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文] 用酒窩看世界的男人
「從今以後,你只能用酒窩看這個世界。」
我在一片漆黑中,反覆咀嚼著那名「醫生」在手術完成後的話。
整件事情都是如此的莫名,莫名地接到了要去從未造訪的A市找客戶的命令、莫名地在不
熟悉的路段打了滑、莫名地衝進了一旁的田地、莫名地昏迷、莫名地被救起、莫名地……
莫名地失了明。
手術過程中我什麼也感覺不到,或許是全身麻醉的效果,但我的意識仍奇異地清醒著,能
聽見身旁發生的事情,我曾聽過有病人在麻醉過程中因為麻醉並未全身生效,親眼目睹自
己被開腸剖肚導致心理障礙的事情,但這回值得慶幸的是我眼睛並沒有辦法張開,或者說
,我張開了也沒有用?
「醫生」、「護士」低聲交談著,那些隔著口罩而變得細碎的話語一段一段地竄進我的耳
朵,我只能勉強辨認出「破碎」、「轉殖」、「新技術」之類的字詞,其他那些英文和中
文交雜的專業術語,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陳先生,你的眼睛一輩子都無法復明了。」
「醫生」說是在車禍中,我的眼睛受到極強力的撞擊,導致大部分的器官被緊壓破碎,根
本無法恢復原來的視力,然而醫院最近引進一種新的技術,可以擷取破碎的角膜、紅膜、
視網膜等碎片,在臉上重建一對極為迷你的「小眼睛」,連結仍接上腦部的視神經,恢復
極為有限的視覺。
「但為什麼要裝在酒窩?」我不解。
「你現在殘存的視神經十分脆弱,包括重建的小眼睛在內,都必須能夠被皮肉所包覆、承
受一定程度的衝擊,因此我們評估,臉頰肉是能夠保護小型人工眼睛的最佳天然安全氣囊
。」
「醫生」的解說讓我似懂非懂,怎麼會有人把重建的眼睛裝在酒窩裡頭?我到底是在哪間
醫院接受手術治療的?這麼先進的技術一定要花不少錢吧?以我目前的存款一定付不起…
...
彷彿聽到我的心聲,「醫生」溫柔而堅定的嗓音再度響起,肩膀上也傳來輕拍兩下的觸感
,「關於費用的部份,因為這是嶄新的技術,當時情況緊急,我們幫你緊急作處理,所以
責任在院方,陳先生您並不需要負擔任何的費用,我們也會持續作追蹤觀察。」
「真的嗎?太好了。」我試圖擠出一絲笑,但卻發現臉頰動也不動。
「……陳先生,還有一個問題,」他繼續說道,語氣中透著難堪,「剛做好視神經連結,
臉頰部位將會極端僵硬,需要大幅的練習與反覆使用,才有辦法讓酒窩裡的眼睛正常露出
使用。」
「要怎麼做才能練習?」
「笑。」
我並不是一個很愛笑的人,或者說我的生活中其實並沒有太多值得我笑的事物──在小公
司上班,開著二手車的我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小職員,沒錢、沒女人,在工作上也老是
受上司刁難,這樣的生活怎麼能笑得出來?現在又被要求要多笑才能讓自己重新看見這個
世界,我到哪裡去找能夠讓自己笑的元素?
