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文] 匿名信 - 報應
「所長,又來了,今天是一塊焦黑的木炭。」阿大照慣例,把今天剛拿到
的「信件」,放在我辦公室的桌上。
「知道了。」揮手示意阿大出去,我隨即陷入了思考當中。
◇◇◇◇◇
多久了?大概快一年了吧。從那個本來是陽光普照,陡然間傾盆大雨急駛
而下的午後開始。很固定的,在每個星期三的下午,開採所裡的對外信箱,都
會出現各種不同形式的「信件」。
說起來也蠻可笑的,要不是我在第一次收到—不,說不定更早前就有了,
只是我不知道而已—像這樣的信件,準備把它丟進回收桶之前,有看到背面的
文字的話,我可能到現在都不當一回事。
我第一次收到的「信」,是一大片扭曲的棕櫚葉。一般人在信箱裡看到這
種東西,大概二話不說直接送垃圾桶;我原本也打算這麼做,不過葉子背面的
文字,硬生生阻止了我的行動。
……文字,那當然是某種文字,可惜的是我看不懂。
我精通世上九種主要語言,甚至看得懂七成古埃及文字,但這些都對棕櫚
葉上的文字,沒有任何辨識的幫助。會留下它,純粹只是好奇心使然。
我之所以會知道那是一封信,完全是在幾個禮拜後,一直收到不同的東西
,但上面都有著同樣的文字,因而確認的。
有時是一塊火山岩,有時是一顆鵝卵石,有時是一把裝在鏽蝕鐵罐裡的海
沙,有時是半盆藻類叢生的綠水;不管是什麼形式,都一定會在某個地方,出
現那段文字。
文字的開頭,簡短的四個字節,我想那是稱謂。接著,有五個段落,或長
或短,推測是內文;然後,在應該是落款的地方,模糊一片。
所謂模糊一片,就像是你在紙上用鉛筆寫了些字,然後拿橡皮擦用力抹去
一樣,隱隱約約留下了抹消的痕跡。也就是說,不是原來就乾淨的。
我對那段文字的認知,最多就只有這樣。我甚至不明白那種刻意抹去的痕
跡,是如何烙印在各種不同材質的「信件」上的。
◇◇◇◇◇
「神經病,這一定不知道是哪個無聊人士的惡作劇。」阿大是我最得意的
助手,跟了我五年,在我第一次認真跟他談起這種「信件」的來源時,他滿臉
不屑地說道。「還刻意把署名抹消咧,我們根本看不懂那種文字,他寫了什麼
我們怎麼會知道,幹嘛怕別人看?」
「或許吧。」我說,「但你要知道,我們做的是普遍不被世人所接受的事
情,所裡如果有些什麼不尋常的動靜,多少注意一下比較好。」
確實是這樣。
西元2085年,在靠近大西洋中洋脊附近的布萊克盆地中,發現了巨量的石
油蘊藏。接著,往南在加那利盆地、以及安哥拉海底盆地,陸續發現了各種珍
貴金屬的礦石場,以及存在量超乎科學家想像的放射性礦石海。
這麼多發現,其實共通點只代表著一種東西,那就是財富。一大筆難以估
計的財富。
所以世界各地有力的財團,爭先恐後成立開採公司,而剛好我主持的開採
所,就是規模最大的一個。當然我們也有想過這是同業相妒所做的好事,但一
來這種惡作劇實在無聊至極,對他們的競爭也沒有任何助益,二來在裝設監視
錄影機之後,也確實沒看到有任何人放這樣的東西進信箱—
是的,憑空出現。
採礦採了十年,什麼光怪陸離的事情我沒見過,但再奇怪的事,總有個原
因,唯獨這件,在我接到這種奇怪信件後快一年了,仍然不知道是誰、為什麼
要這麼做。
◇◇◇◇◇
其實我越來越感覺煩悶。
奇怪的匿名「信」是原因之一,從世界各地的科學組織、以及環保團體來
的壓力,是另一個原因。
大西洋的海底盆地,因為十年來的過度開採,已經影響到地殼的穩定度。
地震比起十年前更頻繁的發生,加上始終沒停過的溫室效應,地球的自然環境
越來越不忍卒睹。
印度又熱死了幾百個人。洛杉磯一個月內的兩次九級地震,讓上千個人蒙
主恩召。冰島一連幾年不斷噴發的火山灰,終於讓冰島政府宣佈放棄固有領地。
「人類都快活不下去了,還只看得到眼前的黃金珠寶。」我自嘲,卻有種
不得不為的悲哀。
我想起十年前,身在撒哈拉沙漠時的愉快。
當然愉快,對於不為任何人做事,只為了尋找能幫助人類的替代能源,而
終於有了一點點成果時,真是他媽的比什麼都來得愉快。
可惜的是,就像卑微的歷史不斷沈沒在時間的流裡一樣,這種愉快的感覺
,過去之後,就再也找不到,回不來。
尤其是現在。受聘接手這間蓋在大西洋人工島上的開採所後,我早就不是
那個以關心人類為目標的學者了—
