號稱當今只有三人能破。
天衣會至當今龍頭計天機已是三代。開幫祖師計殘花仙逝多年，其子計飄伶繼承，後傳子
計天機，計飄伶飄然俠隱，不知所蹤。計家祖孫三人，計殘花英敏強記，一目十行，並通
達人事、七巧心竅、八面玲瓏；計飄伶長於想像、創造、推理；計天機擅機械構造、精密
計算、謀略規劃。而這三人裡頭，無疑以計天機最可怕。
因為他的野心最大。
此時天衣會中，計天機正站在依天命山而建的「司空樓」頂，觀星望雲。
「曹七如今必定領命去殺白馬林了。」計天機道。
天衣會執事施無算道：「白馬林，白馬世家家主？」
計天機道：「正是。」
施無算道：「紅樓要殺白馬林？」
「不只是紅樓。」計天機道：「紅樓為了今日，可謂大張旗鼓----前些日子夢也派過人來
通信，請求我天衣會派高手支援格殺白馬林。」
施無算道：「但是幫主拒絕了。」
計天機道：「自從二十年前一役之後，我便知道：除非有非我族類大舉來襲，否則江湖各
派不可能真心合作。」
施無算道：「我天衣會自給自足、穩紮穩打，不主動攻擊，也不結盟成黨，正是要修養元
氣，以待時機。」
計天機道：「但是紅樓在我這裡碰了釘子，必然會去找其他門派。」
施無算道：「找誰？」
計天機道：「不死幫！」
施無算眉毛一挑，道：「不死幫？張久齡豈非發誓過不履江湖，且紅樓當年更是攻打不死
幫的一門……」
計天機道：「你記清楚了：沒有永遠的朋友；沒有永遠的敵人。」
施無算默然。
計天機道：「張久齡暗中招兵買馬壯大不死幫，又把神仙奇法練更上了一層，這我是知道
的。所以他的毀約，總是遲早之事。」他抬頭望著怪馬百星，續道：「而時值百年一次怪
馬百星重現，星象之力必應驗在當今白馬世家家主身上。對江湖其他門派而言，必先將白
馬林除之後快。不死幫必然藉此機會派人支援，正式復出。」
施無算道：「所以張久齡必然派人殺白馬林，他會派誰去？」
「傅長生！」
「傅長生，張久齡五名弟子之首？」
「是。」
「他有勝算？」
「正如黎明前的夜色總是最黑暗的；傳說在怪馬百星顯現之前一刻，白馬林的功力會先減
退到平時的二成不到。」
「二成！紅樓不死幫俱派出好手，圍攻二成功力白馬林，的確可行……然而白馬世家兼太
甲幫幫主的白馬林，縱不提身旁有白馬世家老僕尹火，但太甲幫方面也該有隨行護法如刀
宗、劍隱等高手。格殺白馬林，恐怕還得經過這些人物，不容易吧？」
「這就是關鍵所在了：今夜只能讓白馬林一人獨處！」
「怎麼辦到？」
「你辦不到，因為你只是施無算----就連我也辦不到。」
「難道有人能辦到？」
「有的。」
「誰？」
「夢。」
施無算停了一停，眼睛亮了一亮，嘴咧了一咧，居然笑了起來：「是。是夢。當然只有她
。」
「喜樂因夢，悲緒因夢；悵然因夢，甚至死亡也因夢。」計天機彷彿在低吟一個久遠而風
流的情歌：「只有夢辦得到這件事。」
「功力大減，助手撤離。所以白馬林今夜想活下去都難似上青天了。」
「不然。」
「還有變數？」
「是的。」計天機用他白得發藍的修長食指指著天際：「因為怪馬百星已經出現了。」
施無算猛抬頭，疾道：「所以傅長生----」
「傅長生死。」
「曹七也死。」
「但傅長生仍不死。」
「不錯。神仙奇法，死也不死。」
「所以傅長生活。」
□ □ □
傅長生活了。
□ □ □
在黑暗的鑄鍋胡同裡，已然沒有白馬林身影。
傅長生屍體仍在。
他心脈俱斷，屍身冰涼。在天街夜色涼如水的這個三更，他的屍身更涼勝夜色天街。
生命何其脆弱？回憶何等不堪！縱然你經歷過幾萬萬個一瞬間，死亡取走魂魄的功夫也只
是一瞬間。
此後一個人的生命、記憶、肉體，將化為劫灰，還能留下來的，或許只有千秋萬歲名了。
但是死也有很多種：有重逾泰山，有輕於鴻毛。
有些人雖死猶榮，有些人生不如死。有些人苟且偷生，有些人捨生取義。
有些人生也不敗，死也不敗。
反過來講，有些人雖然敗了，也不死。
傅長生無疑就是這種人。
他敗，卻不死。
既不死，那就活。
他突然坐起身來----幸好這是夜半無人的胡同，要不若有活人目擊這情景，擔保馬上嚇成
死人；這倒應驗了道家所云：「若要人不死，除非死個人」了----然後他轉頭四顧，確定
並無他人，開始搥打胸口，約莫一盞茶時，才爬起身來，獨自走入無際的黑暗中。
誰能知道他的去向？
□ □ □
施無算道：「他活過來後，會去哪裡？」
計天機道：「黑暗。」
「黑暗？無際黑暗？」
「是的。」
「在哪裡？」
「在無際的黑暗裡。」
「我懂了。」施無算一字一字咀嚼道：
「無際黑暗，當然就在無際的黑暗裡。」
□ □ □
黑暗。
無際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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