在那之後,我的生活十分荒唐。
我每天必定「聽」五個小時以上的綜藝節目──幸虧公司的健保給付,我得以在醫院專心
養傷──但是現在的綜藝節目乏善可陳,除去讓人發噱的動作、表情,要讓我能夠笑得出
來更是難上加難。
由於失去視力,我的食、衣、住、行十分困難,醫院幫我聯絡了我在老家的媽媽,拜託她
照料我;我和她已經有五年沒見面了,獨自一個人到都市工作,除了定期寄回家的部份薪
水以外,就只剩下逢年過節才會有的噓寒問暖。
「哎喲……怎麼會撞成這樣啦,阿明,你怎麼那麼不小心啦……」媽的聲音有點沙啞,是
感冒了嗎?記得上次通電話的時候沒那麼沙啞……還是我沒注意到?沒了視力,似乎更能
專注在其他器官的感覺上。
媽媽幫我從老家帶來一堆錄音帶,那是我小時候最愛聽的相聲專輯,她說醫生特別囑咐她
要把能夠讓我「笑」的東西帶來醫院,她想了又想,說我以前最愛聽這些相聲故事,每次
聽都咯咯笑個不停──我倒是沒印象。
「我說啊──」「噎?」「嘿!您別捱罵了!」「哈……」綜藝節目聽完後,就是聽這堆
相聲錄音帶,但我的臉頰仍然動也不動、硬得很,這並不僅僅是手術的後遺症,而是我自
己根本就不覺得這些對話好笑,我疑惑的質疑媽:自己真的曾經被這些東西逗得樂不可支
嗎?
「沒錯啊……」媽媽和藹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還伴隨著水壺滴嚕嚕地把水倒進杯子裡的
聲響,「還記得你笑起來,老是逗得你爸也一起笑,你爸最喜歡聽你笑,因為你笑起來的
聲音實在太滑稽了……」
我感覺水杯湊到我的嘴邊,冰涼的感覺流進我的喉嚨。
爸是在我離開家鄉前不久過世的,在農會上班的他每天面對大批前來辦事的民眾,總是能
露出開朗的笑容,一視同仁地服務著,毫無怨言、不顯疲態,也因為這樣被大家笑說是「
彌勒佛」轉世,一天到晚都笑,看不到他難過的一面。
但我知道,每天爸回家之後,在餐桌上跟媽討論起家裡的經濟狀況的時候,他是笑不出來
的;家裡只有一個經濟支柱,養了一個小孩,要負擔我的學費、房屋貸款,農會那一點薪
水根本就不夠──這時候的爸爸,並沒有什麼笑的理由。
我突然想起來,某個夜晚,我在書桌前做著功課,一旁的錄音機放著過世的相聲大師驚人
的傑作,雖然那時的我只是國中生,卻深深著迷於這些大師的奇言妙語,不禁停下筆專心
聽著,然後放聲大笑。
爸爸經過我的房門,先是一愣,然後也跟著我笑起來。
他的獨特笑聲我隱約還記得,可是我記不得自己的笑聲是什麼樣的了。
後來我上了大學,在家鄉半工半讀,爸爸還是在農會工作,雖然負擔減輕許多,但年輕時
候累積的病痛終於在我大學畢業的那年爆發,他死於心臟病發的那之後,我就離開家,到
這個更為冷漠的都市工作,本以為可以賺點錢,誰知道卻遇上這種災難,眼睛還從鼻子上
方跑到了酒窩裡。
「你記不記得你爸常跟你講一個笑話?」
復健依舊不順的某個夜晚,媽媽在我的床邊輕聲問著。
「妳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想讓你笑。」
「……媽,早點休息。」我伸出手想拍拍她,卻揮了個空。
「你爸每次講這個笑話,你都會忍不住笑出來,」媽好像已經站起身,我聽到椅子碰撞的
聲音,「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
我說謊了,我只是希望能聽到媽親口再講一次那個笑話。
那是一個關於農夫和兒子討論一隻驢的對話,媽媽一字不漏的講了一遍──人講話的時候
是不是笑著的其實很好辨認,你會感覺到他們的語句中流露出一種開朗的氣息,特別是你
只有耳朵可以用的時候更能聽出來──我驚訝於她的記憶力,對一個六十多歲的農家女性
,即使只是不到兩百字的笑話,能講得如我十數年來聽得一模一樣也是十分驚人。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聽到厭倦了,我的臉頰仍然動也不動。
