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
呼。
把空氣從鼻腔吸入呼吸道裡，灌進肺部，然後藉由血液
把氧氣輸送到腦部，大腦的細胞運動著，彼此傳遞訊息
，連結神經，大腦運轉著，處理感官知覺的訊號，思考
想法，運作意識。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臉色相當蒼白，毫無血色。
看不到靈魂。
我看不到我的靈魂。
如果人真的有靈魂，靈魂又潛伏在哪裡？
乓啷！
我一拳揍向鏡子，玻璃碎裂。
血順著玻璃裂痕流下，幾片玻璃落在洗臉盆裡。
痛，借由神經傳遞到腦裡，我感到痛。
我的意識因為痛，而痛。
「用靈魂看著這個世界。」
我把拳頭收回來，看著手背上插著幾片碎玻璃。
血，又滴了幾滴。
痛，還在痛。
我把插在手背上的碎玻璃拔下，丟進洗臉盆裡。
打開水龍頭，水流落下，流動在洗臉盆裡形成渦流，
席捲碎玻璃跟血，流進排水孔裡，從排水孔的深處
傳來聲響。
空洞的聲響。
接著，只剩水流嘩啦啦的聲音。
我把手伸到水流下，沖洗手背。
很痛，真的很痛。
眼睛突然一陣溫熱，濕潤了眼睛。
我大口的呼吸。
然後扭緊水龍頭，要把淚水跟傷痛關緊。
一滴，一絲，都不能流洩。
用靈魂看世界，我還有很多必須要學。
學著讓自己不再這麼在意一切。
試著去接受一切都是虛假的。
我看著鏡子，龜裂的鏡子，鏡子裡的我支離破碎。
反而照映出真正的我。
因為我也覺得我支離破碎。
我走出洗手間，坐回書桌前，注視著鋁鈦合金的
那一塊鐵板。
鐵板中央有一個符號，是一顆蘋果，缺了一口的蘋果。
我掀開這塊鐵板，有上下層，掀開上層，可以看到
黑色如巧克力一塊塊分明的鍵盤跟一塊觸控板，
然後上層嵌著一塊玻璃，是螢幕。
這是一台筆記型電腦，很薄很輕的電腦。
對我來說，卻是厚實沉重的全世界。
吸。
呼。
我正在寫一部小說，是關於一個電影院的故事，背景時代
是在九零年代末期，有一間二輪電影院二十四小時都在播映
，而且票價便宜，卻從沒預告播映的是什麼電影。
電影院沒有任何一張海報，沒有上映電影的劇情大綱
，沒有預告。
奇怪的是，只要進到電影院裡，自然就會播映最適合
觀眾的電影。
每一次都讓觀眾滿意，而且帶著釋懷的笑容或是感動
的淚水離開。
電影院蓋了多久，已經不可考了，即使詢問當地年邁的
老人，也只是得到一個模糊的答案。
沒有人看過電影院的老闆，彷彿整間電影院的運作只
依靠一位售票員、一位清潔工跟放映電影的師傅。
一間二輪的電影院，從不預告播映的是什麼電影，播映
的電影除了進場的觀眾，沒有人看過。
但每一位觀眾，都很滿意。
吸。
呼。
突然一陣辣痛襲上腦門，是那隻打碎鏡子的手正在流血。
我翻著房間裡的醫藥箱，拿了幾張O.K.繃隨便貼著，
怕血會滲出來，我又拿繃帶纏了一圈，然後用醫療
膠帶貼起來。
我坐回到電腦前，繼續鑽研我的小說。
吸。
呼。
有一個男孩，嬰兒時期就被父母遺棄，被一個跟他
無親無故的阿姨獨自撫養。
他喜歡閱讀。
男孩常常獨自待在市立圖書館裡，閱讀了很多書，
他幾乎什麼書都看，連喬治‧歐威爾的<1984>、
史考特‧費滋傑羅的<大亨小傳>還有馬奎斯的
<百年孤寂>都看完了。
反正，他也沒什麼事情做，有空就是看看書。
一直看，看完一本換一下一本，一直看，看完了這本
又去找另外一本。
為什麼他一直在看書？看這些小說？
因為渴望故事，他嚮往過去，他想要所謂的往事，
有一個背景。
因為他是一個孤兒。
這讓他的心裡，像是有一個深邃的黑洞，不斷傳來
空蕩的風聲。
有股空洞感。
讓他覺得自己沒有可以依循的空洞感，沒有一段故事
去交代他是如何誕生在個世界上的。
那他又要怎麼去看待這個世界？
他的背景跟來由，只有一個女人，扶養他的女人，
是一個繼承一筆龐大遺產的女人，同時也是上流圈
裡的名媛。
會願意撫養被丟棄在她家門口的這個男嬰，純粹
是為了無聊。
只因為無聊。
吸。
呼。
我站起來走到酒櫃前，拿起一小瓶約翰走路黑牌的
威士忌，一口氣喝乾了。
覺得有點不過癮，我拿了一個乾淨的威士忌杯，開了
