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進入這破碎的器皿--海拉細胞的不死傳奇
進入這破碎的器皿──《海拉細胞的不死傳奇》
〈廣播新聞〉美軍戰死者眾多,越共方面也戰死一一五人。
女:「無名的人真可怕啊。」
男:「妳說什麼?」
女:「只說游擊隊戰死一一五名,什麼也不清楚。關於每一個人的情形什麼都不知
道。有沒有太太小孩?喜歡戲劇還是更喜歡電影?完全不知道。只說戰死了一一五
人而已。」
──尚.魯克.高達『瘋狂小丑』
其實我並不確定海莉耶塔.拉克斯本人是否同意中譯本書名著重在「海拉細胞」,
或者她會比較喜歡原文書名「海莉耶塔.拉克斯的不朽靈魂」(The Immortal Life
of Henrietta Lacks)?畢竟作者史克魯特(Rebecca Skloot)所做的努力,就是
要把她的故事從無名之中拯救出來。
「賦名」這件事關乎我們的自我定位及情感之所繫,有一本繪本叫《愛取名字的老
婆婆》,為了避免生離死別的傷心,她只為肯定會活得比她久的東西取名字,比如
說她的床、房子和車子。在講求「理性」、「冷靜」的科學領域,一般總認為感情
會妨礙研究,所以珍.古德為黑猩猩取名字在當時招致許多「不科學」的批評,瑪
麗.雪萊的名作《科學怪人》的主角也沒有名字,探討科學史/科幻小說中的「無
名性」,似乎是一個滿有趣的題目。
「海拉細胞」(HeLa cell)之名,取自Henrietta Lacks的姓名前兩字,來自海莉
耶塔.拉克斯這位黑人女性,她的細胞促成二十世紀許多重大醫療突破,包括小兒
麻痺疫苗、化學療法、基因複製、基因圖譜及體外人工授精等,甚至被送上太空和
放進原子彈以研究人類細胞在無重力狀態的變化和輻射造成的影響,是史上首批可
在實驗室培養的不死人體細胞,「過去幾百年來最重要的醫學物質」,據估計,迄
今人工培養的海拉細胞總重量已超過五千萬噸,如果將所有海拉細胞頭尾相連,可
以環繞地球至少三圈,超過一億公尺。海拉細胞的商業利益更是難以估計,然而海
莉耶塔的家人及後代卻完全沒有享受到好處,甚至連健康保險都付不起。
在海莉耶塔為人所知以前,關於海拉細胞的種種研究、記錄文獻早已車載斗量,但
鮮少有人關心生而為人的海莉耶塔,直到本書作者史克魯特對她的故事感到好奇,
想知道她是怎樣一個人,她的家人、孩子以及她本人對她的細胞一直活著,每年有
幾兆個被買賣、用於各種實驗有什麼感受。
「大家都說她人真的很好,很會煮飯,」他說,「也很漂亮。她的細胞曾在核彈裡
頭爆炸。從她的細胞還生出所有這些不同的東西,很多醫療奇蹟,像小兒麻痺疫苗
,還有一些癌症療法之類的,甚至愛滋病。她喜歡顧到別人,因此會用那些細胞幫
助別人也講得過去。我的意思是說,大家老是說她真的非常好客,妳知道,什麼都
弄得好好的,家裡顧得好,一早起來煮飯給大家吃,就算有二十個人也一樣。」
(桑尼,海莉耶塔次子)(2011:163)
黛安.艾克曼在《氣味、記憶與愛慾》一書中寫道:「沒有記憶,我們就不知道自
己是誰,過去曾是什麼,在可記憶的未來又有什麼樣的發展。我們是自我記憶的總
和,它們提供持續的自我意識。改變記憶,你就改變了身分。」《海拉細胞的不死
傳奇》帶出許多複雜難解的議題,諸如人體組織實驗、組織權的論辯及醫療倫理演
進、美國黑人在種族歧視處境之下的醫病關係,處處可見作者用心,然而此書最動
人的部分,我以為是史克魯特上溯海莉耶塔家族史,一步步拼湊出她的記憶圖像,
更重要的是,這個過程是和海莉耶塔的么女黛博拉一起完成的,對早年喪母的黛博
拉來說,能不能從海拉細胞得到龐大利益並不重要,她只想知道她媽媽是什麼樣的
人。
「我們不可能靠媽媽細胞上面的任何一樣東西賺大錢。她那邊在醫學幫了很多人,
那很好,我只希望歷史能夠出來,讓別人知道我媽媽,海拉細胞,是海莉耶塔.拉
克斯。而我也想知道關於我媽媽的一些事。我滿確定她餵我母奶,但我永遠無法確
定。大家都不提我媽媽或我姊姊的事,好像她們兩個根本沒出生一樣。」
(2011:234)
生命的本質就是記憶,而遺忘,或許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死亡。書中最令人心碎的段
落,是黛博拉拿著她從小就被送到精神病院的早夭姊姊的照片,對著每個路人興奮
介紹,被視為瘋子卻渾然不覺,令我想起菲利浦.克婁代《波戴克報告》的結尾,
波戴克的反覆呼求:「波戴克,是我的名字。」「發發慈悲,請你們記得。」
相對於「記得」這件事,「如何使人記得」更加困難。這牽涉到報導或描述的方式
。韓少功在《馬橋詞典》中,提及一位外國記者對中國人的苦難深表同情,然而他
卻以「精彩」一詞形容這些悲慘的「故事」,韓少功因此小小諷刺了這位記者:「
在(他)那本詞典裡,苦難不僅僅是苦難,也是寫作或演講的素材」,別人的苦難
是他們的光環。史克魯特最讓我佩服的一點是,她的行文語氣完全感覺不出有這個
問題,我想這是因為她真正「進入」受訪者生命的原故。
吳明益老師在〈青蛙老弟救東京〉一文中寫道,他之所以堅持寫小說,是因為「在
小說裡,小說作者得以試著為類似那戰爭中死去的115人描繪他們的人生,縱然那
也是另一個窮極一生我也做不到的事。」書中有一段黛博拉因為不知如何應對「母
親有一部分還活著」的情感衝擊而瀕臨崩潰時,她的表哥蓋瑞以聖經中的一節詩篇
安撫她,開頭是這樣的:「歡迎進入這地方……歡迎進入這破碎的器皿,」我以為
不論虛構或非虛構的文學作品,處理的都是「有血有肉的、破碎的器皿」,讀完這
本書,雖然沒有那樣的才能,但對於史克魯特及其他寫作者為何要試圖去擁抱這些
破碎的器皿,似乎也能約略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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