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生命之歌 ─ 臺灣9‧21地震後的影音作ꬠ…
大眾時代 2008.6.17
生命之歌 ─ 臺灣9‧21地震後的影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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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釗維
不管在東方還是西方,災難過後的重建過程當中,關於斷裂了的生命軌跡與
心靈狀態的重新安置,唯有在這個角度上去建立新的出發點,方有可能達致
新的安穩狀態,同時,也才能真正告慰那些被奪去性命者的在天之靈。 921
地震已發生九年了,重建腳步或許有快有慢,但對於倖存者、救援者或文化
人來說,關於這新生命與新文明之間關係的反省與實踐,其實正方興未艾…
三月初從臺北迴到北京時,我的行囊裡裝了幾片臺灣 9‧21地震紀錄片的光碟。因
為明年是 9‧21十週年,我那時構想,準備在年底一項以「夢想與希望」為主題的
兩岸三地紀錄片交流活動中,回顧幾部有代表性的災後重建紀錄片。
無疑,地震帶來了毀滅,但也給倖存的人帶來新的夢想與希望。在心情甫定之際,
重建展開之時,災民總會有著對於家園、生計乃至未來生涯的想像;但是,經過時
間與現實的淘洗,這些想像與期待究竟達成了多少?抑或,在災難裂縫之上冒生突
起的夢想與希望,縱使一時令人興奮,但畢竟終將會成為難以跟既有穩定力量相互
銜接融和的空中閣樓?在這當中,對於面臨著生命斷裂的受災者來說,選擇的是一
針一線彌補那破碎的片段,重拾既有的記憶與想像,回到固定軌道上?抑或,他/
她會選擇擺開碎片,另外畫出新的生命藍圖?無疑地,災難的發生與災後重建的過
程,正給了所有有關」夢想與希望」的話語,一個最具體也最深刻的試煉;同時,
也導引出更為深邃而嚴肅的課題。
●用歌聲凝聚力量
事實上,我手邊關於 9‧21的作品,除了紀錄片之外,還有幾張音樂專輯。其中最
早出現的,是飛魚雲豹音樂工團的「原鄉重建」。這張音樂專輯,是一場在原住民
災區的音樂會現場錄音;那是地震之後整整兩個月,深秋的一個晚上,以著名的民
歌手胡德夫為主導的部落工作隊,經歷一段時間的災區訪查與災民協助工作之後,
在南投縣仁愛鄉互助村部落舉辦了第一次的音樂會,為這偏遠地區的災民打氣,也
為下個階段的工作培養更多的凝聚力與能量。這張專輯後來在臺北街頭進行義賣,
賣出上萬張,所得的款項就成為部落工作隊的資源基礎。
在兩個多小時的活動中,胡德夫操琴,為自己也為其他歌手伴奏。除了他自己代表
性的歌曲「為什麼」、「美麗的稻穗」、「最最遙遠的路」之外,在這張專輯中,
我們第一次聽到有如活化石般的「來蘇」(林廣財演唱)以及「泰雅古訓」(雲力
思演唱)。後來據一位元民族音樂學家朋友的分析,這兩首歌可能都已流傳了好幾
世代,甚至上千年。
對你的思念
就像山上的老藤緊緊纏繞在大樹上
願你成為長青樹
願你化為片片長青葉(來蘇)
那是泰雅的祖居
為了繁延我們的族群
三個兄弟往北方發展
buta到桃園、新竹
a yen到宜蘭
ya box在南投、台中(泰雅古訓)
「來蘇」這首歌來自臺灣南部的排灣族,而「泰雅古訓」則源自中北部山區的泰雅