「媽,很有趣。」
她沒回話,是不是在沮喪不能把我逗笑呢?因為我好像聽到輕微的啜泣聲。其實我也以為
,爸這個講了十多年的笑話可以喚起我一些記憶,他老是說這笑話多好笑、告訴他這笑話
的人多麼有趣,然後不厭其煩地一講在講──我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順利地笑出來、擠出
酒窩、露出眼睛重新復明,但不知怎地,我沒有一點笑的動力,好像在都市生活的幾年磨
掉了我的幽默感,又或者在爸走後,這個笑話給任何人來說都不再好笑了。
不管怎麼說,我已經失去了「笑」的能力是鐵一般的事實。
後來的一兩個月間,媽不知道從哪找來一些搞笑演員在我的病床邊表演(她沒說,但我猜
得到她大概是花光了自己的積蓄聘僱他們),有人表演日本的漫才、有人表演歐美的脫口
秀,也有人專長模仿不同名人的嗓音,但沒有人能夠讓我的臉頰肌肉動上一分一毫,即便
待在同病房的護士和媽都已經笑到樂不可支。
我那鑲在酒窩裡的眼睛仍然沒有重見光明的一天。
「不要有壓力,」醫生在某次會診時,在我的耳邊輕聲說,「你越是想要笑,可能就無法
笑出來,放輕鬆,找回某些能讓你開心的感覺。」
但什麼才是能讓我開心的感覺?
電視娛樂、相聲、漫才、脫口秀,這些讓人無法克制笑意的的表演,在我身上根本起不了
作用,就連爸走之前最愛講的笑話也無法讓我微笑──媽的沮喪,我的低沉,這些情緒的
交互作用下讓我根本沒有開心的理由。
「或許我註定要一輩子失明了吧。」
那個下午,媽聽到我在病床上無奈的脫口而出後,好像深深地抽了一口氣,然後急促的腳
步聲噠噠地遠離了我的病房,是去找幫助,還是終於承受不住照顧我的壓力?
我摸索著病床的邊緣,硬是坐起身來,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我站起身,兩隻手在空中揮舞著,試圖想沿著牆壁找到窗戶的位置,然後冰涼的觸感透過
指尖傳來,那是窗戶的框吧?我順著框摸,用力地把窗戶往外推開,微涼的風輕輕地吹到
我的臉上,一股青草香也衝進鼻腔。
「……反正也沒什麼好玩。」我雙手一撐,身體正準備向前傾──
「你在幹麼?」一個小孩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猛然一個不穩跌到地板上,慌張地轉身
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大概是來找其他病人的小孩吧?我想,怎麼在這個時候攪局……
「哥哥你要跳下去嗎?」
小孩童稚的聲音傳進我耳裡,傷腦筋,剛剛那可不是一個適合給小孩看到的畫面,硬掰也
要掰一個理由。
「沒有,哥哥只是在病房悶久了,想透個氣,透氣!」我伸懶腰,雙手卻打到一旁的衣架
,慌張地抽回手;突然,我好像聽到小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哥哥你看不見嗎?」
「……是啊。」
「那,陪我玩!」我感覺小孩砰砰跳地靠近,在腳邊扯著我的褲子,「我好無聊──陪我
玩抓鬼!紅綠燈!閃電布丁!」
哪來的野孩子?明知這個病人看不見還硬要人陪他玩,沒禮貌……我心想,總該把這孩子
打發出去,可是如果硬把他趕出去這小孩要是大哭大鬧更沒完沒了!正當我在想著要怎麼
要才能把這小孩趕出我的病房時,他又繼續說了:
「不然,講個笑話給我聽?」
我呆了一下。
「為什麼要講笑話?」
「我無聊!」小孩的聲音依舊欠打。
「講笑話你就走嗎?」我無奈地問。
「嗯!」
以前工作的時候,也曾經突然被客戶要求隨口講個笑話來聽,那時候硬講個網路上聽來的
笑話,客戶也只是乾乾地冷笑兩聲虛應故事──真的要講好笑的笑話,並不是那麼容易的
事情,但是,我可是聽了好幾個月的笑話,隨便講一個都可以把你這個小朋友弄得哈哈大
笑吧?
