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文] 諾貝爾文學獎 - 感染
「教授,我們終於成功地分離出X病毒的本體了!」小趙推開研究室的門
,興奮地向我報告著。
「你做得很好。」我微笑,卻感到從喉嚨深處莫名而來的壓力越來越大。
一股不寫不快的衝動,開始在我的血液裡蔓延開來。
小趙還在等著我的下一步指示。但我卻克制不住,打開抽屜,拿出我平時
慣用的便條紙,開始用顫抖的手,寫了起來……
※
台灣本島封鎖後的第二十六天,我跟著世衛檢疫小組降落在松山機場。
一如前哨飛行員的報告,舉目所見,沒有任何一個活著的人。眼前有的,
只是一具又一具腐爛發臭的屍體,和陣陣飛舞的蒼蠅。
「OH MY GOD!」勞倫斯教授移動他肥胖的身軀,看來他並不喜歡
一級防疫衣。也難怪,八月的台灣,正是夏天最熱的一個月份,穿著密不通風
的一級防疫衣,即使隔得遠,也彷彿聞得到腳跟的汗臭味。
「誰能告訴我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韋伯教授大叫著,一邊拍打著自
己的腦袋。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只是穿著防疫衣,他拍不到腦袋,只能拍得半
玻璃頭罩發出「磅磅」的聲響。
「各位,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來到這裡的原因。」我沈聲道。事情發生得
十分突然,同時快得不可思議,從聯合國接到消息,到台灣本島出現巨大規模
的死亡人潮,也才不過整整一天的時間而已。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是的,台灣在極短的時間內,爆發了難以想像的流行病。而且病程進展十
分快速,從發病到死亡,可能還不到四十八個鐘頭。幾乎可以說沒有反應的時
間,否則以台灣的醫療水準,沒理由會讓疫情失控。
疫情是從由台灣旅遊回國的英國學生死亡,開始被注意的。英國醫生斷言
學生死於病毒感染,卻無法得知是哪一種病毒。然後,瑞士、挪威、澳洲跟加
拿大也開始有入境過台灣的民眾死亡,這才讓世衛跟聯合國緊張起來。
只是動作還是慢了一步,這些地區都爆發了大規模的感染。幸而透過當地
政府的快速隔離、檢疫,至少沒讓感染區擴大;但是台灣就沒這麼幸運了,在
世衛提高層級、發佈台灣為極高危險疫區的三天後,已沒有任何人能夠跟台灣
本島取得聯繫。
航空、海運、通訊,通通斷了線。沒有人從台灣本島出來,也沒有人敢再
進去。短短半個月,台灣彷如無人之地,成了一座死寂的孤島。
聯合國緊急禁止各國航線經過台灣,並封鎖台灣本島。在派出防疫偵察機
探查情況之後,世衛檢疫小組決定登島,查明台灣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這病毒可能超過我們的想像。」勞倫斯教授繞過幾具屍體,在一具腐爛
程度看起來沒那麼高的屍體前蹲了下來。
「是的,可以說完全超出我們認知的範疇。」我說。離開台灣也不過才十
年,在拿到美國南佛羅里達大學微生物研究所博士後,我就留在美國作病毒研
究;沒想到這次回台灣,竟是以這種形式回來。
「在那些英國學生身上採到的病毒檢體,六個小時後就不具侵略性了。」
韋伯教授望著我:「李,你怎麼看?」
「無法判斷。」我皺著眉。
「病毒的基因檢測顯示它不是我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病毒,它的基因複製
機制完全不同於已知的DNA病毒、RNA病毒或是反轉錄病毒。它在人體內
可以產生極大的破壞,但離開人體後就失去病毒型態,對其它生物不具感染力
,卻可以感染人類。」我雙手平攤:「老實說,我也搞不懂它究竟是什麼。」
「不過它的傳染力極高,傳染途徑可能是飛沫或接觸傳染。」勞倫斯教授
站起身來:「帶些皮膚檢體回去再調查看看。」
我點點頭,吩咐助手小趙過來採集檢體。「可以稱呼它為『X』病毒,未
知的病毒。」
「感染源會是哪裡?」勞倫斯教授看著前方數不清的屍體,歪著頭思考。
「這也是問題之一,如果知道感染源在哪,也比較容易分析出病毒的類型
。」韋伯教授說道。
「毫無頭緒。」我搖搖頭,向機場外走去。機場外的情況並不會比機場內
好多少,入眼所及活著的生物還很多,蝴蝶、蚊蠅、貓狗鶯雀仍是奔跑飛翔,
就是沒看到一個還能動作的人類。
繞了一圈回來後,小趙已經完成檢體採集。接著大夥兒上機,檢疫官也在
向我們說明,準備出發到高雄去。因為英國學生一行人當時留在高雄的時間最
久,也許在高雄可以查出些什麼蛛絲馬跡也說不定。
「李,你要不要過來看一下?」突然間,還沒上機的勞倫斯教授叫住了我
。「你是台灣人……你知道他在寫些什麼東西?」
我循線看過去。勞倫斯教授撥開了一具坐在椅子上的屍體,他手邊的灰塵。
『如同風兒的最後傾訴,我在牆柱邊停止了吹拂。』
那是兩行中文,寫在椅背上。應該是這個人生前寫的,他手邊不遠處有一
隻筆。勞倫斯教授看不懂中文是正常的,但問題是,這兩句話也不知道是在什
麼情況下寫出來的,勞倫斯教授特別注意到了它,是為什麼?
