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文] 記憶的瞬間 - MT計畫

看板eWriter作者 (Unconscious)時間14年前 (2009/09/09 00:14), 編輯推噓4(4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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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需要暫時冷靜一下。 「不會有事的。這裡那麼冷僻,我跟阿聰又是不期而遇,沒有人知道他在 這裡的。」我背書似地在心中解析現況,試圖增加自己的勇氣。 天氣不算熱。八月仲夏,山區偶有山風拂來,現在天色又晚了,老實說不 但不熱,甚至在風吹過的時候,背脊上還會有種難以言喻的涼颼感。 再瞄過阿聰一眼,我深吸了一口氣。他的眼睛睜得老大,腹部一大團鮮紅 的印漬在淡淡的月光下,不規則往外飛濺的幾簇圓點,或聚或散,像是一幅印 象派的畫作。 死神的畫作。 我無暇欣賞,很快地調整好自己的呼吸,打開阿聰的公事包,拿走了他的 長皮夾。 「好朋友,別怪我,要怪就怪為什麼上天這麼不公平,都是同所學校畢業 的嘛,怎麼你能吃香喝辣,我就得流落街頭……」 ※ 阿聰是我的高中同學。 在學校時,我們的交情還算不錯,只是在畢業後我搬了家,重考了兩年, 之後就沒了他的消息。後來在幾次難得參加的同學會上知道他出國深造,也拿 了個生化博士的頭銜回來,現在在某家上市的生技公司裡主持一項研究計畫, 年薪數百萬先不說,單配股分紅的數字,就比我工作三年的薪水總和還多— 大學畢業後我總是在不斷找工作、就業跟失業的輪迴裡重複著同樣的生活 。景氣不好,我唸的冷門科系又不吃香,即使我很努力地想表現自己,情況卻 只有越來越糟。 去年我第五度失業後,房貸繳不出來,房子隨之被法拍。妻子受不了跟著 我過苦日子,吵了幾個月,我終於還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在看著她帶走 我們可愛小女兒的那一剎那,我真正有了不如歸去之感。 什麼都沒了。 在沒有了家、沒有了妻子、沒有了女兒的第一個夜晚,我用身上僅剩的一 千多塊,全部買了酒喝。然後,在最後一絲酒精還沒從我唇上揮發的時候,我 來到河邊,越過堤防,脫去鞋子,想讓自己在還是醺醺然、不會有痛苦的情況 下,離開這個世界。 不過我並沒有成功。 一個看起來像是暴發戶的禿頭中年男子,當時正巧經過。我的記憶並不是 很清楚—我倒希望當時的記憶能深刻點,因為這樣才能找他報仇;可惜那時的 我還在酒醉中,所以他怎麼命人把我拉出堤防、怎麼拿桶水淋了我一身濕的經 過,我都記不太起來— 我唯一記得清楚的,是他最後要離開時,惡狠狠地、對我說的幾句話。 「好手好腳的,跟人家尋什麼死?」 「你真的比垃圾還不如,垃圾至少還能回收利用,你他媽這樣跳下去,要 花多少人力物力來把你救起來?」 「真的想死,就到沒有人看得到的地方去死!垃圾!」 剛聽到的時候,我是想反駁的,可是我做不到。渾身無力是一個原因,另 一個原因是,他手上的勞力士鑽錶,反映著月光,閃痛了我的眼睛。 那讓我在絕望中,感到了憤怒。為什麼世界這麼不公平?為什麼我這麼努 力,卻要被一個不知道是誰的禿頭罵作是垃圾?只因為他是有錢人、手上戴著 支勞力士鑽錶嗎? 沒有人給我答案。 我清醒了之後,不見禿頭男子的蹤影,尋死的念頭,也消了大半。只是我 仍無力改變事實,家沒有了,老家也不敢回去,只能每天徘徊街上,白天跟著 街友們翻街角的廚餘桶找東西吃,晚上就睡在公園的長椅上,然後三不五時對 著街上走過的、穿得光鮮亮麗的人,眼角睥睨,暗聲咒罵。 我開始憎恨有錢人。即便不是他們讓我變成這副模樣的,但我心中的價值 觀仍逐漸扭曲。我變得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在街上偶爾能撿到的五塊銅板。 只有金錢能讓人幸福,其它東西都只是不切實際的幻影而已—我總是對著自己 這樣說。 抱著如此信念過了好幾個月之後,我遇到了阿聰。 我是在一處罕有人跡的山邊道路,採集坡上能吃的果子時,碰上他的。 當時他駕著一台賓士,與我在對向的車道邊緣打了個照面。起初他看到我 時,速度還是保持飛快,直到駛過一個山彎一陣子,想到我可能是他認識的人 ,才又調轉回頭。 「阿青?」 我聞聲轉頭,看到了速度減緩的賓士,還有在上面的阿聰。那是阿聰,我 的高中同學。十多年沒見了的高中同學。 「阿青,真的是你!」阿聰下了車,興高采烈地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回應 著他,卻瞥見了他的手上,戴著一支勞力士鑽錶。 跟那個禿頭戴的,一模一樣的勞力士鑽錶。 與老同學重逢的高興心情,一下子從我心中消失而去。取而代之的,是一 種慢慢生成的憎惡之情。 我按耐住心情,不動聲色,只是拍拍他,隨口問道:「好久不見了,阿聰 !怎麼都不見你來參加同學會?近來可好?」 「不好意思,前幾年很忙呢!」