族,那也是地震災區;演唱的女歌手雲力思,就是屬於這個族群。那時,她正開始
向部落裡的老人家學習古謠,「泰雅古訓」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歌詞說的是
,祖先站在傳說中泰雅族發祥的大石頭上,向著即將離家往外發展繁衍的三兄弟訓
示,給與懇切的期勉。
1999年另一個深秋的早晨,我跟著雲力思來到位於發祥村瑞岩部落的這塊發祥石,
拍攝她演唱「泰雅古訓」。那天陽光燦爛、空氣澄澈;雲力思坐在約兩米高的大石
頭上,懷抱著想望祖先的心情,幽幽地唱著:
出發前 互相堅定的承諾
不要用木牆彼此隔離
要像箭筍發芽一般,茂盛的繁衍
要像籐條一樣,堅硬而有彈性(泰雅古訓)
唱完,在鏡頭中,我看到她的臉龐迎著朝陽,潸然淚下,幾乎可以感覺到淚水滴在
大石頭上。那時,因著觀光的需求,當地政府正打算把這塊對泰雅族來說意義非凡
的大石頭移開,好蓋起停車場以及相關設施。思及重建的困難,以及泰雅族的處境
,雲力思感概萬千。但我想,在她的眼淚裡頭所糾纏著的,恐怕還不僅止於此。
「部落之音」
李中旺導演的紀錄片「部落之音」,記錄了雙崎部落泰雅族人分分合合的重建之路
;片中的兩個重要角色瓦曆斯‧諾幹與利格拉樂‧阿塢,是我熟悉的朋友。特別是
瓦曆斯,在地震之前,我曾數次上山去拜訪他,每次他都會交代我記得帶上幾斤新
鮮的豬肋排,晚飯之後在後院生起柴火,他親自給肋排抹鹽巴「按摩」,烤肉給大
家分享;而他一邊烤肉一邊講述著的家鄉故事傳說,更是妙趣橫生,常令聽者分不
出是真有其事,還是即興虛構。到現在為止,我尚未吃過比經過瓦曆斯雙手按摩的
豬肋排更加美妙的烤肉。
瓦曆斯早年筆名柳翱,以詩與散文著稱,獲得過許多重要的文學獎項。90年代之後
,他回到自己家鄉,一方面在小學教書,一方面開始整理原住民的史料與口傳文學
。他曾跟我說,他要用當時才剛普及的電腦技術,來建立最大的原住民資料庫。
瓦曆斯所出生的雙崎部落,位在兩山夾峙的山腰上,也是山區泰雅族與平地漢人接
觸的最前沿,在早年,等於是泰雅族的前哨部隊,以兇悍聞名。二十世紀初年,日
本人佔領臺灣,派出人類學家伊能嘉矩親赴各地進行風俗習慣調查,作為殖民統治
的基礎。那一年,伊能隻身來到這個部落,雖然受到款待,但是當他眼角瞅到部落
門口高懸著的、代表獵人頭成功的白色 owaya旗幟的時候,心中還是不免一驚。
伊能調查完畢不久,日本殖民政府就發動了清剿行動。持獵刀弓箭的族人當然敵不
過配備洋槍大炮的日本軍隊。將近一百年之後,雙崎後代子孫瓦曆斯親身探查當年
日本人炮擊部落的幾個制高點,他告訴我,炮陣地的遺蹟都還隱約可見。
1999年的大地震,把瓦曆斯的房子震垮了,而曾經有過無數火旁烤肉記憶的後院空
地,也跌入山谷,隨著大安溪水逝去;他辛苦收集的原住民史料大半埋於瓦礫堆中
。瓦曆斯遠在臺北工作的妻子利格拉樂‧阿塢,連夜南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中花了七八個小時翻山越嶺,走回部落。
「部落之音」這部紀錄片,大約就從這個時刻拉開序幕。隨即我們看到,以瓦曆斯
為首的部落中生代,跟老一輩的長老們之間,對於是否要暫離處於危險地帶的家園
,產生了根本的歧異:中生代們認為應當要暫時搬到安全的地方,從長計議,但長
老們卻認為離開世代生長的家園,是否意味著要放棄部落、等於是對祖先的背叛?
