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徵文] 一部紀錄片是一間大學

看板documentary作者 (Lightning Over Water)時間16年前 (2008/02/06 07:08),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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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紀錄片是一間大學 ========================== 因為曾參與紀錄片《樂生/ Joyful Life》的拍攝,所以 寫了這篇。影片是二○○六年完成的,遲至現在才寫下這些 感想,是帶著回憶的色彩,即便內容是描述第一次拍紀錄片 青澀的心情。 ==========================  寫下關於《樂生》的經驗是困難的,既使稍微瞭解這部紀 錄片製作過程的人,都可以察覺它對我來說是極其重要的, 但我卻發現自己像不曾看過相關紀錄片不曾碰觸過這個議題 的人一樣難以啟齒;我想除了因為樂生本身的複雜以及捷運 的爭議迄今懸而未決外,我感到最大的困難仍是,當我試圖 下筆寫下一些回憶時,同時也是種對記憶的抹煞,就像剪輯 對影像終究是一種傷害。寫下關於《樂生》的一切,我像重 新參與它的剪輯,要找觀點,要理性思考,但無論如何,它 終究是一個片面的說辭。  《樂生》是公共電視「紀錄觀點」與台裔美籍導演張文馨 共同製作的紀錄片,後者是我唸大學時遇到的老師。影片從 二○○五年夏天開始拍攝至二○○六年四月,於二○○六年 完成並在公共電視播映;內容是關於樂生療養院因捷運新莊 線的興建而面臨拆遷,所遭遇到的種種。  第一次知道樂生是我剛上小學,那時沒有捷運,連淡水線 都還沒有。家住在樹林鎮——後來變為縣轄市——靠迴龍一 帶,附近沒有學校,小學頭兩年我都要獨自搭公車到新莊這 頭唸書,而「樂生療養院」即是其中一個站牌,過了樂生我 就得趕緊下車,所以儘管不曾知道樂生裡頭的故事,但那連 成一片如今已被捷運公司藍色圍籬取代的土黃色圍牆,便成 了我童年對樂生的印象。往後幾年,國中在離樂生最近的一 所,舉家搬到新莊,徒步二十分鐘我就可以走到樂生,樂生 在地理上都不曾遠離我。  只是很長一段時間樂生都未曾浮現在我的腦海,一直要等 到 Anita——導演張文馨的英文名字,我們最初要用英文溝 通,也習慣這樣稱呼她——通知下週的「另類影片製作」要 在校外一座痲瘋病院上課,樂生才又湧現眼前。那是○五年 我大學三年級。當時樂生的爭議已經傳開,捷運也動工了四 年,不過我未曾參與其中,即便它早不是小時候的神秘世界 我那時並沒甚麼想法,有的話也是我可以少騎一趟車去學校 ——迄今,我則為這幸運的遭遇感到驚喜。   第一次走進樂生是在梅雨季的春末,經驗與雨水洗過的空 氣一樣新鮮。透過學生的介紹,我們走過大半個舊院區和未 完成的新大樓,截然不同的感受。舊院區裏低矮的房舍與自 然樸實的氣氛令人感到舒適,我甚至因為它安逸宜人的味道 與外頭圍牆高聳孤立於世的集中營想像有明顯落差,而有一 些些失望,不過這落寞之後很快被莫名的恐懼取代,那是經 過王字型建築物——早期醫院的主體——的長廊下時,聽到 過去院民常在此懸梁自縊的往事後。新大樓則是另一種感覺 它狹隘的空間凝結的空氣很符合我當初對禁錮的想像,身旁 的同學留下了一張未來得及校正白平衡的照片,幽閉的空間 裏慘綠的螢光燈泡,我認為那是一張「真實」的照片。   離開樂生前,我們與自救會裏的大學生討論過一番,中途 甚至一度有一些火藥味;他們鼓勵我們來樂生拍攝紀錄片並 願意提供必要的協助,但我們不確定,Anita 的直覺告訴我 們應該拍,但我們還有很多功課要做,貿然答應不會有好結 果。時值那個學期的最後幾週,這勢必將是一個課堂外的延 伸——無論時間或空間上的——,這部份我們欣然答應了。  從接觸到樂生開始,我們便不時感到時間的壓力——我們 的對象隨時有消失的可能。