阿聰撥開一個小土堆上的落葉,坐了下來 。「就幾個小實驗一直做不成功,好不容易最近才大功告成呢。」 阿聰跟我交換著高中畢業後兩人的人生經過。他的際遇就如同我在同學會 中聽說的那樣,而他剛剛又說到他的實驗「大功告成」,想來應該又要加薪了 吧? 聽阿聰過得意氣風發,我不免心中黯然。只是他也安慰我所經過的不幸遭 遇,接著說:「有什麼問題就來找我吧,我可以安排你做些什麼工作,至少… …不用在外面餐風露宿了。」 「謝謝你,不過我現在比較需要錢。」我苦笑:「很多東西都得打點,就 算要去你那邊工作,總得也要……穿得整齊一點吧。」 「那有什麼問題!」阿聰哈哈大笑,打開了身邊一隻公事包,取出一個長 皮夾。「這些你先擋著用吧,如果你以後賺了錢,再還我囉!」 他邊說,邊數了十張千元大鈔給我。老天,他那個皮夾……就算少了十張 鈔票,還是鼓漲得像是充氣過量、即將要爆掉的氣球一樣;我在道謝的時候, 心中那股潛藏的憎恨感,突然又湧了上來。 「為什麼世界這麼不公平呢?」我在心中又暗問了一句。當然,還是不會 有答案。 在那瞬間,我決定了要做一件事。我要把阿聰的皮夾搶走。 摸了摸褲管邊的小鋼刀,我做了個深呼吸,盤算著等一下如果阿聰反抗的 話,我要怎麼用這把昨天才在垃圾堆裡找到的、還鋒利無比的小鋼刀,來控制 住場面。 阿聰把公事包關上,再繼續跟我聊天。我虛應故事,一直在想要什麼時候 下手比較好。沒多久太陽下了山,華燈初上,阿聰卻還是滔滔不絕地說著話。 「阿青,你知道我在做什麼研究嗎?嘿嘿,這可是很機密的,創世紀的研 究呢!」阿聰越說越開心。 「什麼研究?」我心不在焉。都說是機密了,難不成你要說給我聽? 「記憶轉換儲存的研究。」阿聰毫不考慮:「這個計畫代號『MT』,在我 們公司可是屬於極機密等級的,就是等現在計畫成功,我們要上報中研院去擴 大研究呢。」 「……」阿聰對我這老同學,還真是一點戒心也沒有。 「你知道嗎?人類的記憶會不見,是因為在腦細胞裡,維持記憶的某種生 物電消失的緣故。」阿聰看來不把整個計畫完整說給我聽,不會罷休:「我們 已經找到了控制這種新型態生物電的方法,而且更棒的是,我們發現不是只有 腦細胞才能儲存記憶呢!」 「然後呢?」我對生物這科目一竅不通,阿聰講的那些東西我幾乎聽不懂。 「然後?然後就可以強化跟儲存記憶在身體的每個細胞上了,你知道這樣 子人類可以多儲存幾倍的記憶嗎?」阿聰看來像是個哭鬧許久後,終於得到糖 果的小孩般高興:「初步估計是兩百六十倍,如果能加強對生物電的控制,說 不定能上到四百倍呢!」 「其實人在死前那一刻,瞬間的記憶可以產生最高的生物電,可是儲存了 有什麼用?人都死了,記憶再多再牢也沒用,所以我們就是要把這一刻給模擬 出來……」阿聰繼續滔滔不絕,我猛點頭,然後悄悄移動身體,挪向了他身邊 的公事包。 「失敗了三四年,今年終於成功了!」阿聰回過頭來:「阿青,你是第一 個分享我這個喜悅的老朋……」 阿聰話講到一半就停了,我相信這是因為他看到我正拿起了他的公事包。 「阿青,你……」阿聰有點惱怒,想來我的行為出乎他意料之外。 不過我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也顧不得什麼同學老友情誼了,抓起了公事包 ,一骨碌向外逃開。 阿聰見狀,罵了一聲,跟著我後面追來。這裡接近山區,平常沒有什麼人 會經過,我跑了沒多久,便惡向膽邊生,決定一不作二不休,立定轉身,抽出 了褲管邊的小鋼刀。 「阿青,你是開玩笑的吧?」阿聰看我抽出刀子,腳步也停住了。 「誰跟你開玩笑?」我咬緊了牙,把小鋼刀握得更緊。我們的動作靜了下 來,也許三分鐘,也許是五分鐘,總之是一段相當尷尬的時間— 「你這垃圾!」陡然間,阿聰大吼一句,向我撲了過來。我乍聽阿聰的話 ,回過神來,既急且怒,一時間把阿聰跟禿頭男給當作了同一個人,隨手便揮 出手中的小鋼刀。 我一邊揮舞著刀,一邊後退。退了三五步後,我不小心被一塊大石子絆倒 ,跌在地上,手上的小鋼刀也脫手而去。就在此時阿聰也被我的腳絆倒,倒向 了我身子的另一側。 結果陰錯陽差地,阿聰倒在落地後直站著的小鋼刀上。我還來不及應變, 就看到阿聰掙扎地翻了過來,小鋼刀已沒入他的腹部,大量的血順著刀柄,汩 汩地流了出來。 「不……不是我……」 我慌忙地起身,推開阿聰。阿聰初時臉上還帶著怒意,但不知為什麼慢慢 地變成嘴角含笑,也不大聲呼喊,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傷口,眼睛也越睜越大。 我想過要報警,叫救護車,可是這樣一來我也百口莫辯—我不想坐牢,至 少現在不想;而現下的情況,警察一定不會相信我說的話。 「乾脆將錯就錯吧。」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沒有花太多時間去想該怎麼做。我打開公事包,拿 走了他的長皮夾,對著他說:「好朋友,別怪我,要怪就怪為什麼上天這麼不 公平,都是同所學校畢業的嘛,怎麼你能吃香喝辣,我就得流落街頭……」 我一邊說,一邊再去觀察他的傷勢。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右手無名指上 有一處血跡。 