或許也沒資格再稱自己為學者吧。現在的我,跟市儈的商人沒什麼兩樣。
能對環保團體不斷抗議的活動與信件始終視若無睹,「冷血的執著鬼」,似乎
用來形容我,也沒什麼不對。
電視上一個瑞士的環保團體領導者,正對著鏡頭,用他所能想到的惡毒字
句,咒罵著我。
「謝謝。」我擠出一絲笑容,把煩悶扔進威士忌裡,一飲而盡。
◇◇◇◇◇
「抱歉所長,我必須得叫醒您……」星期四早晨,阿大搖醒在辦公室中假
寐的我:「有兩件事要請您定奪。」
「說吧。」我踅到酒櫃,再開了一瓶威士忌。好奢侈的早餐。
「NHC說,北大西洋在一夜之間連續生成了三個颶風,可能會影響到開採
所的運作。」阿大不拖泥帶水:「另外,納久先生又來了。」
「跟平常一樣,叫架直昇機把他給打發走吧。」我打了個呵欠。「另外颶
風數量也不過多了點,反正應該不會朝我們這邊來,別理它了。」
納久是北美一個國際綠色團體的成員,每次都會跟著一堆環保團體,到我
們開採所前叫囂。每次也都是其他成員回去了,只剩他還在開採所門外,繼續
心戰喊話。
別看納久已經七十幾歲了,可是中氣十足丹田有力,或是跟著綠色團體來
,或是自己不知道怎麼上來的,總之一段時間,就可以聽到他在開採所外面喊
:「看老天的份上,停止你們的活動,地球受傷了!」
或者是「再這樣下去,連上帝都無法寬恕你們」、「已經給了你們這麼多
通知,難道你們都沒聽見大地的哀嚎嗎?」諸如此類的話。
很煩,是不是?勸也勸不走,最後都只能動用保全把他拎上直昇機,送回
美國去。這樣重複了幾次,後來我索性只要看到他,就直接吩咐直昇機待命送
人。
「不……納久先生說這次一定要見到您。」阿大聳聳肩。「他說,沒時間
了,這是最後機會。」
「世界要滅亡了,所以是最後機會?」我呵欠越打越大。「隨他高興,這
次他高興喊多久,就讓他喊多久吧。」
反正我的辦公室隔音夠好,納久如果想玩持久戰,那也只得由得他去。
◇◇◇◇◇
事情很糟,可以說跟我的想像完全不同。
三個颶風不斷增強,而且像是說好似的,它們分別從不同的地方,通通往
開採所所在地移動。完全違反天氣法則的走法。
「三個五級颶風……見鬼了,根本沒那個條件給他增強到這種地步,也不
該是這樣的移動路徑,難道是上帝的惡作劇?」星期五下午,我緊急疏散了三
百多名工作人員,讓他們到古巴去避難。
「把所有出入口都用沙包堆起來。」我跟阿大一邊指揮風防工作,一邊將
開採區的主導機器暫時移到安全的地方放置。
「對了,納久呢?」準備工作結束後,我好不容易想起這個在所外鬼叫的
老傢伙。要是他有個閃失,綠色團體就更有點來找我麻煩了。
「還在外面。」阿大搖搖頭,幾個跟我一起留下來的主力助手也一副無奈
的表情。
「去把他叫進來。」我說。
「來不及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回應道。
我嚇了老大一跳,回頭一看,納久濕淋淋地站在我辦公室的門口。沒有人
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怎麼進來的。
「你這傢伙……」我有點慍怒,指著納久的鼻子:「你當我的辦公室是公
園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或許有一天會是。」納久面無表情,走到我的酒櫃前,拿了瓶2061年的
拉菲紅酒,自顧自地開瓶,就口喝了起來。相當豪邁的喝法。
只不過納久如此目中無人,我的幾個助手竟像腳跟釘住了似的,沒半個人
發難。
「反正現在不喝,等一下也是浪費了。」納久邊喝邊說。
「你是什麼意思?」我怒道。
「我給你的信呢?」納久反問。
「什麼信?」我瞪著他。
納久笑了笑,指著我桌上禮拜三收到的那塊焦黑木炭。「本來是有機會可
以逃過一劫的,可惜啊可惜……」
「你到底在說什麼鬼話?」面對納久的語無倫次,我有點忍無可忍了。監
視器明明就沒拍到有誰把這塊木炭放進信箱裡,真他媽的納久「給的」信!
風勢陡地增強,吹得開採所牆壁發出「擱拉擱拉」的聲音。
「別急,吳所長。」納久好功夫,一瓶紅酒這樣仰著喝,三分鐘就見底了
。「我話不會說太多,也沒太多時間可以給我說話,所以放心啦。」
「說你媽的……」我一句話還沒打斷他,就被一陣轟然劈在開採所頂上的
巨雷聲給打斷。
颶風中的雷!?說有多見鬼,就有多見鬼!