從這裡開始,紀錄片忠實地呈現了兩批人馬的愛恨與分合。
經過一段時間的暫離之後,房子全倒的中生代爭取到外界的慈善捐助,蓋起美觀的
臨時安置房,而留在部落裡的老人家,則仰賴政府發放每個月三千元台幣的租房津
貼。在彼此的猜忌心理尚未去除的時刻,瓦曆斯跟阿烏所領導的這個臨時安置房社
區,叫做「美和伊甸園」,彷彿是部落的特別行政區;他們爭取到的外來援助源源
不斷,令伊甸園外的族人眼紅。而瓦曆斯與阿烏也開始籌畫一系列的工作坊,如農
業班、編織班等等,希望伊甸園裡的族人能夠在經濟上自立,好對整個部落做出示
範,或是交代。
然而,美好的夢想,終究不敵現實的考驗。當農業班的收成面臨市場價格低迷不振
的困境,整個社區也就失去最重要的物質基礎。隨著時間的流逝,以及安置房必須
拆除重建的壓力,這個理想中的「伊甸園」,終究被現實所吞噬。然而影片中最令
人唏噓的,恐怕還是瓦曆斯與阿烏這對伴侶最終的仳離……
拉鋸、歧異、分合、磨難……,這些在重建過程中揮之不去的音調與色澤,也在其
他紀錄片當中充分表現。跟「部落之音」一樣,由陳亮豐執導的「三叉坑」,將鏡
頭對準距離雙崎不遠的一個小部落,從1999年跟拍到2005年,由一個返鄉青年的眼
光拉開,觀眾看見三叉坑部落因為土地問題難以解決,而遲遲無法遷村;這其中,
一樣有著中生代與老一輩的分歧,再加上地方政府在漫長協調過程中的有心無力。
跟雙崎不同的是,在三叉坑,初期不明確的政策給了老一輩可以順利遷村以重建美
麗新家園的幻想,相對地,堅持不願放棄原有土地、力主原地重建的卻是中生代;
他們成為眾人眼中的釘子戶,在極大的壓力底下,還不間斷地想要經由自力更生的
方式來證明自己的想法是對的…
看到李中旺與陳亮豐兩位導演耗費心力拍攝的這兩部紀錄片,我不禁會揣想,1999
年那個陽光燦爛的深秋早晨,坐在祖先的發祥石上潸然淚下的雲力思,心中所糾結
著的,是否也有對於自己族人因為地震裂縫而引發的內部矛盾、衝突與不和?
感謝祖先留給我古訓
我們要傳承,不要樹敵
泰雅啊!泰雅
要和平相處在這塊土地上(泰雅古訓)
而事實上,發祥石所在的瑞岩部落受災嚴重,應當要遷村。但到目前為止,都未有
具體動靜。
●文化人的「落地」
重建的漫漫長路曲折而崎嶇,在山區小部落如此,在平地漢人的社會也不例外。由
吳乙峰導演所執導的「天下第一家」,說的是一個剛落成交屋不久的公寓社區,住
戶都還在繳按揭貸款,卻在地震後房屋的裂縫中赫然發現嚴重的偷工減料:地基摻
雜著保力龍塊,水泥牆裡塞的是空桶與寶特瓶。他們憤而組織起來控告開發商,歷
經法院第一次開庭、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始終不得要領;後來他們決定
北上到臺北陳情,卻在「法務部」碰了個軟釘子。悻悻然回到家鄉,唯一可堪告慰
的是,作為社區信仰中心的小土地公廟,原本也是全倒受災戶,如今在大家的合力
之下,已告重建完成。
成立於1996年的全景基金會,致力於在民間傳播紀錄片拍攝技巧與觀賞的美學,灑
下後來令臺灣紀錄片遍地開花的種子。在地震前的那幾年,或許因為官方社區總體
營造政策上的誘導,或許出於知識份子與文化人的自省與摸索,有許多離開臺北都
會、返鄉耕耘的青壯文化人,已經開始在各地紮根萌芽,成立文史工作室或社區組
織。
