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文] 流浪‧轉盤‧歸零 - 夥計
他開著車在一條荒涼的雙線道上，今夜星光黯淡，路上行車不多，若非跑了
一趟遠程，他才不會來到如此偏僻之地。
途經公墓時，擔心會出現穿白衣的長髮女生向他招車，一些前輩都開玩笑說
他長得俊俏，或許會特別吸引女幽魂，一想至此便猛踩油門，迅速飆過那令人想
像力作祟而嚇死自己的路段。
「唉，我真是沒用，只要是人都會生老病死，鬼魂也是人變的嘛！」他喃喃
自語，開啟車上收音機，跟著音樂大聲唱歌，一面驅除不安，一面振作精神，畢
竟從早上工作到現在還不曾好好休息。
轉行開計程車已有半年，原想自由地工作，不料環境比想像來得艱困，收入
時好時壞，所以夜間生意也要認真以對，要是太隨意休假可是得喝西北風。
收音機裡悠揚的音符，旋律似乎溫柔得太舒服，眼皮越來越沉重，道路兩旁
路燈的光芒映在眼中逐漸糊成一片霧光，不知不覺連霧光都被眼皮完全遮住。
突來的一陣急煞車把他驚醒，嗑睡蟲也一哄而散，抬頭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
呆住了。
好險，差點就撞上分隔島。
如此千鈞一髮的狀況，咦？上週好像也發生過。
那天同樣開了夜車，拖著疲累身軀回家，睡魔不懷好意地侵襲，當他在震天
價響的交響樂中醒來，簡直嚇出一身冷汗，因為再前進半公尺就會撞上電線桿。
奇怪，是在無意識中踩下煞車的嗎？他不解。
「難道我有超能力？」這想法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最好是你有超能力，那我還省得麻煩。」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聲音回
應著。
他倒吸一口氣不敢亂動，豎耳傾聽周遭，寂靜中只有收音機的DJ正在嘰哩呱
啦聊著元旦假期何處去。
「原來是幻覺。」他鬆了口氣。
「什麼幻覺──欸？你聽得到我說話？」
「誰？是誰？」他哭喪著臉張望四周卻看不到任何人影。
「原來你真的聽得到。」聽來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他心想，沒有引來什麼白衣長髮女生，來的竟是個中年男人，不，是中年男
鬼。
「你……你到底是誰？」他鼓起勇氣朝著空氣問。
「你在害怕什麼？剛才不是說鬼魂也是由人變成的嗎？」
「呃，那個，我……」這感覺像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要不是我在緊要關頭幫你一把，你早就沒命了。」中年男子逕自說個沒完
：「以前我也會怕鬼，但是當了鬼才發現沒什麼好怕的，只差沒有呼吸、沒有肉
體。人有好人壞人，鬼也一樣，可是把鬼的形象一律負面化實在太不公平，那些
最早說鬼魂壞話的人變成鬼之後一定會後悔說錯話了。」
他有點想笑，當了鬼還怕鬼未免也太滑稽。
「謝謝你救了我，請問要怎麼稱呼呢？」雖然懼意減退，講話還是客氣一點
的好。
「以前人家都叫我老黃，你就叫我老黃吧。」
「真巧，我也姓黃，車行朋友都叫我小黃。」
「那我們是老黃與小黃囉！哈哈，難怪會有緣在這種狀況下認識。」
如果可以不要認識會更好。
「那麼，老黃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
「說來話長，我死後就一直附在這輛車上了，無法離開車子也不知該如何離
開，曾經還擔心要是這輛車變廢鐵時我該怎麼辦。」
「你一直在車上！」小黃很訝異：「我買車之前就在了？」