「唉呀呀,他們這麼急啊。」納久好整以暇。「你前兩天不讓我見你,昨
天你跟白金漢公司簽署了南大西洋聯合開採合同後,就再也來不及了。」
「我可不可以求求你,用我聽得懂的話來跟我對談?」巨雷過後,我竟渾
身失了力氣似的,一句話都很難說得出口。
「很簡單,報應。你們中國人常說的嘛。」納久在說到「報應」兩個字的
時候,用的是字正腔圓的北京腔。
「我們用盡各種方式,想在你對地球做出最後的殺戮前,阻止你的行動。
」納久攤手:「不過很顯然的,我們並沒有成功。因為你畢竟還是跟白金漢公
司簽了約。」
「你們是誰?」我腦中一片混亂。
「自然環境。」納久還怕我聽不懂似的,用中文、英文、德文、日文跟法
文各說了一遍。
「……」見鬼了。我一定是瘋了,才會跟一個瘋老頭在這邊對話。
「風雨雷電,花草樹木,蟲魚鳥獸,你想得到的,都是。」
「……」
「很難理解,對不對?」納久笑了起來。「人類科技不斷在進步,卻還是
有想不到的地方啊!」
「一樣是很簡單的道理。當你們對自然環境做出不斷破壞的行為後,被自
然環境反噬,似乎也只是剛好而已,對吧?」
「……」一陣超級強風刮過來,開採所東面的牆壁開始龜裂剝落。
「風啊、雲啊,都已經不爽你們很久了。」納久頓了一下,語言突然換成
中文。「可憐的中洋脊,每天都得承受被你們挖開回填的痛苦。炎漿老弟雖然
覺得抱歉,但它要從哪個火山口噴發出來,可不是它能決定的。」
「……」開採所的天花板像是海綿蛋糕一樣,輕易的被風切成好幾塊,掉
落下來。
「總是不能讓日子惡化下去,對不對?所以我們只好用不同的方式通知你
。」納久聳肩:「讓你看看被損壞的自然,是多麼的無助跟絕望。那就是一年
來,你每週都能固定收到的信。」
我想到了扭曲的棕櫚葉。沾滿油墨的鵝卵石。散發不知名怪味道的綠水。
對了……一隻瘦弱的海豹屍體,應該也有某種意義……
「我看不懂那些文字……」我想多少做點辯駁。
「文字?文字只是輔助罷了。」納久哈哈大笑。「你沒看大家都沒有署名
嗎?其實是有的,只是你沒用心,體會不了寫信的人的悲哀,這封信永遠都只
能是匿名信啊!」
很有禪意的話,但我想到的,只有如何讓不斷崩落的土石,不砸在我的身
上。阿大跟其他人,我已經顧不到了。華麗非凡的辦公室,十五分鐘內,攤塌
成一片廢墟。當然,開採所也就這麼毀了。
之前風防準備的沙包,沙子輕飄飄地不斷從破掉的缺口洩出。然後,混著
雨水,漫天飛舞。形成了另一種攻擊我的自然姿態。
「……」
我困難地向納久提出最後的問題。風雨極大,除了沙暴,不時還有雞蛋大
的冰雹落在我身上,戲謔似地濡出血紅的印子。
「為……為什麼只針對我?不……不是只有我在破壞自然……」
納久沒有回答我。他轉身到已經翻倒的酒櫃中,再找了瓶酒出來。完全不
受風雨影響。
我看著他拉開酒梢,一邊喝,一邊慢慢地向外踱開。已經分不清楚東西南
北了。突然間,一件物體隨著強風,狠狠地砸在我臉上。
是星期三送來的最後一封「信」。
黑色的木炭被雨滌得乾淨發亮。原本有著看不懂的文字的地方,已經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龍飛鳳舞的十個中文字,隨著雨水的刻蝕,漸漸顯現出來。
「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完】
--
▏▎▍▌▋▊█ 朝暮揚筆寫景真,時刻流光成字痕。
http://isveia.pixnet.net/blog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25.229.173.220
推
09/07 03:59, , 1F
09/07 03:59, 1F
推
09/07 07:47, , 2F
09/07 07:47, 2F
推
09/07 10:12, , 3F
09/07 10:12, 3F
推
09/07 11:15, , 4F
09/07 11:15, 4F
推
09/07 23:50, , 5F
09/07 23:50, 5F
→
09/07 23:51, , 6F
09/07 23:51, 6F
→
09/07 23:58, , 7F
09/07 23:58, 7F
→
09/07 23:58, , 8F
09/07 23:58, 8F
→
09/07 23:59, , 9F
09/07 23:59, 9F
→
09/07 23:59, , 10F
09/07 23:59, 10F
推
09/12 17:45, , 11F
09/12 17:45, 11F
→
09/12 19:16, , 12F
09/12 19:16, 12F
推
09/14 21:42, , 13F
09/14 21:42, 13F
推
09/18 10:49, , 14F
09/18 10:49, 14F
推
09/18 18:34, , 15F
09/18 18:34, 15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