學期結束,Anita 外國籍的身份 必須出國一陣子,新大樓七月底將落成,搬遷成了院民間最 主要的話題,走在院區聽到的都是這個,而除了找資料研究 與持續地走訪樂生外,我們也必須找到資金,讓影片能順利 進行,儘管很多人開玩笑,認為我們可以住在樂生,不過對 我而言那是一種距離拿捏的失當,一種非必要的介入。   後來,我們找上了公共電視,除了 Anita 先前已有跟公視 合作過的經驗外,最重要的還是「紀錄觀點」幾乎已成為台 灣紀錄片的搖籃,對於商業電台環繞的今天,保有這個空間 是令人慶幸的——同時我也得為影片未能達到預期感到內疚 合作的開始除了企畫案外——公視要求我們必須完成作品的 劇本,以利送審——,我們較大的歧見在於公視不希望我們 碰觸敏感的政治議題,其次,按當時的新規定,我們必須為 我們的團隊另外找到一個製作人,做為我們與公視的窗口, 等案子通過後,由製作人負責掌控影片的製作,公視亦不再 與導演對口。   二○○五年秋天,經過公視審查後,完成簽約。審查的會 議中,列席的包含《養生主》的導演朱賢哲,我對他一直有 很深的印象,他點出我們計畫上難執行的部分,也說了一些 鼓勵我們的話,不過,我對他的記憶是來自他之前曾經帶著 《養生主》到我們學校放映,放映後的 Q & A,他不斷強調 《養生主》帶給他的許多第一次,包含愛心媽媽突然在畫面 裏哭時,他慌張的鏡頭——現在想來我在拍攝《樂生》時, 也經歷了許多不知所措。而在《樂生》開拍前,我是興奮地 抱著對第一次的期待。   這許多次前期的討論中,大部分聚焦在 Anita 希望「與 樂生院民共同製作」的構想,我想一部份源自於她曾在尼泊 爾主持過類似工作坊的經驗,另一部份則像是紀錄片課堂的 延伸,我們在找尋弱勢主動發生的可能,一種由關注到協助 的實踐。對於習慣於「對應」與「觀察」的我們,這的確是 一個模糊的想法,如同那年在台北電影節映演的《小小攝影 師的異想世界/ Born into Brothels : Calcutta's Red Light Kids 》,獲得褒貶不一的評價,好的是我們終於可 能擺脫紀錄片導演個人的觀點個人的情緒,壞的則是,這也 是種高姿態,刻意抽離的結果仍可能因強迫對象表達或強加 觀點於其身上而重落窠臼。   所幸我們碰到的是一群自主性甚強的對象,尤其是他們對 生命所抱持的態度。樂生的阿公阿媽——年紀上我差他們一 大截,但我們習慣用阿伯,阿媽,甚至阿姨來叫他們——是 很好相處的長輩,雖然剛開始拍《樂生》的時候,我因為未 詢問就拿起相機拍照被罵,也曾被一個榮民伯伯唸「遊手好 閒」,但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都是受到歡迎,受到照顧的。 或許真像院內一名員工說的,他們都老了,長期受到的誤解 和歧視又深,只希望有人能陪他們聊聊,多了解他們一點。  最初遇到的是八十多歲的林卻阿媽,在貞德舍——這幢長 條型建築是早先專門蓋來給女院民住的。阿媽不到二十歲就 進了樂生,漢森病迫使她離開強褓中的孩子,六十多年過去 孩子都順利長大,阿媽成了曾祖母;而幾次寒暄後,我才明 白這是她最驕傲也最遺憾的事。在一次計畫中的拍攝,阿媽 的女兒恰好來探望她,我們邀她女兒入鏡,當下獲得了同意 主要是一個固定的鏡頭,同時另外有一台攝影機在拍眾人的 互動與抓其餘的細節,訪談持續進行,我們因能有一個「團 圓」的畫面感到一絲欣慰,不過隨著聊到女兒成長經驗裏母 親的缺席,兩人哭了起來,鏡頭一端的我才感到異常的緊張 與惶恐,不一會兒阿媽的女兒站起來走出鏡外,說她沒辦法 拍下去了,我本能地提起攝影機卻不知道該拍誰,鏡頭慌張 地搖動變焦,我困在母女倆的距離裏,也才知道最初不人道 的隔離一直沒有消逝,在院民與親人之間更是條難以跨越的 鴻溝。   那次拍攝在完成的剪輯裏只留下少許的鏡頭,其中一個是 阿媽一個人低著頭坐在空的椅子旁,畫面上方則是日光燈管 垂下的開關因剛才的騷動來回擺盪著。阿媽說她的眼睛不好 怕光總帶著墨鏡,加上室內不亮,大多時候我都看不清她的 表情,只能從她的聲音和動作去猜她的心情。一次,我們亦 步亦趨地跟拍她,拍她在行動不便下如何照料自己的起居, 看著阿媽一個人自然地用一雙失去手指的手掌洗碗,我感到 有些訝異,難以想像這麼多年來她都是這樣自如地過自己的 生活,突然畫面裏的她不小心掉了一件東西在地上,我還在 猶豫是否該跨過手上的攝影機去幫她拾起時,她已經努力彎 下腰用雙手把東西夾起,動作自然的像是每次遇到挫折時, 她都會這麼做。   