在98年我為臺灣公共電視所拍攝的一檔節目當中,可以看到回到部落的瓦曆斯‧諾
幹;台中人的馮小非從臺北迴到家鄉,投入把鐵路倉庫改造為藝術空間的工作;南
部美濃出身的歌手林生祥,開始學習彈月琴以及創作客家歌曲的技巧,並且跟作詞
者鍾永豐展開合作;劇場導演鍾喬,則受到亞洲民眾戲劇的刺激與啟發,建立差事
劇團,開始尋找屬於自己原鄉的身體與劇場元素。
與此同時,沉潛多年的民歌手胡德夫也逐漸複出,以花甲之年繼續在原住民音樂的
道路上探索前進;舒詩偉、黃美英等人脫下了文人學者的外衣,落腳在鄉村,重新
出發。謝英俊、程曜、彭明輝等知識份子與專業人士依循日據時代以來的在地傳統
,組成新竹市文化協會,致力於在一個具有士紳精神的城市進行社區文化改造。
雖然這條返鄉的道路,不見得平順,也不見得都「條條通羅馬」;但是當1999年那
場 7.3級的天搖地動襲擊臺灣之時,這些已經散落各地的種子,就成為在政府體系
與慈善團體之外,可以迅速對災難做出反應的第一線工作者:瓦曆斯就在雙崎;馮
小非從台中就近進入受傷最嚴重的中寮;鍾喬接觸了石岡的媽媽們,兩年之後組成
石岡媽媽劇團;謝英俊把建築師事務所搬到日月潭邵族社區;程曜、彭明輝、舒詩
偉等不時前往災區協助重建,並創辦 9‧21民報,報導災區動態;黃美英早已立足
在震中附近的埔里;胡德夫則領導部落工作隊,在各部落間奔走;而全景的工作人
員,也扛起攝影機,展開長期記錄的工作,最終,他們完成十部作品。包括近兩年
才完成的,由黃淑梅執導的「在中寮相遇」與「寶島曼波」。
這些文化工作者所能帶進的資源,比起政府跟慈善團體來說,可說是微不足道,但
是從最終所誕生的諸多影音文化作品來看,卻展現了基層民眾最具體而微的感受與
歷程,以及文化人下鄉所面臨的自我調適與定位問題。
1999年盧思嶽從臺北趕到受災嚴重的石岡鄉客家莊。
告別早期文藝青年的時代,彼時已經在社會運動領域漂泊打滾十餘年的他,原本預
計能夠在災後重建的過程中,透過對基層民眾的組織與再教育,來推動新一波的社
會改造運動。但一段時間之後,他卻深陷當地複雜的土地產權問題以及地方權力網
路當中,難以迴旋。由南部美濃上來協助的工作夥伴古秀妃、陳文彬把這過程拍成
了紀錄片「家:石岡的故事」。裡頭我們看到,作為外來者的盧思嶽,歷經各種挫
折與努力,最終選擇落腳石岡,成為新的石岡人;他後來說:「 9‧21地震之後進
駐石岡,一轉眼過了五年,卻不知不覺喜歡上鄉間的生活;另外,為了不讓讀幼稚
園的女兒再回到臺北的鳥籠公寓裡,為了給她一個帶有山川田園記憶的『家園』,
我在石岡鄉的梅子村買了這輩子第一間房子,決定在這裡落地生根。終於有了在自
己家鄉工作的感覺,這也是我繼續從事『社造』新動力!」那麼,是他改造了石岡
,還是石岡改造了他呢?
●生命的詠歎
9‧21地震改變的生命軌跡,從受難者、受災戶、動植物,到參與救助或災後重建
的外來者,何止成千上萬。而族群本身的生命,不管是物質基礎上的、文化上的或
是心靈上的,也遭逢嚴酷的挑戰。最明顯的就是日月潭邊,不足三百人的邵族部落
;他們的重建,不僅僅是個人生活空間與生計的恢復而已,更是整個族群生命的搶
救與復甦。
這逼使人們去面對生命的本質。是脆弱,還是強韌?是不可捉摸,還是冥冥之中自
有定數?是燦爛如夏花,還是人生如夢?是希望、是失望,還是無所望?是如土地
般厚重堅實,還是「比不上一行的波德賴爾」?