「沒錯，其實這是我生前開的車子，後來被轉手了幾次，你應該是第五任車
主。」
小黃的腦袋呈現一片空白，買到一輛有鬼的車子還開了半年，好想趕快把它
賣掉。
「你現在很想把車賣掉對吧？」
「沒有啊！絕對沒有！」小黃擔心會招惹老黃生氣而連忙否認。
「你若是想賣車，我也不會阻止的，用不著害怕。」老黃沉默了幾秒後說：
「你該回家了吧。」
小黃聽話地繼續開車上路，只是氣氛變得很古怪，載客無數的車上竟然載著
鬼，而那個鬼是這輛車原本的主人。以前不知情倒還可以輕鬆地工作，往後該如
何是好。
老黃在他苦惱時又開口了：「有些話我一定要說，喝酒不開車，疲勞也不能
開車，你最好記住這一點，不要造成自己和他人的悲劇，所謂懊悔是永遠都無法
挽回或彌補的。」
「對不起，我知道錯了。」小黃覺得老黃生前一定是個正經的好人。
前晚還覺得老黃是好人，但這層好印象不到一天就慢慢抹去。
故意讓乘客的菸熄掉或無法點火的行為實在有些幼稚。
「我討厭菸味，而且在密閉空間抽菸的人也太不懂禮貌了。」老黃理直氣壯
地說。
「那今天有兩次你不讓我停車載客是怎麼回事？」
「小黃，你不覺得那兩個客人看起來很危險的樣子嗎？」
「只是長相比較兇惡也不一定是壞人啊！」
「我告訴你，那兩個人的危險因子正是透過面相散發出來的，這點你要相信
我的判斷。」
小黃只能一路苦笑，不管說什麼都會被老黃反駁回來，因為老黃以前也是個
計程車司機，所以不知不覺以前輩姿態來檢視小黃的作為。
偶爾為客人趕路而加速，老黃也會對他大喊：慢一點，要給客人安全感。
小黃認為如此突如其來的話語才會害他分心而出事。
「就算是送即將臨盆的孕婦去醫院也不能橫衝直撞，你以為夥計是救護車啊
？這樣可是會出人命的──哇！我這句語帶雙關耶！」老黃自顧自地笑了。
「什麼夥計？」
「哦，忘了跟你說，這是我為車子取的名字。」
「為什麼叫夥計？」
「你知道李麥克跟夥計嗎？」
「他們是誰？」
老黃嘆了口氣：「霹靂遊俠的李麥克和夥計是很有名的電視影集啊！我一直
夢想擁有像夥計那樣人工智慧的車子呢……話說，我現在這樣就像變身成夥計似
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影集？」
「大概二十多年前吧，我想。」
「我今年二十四歲，搞不好當時還沒出生。」
「那真是太可惜了。」
「不好意思。」
「你又轉台了，搖滾樂也很好聽啊。」
「古典樂才能解我開車時的無聊煩悶。」
「現在開車的人是我。」小黃停頓了一下，「倒沒想到你是個喜歡古典樂的
人。」
「拜託！我年輕時好歹稱得上是個文藝青年。」
到底從哪一點自認是文藝青年呢？
「老黃，你是怎麼過世的？為何留在人世徘徊？」小黃對這點感到很好奇。
「怎麼死的已經不記得了，說也奇怪，我忘記生前的某些事，甚至連住哪兒
也忘掉。至於為何留在人世，你問我，我問誰啊？」看來老黃自己也很迷惑。
「你的家人呢？」
老黃略為沉思了一會兒。「好像有個女兒的樣子。」
「你想要記起那些過去嗎？」
「當然想，我老懷疑自己是不是得到阿茲海默症死掉的，不然怎會忘了一堆
事。」
小黃不是醫生，因此無法對老黃的質疑提出任何看法。
「對了，為什麼我只聽得到你的聲音看不到你？」
「你想看嗎？」
小黃直覺是不想，開始後悔自己哪壼不開提哪壼。
「哈哈，你想看我還沒辦法給你看呢，我只是個笨拙的鬼魂。」
小黃上網查影集的資料，明白了夥計的由來，老黃確實像是會說話的夥計。
那麼，自己就像是英勇正義的李麥克囉？──想太多。
由於小黃很希望替老黃做些什麼，費了一番心力去追溯夥計被轉手的事，想
藉此查出老黃的身分。
其中有兩任車主是因為車子會出現怪現象，所以很快就把車脫手，想也知道
是老黃把人家嚇到了。