「從前有一個人叫小蔡──」「被端走了。聽過了。」
「……那,從前有一隻羊在樹旁邊,樹上有一隻老鷹──」「媽媽說不可以講黃色笑話。
」
「你怎麼知道這是黃色笑……算了,那你知道綠豆跳樓會變──」「紅豆,然後他是嘉義
人。」
「你怎麼會什麼笑話都聽過!」我氣急敗壞,但這小孩仍然在我腳邊蹦蹦跳跳跑來跑去,
好像一點都沒有想離開的打算,要不是我看不見,我早就找求救鈴叫人來幫忙帶走他了。
「……小朋友,」我試圖冷靜,「哥哥沒有其他笑話了。」
「蛤!」他高分貝的叫聲幾乎穿透了我的耳膜,「不管啦!哥哥你要講個笑話!不然我就
不走!」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無理取鬧的小孩!
可是,什麼樣的笑話才能讓他甘願離開呢?我左思右想,突然,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老笑話
竄進腦海。
我開始講一個農夫、兒子和一頭驢的故事。
一個我聽了十幾年,上個月又聽媽再講一次的故事。
我試圖揣摩爸的語氣、鋪陳,盡力把那個笑話講得完整──這是我第一次講這個笑話──
小孩安靜無聲,似乎很專心的聽我說著,這次他不再打斷,看來老爸講的這個故事是我們
家的獨門笑話。
「……然後農夫就把驢剁了!」我大聲地說,這是整個笑話的最後一句。
幾乎是同時,在「了」這個字從我嘴裡跑出來的瞬間,小孩的笑聲爆起,咯咯笑個不停,
整個病房被這笑聲填得滿滿,我瞬間傻了──那笑聲實在滑稽異常,忽高忽低像是要斷了
氣一般,卻又可以猛然爆出一連串不停的氣音,然後繼續笑下一個十秒……
「噗。」
我笑了。
我大笑起來,突然「眼前」一片光明,有些刺眼、模糊,兩顆人工手術重建的眼睛從酒窩
裡露了出來,但隨即很快地適應了光線,一個黑影在我眼前不斷跳著,是那個小孩吧?我
竟不自覺地被這小孩逗笑,意外牽動了臉頰的肌肉,重新看見了這個世界。
然後小孩的身影漸漸清晰。
不知怎地,那眼睛、眉毛,還有咧嘴讓人發噱的笑容有點眼熟……但更熟悉的,是那怪異
卻滑稽的笑聲。
「哥哥你好好笑!我要把這笑話講給我朋友聽!」
我一邊笑,一邊想把那小孩看清楚,向前走了幾步,可那小孩卻一邊笑著一邊跑出了我的
病房,我連追都來不及,就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我還能看到走廊的另一端,就表示我臉上的微笑還持續停留著。
那笑容、那笑聲……
是巧合嗎?
「阿明!」媽擔心的聲音從背後大聲傳來。
我轉身,這才發現她的頭髮更是花白、臉上的皺紋更是密集,到底有多久沒有看到這張臉
了?我突然一陣鼻酸,有點想哭,卻驚覺醫生應該是忘記移植淚腺了,然後為自己的愚蠢
感到可笑。
「媽……」我咧嘴大笑,「他笑了,爸的笑話,我讓別人笑了!」
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竟止不住臉上的笑意,然後衝到媽的面前,用力的抱著她,然後大笑
、狂笑、用力笑;我笑得滑稽、笑聲忽高忽低,詭異的氣音笑法引來附近病患的側目,但
我不在乎,因為我知道從今以後──
我是用酒窩看世界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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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點過五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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