「原鄉重建」演唱會之後,部落工作隊在1999年底成立飛魚雲豹音樂工團,源源不
斷地整理出許多古謠。2000年五月出版的第三張專輯「生命之歌」,直接深入族群
歷史與心靈核心。他們以自有設備架設的簡單錄音室錄製了「生命之歌」、「來蘇
」、「泰雅古訓」、「戰歌」等等歌曲,每一首都是歷經無數世代錘煉的千古絕唱
,每一首都在叩問著聽者內心深處看似緊閉的門扉。這張專輯在當年入圍臺灣金曲
獎「最佳民族樂曲專輯」與「最佳專輯製作人」的獎項。
相對於「生命之歌」探究族群生命的內在肌理,歌手沈懷一挖掘的則是個體生命的
諸般況味。他在地震之前,就開始構思一張將稱為「無常」的音樂專輯;當地震來
襲,他人在台中,太太娘家在霧社山區,接近震中。他們穿越災區回到娘家,親歷
親見了人生的無常。那時,他開始背著吉他用音樂跟災民互動,帶給他們娛樂也為
他們打氣。2000年春天,我跟幾個朋友在鍾喬主持的「吹鼓吹災區藝文工作隊」,
通過音樂、戲劇與影像到災區跟災民互動,沈懷一以及他的夥伴李宜蒼就成為其中
的主力。
地震一週年之際,以「沈懷一與觀世音小組」之名,他們出版了」安魂曲」專輯。
在專輯文案中這麼寫道:
有一個古老的傳說
人死後,變成了天上的星星,眷顧著留戀著他所深愛的人們
1999.9.21臺灣中部大地震之後,夜空繁星閃爍
每顆星星的背後,都有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
沈懷一跟李宜蒼走過許許多多帳篷與安置房,傾聽各種災難故事,在幾個月的時間
當中,化合成一首又一首的音符旋律。其中一首歌,他們唱道:
哦親愛的媽媽 可不可以 讓我到天陪著你
哦親愛的媽媽 請別生氣 有時候我也會頑皮
可是我好久 都不想出去 因為想你我會哭泣
可是我好想 買新的玩具 因為我又多了一年級
在深深的夜裡
讓我靜靜的想你
媽媽 我愛你(親愛的媽媽)
另一首歌則改編自瓦曆斯‧諾幹在地震之後所寫的詩–「為什麼」:
為什麼沉埋的人們消失無影
徒然讓天上的星星璀璨無比
為什麼天上的星星如此遙遠
徒然讓沉埋的人們如此相近(為什麼)
而主打歌「安魂曲」,以生者與死者情歌對唱的形式,展開一段對於無常、對於生
死兩茫茫的詠歎:
(女/生者:)
茫茫夜色中看不到你可否陪伴你一段青春
消瘦的花 破碎的家庭 孩子得堅強走一生
(男/死者:)
茫茫夜色中看不到妳可否賠給我一段青春
天地無情世事不明難道追求是枉費一生?
這詠歎,也出現在地震之後最著名的紀錄片「生命」當中。這部由吳乙峰執導的影
片,講述震中核心地帶九份二山幾個倖存者的故事與後續遭遇;一開始,他們處於
親人遭埋,一直找不到屍體的惶惑無助,到後來,漸漸必須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軌
道,開始面對未來一長段至親不在的人生;誰能幫助他們走出這斷裂空缺的陰影?
除了他們自己,還有誰?