輾轉奔波之下，小黃終於得知老黃的死跟阿茲海默症完全無關。
老黃曾待過的車行裡有人記得老黃死亡的事，那可是上過電視報紙的社會案
件。
小黃在圖書館查到三年前的舊新聞，將報導內容影印帶出，從圖書館門口走
向夥計的短短一百公尺距離，每一步猶如千斤重。
他看到老黃的照片了，卻是在報紙上看到的遺照。
「老黃，我實在不願讓你想起那樣殘忍的回憶，就算成了鬼魂，還是會痛苦
的不是嗎？」
「不明不白的留在世間遊蕩也沒多好過，你儘管說，反正我死都死了。」
「嗯，那我就說了──你死得很難看，是被亂刀刺死的。」
「天啊！聽起來好痛。」老黃的語氣彷彿這件事與他無關。
小黃把打聽來的消息與報導整合，當時有個經常持刀搶劫的計程車大盜橫行
，經警方研判，老黃是遇到搶劫時反抗而遭到殺害，身中多刀導致出血過多死亡
，死前在座椅寫下「搶劫」兩字，可惜那個兇手至今仍未落網。
老黃死後只留下一個二八年華的女兒，所以他的記憶沒錯。
「據說你的女兒小津在你死後曾有段時間精神崩潰，在車行老闆協助下靠著
你的保險金在療養院住了一陣子，出院後已搬離你們原本的住所。我有她最近的
地址，你要去看看嗎？」
「請帶我去，我只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刻意在小津的住處前堵人，為的是讓無法離開夥計的老黃也能見到她。
碰了面總不能說受老黃的鬼魂所託，只好假裝是車行老闆托付順道來探望近
況。
小津顯然不太相信這套說詞，但仍維持禮貌地說自己的日子過得還好。
「老黃他……如果看到你現在過得好一定也很高興。」
「我不想再提起他的事，抱歉，我先走了。」她的態度冷淡得令人訝異。
「可是你爸爸……」
「他才不是我爸。」小津轉身怒視著小黃，「他毀了我的人生，還把我當成
累贅，說什麼『看到你，我就一直很後悔』，分明是討厭我的存在。」
什麼意思？現在是在演那齣？小黃怔在原地目送她離去。
「小津不是我的親生女兒。」當小黃開著車轉出街角時，老黃突然冒出這句。
「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大部分的記憶都恢復，只是對我死前的經過還是沒印象。」老黃繼續說道
：「其實，我曾經害死人，就是小津的親生父親。」
這個回憶也太驚人了吧！小黃想。
「當年我因為疲勞駕駛而使乘客在車禍中死掉，那個人就是小津的爸爸；後
來，小津的媽媽把年幼的她遺棄在我家門口，僅留一張字條寫著：我養不起孩子
，一切都是你的錯，你要負責。」
「小津知道真相嗎？」
「大概在我死前幾天吧，她無意中看到我藏起的那張字條和車禍剪報，於是
翻出戶口名簿來問我。」
「她不肯原諒你嗎？好歹是你把她拉拔長大的。」
「可能是認賊作父這件事給她的衝擊太大，那幾天她的情緒很激動。」
「那你有對她說過『看到你，我就一直很後悔』嗎？小津似乎認為你很後悔
收養了她。」
「我有說過那句話嗎？」老黃表示要好好想一想，就在他專心思索時，路旁
有人向小黃招車。
「唔，那傢伙看起來不是善類耶。」老黃又想阻止卻來不及控制夥計，「你
幹麼讓他上車？算了，我沒空管你。」
當他們離開鬧區不久，小黃感到身側有個亮晃晃的東西挨近，後座的客人正
把尖銳的水果刀架在他脖子旁，威脅他靠路邊停車。
「快拿出所有的錢！」那人大聲命令著。
「不用理他。」老黃氣定神閒地說。
「怎麼可能不理他，我才不想跟你一樣下場。」
「你還囉嗦什麼？」那人聽不到老黃的聲音。
小黃突然很想碰碰運氣：「請……請問你是三年前的計程車大盜嗎？」如果
是的話運氣真好，幫老黃找到兇手了。
「嘿，沒想到有人記得我啊！」那人竟爽快地坦承。
說錯了，運氣根本糟透頂，居然會遇到同一人。