「你再看看這幾個。」勞倫斯教授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伸手指了另外
兩具屍體。
這下子我總算發現到有哪裡不太對勁了。
幾乎每一具屍體附近,都有用不同方式寫下的文字。有的用筆寫,有的用
指甲或鑰匙刮,有的看起來像是口紅塗抹出來的痕跡;文字內容則都不一樣,
有長有短,不過看得出來,無論敘事的方式與對象為何,文句都有經過思考,
有些甚至還帶有優美的詞藻。
我把發現對勞倫斯教授說明。本來已經進機艙的韋伯教授也下來了,聽完
我的說明後,他笑著說:「是怎樣,這種傳染病在死前都要寫漂亮的文章來紀
念一下嗎?又不是要像過日湖一樣,拿諾貝爾文學獎!」
這或許只是韋伯教授隨口的玩笑話,卻讓我的心頭大大一震。
過日湖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的台灣人。他的作品風
格詭譎多變,雖然文句修辭頗為老練,獲得不少讀者的青睞,但整體而言文風
說不上是好或壞;去年當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時,也跌破一堆圈內專家
的眼鏡。
用中文寫作也能獲獎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他不僅作品詭異,本身的
個性也詭異莫名。他獲獎半年多後,在完全沒有預兆的情況下,在自己家中上
吊自殺——
「小趙!」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把助手叫了過來。「過日湖是什麼時候
自殺的,你有印象嗎?」
「應該是今年的七月四日吧,我記得加州華人報有說那天是美國獨立紀念
日,我手邊還留有相關報導……」
我接過小趙隨身帶著的剪報冊,找到了過日湖自殺的新聞片段。報導並不
長,除提到他獲諾貝爾文學獎外,另外提到了一段關於他自殺前,加入一個奇
怪宗教的經過。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過日湖,為了將自己的榮耀分享給更多人,透過
友人加入位於中緬邊境,一個少為人知的密宗團體。該團體宣稱只要進行某種
儀式,便能將至高無上的天神能力,渡予民族同胞……』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股很奇怪的直覺。我沒有辦法不把這則報導跟眼前
的事實連結在一塊,雖然他們應該根本沒有任何關係才對。
「李,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何必那麼認真?」韋伯教授拍拍我的肩膀:
「過日湖當然跟這場流行病沒有關係,不是嗎?」
我勉強對他擠出一個笑容,收起剪報冊,跟著眾人飛到高雄。機上勞倫斯
教授問我對那些文字有什麼看法,我只說線索不足,現在沒辦法有結論。
防疫專機在小港機場降落後,我做了一個決定。透過衛星資料,我得到了
過日湖家的地址,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是高雄人。我又想起那些英國學生在
台灣逗留最久的地方就是高雄,這只是巧合嗎?
