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活在人間 好過掛在雲端 ˙蔡人少
中國時報 2007.8.27
紀錄片廣角鏡
活在人間 好過掛在雲端
蔡人少
台灣電影寒冬深長，所幸，近年我們已從蓬勃的紀錄片作品中，嗅到早春
的氣息。今日紀錄片似乎成了社會正義與百姓心聲的代言人，而紀錄片工
作者的形象也直接等於「吃苦耐勞不怕窮」的理想分子。但，紀錄片工作
一定非得這樣嗎？浮世繪這個新專欄，邀請您關心紀錄片，也一起來迎接
台灣電影的下一個春天！
解嚴前八○年代初期，一個鬱悶的大學生看到一部〈王船祭典〉，傳統的民俗祭
儀搭配西方電子合成音樂剪接，震撼了他昏沉的想像力──原來真實的影像可以這樣
好玩。
解嚴後八○年代末期，一個求知若渴的研究生走進〈月亮的小孩〉放映會，他看
到了三台電視從未有的深刻故事，挑動著他探索世界的欲望──原來真實的影像可以
這樣動人。
這就是我的紀錄片啟蒙，可能也是許多人的時代經驗。
從無聊八股到戰鬥素樸
八○年代之前，台灣的電影電視生產了無數的宣傳片、簡報片，輪番轟炸。由於
它們貼著紀錄片的標籤，使得紀錄片成了無聊八股的代名詞。直到紀錄反對運動的綠
色小組戰鬥影像，以及深入民間的全景團隊樸實影像逐一出現，台灣的紀錄片紀元才
揭開序幕，並慢慢與世界接軌。
其實，在世界影史上，盧米埃的第一部電影〈工人下班〉（一八九五）就是一部
紀錄短片。劇情片與紀錄片（或說非劇情片）本來就是一家人，簡單的真實（一群工
人從工廠門口蜂擁而出）經過攝影再現之後，在當時的觀眾眼裡覺得好看得不得了，
請問它是劇情片還是紀錄片？
被尊稱為英國紀錄片之父的葛里遜，一九二○年代就下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定義：
紀錄片是「對真實的創造性處理」。客觀的真實透過創作者主觀的攝影剪接而成為一
部創意作品，預示著紀錄片本來就不應該是刻板的，它應該蘊含著各種改變的能量。
短短十年間的飛躍進展
九○年代開始，背景更多元的創作者投入台灣紀錄片，反共歷史、少數族群、離
島探索、同志情欲、司法黑幕……等題材的湧現，開拓了人們認識島國土地的視野。
九○年代中期，研習紀錄片的學院機構成立了，官方補助紀錄片人才的培訓變多
了，公共媒體播映紀錄片的管道出現了，一個接一個的紀錄片影展訊息吸引著大眾的
目光。
這些文化事件都發生在過去十年間，老三台的制式影像迅速退場，DV攝剪的門檻
日益降低，突然間，我們有了一群涵蓋老中青三代的紀錄片導演，全年無休的紀錄片
影展與競賽，還有打破近年國片票房的紀錄片作品。
這樣的榮景對照著我成長的八○年代漠土，豈不是分外美好？有人說，紀錄片風
潮是台灣新電影運動以來，最令人期盼的一股文化力量。偉哉斯言！但一樣吸吮過新
電影奶水長大的我不會忘記，原本寫實風格強烈的新電影，如何在題材遠離庶民生活
之後，逐漸失去觀眾的信心；我也不會忘記，台灣惡質的電影映演制度，如何消磨了
這些導演的志氣，終至完全潰散。
榮景下埋藏極大隱憂
我接觸過的紀錄片導演，在戲院上片成功的背後，都帶著沉重的賭博心態與負債
陰影，而複雜的片商與戲院生態，更讓他們不會想做第二次嘗試。如何使好作品讓更
多觀眾看到？其實紀錄片導演正面臨著與新電影作者一樣的困境。
紀錄片導演如何在影展與電視曇花一現的管道之外，獲得足以餬口的收入以維持
創作能量？這是熱愛紀錄片的民眾不太會想到的問題。國外的紀錄片工作者可以從民
間得到充裕的資金支持，台灣的紀錄片工作者則需仰賴公部門、企業或媒體，它們除
了考量自身利益外，對版權多半錙銖必較。除了少數得獎導演有些談判籌碼外，多數
人只能賤價打工接案，再各顯神通慢慢拗出理想作品，或者就為了生活惡性循環下去
。
這是紀錄片榮景下的極大隱憂，一群紀錄片工作者因此成立工會，希望以組織力
量慢慢改善勞動條件與著作權益問題，但他們是否撐得下去？能不能得到足夠的社會
支持？都是未知數。
對我來說，紀錄片的力量來自真實的人與土地，認真的紀錄片工作者不會忘記這
一點。但他們也只是人，希望維持基本的溫飽與尊嚴，無理的剝削與過度的溢美都非
其所願。
不知不覺成為台灣當代顯學的紀錄片，似乎被捧上美好的雲端，作者形象與影片
功能都被神聖化，但不要忘記，它其實誕生於人間。唯有當紀錄片工作者與觀眾都重
返現實世界，紀錄片才可能繼續成為台灣社會的無價資產。
蔡人少說蔡人少
──只希望留下一個紀錄
蔡人少，紀錄片工作者，曾經待過數家平面與電子媒體，三十歲以前沒
有想過自己會從事影像工作，四十歲以前沒有想過會拍紀錄片，到現在
仍然不想習慣導演這個頭銜。
看電影是最大的嗜好，看到一部好電影的感覺，就好像發現一個新世界
，會希望它永遠沒有結尾。常被詢問拍紀錄片能改變什麼，最常回答的
是：「大概不能改變什麼，只希望留下一個社會的紀錄。」
有一天，當這個文明成為過去時，未來者（包括外星人）可以從紀錄片
中了解這些奇怪的人們在想些什麼，在做些什麼，成就了什麼，又毀滅
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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