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也試著漫遊花園

看板ck58th313作者 (小維)時間17年前 (2007/04/17 02:05),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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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組首獎/中山女高/3義/王麗雯(學測作文今年惟一滿分) 我也試著漫遊花園 站在車廂隔窗凝望城市風景,捷運喀啦喀啦疾駛軌道如舞孃揚手深深踏舞於盆地之上。眼 前是迤邐流域,身後則高樓沓起。民宅晾晒衣物如飛鳥鼓翅撲撲翻飛的瞬間,女郎疾舞神 情似是邁向高潮,雙腳轟隆激情踩踏,四肢蜿蜒五條主線,鎮日響聲不已。直到最末一聲 腳踏落在到站休止符上才緩緩睜眼,如夢方醒,任載運的花花草草傾瀉而出。從捷運往下 看,九重葛攀緣,幾乎吞噬整片牆,欒樹油綠細密開著黃色小花,含蓄搖曳滿枝熱情。 俗塵與詩意的交界。 我常想像台北是個以女巫之掌,凹陷血肉建立的花園。沿著無數手紋縱橫阡陌,包容、巧 植,甚至擺弄:無論歷史、族群、或是命運。每條手紋都是血肉軌跡,內化不能忘記,兼 具競爭世界的企圖及巫者部分多疑、迷信宿命的血液。先後來到台北的人們,依照各自慾 望勾勒自己的花園,播種一切有形無形,層層簇簇體系嚴密,競逐鍵結的開始。 從圓山捷運站直走,穿越暗紅朔果滿地的街道便是榕樟滿道的中山北路,台北最早的路樹 街。目光掠過漢人小廟與洋人領事館、外籍勞工聚會教堂及日本人引進的銀行、醫院,不 同形式建築雜陳,一磚一瓦歷史陳跡洗刷不盡。植物以最無私姿態包容這些店屋樓房,濃 綠絳紅瓦黃茶褐,一路眼花撩亂。樹色極深,彷彿只要風吹便要溶解、自樹之指尖滴落。 這和同樣曾是歷史重心,我生長的萬華一帶氛圍大不相同。這裡,樹木即使被車陣招牌人 群淹沒寂立如孤島,也光鮮愜意臉孔鮮明。地下道頂覆蓋的垂藤;因血氣過旺,甫截肢而 瘦骨嶙峋的老樹;對街艷紫羊蹄甲則以非常誘人姿態,勾搭上男模看板的唇。 踩在石磚路上與人們擦肩而過,彷彿腳步也陷入一層晃蕩漂移的果凍中。每天來自各地的 人走在中山北路上:逛街上班散步說話,交會時像鐵軌上反向馳錯的列車。穿過大街小巷 ,入地下道上人行橋,套著風衣女人呵出豆沙色笑聲,而圍巾末端微微揚起;操日語的男 士西裝筆挺走進醫院;討論當季包包,穿船領針織長衫與短裙馬靴的女孩。不寒喧、不相 識,踏入的卻是一樣風景。我試著以這樣都會姿態漫遊,卻做不到。 或許是另一種自由,一種被刻意節制,修飾過也掙扎過的姿態。 我不禁想起小學時種過的向日葵種苗。雖然明知這種植物不可能在小盆栽生存,我仍不死 心在窗台播了種。向日葵真的開了,沿著最光亮一面歪歪扭扭伸出鐵窗,又小又癟的一朵 。台北房屋櫛比鱗次,巷弄窄小,連向日葵也都綻放的如此掙扎,而大批大批住民卻甘之 如飴,不得不佩服台北人驚人的適應力和無所不用其極的隔間方式。從向日葵角度望向被 防盜鐵窗及玻璃切割成碎紙片片的天空,再湛藍的色澤都要黯淡的了。 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都市植物是都市人生存處境的見證,同樣生命而花園的語言:美術館 前榕樹造型千變萬化,但幾步之遙停車場,牽牛花氾濫已極;艋舺大道分隔島的非洲鳳仙 一度被剪成貴賓狗形狀,槭樹也細細瘦瘦綁著三根木條,但不遠處河濱公園緊鄰灰青河水 的草地,野花淡紫鵝黃與土狗競相奔馳。總統府周圍則是最寬闊空蕩的大道。放學回家路 上必經一間沿鐵籬排排種著白茶的小學,灰褐樹幹斜出黑籬,漫不經心披散墨綠圓葉,冬 季團團雪白一派輕鬆。偶爾,川流大街旁發現住家一朵粉紅薔薇盛放也令人驚喜。 鮮花在城市唾手可得,彷彿只要有錢,隨手就可買一大把,無水無瓶數日便凋萎,徒留快 速消費絢爛後的空虛。但也因天天都有新花樣,失憶健忘不以為意。我們會不會也是這麼 輕易被淘選遺棄的存在?包裝、滿足炫燿的形象高張如火傘,我們這大把大把鮮花努力讓 自己更具賣相。層出不窮的活動展示,隨處可見強迫症式的流行。拼裝裂變雜沓重組…… 快速瑣碎卻感染力強,似乎還沒感嘆完,下一項衝擊便又追擊而至,只剩零碎字眼和意識 浮游,都市生命也如指針奔馳掠過,簡潔、變色。 不必驚訝花園?何會被視作花市一樣處理。反正總有人買單入主,因為花園的名字,叫做 台北。也許女巫俯視看著盆地手紋漸密而花漸繁,輕淺一笑數算著下一個花季的來臨,而 人們將莫可得知。在顫抖著想攫握什麼之前,手紋已先扭曲。 沿路上我不斷比較這條路和我居住之處的差別。