「你在懷疑些什麼?」
例行的查疫、採集檢體後,我向兩位教授提出到過日湖家去一看的要求。
韋伯教授看起來有點啼笑皆非:「就跟你說是玩笑話了,還是趕快回總部化驗
今天採到的新樣本比較實際吧?」
「就當作是一個執拗東方人異想天開的要求吧。」我說。「我總覺得韋伯
你的玩笑話,點醒了我一些什麼。」
兩位教授說不過我,悻悻然答應了。我到路邊找了輛車子,將死亡多時的
駕駛拖了出來,接著發動車子。高雄跟台北的情況差不多,一樣入眼所及的人
類都是屍體,只有電線桿上的麻雀,饒是興趣地隨著我的動作,緩緩轉動身體。
車子的擋風玻璃上,用立可白寫了「吾與過同,書以永恆」八個字。
「這個過……該不會是指過日湖吧?」小趙問我。
「誰知道?」我嘆了口氣。「要真的是指他,那麻煩還不是普通的大。」
兩位教授不置可否。三十分鐘後,我們到了過日湖位於左營的家。相當氣
派的電梯華廈,只不過在已無供電的情況下,我們爬了十五層的樓梯。
「東方真是奇怪民族的聚集地。」勞倫斯教授爬得氣喘吁吁。「穿著這防
疫衣爬樓梯,比在撒哈拉沙漠吃剛出爐的披薩還要熱……」
「早叫你減肥了。」韋伯教授笑道,順勢回過頭看我:「不過李,這樣做
倒底有什麼意義?」
「稍安勿躁。」我說。好不容易來到過日湖的家前,門口禁止進入的刑案
警告線還未除去,我們輕易地進入無管制的自殺現場。
不過一進門,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極怪異的景象。過日湖的屍體不在了,那
正常的很,只是空無一人的房間內,沒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個看起來無法形容
的箱子,擺在一個大開的窗戶前。箱子上放了過日湖的諾貝爾文學獎獎座,旁
邊還有一個瓶子,裝著不斷有泡泡湧上來的黑褐色液體;四周漆成暗紅色的牆
壁上,寫滿了看不懂的文字——
不,至少有幾句中文是我看得懂的。
『化成千萬的我,令諾貝爾的榮耀同享於台灣同胞。每個人都能驅策文字
,直到生命結束前的最後一刻。你們可以選擇文字的長短,只是在寫完所有文
字後,都要與我一起長眠於天堂,讓文字成為一種永恆,旁人再也無法改變。』
「這個人……是個瘋子!」小趙跟我一起看完這房間內唯一看得懂的文字
後,得出驚恐的感想。
「或許是,但有些事顯然跟他說的有相符之處。」我沈思許久,在過日湖
的房間內踱來踱去,最後轉身向兩位教授說出我的結論。
「我猜想,這次的流行病可能跟過日湖有關。你們得先做好準備,聽我的
看法。」
兩位教授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
「過日湖加入奇怪宗教,用了不知道什麼樣的辦法,將自己『化成千萬的
我』。可能是自己製造出了病毒吧,病毒散播的話,不就像化成千萬的我?至
於『令諾貝爾的榮耀同享於台灣同胞』,我覺得這可能是透過病毒感染的方式
,而他的自殺,就是製造病毒的其中一個過程。只有人類會感染到這種病毒,
因為只有人類會『驅策文字』。」
「同時如同他所說的那樣,當感染病毒的人寫完文字後,就要與他一起長
眠於天堂。當然,這些都只是推測,我完全沒有任何證據可以佐證。」
「這太荒謬了!」勞倫斯教授搖搖頭:「我們是學科學的,李!」
「你如果轉行改當小說家,應該也不錯。」韋伯教授的話相當尖銳:「你
認為宗教可以用什麼樣的方式製造出完全不知名的病毒,而且令這病毒照著你
想要的模式出現?」
「我不知道。」我有點喪氣。「所以我才說是推測,至少……這是唯一可
以解釋現在台灣本島情況的說法。」
「罷了,所以我才說東方真的是奇怪民族的聚集地。」勞倫斯教授揮手:
「回總部去吧,李,好好研究X病毒,會比你在這天馬行空設想好得多!」
「至少讓我把那罐黑褐色的液體一起拿回去分析吧?」我問。「或許那是
過日湖製造……病毒的媒介之一。」
其實我也覺得我的看法很荒唐,但無論如何我就是想這樣說;只不過在說
到病毒一詞時,我放低了音量。
「悉聽尊便。」韋伯教授也揮了揮手,準備下樓。
我回頭拿起那罐液體,再看了看過日湖的諾貝爾獎座。然後,我做了一件
身為檢疫人員,絕不應該做的事。
我悄悄地脫下了手套,用食指碰了獎座一下。沒有人看見。我不知道為什
麼要這樣做,或許是諾貝爾獎座太美麗了吧?像有種魔力似的,引得我不得不
去碰它。
而當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犯了大錯,緊急再將手套戴回手上的時候,已
經來不及了。
※
所以在回世衛總部後,我洗了三次澡,並在複合殺菌室待了兩個鐘頭。接
著我把自己關在研究室裡,將所有事情,包括本來應該由我來主持的病毒分離
工作,都交給小趙去處理。
我不知道感染X病毒後的病徵是怎樣,但我開始感到喉嚨乾澀,像是從脖
子底下有一股壓力壓上來似的。
「如果成功分離了X病毒的本體,也證實跟過日湖有關的話,我要將它命
名為『諾貝爾文學獎』病毒……」
我想著自己的冷笑話,感到十分有趣。但喉嚨深處的壓力越來越甚。
突然間小趙推開了研究室的門,向我報告了成功分離X病毒的消息。我本
來還想嘉許他兩句,但發現似乎已沒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了。
「我要寫些什麼……」腦子裡有強烈的慾望,透過神經傳到手上來。
我打開抽屜,拿出平時慣用的便條紙。我的手在顫抖著,我無法再跟小趙
對話了。
我要寫些什麼……
對了,就從「台灣本島封鎖後的第二十六天」開始寫起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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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暮揚筆寫景真,時刻流光成字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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