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報] ★專題報導★ 1949三稜鏡 / 兩岸悲歡60年

看板book作者 (Down with love)時間14年前 (2009/12/23 12:18),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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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cember 20, 2009 09:07 AM ============================================================================== 編按:2009 年台灣出版了三本書,不約而同記述「1949」年前後歷史轉折,兩岸分隔的 種種事蹟,它們是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王鼎鈞的「文學江湖」和齊邦 媛的「巨流河」。論者認為這三本書以較多的「台灣外省人」視野,回顧了這一甲 子的記憶。三本書都暢銷一時,引起巨大迴響共鳴,其中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 四九」更迅速在中國大陸獲得無數讀者。本刊為介紹、反映此一文學現象,特邀「 文學江湖」作者王鼎鈞和大陸移民來美的作家吳生,分別撰文一抒所見,與廣大讀 者共享。 ============================================================================== 1949 三稜鏡 -- 王鼎鈞 最近台灣有許多人寫文章,談論 1949 年前後中國發生的事情,揣測緣由,也許是共和國 慶祝開國 60 年引起。湊巧台灣在這一年之內有三本書問世,都與「1949」有關,它們被 相提並論。一本是齊邦媛教授寫的「巨流河」,一本是龍應台女士寫的「大江大海一九四 九」,還有一本是我的「文學江湖」。 「世界周刊」希望找幾位作家談談這三本書,這三本書反映的時代背景,以及它們的寫作 技巧,提供讀者增添話題,褒貶春秋,用意甚美。既然我是三本書的作者之一,似乎應該 婉謝召喚,但是我讀了「巨流河」和「大江大海」,有很多感受希望與同文共享,這麼一 個發表的園地可遇難求;再說我也自信在「得失寸心」和「旁觀者清」之間能尋求平衡, 終於還是擔當下來。 ▋1949 國民政府退守台灣 用「1949」做這三本書的標籤,它是個很籠統的時間觀念,上溯八年抗戰「中國慘勝、日 本慘敗」,下及台灣的高壓統治、生聚教訓。如果用我書中的話來表示,那就是「我們怎 麼會到台灣來,我們來到台灣又怎麼樣了」。在這裡,「1949」是一個符號,代表一個複 雜漫長的過程,我們可以聯想文學家常說的「30 年代」,它也是一個符號,幾乎可以由 五四運動說到抗戰勝利。 話說 1949 這年,國共內戰第四年,中共領導的解放軍渡過長江,席捲南中國,並在西北 和西南取得完全的勝利。這年 10 月,中共主導的共和國正式成立,12 月,國民黨主導 的國民政府退守台灣,大批軍民隨行,形成近代史上罕見的集體遷徙。史家說,共軍以 3 年 9 個月的時間,奪得全國城市的 51%,然後以半年時間,奪得其餘 49%,第四年進展 神速,以致談說那一段時局的人言必稱「1949」。 「1949」之後,台灣出現保密防諜「白色恐怖」,中國大陸出現「鎮壓反革命」、「反右 」乃至文化大革命,這就對「除舊布新」的關鍵時刻「1949」形成不可承受之重,全國蒼 生各有「夜半心頭之一聲」。「巨流河」、「大江大海」和「文學江湖」三本書的作者都 是台灣「外省人」,三人的視角有廣有狹,在大陸上的論者看來,總是出走者流亡者的口 吻,龍應台女士更坦率的表示,她寫出「失敗者的故事」。三本書的局限在此,三本書的 貢獻也在此,今日何日,中國人應該對下面這一句格言深會於心:「只讀一本書的人是可 怕的」!