影片的結尾,導演使用了早年電視布袋戲的一首歌曲「走馬燈」,配上無止無盡的
火車鐵路畫面,道盡了這部片子的況味:
是幸福是不幸 環境來造成
恩恩怨怨分未清 何必抱不平
星光月光轉無停 人生呀人生
冷暖世情多演變 人生宛如走馬燈
想今後想早前 遭遇一層層
歷盡滄桑的情景 啥人來可憐
悲歡離合轉無停 無情啊無情
冷暖世情多演變 人生宛如走馬燈
這是感嘆人生之歌,生老病死、迴圈輪迴,人生就在這冷暖世情的交替上演當中,
升起又降落。但,遭逢人生的斷裂與突然空缺,難道,僅能用這樣喟嘆的態度來面
對?這是感嘆「人生」無常之歌,但並非昇華「生命」之歌。
2004年,這部耗時多年拍攝完成的《生命》在影院上映,票房超過一千萬台幣,比
許多臺灣的劇情片還高,也開啟了此後紀錄片上院線的長紅紀錄。對於紀錄片工作
者來說,誠然是非常難得的佳績。但,從更深刻的角度來說,以「生命」之名義講
述「人生」之實相,其間的錯位落差,卻已經全然掩埋在臺灣主流媒體與政治人物
對影片的吹捧熱潮裡頭。
而對我來說,沈懷一「安魂曲」的最後幾句,或許正彌補了這落差:
南無阿彌陀佛行來西方極樂世界/讓咱手牽著手/讓咱痛苦不再來/
拜請南無阿彌陀佛保庇子子孫孫/不要再犯錯/來增加心內的苦楚/
再請南阿彌陀佛陪伴咱的未來/春天永遠會再來/溫暖這個多情世界/啊/
再請南無阿彌陀佛疼惜寶島的可愛/辛苦的人心碎的人/都有好將來
這第二段歌詞從一個更為寬廣的全觀角度,讓女聲演唱的生者與男聲演唱的死者一
起為下一代、為未來奉獻與祝福,而不是完全陷溺在走馬燈式的生老病死輪迴喟嘆
當中。
事實上,這首歌稱為「安魂曲」,但既不神聖也不宏大,而是拼貼了許多通俗的音
樂元素,包括巴海貝爾的「卡農」(Cannon)、」雨與淚」(Rain and Tears)以
及梵唱的旋律,感覺上對於俗世充滿深深的眷念;因而,這首因地震而寫的《安魂
曲》並不是如許多宗教安魂曲那樣為了追念、超渡亡者,乃至向亡者告別;相反的
,是為了撫慰、鼓舞生者,是為了安生者之魂。而要撫慰生者,恐怕要比追念亡者
需要更多的慈悲與寬容,以及毅力與勇氣。
●路漫漫其修遠兮
生命過程總充滿難題、錯位與落差。兩千三百年前,屈原在離騷中寫道:「路漫漫
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新的家園與社區終究會從廢墟中站立起來,但住在
其中的人,是否心神還在遊移晃蕩?或者,是否依舊停留在災難發生的那一刻,而
走不出來?他們的生命軸線是否能夠找到新的軌道與方向?他們的心靈魂魄,能否
被統攝、進而躍升到另一個平臺,找到新的出發點與安置所在?
從屈原的時代再往上回溯近兩千年,那時,家鄉在北川的大禹,遭逢滅絕式的洪水
天災,但他的發憤治水,終至開啟了華夏文明的曙光。而在大禹之後四千年,美國
新奧爾良被卡特里納颶風摧毀,面對天災的深刻教訓,戈爾以「不願面對的真相」
這部紀錄片進行反省與總結,掀起全球對於氣候變遷的重視,乃至對於工業文明的
反思。越大的災難,就儲備著越多創造新文明的能量;而我相信,對這新文明的想
像、眺望與實踐,正是為新生命進行催化、定位與承載的根本基盤;而那也會是新
的生命之歌被唱響、傳誦之始。
因此,不管在東方還是西方,災難過後的重建過程當中,關於斷裂了的生命軌跡與
心靈狀態的重新安置,唯有在這個角度上去建立新的出發點,方有可能達致新的安
穩狀態,同時,也才能真正告慰那些被奪去性命者的在天之靈。 9‧21地震已發生
九年了,重建腳步或許有快有慢,但對於倖存者、救援者或文化人來說,關於這新
生命與新文明之間關係的反省與實踐,其實正方興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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