「可是我對這人的臉沒有絲毫印象耶。」老黃一副納悶的口吻。
「三年前你是不是殺了一個計程車司機？」
「那才不是我殺的，不知是誰學我犯案，害我被盯得太緊只好暫時收手。快
把錢拿出來啦！」
當小黃正準備交出錢，老黃讓夥計啟動，那人一個重心不穩摔回後座。
「我的人生轉盤失去控制而逆轉向死路，結果成了如此模樣。」老黃的聲音
清亮地傳進小黃耳中：「小黃，抓緊了──喂！不是抓方向盤啦，方向盤就交給
我，一定會讓你的人生轉盤扳回一城的。」
夥計猛然衝刺，忽而左搖右擺，若被交通警察看到鐵定會攔下來。
眼見就要撞上十字路口那輛突然擋住去路的小轎車，小黃緊張地大喊：「啊
啊啊！老黃，快叫夥計跳過去啊！」
「小子，載著李麥克的夥計可是改裝過的車，我的夥計沒那種功能。」
老黃絲毫沒有減慢時速的意思，小轎車還慢吞吞地前進，迎面逼近的壓迫感
讓小黃索性閉眼放聲大叫。
一個急轉彎，夥計打開後座車門請那人下車，正確地說是把他甩出去。
「頭好暈。」小黃一臉虛脫：「你平常都嫌我開太快，結果你開車更恐怖，
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吶。」
「這是緊急狀況，我以前開車真的很規矩的。快報警吧。」
「計程車大盜說他沒殺你，那到底是誰殺了你？」
「嗯。」
「你一眼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三年前應該也不會讓他上車才對。」
「嗯。」
「幹麼不說話？」
「我全都想起來了。」老黃的音調有些悲傷：「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的責
任。」
好耳熟的話，小黃腦中驀然浮現小津的身影。
「那孩子正值叛逆期，而我因為愧疚所以不敢管教，她以為我不關心她。出
事那天我說了『看到你，我就一直很後悔』其實是說我很後悔害她失去父母，可
能當時太累，語氣上教她誤會了。」
老黃躲過了肇事刑責，卻躲不過良心譴責，所以當小津生氣失去理智揮刀亂
刺時，他只當作是接受懲罰；為了保護小津，老黃死撐著把車開到遠處，寫下搶
劫血字也是想把罪嫁禍給計程車大盜。
想來，老黃會遺忘死因也是不知覺中對小津的守護吧。
「小黃，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請幫我跟小津說聲對不起。」
小黃實在無法親口去對小津說這個故事，於是選擇以筆代口來表達。
小津的房中灑落夕陽餘暉，幾張信紙散落桌面，而她正掩面啜泣。
「爸爸，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老黃的遺憾歸零，他離開了夥計和小黃。
「成仙成佛或投胎轉世或煙消雲散都不是我們所能預料的。」這是老黃所說
的最後一句話。
只是每每在夜深人靜時，小黃和再也不會說話的夥計在一起，總會莫名空虛
失落，任由收音機的古典樂章在車內不斷地輕緩流動，彷彿什麼也沒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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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爆了五六百字,修文修到快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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