至少我們住在自由環境裡的人要滿足求知的慾望,日知其所亡,補修學分,多出 來三本書比當初只有「一本書」好,當然,以後再有三本書更好。 ▋巨流河 成功傳達父親形象 先說「巨流河」,這本書可以說是齊邦媛教授的自傳,雖然書名並無明白標示,封底介紹 告訴我們這是「家族記憶史」、「女性奮鬥史」,因此要了解這本書的特色,就得了解齊 教授的經驗閱歷。她是遼寧省鐵嶺縣人,鐵嶺在瀋陽的外圍,巨流河從中間流過,這條大 河今名遼河,在著作者心目中,它是東北的「母親河」,以河名為書名,可見懷鄉的心情 。當然這個名詞的意義延伸了,暗指洶湧的時潮,遙遠的跋涉,也許還有一往直前、惟精 惟一的學術生涯。 齊教授先由她的故鄉和家世寫起,對她的父親齊世英先生著墨較多。齊公早年流學日本、 德國,思想新穎,回國後想改革東北三省的軍政,參加了東北將領郭松齡領導的兵變,打 算推翻當時東北的軍閥領袖張作霖。巨流河一役兵敗,郭將軍被殺,齊老先生帶領家人流 亡,多次改名換姓逃避追捕。齊教授的文筆銳敏、深沉、細膩、簡練兼而有之,我們開始 看見全書的風格。齊老先生痛惜兵變失敗,否則中國東北以後的變局、亂局、危局也許不 會發生,表達了東北人獨特的史觀。 以後她歷經九一八事變、西安事變、七七事變,勝利後的國共衝突和全面內戰,書中甚少 正面表述。到了台灣以後,對高壓統治,省籍觀念,改革運動 (儘管她的老太爺參加了此 一運動),乃至政權輪替,也都表現得淡然甚或漠然。「曾經巨流難為水」,她的敘寫貼 近這條主線,也就是她家無休止的漂泊,她說:「我的故鄉只在歌聲裡。」這首歌就是流 亡三部曲第一首,「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由於齊老太爺是重要的政治人物,齊家每 一次流亡都是政局變化造成,「在我生長的家庭,革命與愛情是出生入死的」!國運家運 ,密切相連,一部中國現代史也就在她個人遭遇中隱隱現現,揮之不去。但是她把這本書 寫成濁水中的青蓮,不垢不染。 「巨流河」中的父親,可能是中國現代文學作品中最成功的形象,齊老一生率領志同道合 的人出生入死,國而忘家,最後都被大浪淘盡,書中說「那些在我的婚筵上舉杯為我祝賀 的人,也是我父親晚年舉起酒杯就落淚的人」。這句話我拭淚重讀,暗想今世何處再找這 樣重道義而有性情的領導人。現代作家寫母親寫得很多,也寫得很好,寫父親就寫得很少 ,也很難寫好。雖然齊府這位老太爺散見於本書 600 頁之中,並非集中獨立成篇,但讀 者自行「拼貼」,如在其上,如在左右。 書中還有一位可能在文學上不朽的人物,他叫張大飛,是中國空軍的飛行員。 ▋純情白描 令人迴腸蕩氣 張大飛原名張大非,他的父親在東北做警察局長,多次掩護抗日分子脫險,終於被日本特 務發覺,處以極刑,行刑的方式是澆上汽油活活燒死。張大非承受這種致命的打擊,流亡 關內,經東北人創辦的流亡中學收容,得齊府溫情照顧。他後來投考空軍官校,成為一名 傑出的飛行員,選入陳納德將軍領導的第十四航空隊服役,對日作戰。國仇家恨使他刻意 選擇了這個最危險的職務,他認為只有空軍才可以飛臨敵人的陣地、後方乃至本土,進行 最直接的攻擊。 初中時代的齊教授就和「張大非」是玩伴,直到大學時代「張大飛」殉職為止,兩人見面 不多,通信無數,齊教授在書中稱張大飛為筆友,張大飛是「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褻瀆的 巨大形象」。或者讀者可以想像,兩人由「無猜」到「眼波才動被人猜」,年齡與情緒同 步,在那個時代,青年人的情意頗似中古時代的騎士與公主,總是形跡甚遠,心靈甚近, 幾乎可說是一種宗教情懷。他們最後一面,張大飛在出動執行任務之前突然出現,幾乎是 匆匆一瞥,立即登上吉普車絕塵而去,這一面淡淡白描,讀來卻令人迴腸蕩氣。這一次張 大飛升空作戰,沒有再回來。 張大飛屢立戰功,出師雖捷,身仍先死,他在河南信陽上空殉職,未能親見抗戰勝利。書 中寫張大飛噩耗用淡墨,後來寫張大飛殉職兩周年紀念,讀者就在作者的含蓄內斂之後感 受到巨大的反座力。張大飛自知必死,「深恐多情累美人」,正是情深之極。