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一陣嘶喊

看板ci-poetry作者 (EDTA in England)時間21年前 (2002/10/27 11:32), 編輯推噓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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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38歲女性,腹部主動脈剝離。早上七點半,我剛到病房時,正準備抽今天 的血,有一位病人要備血(輸血前的血型比對),須要護士小姐陪同。於是我問某一位 小姐說,妳可以跟我去備血嗎?她馬上很不悅地說:『不行,我們有一床在CPR,18床, 我正在聯絡借東西。』心中的不滿一閃而過,馬上趕往18床。 18床外面有位約莫40歲的男子蹲坐著,滿臉頹喪,或許還哭著吧?我記不清楚 了,旁邊有位年長些的女性在安慰他。走進病房,床邊已經站了許多位住院醫師,有位 住院醫師站在床邊幫病人做心臟按摩,全身晃動著。這個位置是整個CPR過程最英雄式的 位置,完全不須要腦力,但是那種野蠻和粗暴,彷彿和死神肉搏。 大家輪番上陣,有位內科醫師拿著超音波掃描著她的胸部和腹部,試圖找出病 人的死因,如果是主動脈破裂,應可以看到血,但是超音波此時的診斷價值恐怕不大, 有X光機器或CT(computed tomography電腦斷層)比較能看出所以然。可是目前病人連 命都垂危了,談不上什麼時間優雅地做這些檢查。我在CPR的位置上晃動著,用全身的力 量壓在她的胸前,她的胸前有一道開刀的疤痕,我並不清楚是什麼術式,也許是為了修 補她主動脈剝離的手術吧?學姊在一旁,忽然說,學弟,壓下面一點,我找到胸骨劍突 (xiphoid process)的位置,往上兩指幅,定了定位,左手掌伸張,右手在伸張的左手 指間抓緊左手掌背,雙手打直,繼續CPR。累了換手,累了再換手,幾個學長,實習醫師 輪番上陣,退下來的,讓全身放鬆,好做下一次上場的準備。 『bosmin一支!』 『Hes備了沒?』 『血庫的血叫了沒?怎麼還沒送到?』 『有沒有人通知王P?』 『bosmin繼續打,每三分鐘打一支!』 『血庫那些王八蛋!病人都快死了,他們把血送去哪裡了?』 『剛剛那些ABG有人送去做嗎?』 『她的肚子蠻solid的,感覺像是有東西?(學姐指的大概是血)』 『下面4A1有床!』 『好,準備送下去!』 這中間已換了好幾次手,護理長拿了棉被幫病人蓋住身子,她全身赤裸,下腹有著清楚 的妊娠紋(唉!那麼,她的小孩怎麼辦?),身軀是肥瘦合度的,胸部在我們CPR的過程 ,已略有紫紅的淤血,沿著她那道長長的手術疤痕暈開。乳房在粗暴的CPR過程中顫抖著 ,為了插鼻胃管,學長把側著的臉扶正。那時,我正在CPR的位置,她的臉忽然就正對著 我,我略微一振,望著她半閉半張的眼睛,顯得空洞,忽然有種短暫的悲哀。很短暫, 我熟悉這種感覺,就像從就CPR的經驗一般,這是很短暫的一瞬,我意識到她是一個人, 而不是一具軀體;一個走在路上,讓人覺得年輕的婦人,或許還能吸引到一些目光,或 許她挽著丈夫、牽著小孩…這種感覺太短暫了,短暫到我沒有意識到它的消失… 準備下ICU了,要連著床、氧氣,以及她身上所有的管路一起推下去,當然,急 救不能停止,這時我仍在CPR的位置上,我已經渾身乏力了。但此時,沒有人接手,因為 要轉送到ICU,我不能停手,我也不願意叫累,就這麼點力氣,我還有的。 『學弟,你要跳到床上去!』 我照著雙腳跪在她的床沿,繼續按壓著,我剛洗完澡的身體已經充滿汗氣了, 額前的汗珠不斷滲出,頭髮在我視線晃著,汗珠一滴滴地滴在我的眼鏡上,我連視線都 模糊了。學長姐和護士小姐多人一起搬動著床,床上是病人幾乎沒有生命的身軀和一個 野蠻的人身著白袍,規則而近乎歇斯底里地晃舞動著。 『學弟,小心你的腳!你應該跨在她身上壓!』 我依言跨坐在她身上,雙手繼續找到剛才的位置,繼續CPR。當我跨在她腰間的同時, 除了漠然和疲累之外,很難不湧出怪誕的幻想。在電梯間,我就這麼跨坐著,雙手使盡 我最後的力氣壓在她胸前,我想,她的肋骨應該全斷了吧?我沒有多餘的心思為我的姿 勢發窘,大家似乎都認為理所當然。我的雙手兩旁是她的乳首,於我,她幾乎只是個器 官。病床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讓一切顯得荒謬,彷彿我在侵犯她。究竟,醫學在此時 是拯救一個生命,抑或侵犯一個生命。這命題,不是當時我應該想的,額前的不斷滲出 及不斷滴下的汗水,一部份落在她白皙的胸前那道疤,一部份在我的眼鏡,讓我的視線 更模糊。如同一場戲,總該有人哭,但是能哭的人不在這個床邊,他只能蹲坐在病房外 ,暗自祈禱、暗自哭泣。而圍在她身邊的,是一群冷漠(或者冷靜)的白袍者,這場戲 該有人哭,於是汗水代替淚水,同樣在我視線氾濫,我只有茫然,悲傷,是源自生命的 ,甚至,我不知道她是誰?我如何為她悲傷? 到了加護病房,又是電擊,又是CPR,我已經渾身乏力了,再輪替了幾次。最 後一次上陣時,我覺得我連手腕都發疼。 『學弟,辛苦你了,你可以先回去休息了,這裡有ICU兩個intern就夠了。辛 苦!辛苦!』 一場戲,彷彿就這麼殺青,沒有人喊卡,我想,死神終究是導演,我悲觀地以 為她存活的機會渺茫。我疲憊地脫下手套,走出加護病房,一位男子,背倚著牆,頭略 上仰,狀似仰嘆、又似祈祝。一個生命,該承受的悲歡離合這麼多,是多麼地堅強啊; 可是,一個生命,在凌晨的一聲嘶喊中即被死神奪走,它卻又如此脆弱。 我懷疑,這場生命中最後一陣的慌亂,醫者除了見證,還能做些什麼?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135.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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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三篇好沉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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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140.112.23.115 10/28, , 2F
我好奇作者是...damowang?maybe..hm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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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 61.228.48.150 10/29, , 3F
王溢嘉之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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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6 19:00, , 4F
前天也接了到院前心肺功能停止得病人,CRP回來上不了ICU
01/16 19:00, 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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