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被傷口所遺下的--讀葉佳怡《溢出》
「我的傷口先於我存在,我被生下來只為了肉身化它。」
──Joë Bousquet※
如果掀開《溢出》那張高過普遍長度、像泡水後撕開相黏紙面而燥絮的粉色書腰,會
發現,交疊書腰與封面的那具無頭人形,她的禮服就跟著書腰一起走了,白色──或者說
是書的肉色──的封面,徒剩一具殘敗不堪、斷肢四散的軀體,被時間潮濕地靜置著。
這具無頭人形,從她紙娃娃般可被掀開的設計,已先一步說出:這是本傷口裸裎卻不
見血的小說──或是,這整本小說集在戮力書寫的,其實是肌膚被割開,鮮血還沒來得及
流出以前,那一段膚下組織與原始肉色清晰可見的時差。
傷口與時差,誠如Bousquet這句名言,《溢出》裡的主角們,泰半都活在傷口發生之
後,以她們永遠無法脫離傷口的生命,尋求一種足以與其對抗、並安身立命的姿態,無論
是互相傷害、還是自戕。她們生下來時便被烙記上傷痕,更甚者,她們的出生本身就是一
道傷口,只是血液還未滲出;卷首第一篇〈長巷〉,當敘事者說出「事後回想,我唯一為
母親做到的,就是將那個世界安全地保護在它原有的位置,沒有讓任何外人知道那個世界
的存在。」時,她便處在傷害「已經」發生的時差中,之後父親因矛盾的愛慾望後傾倒,
將自己紮實地摔斷那瞬間,才是血液汩汩流出,傷口被染色失去其原貌的時刻。
或如〈火車站〉傳聞甚囂的美麗女鬼,她曾經也是人,也曾參予孩童間鬼抓人的遊戲
,卻被死亡與性疊交在一起的男性遊戲,搓平揉扁、虛構杜撰成所有男性都為之動心傾倒
,恨不得一睹為快的,被追逐的鬼:「在整個城市的遊戲中,我們遲早有一天會找到妳。
」她從一開始試圖混進男孩隊列就開始犯錯,因為無論她再怎麼掩飾躲藏,她永遠不會是
「他」,這種死亡與生、男性與女性的種種區分就是傷口,她活在一座以傷口為核心作動
的城市裡,她想混入擠身的嘗試也註定失敗(因為「懷孕」),最後她選擇消失,鮮血飛
濺。
然而,葉佳怡專注於傷口之後,滲血之前的時差書寫,並不僅止於此種我輩可能身處
的時空,她還做了更多方面的探索,整本小說的書寫時空,從一開始的普遍世界觀,到魔
幻妖磷的人類與動植物肉身靈魂皆為一體,再到抽象如封面人形的舞台展演、定於未來人
們可自由掌控肉體的結合或抽除……這些時空的交換,促使議題和情感的深化,也表現了
小說家敢於冒險的勇氣,對讀者而言可幸的是,小說家的實驗極其出色:〈魚〉被困於房
內的女子軀體出芽,以複雜的方法餵食於周邊悠緩的魚,直探身體的臟器底線;〈貓頭鷹
和小貓〉的女子甘心為貓而犧牲所有,對貓的情感卻非寵物亦非愛情,而是一種更複雜的
,共存的互饋心態;〈劇場〉系列以對白與動作,表達女性與女性與假想的男性之間,幻
想的「獨白」;〈義肢〉則直達痛楚已被抽離的未來,為了追求痛楚帶來的刺激與感覺,
主角找到偷渡走私痛楚的「施暴者」,透過那位自殘肉身的施暴者遺留的痛楚,重新體驗
痛楚被閹割後、往昔不復返的極樂享受;種種書寫留下的是一道道如月球隕石坑的凹陷,
對她們而言最好的處境,就是傷口發生以前的時光,可是她們卻從每一篇小說一開頭,就
已是「遲來者」;於是,如何在這些時空裡,讓自己還有勇氣與能力,面對血液從肉裏掩
蓋膚色的那一刻,傷害的時刻,才是小說家最理直氣壯,音量最為宏亮、聲音卻是鏽啞的
部分。
在議題時空多變的書寫背後,其實書裡也以小說的目錄形式各自為它們安上框架:城
市、房間、劇場、整形中心/醫院。四個場景建構了它們的書寫空間,無論抽象或具象的
,當框架被安置下來,小說裡的人物們開始蠢蠢欲動,她們或許都不清楚,這些框架(傷
口)是如何在她們之前形成的,但她們都以相應的努力,企圖越過那些邊界,正如小說家
自道:「如果死亡無法避免,那麼就從現在開始溢出,溢出死亡,溢出所有邊界。」動詞
《溢出》因此成書名,小說中的最後一個框架「窗外」也就耐人尋味:裡頭的〈女系公寓
〉認真地想要經營公寓的女性們完整地凸顯了男性站在對立面的無能,但女性們自身也在
「家庭」這道傷口裡來回碰撞;壓卷之作〈雨的消息〉,循著父母意外身故的旅遊路線,
一路招魂的一家子與道士,沿途反芻路景地標之名,只能徒留意外發生時自己的「不在場
」證明,雖是如此,結尾敘事者經過轉折,將傷害降到最低與傷口共存的情感──或是反
過來說,因為傷口先於存在,才有以抵抗傷害的必要──令我十分感動:「畢竟每次走進
雨裡,你如果拿著一把傘,一切都不會太壞,而雨便會成為應有的最好消息。」如此一來
,〈雨的消息〉便成整本小說裡,在血液漫出之前即先讓它凝固的、最好、也是最悲傷的
嘗試:「人們取下胸前的禮花/拋進河裡/知道明日的回憶/都將再次死去」
窗外越過了前面每一個封閉地帶,它讓內外與框架同時並存,如馬格利特的繪畫,有
些東西從固定的框架裡溢出,從畫中的畫、從畫中的窗與佈景,空間的定義被重新描繪…
…根據這樣的章節編排,窗外,已是踰越了前面那些邊界,但仍不免以淡漠的哀愁冷靜地
收場,是否表示了《溢出》實際上仍然是個持續的「進行式」?更精確點說,溢出,其實
是個不會停止的動詞;《溢出》這本小說就是在時差之中,緩慢溫存地以精密的文字調整
出,或劇烈或冷漠或溫柔的姿勢……以面對傷口不可逆與鮮血漫出之必然的一種,悲沉嘗
試──
無論是終於死亡、與目標擦身而過、還是陷入更深層的,被時間泡軟發皺的寧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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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句翻譯出自楊凱麟〈二(特異)點與一(抽象)線--德勒茲思想的一般拓樸學〉
博客來頁面: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550436#alsob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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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是帶著慾望進行的,
而我,還沒有停止慾望。
——羅蘭.巴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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