一瓶蘇格登十二年，倒了一杯。
我喝了一口，感覺喉嚨有些熱，我從冰箱裡拿了
幾塊冰塊丟進酒杯裡。
晃了晃酒杯。
我又坐回電腦前，面對著我的故事。
吸。
呼。
有一天，男孩得到了零用錢。
但他並沒有特別想要買的東西。
如果可以，他當然是有想要買的東西，可惜他要的東西
，是再多的金錢都買不到的。
他想要能夠添補內心的故事。
一段可以讓他在這個世界多一點真實感的過去背景。
讓內心不再空洞的東西。
於是男孩把每一筆零用錢都存起來。
十元、二十元、五十元甚至是偶爾得到的一百元，
一點一滴的存在空餅乾罐裡。直到他遇見了那一間
電影院。
吸。
呼。
我揉著兩眼之間，一口喝乾酒杯裡的威士忌。
又倒了一杯。
些微的酒意湧上，意識有點輕飄飄的。
這個故事我寫了好一段時間了。
一開始起了頭，有一個概念正在腦中旋轉，立了大綱，
但不知道為什麼始終沒有發展成一篇完整的故事。
沒有再點開過那一份文字檔案。
但我卻逐漸的，沒辦法繼續下去其它的故事。
像是有道牆，斷絕了我往前的去路，再如何苦思煩惱
也鑿不開的牆。
無法看清楚故事裡的世界，像是凍結住了時間，無法
推動任何情節，故事的游標停在某段情節中，不停閃爍
卻沒有孵出任何一個有進展的字。
幾乎每一個故事都遇到了這個苦境，卻只有這個故事，
可以讓我順利的推展，繼續開拓故事的篇幅。
是為了什麼？
我決定繼續把這個故事寫下去，說不定會有答案。
窩在酒店的房間裡，寫這個故事，我讓自己的思緒走進
這個故事的世界裡，像是獨自走進森林深處，摸索整片
森林的樣貌。
卻愈來愈感到一切不再真實。
開始懷疑自己，質疑自己做的任何事情，對這個世界不再信任。
我到底在幹嘛？
在寫一個故事，一個關於二輪電影院的故事…
等等，既然電影院播映著沒有人知道的電影，那又
為什麼叫二輪電影院？
我開始困惑在故事的邏輯裡了。
寫作怎麼變成這麼複雜的事情？
那些觀眾到底在那間電影院裡，看到什麼樣的電影？
吸。
呼。
男孩站在電影院門口很久。
很久，超出同年齡的男孩逗留同一個地方的耐心最大值。
「你在猶豫什麼？」站在售票亭裡的售票員用麥克風說，
聲音從門口的廣播裡傳出來，讓男孩嚇了一跳。
猶豫什麼？
男孩看了看電影院公佈欄上的放映時間，卻沒有上映
電影的片名跟簡介。
是猶豫這個詭異的放映公布欄嗎？
男孩的雙手插進短褲口袋裡，低著頭嘴裡嘀咕著。
雙手似乎在掂一掂零錢的份量。
是在猶豫口袋裡的零用錢不夠嗎？
「小鬼，你是怕錢帶不夠嗎？」售票員的聲音平板，
聲調毫無起伏，卻是能夠正確無誤傳達語意的音調。
男孩聳肩，沒有回答。
「看你這麼小隻的份上，我可以招待你看一次電影。」
售票員說完，似乎還笑了笑。
男孩看著售票亭，看不清楚窗口後售票員的面貌。
「小鬼，我跟你講，」售票員頓了一下，似乎因為接下
來說的話相當重要，而慎重的調整自己的態度，「在你
進電影院之前，你永遠都不知道，這部電影會不會影響
你一輩子。」
男孩聽完後，在電影院門口躊躇了一會，就走向售票亭。
「你要看幾點的？」售票員問。
「最近的時間。」男孩聳肩。
「…」售票員說，「那你進去等一下，等到放映廳門開了
你就可以進去了。」
男孩點頭，就往電影院裡走。
「小鬼，等等！」售票員叫住他。
男孩回頭看著售票口，穿出一張紙條。
「你要拿票啊！」售票員嘀咕了一句，「小鬼就是小鬼。」
吸。
呼。
男孩到底會看到什麼電影？
我感覺文思枯竭，於是又倒了一杯蘇格登。
看了看酒瓶，已經喝了半瓶威士忌。
什麼是電影？
突然一個念頭從我的腦海裡冒出來。
電影其實會影響一個人，因為電影的鏡頭，是讓觀眾
照著導演設計的角度去注視著電影情節的發生，讓
觀眾的意識投入電影的體驗。
會影響人的潛意識，讓人從電影裡產生的想法像種子
一樣發芽。
是用怎樣的方式去看電影，是許多電影創作者盡心盡力
去創造的問題。
那人又是怎樣看自己的生活？
用什麼方式去看待自己的真實故事，體驗自己的人生？
是怎樣看這個世界的？
吸。
呼。
螢幕暗下。
放映廳的燈光亮起。
電影結束。
男孩依然坐在座位上，久久不肯離去。
這就是電影？
男孩從沒有過的，看故事的體驗。