很多人會問為甚麼這些年長的院民不回家與親人生活,院 民一貫的答案則是跟人家好手好腳生活在一起會自卑,在這 邊大家都一樣反而自在,還可以彼此照應。他們態度總是謙 遜的,林卻阿媽是最典型的例子,縱使她生命中失去了許多 她還是一樣堅強,她常不停地說,她長得醜又甚麼都不懂, 要拍甚麼你們就儘管拍吧。而我注意到,阿媽拍照時習慣把 駝著的背努力坐直。   湯伯伯是另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院民。他有很強烈的個人 特質,活潑,聰明,在別人面前是非常開朗的。他有很多的 故事,而且非常會講故事,他也很會認人,去過樂生幾趟, 他就知道你是誰,這也是我最欽佩的一點;記得那時候連同 我們在內就至少有三個團隊在樂生拍攝紀錄片,加上許多來 訪的人,許多願意付出關心在這些人這片土地上的人,湯伯 伯都一律付出更多的關心在每一個人身上。   湯伯伯也是一個勾起我鄉愁的對象。我們在認識不久後, 發現我們有些相似之處,他家在新莊,從小在新莊長大,在 台北讀中學,還是我學長;所以,當他跟我們提到唸書時被 檢查出患了漢森病,同學是多麼怕他嫌惡他時,我能清楚想 見在教室裏搬演的悲劇,混雜著幾年前 SARS 掀起的恐慌, 罪惡感油然而生。我不知道如果我也是在教室裏的一個學生 我會怎麼去面對,這個題目不曾有人跟我們主動提起,而那 可是許多人心中最好的學校。  湯伯伯房間裏有兩幅精緻的肖像畫,是年輕的他和他的初 戀情人。湯伯伯回憶起突然知道自己得了病時很難過,就跟 這女生說希望她另外找個對象,兩人也沒有再見面,到了後 來湯伯伯才從別人口中知道女孩子出家了。在湯伯伯厭世自 殺的那一陣子,這女生寫了封信來,鼓勵湯伯伯勇敢走下去 信尾說著來生再續前緣。認識湯伯伯的時候,他的手已經很 難再拿筆作畫了,看著牆上的畫,角落筆筒裏不同大小的畫 筆,有時我真的很難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樂生的抗爭 是否也是這樣?因為太多令人鼻酸的故事而被視為矯情。   湯伯伯還是最盡心投入我們製作的院民,他給了我們許多 構想,並花了很多時間幫助我們,其中還包括了一齣短劇。 點子是湯伯伯的,他告訴我們,我們來拍紀錄片,但有些東 西我們是拍不到的,因為院民不會在人眼前展現出來;所以 他自告奮勇地演了一段吃糖果要給我們看。跟院民相處真的 是這樣,雖然在一起談天說地很自然,但有些他們感到自卑 難堪的事還是不希望我們看到,撥糖果紙就是一個簡單的例 子。手腳不便的他們會高興地收下你的禮物,但要等到你離 開時,才能拿出他們自己的工具來品嚐你的好意。能與充滿 戲劇天分的湯伯伯合作真是甜蜜的一段。  協助我們拍攝的還有許多院民:可愛逗趣的黃阿伯、如同 母親一樣照顧我們的藍阿姨、歌聲動人內心纖細的周阿姨以 及聰慧如一本書的阿添伯……等,我至今仍非常感謝他們的 奉獻。阿添伯時常會說出發人深省的話,我記得○六年六月 他在《樂生活》——幾乎跟我們同時期拍攝的另一部紀錄片 由兩位政大學生獨力完成——畢業展公映時,對著全場三四 百名的大學生說了一段話,他把樂生院稱為「樂生大學」, 跟大家一樣進裡頭學東西的,他笑說我們四年就畢業了,他 從二十幾歲進去到現在七十幾歲還沒辦法畢業;在樂生他學 到了很多,對樂生的情感跟每個畢業生是一樣的。那時才從 畢業製作爬出來的我聽完很感動,他替我們過去的一年下了 很棒的註解;在拍攝《樂生》期間,與其說是他們教育了我 們,不如說我們在他們身上學到了許多——當影片邁入尾聲 情感上是難過和不捨的,或許就像許多年前,沒有一個院民 能想像自己有一天會為這個禁錮他們的牢籠走上抗爭,參與 《樂生》的製作確實改變了我許多。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8.168.179.215 ※ 編輯: WimWenders 來自: 118.168.179.215 (02/06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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