中山北路並存歷史與流行,幾乎串連台北 所有重要幹道,向日葵般耀眼指標性的存在。而萬華則像花園更幽深一角,古台北最後傳 奇,現代台北隔絕驚艷。廟前玉蘭香氣、青草巷藥草的嗆冽,風水攤和辦公室桌前的萬年 青:萬華少有路樹,不知怎麼種也很難種。一個即使規劃也看似束手無策的地方。 傍晚走出龍山寺捷運站,街口人潮已擁擠不堪。碳烤香腸與滷肉飯、糖葫蘆和愛玉冰;服 飾店出清血本無歸字條斗大橫陳,叫賣聲殺價聲吞嚥聲談笑聲不絕於耳。遊民隨處可見的 廣場上總有人賣藝,身影與紅男綠女並置,淡出沒入,而人們似乎習慣傷殘,無感無覺。 就在對面,無數信眾穿梭廟門捻香求籤。晚課吟唱之際,香煙繚繞,混入寺外廣場一個個 失意失業如同活動地標的遊民X、Y……淹沒在車流行人學生上班族中。俏麗光鮮的躍然醒 目,而他們則像煮糊芋頭掉進整街人體肉糜,失形卻極入味。 我轉頭望向夜市錯綜複雜的巷道,無數鞋聲空空敲著幽黯甬道。這帶房舍大多老舊,因夜 晚恍若被啄去血肉的幽黯鯨骨架。暗巷更深處,穿著俗艷的女人兩腿大開坐在店口喝茶, 小型垃圾場總杯盤湯水狼籍。一面幫忙叫賣成衣的小女孩喊得汗水淋漓,眼睛不時瞄向隔 壁玩具店;暗巷口小吃店,幾個老人目光呆滯,凝望暗巷深處的女人們。而白天一切恢復 正常,純樸寧靜彷彿一切都不存在,大概是台北日夜反差頗大之處。記得幾次撞見參考書 店巷口,少年們拿著酒瓶與木棒,蹲在角落抽菸,我總盡量不和他們視線撞在一塊。國中 時某班同學加入幫派、被揍和某某同學創下超級高分這種傳言是同樣轟動,也同樣諷刺的 。然而,這裡往昔的繁榮幾乎無一漏失,它們都在,只是以不同方式排列,而且一樣被居 民需要。 隱蔽的人際、隱蔽的情感、隱蔽的願望,像一叢異色之花壓抑地綻放,血肉孕育著血肉。 我想像它有鐵灰金屬質感的枝葉與靛藍花瓣,而紋路則靜脈般湧流。蟄在西南角,散發各 種味道。 從小我就對城市其他地方懷著一種不可解的,過界後的富庶繁華,新潮遼闊,欲拼湊也愈 模糊。不知是哪條界線,就能從暈黃大燈泡過渡到閃爍霓虹燈,流動攤販到旗艦精品,包 括行止說話,微妙如定律,再多都市建設也無法脫盡。十分鐘車程不到的西門町,往東是 中山堂,再過去是站前補習街、新光三越。捷運同一線上往東,SOGO、101、華納威秀, 新生城區與新生活方式似乎證明這座城市總能尋找另一個新地點,顧盼生姿延續花園風華 。也許正是這樣的隔絕,住在台北的我始終不認為自己是徹底的台北人。即使地理區被劃 為台北市,但氣息總和都心不同,甚至比板橋感覺更遠離台北核心,但也因此見到更多另 一面台北。那不只是嚮往,也是多重矛盾與自我形象的曖昧,必須爭取的身分。 我漸漸明白原來遊園也需要頻繁使之自然的練習。我在鄉間長大的母親年輕時總盼望著能 嫁進台北:繁榮熱鬧逛街天堂,最後嫁來萬華。十數年過去,西園橋拆了,艋舺大道和捷 運站通車了,逛街更為方便,但她卻漸漸不想了。我發現想像中的花園就此失形,許多人 所追尋的不過是淘金夢、好工作、政治舞台或小說論述裡的範本台北。台北若不多元多貌 ,也不能算是台北了。中山北路和華西街都是台北無由割捨的生態,我生活的軌跡。對我 而言,萬華人吃喝行走隨意反而更加真誠不羈,要我穿拖鞋短褲走在中山北路隨意蹲揀吃 喝是絕計不可能的。它反映的無非就是食、色等極早即有的索求,看看誠品夜深時,一樣 有人在咖啡座大翻色情書刊。 看清一個人已屬困難,想看清一座城市應該更困難吧?可能要先漫遊一番、跳脫後才能看 的透徹。 所以我繼續嘗試漫遊、混入其中的姿態。社交場合浮泛交談的人們,同樣考前來廟裡拜文 昌君的男學生、在辦公室來來去去的上班族、捷運內擁吻的戀人……各自懷抱熒熒燈火無 聲遁入這座花園,被我遺棄在捷運站、百貨公司、寺廟、學校、車站,以及幾乎承受不了 這些重量而破裂的人行道。花園改造,神性的慾望的及母性的,層層剷刈不盡,漫漶而不 真切。就像手中因緊握而融去的雪團,走過後感覺仍燒灼手心。 我依舊想做個漫遊者:每天搭大眾運輸上學、逛街、吃飯、看電影唱KTV,一切都理所當 然。出捷運站時,路樹盆花依舊是那樣詩意的姿態,我猜花園的一年一度恰是草木的一世 一度。還沒認清就先被深深吸引、攫握住了,所以連那些來自異地、或心存疑惑的植物, 也漸漸淡忘原鄉的樣子,爾後驕傲自信的活著。儼然是花園裡,被其他人臨摹的,一棵高 興被豢養的草木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63.15.178.1 ※ 編輯: bullskoala 來自: 163.15.178.1 (04/17 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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