整間放映廳似乎只有男孩一個人，也沒有人來趕觀眾
出去，於是男孩也就繼續坐在座位上。
男孩鼻息間嗅著放映廳的霉味，耳朵傳來嗡嗡的耳鳴聲
，意識還耽溺在電影的餘韻裡，久久不能自己。
「感覺如何？」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從男孩背後傳來。
男孩轉頭，看到一位很胖的男人站在走道上，穿著
全黑的西裝禮服，像是書中繪圖裡的紳士走進現實
世界，站在他旁邊一樣。
胖紳士說：「還喜歡嗎？」
男孩不知道怎麼回答。
胖紳士坐到男孩旁邊的空座位，說：「看電影，其實
是在跟自己的人生對話喔！」
男孩似懂非懂，他懂人生這個詞的意思，卻不了解人生。
胖紳士呵呵笑著，又說：「電影，其實是一種看待
世界的方式，電影鏡頭的拍攝手法是為了讓觀眾把
意識投入電影，去體驗電影裡的故事。」
男孩偏著頭，回想著剛剛電影的畫面。
「無論故事呈現的方式，電影的鏡頭如何拍攝，其實是
在告訴大家，要用靈魂去看這個世界，才是最真實的。」
胖紳士嘆口氣，「你大概要過好幾年後才會了解我說的
這段話吧？」
男孩聳肩，他沒有什麼想法，但他確實很認真很仔細的聽
胖紳士說的任何一句話。
「啊，我自顧自的說，都忘了自我介紹了，」胖紳士呵呵
笑著，「我是這間電影院的老闆，你好。」
男孩跟胖紳士握了手，感覺胖紳士的手很厚實又溫暖。
「你長大後想要做什麼？」
男孩聳肩，他還真沒有想過。
「嗯…」胖紳士嘖嘖了兩聲，「當…電影導演？或是編劇？
或是攝影師？呵呵…當什麼都沒關係，重點是要生活要能
快樂，要能夠享受人生。」
男孩點頭，但他認為實在無所謂。
「總有一天，你會對你的生活困惑，懷疑你自己在做什麼
，質疑你的人生，但是你要記得，用靈魂看這個世界。」
胖紳士又說，「靈魂，就在…」
吸。
呼。
男孩看的是什麼電影？
那不重要了。
我拿起酒瓶再倒一杯酒，發現沒酒了。
沒關係，反正也夠醉了。
視線開始模糊，逐漸喪失距離感，但我卻覺得思緒比任何
時候清楚多了。
我看著游標停在胖紳士沒說完的那句話，靈魂，就在…
靈魂就在哪裡？
我根本不知道靈魂在哪裡啊！
我盯著電腦螢幕，注視著文字檔的內容，凝視著故事內容
，就像是故事裡的男孩一樣，等待胖紳士繼續說下去。
手指開始不由自主的繼續在鍵盤上跳動。
吸。
呼。
「靈魂，就是你存在的原因。」胖紳士說完，突然大笑著
，「現在跟你說這個太早了，你聽不懂啦！」
男孩知道存在這個字眼，類似自己活著的意思，是嗎？
「嗯…人因為活著所以才存在，也可以這樣說，但其實也有
很多人是，死了但還存在著，存在人的記憶裡，人的心裡喔！」
胖紳士嗯了一聲，「應該說意識存在才能證明靈魂存在，人又
要怎麼知道意識存在？就是感受到自己活著，所以說…」
男孩等著胖紳士繼續說下去。
「所以靈魂就是自己的意識，意識在大腦裡喔！」胖紳士指著自己
的頭，「大腦會有意識，就是因為人還活著，有氧氣輸送進大腦裡
，這你聽得懂嗎？」
男孩看著胖紳士，一樣只是聳肩，他哪聽得懂？
但還是可以盡量記起來，說不定自己有天會懂。
「總之，當你在呼吸的時候，就會感受到自己的靈魂。」
胖紳士的胖手指點著男孩的鼻子，「因為大腦有氧氣，所以
可以運作你的意識。」
啊…意思就是，呼吸就是人感受到自己存在，感受自己的靈魂
的方式？
男孩這樣的想，但似乎又不太對，根本想不通，他完全不了解
胖紳士說的意思。
不過男孩已經把胖紳士說的話都記起來了，然後放在內心
深處裡，好好的保存著，就像是大腦運作的意識那樣，
靈魂就在那裡存在著。
「啊，你剛剛看的那部電影，是關於一個小說家寫作的故事
，說不定你以後會當一個小說家喔！哈哈…」胖紳士說完，
就走出放映廳了。
男孩望著空白的大螢幕。
吸。
呼。
靈魂正存在著，在每一個呼吸裡，我感受得到。
在大腦裡運作著。
我闔上筆記型電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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