我的手指並不感到痛,也沒有傷口。所以那不是我的血。既然不是我的血 ,那表示…… 我再看了阿聰一眼。他已經沒有了氣息。我拉起衣服的一角,使勁地用衣 角將右手無名指反覆擦拭著。 不過不擦還好,越擦感覺血跡擴散得越來越大。我到阿聰的賓士車內,把 車內的面紙盒、紙巾架上的濕紙巾,還有所有可以用來擦拭的東西,都搬了出 來。 但是沒用。用什麼東西擦都沒用。十分鐘後,我的右手臂已經被阿聰的血 給完全佔據了。 不過說是被血佔據可能也不太對,因為手臂看起來只像是紅通通、被血染 過的顏色一樣,摸下去並沒有濕潤的感覺,所以應該不是被血佔據—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冷汗迸了出來。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四周變得寂靜無聲。我再更 用力地用紙巾擦著身體,卻感到血跡擴散的進程一直在持續著。 然後,我開始從右手指尖的地方感到刺痛。那刺痛的感覺就像是…… 被一把尖刀給刺進身體來的感覺一樣。 「幹!為什麼會這樣?好痛啊!」我沒被刀給刺進身體過,但我相信幾十 分鐘前,阿聰所受的痛楚就是這樣。有一股很強烈的力量告訴了我這樣的訊息。 很痛。非常痛。彷彿每個細胞都被刀刺一樣的痛。而且要命的是,這樣的 痛已經從手臂蔓延到我的胸口。 我幾乎無法站直了。我拋開手邊的東西,撕破了上衣,開始往前跑。「先 離開這裡再說,他媽的我要去找醫生,好痛啊……」 只是我跑不到三步,就因右大腿開始感到刺痛而跌了一跤。我碰倒了阿聰 的公事包,「喀噹」一聲,公事包彈開,一大堆文件漫天飛舞了起來。 我已經沒有辦法再移動了。刀刺般的痛感已經往上蔓延,來到了我的鼻尖 。一張紙隨風飄落在我的眼前,我忍著劇痛,還能就著微弱的月光,看清楚上 面寫的文字。 那看起來像是阿聰的一篇實驗日記。而日期,就是今天。 「MT計畫大功告成。我已經分離出可以保存強勢記憶的δ型生物電,並將 之做成可注射的溶液型態。早上我替自己注射了第一劑,感覺良好,完全沒有 任何不適。之前還擔心這型生物電會對非原生的細胞有強烈侵入性及破壞性, 目前看來是多慮的。」 「我的研究應該是正確的,我體內的細胞,在我注射了第一劑之後,至少 有八成會有強勢記憶功能。而且它們複製記憶的力量也應當十分強大,可以複 製我的記憶給另外一個人—如果有人也想分享我記憶的話。」 「比較可惜的是應該沒機會體會死前的一刻了。雖然我們已經得出死前記 憶的瞬間,會有最強烈的生物電產生,所有的感官感覺都會被強勢保留—但誰 會為了想得到那最強烈的記憶瞬間,而讓自己去死一次啊?」 我只能讀完前面三個段落。在最後一陣巨大刺痛刺進我的大腦深處前,我 彷彿還聽得到,阿聰詛咒我祖宗十八代的聲音。 【END】 -- ▏▎▍▌▋▊█ 朝暮揚筆寫景真,時刻流光成字痕。 http://isveia.pixnet.net/blog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72.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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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青變成阿聰了嗎?(以阿青的身體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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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本意應該不是這樣……^^;; 大白請再看後半段一次,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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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得出不一樣的結論。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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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只看懂到阿青身體每個細胞都體驗阿聰死前那刀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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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並不明白為什麼阿青會體驗到(他有很想體驗被刺一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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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說,阿聰的能力是可以將強勢記憶轉嫁給別人?無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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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也想分享記憶」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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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我太駑鈍,解讀錯誤請見諒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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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體驗到,是因為阿青沾到了阿聰具有侵略性的血液(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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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破梗了XD),而阿聰具侵略性血液是他原本所認為是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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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結果到阿青身上還是侵略了(這個我很輕描淡寫,這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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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遐想的空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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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臨死的記憶拿來當殺人兇器(痛到死)還真是無形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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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精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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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阿青是被"覺得自己已經死了"的感覺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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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而死,是阿聰被刺那一刀的記憶移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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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每個細胞"中,化作千刀萬剮之痛...疼痛過度也會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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