大學讀書時 代的齊邦媛經過眉山,想起蘇東坡,她在東坡先生的詩詞中想到的是:「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直到本書末章「印證今生」,猶有一段寫的是到南京「空軍抗日烈 士紀念館」看張大飛刻在紀念碑上的名字,可謂伏脈萬里。書中凡有「張大飛」三個字出 現之處,文字雖少,張力飽滿,不盡之意如煙雲滿紙。有人把所有寫到張大飛的地方,雖 隻字片語也用紅線畫出來一再重讀,我猜想這一段故事會有人拍成電影,使現代人重新認 識「純情」。 ▋齊邦媛 台灣現代文學保母 齊教授到了台灣,以全書一半的篇幅寫她的教學和研究生活,在此以前,她像「文人」, 自此以後,她是「學者」,後來成了國際知名的學人,國之大師,農工商學兵皆稱「齊老 師」而不名。看她才情功力,專注有恆,轉型直上,得來匪易,寫自傳逢到這樣的大轉折 ,難度尤高。我讀過許多學者教授的傳記,幾乎都是一寫到他有了學問,成了權威,文章 就平板枯澀,只能供專業人士做參考書了。「巨流河」流到那裡都是一條奔騰的河,沒有 斷裂,沒有淤塞,沒有乾涸,她寫教學、研究、出國開會、學校的行政工作,都仍然是優 美的散文,她的修辭考究,氣度高貴,有人說源自英國散文的傳統。娓娓道來之後,她善 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的手法,把敘事拔高到抒情詩的境地,悠然作結,令人神 馳。 數十年如一日,齊老師教出許多優秀的學生,其中有人現在執台灣文壇的「牛耳」。她教 學之餘又寫了許多書評書序,稱道作家的成就,字裡行間並以巧妙的方式啟示作家如何精 進,作家受惠多半不曾自覺,這就是春雨潤物無聲,然後她再透過英譯,把這些佼佼者介 紹到西方去,有人說她是「台灣現代文學的知音」,在我看來,她更是文學的保母、律師 和教師。1949 以後文學在大陸為絕學,在台灣為顯學,台灣有善可陳,齊教授有功可居 ,台灣是「小國」,只有文化能使小國變大。她推動台灣現代文學的發展,影響深遠,她 得到的感謝比她應該得到的要少。陳水扁和馬英九前後兩任總統都曾授勳給她,算是社會 有自動彌補的功能,不過她在書中隻字未提。 ▋大江大海 以情梳理歷史 再說「大江大海」,龍局長 (編按,龍應台曾任台北市文化局長) 的寫法完全不同,她年 歲較輕,沒有「1949」的直接經驗,不能以自已的生活為主線「串連」破碎的歷史,她的 這本書並非一般自傳。正因為如此,她也得到充分的自由,可以任意選材,她可以寫蘇聯 保衛列寧格勒的戰役,可以寫澎湖流亡學生的冤案,她寫台灣發生二二八事變,國軍怎樣 殺戮台灣居民,也寫解放軍中的台籍官兵,在上海戰役中怎樣以「屠殺」討還血債。她以 「紀曉嵐式」的敏捷博覽群籍,吸取精華,而且一件事情若有兩種不同的記載,她選擇那 最能激動人心的說法,不受「親身經歷」的過濾。 大體而論,她幾乎是以專欄記者的方式工作,她以殷勤採訪擴大外延。資料說,她「走過 三大洲,五大洋,耗時三百八十天,從父母的一九四九年出發,看民族的流亡遷徙,看上 一代的生死離散,傾聽戰後的倖存者、鄉下的老人家,認真梳理這一段歷史」。我佩服她 能找到我們找不到的人,問出我們問不出的話,佩服她的文筆感情淋漓,使訪問發生化腐 朽為神奇的效果,所有的資料都因此變成了一手,她以「訪問」創造了自己的 1949,條 條江河歸大海,於是波瀾壯闊,氣象恢宏。 龍女士長於取材 (或者說是取才) ,可看她訪問瘂弦和管管。這兩位詩人都擅長說故事, 但是很少「露一手」,我以白頭宮女寫天寶舊事,曾向他們兩人中的一位請教,答覆是「 不記得了」。龍局長循循善誘,喚醒他們的回憶,直接記錄他們的談話,單獨完整成篇。 他倆的自述一如其詩風,弦感傷而甜蜜,管管冷冽而幽默,既未神化自己,也未醜化「別 人」,只見真性至情。標題說「管管你不要哭」,政論家張作錦先生在他的專欄中表示, 過來人都難免一哭。淚有盡而情無盡,我想起龔定菴的詩:「來何洶湧須揮劍,去尚纏綿 可付簫」,瘂弦、管管的詩就是他們的簫聲。 ▋貼近人心 你哭了沒有? 這本書人物眾多,立場分歧,許多隔離的環境、斷裂的經驗難以互相銜接,龍局長以「時 空交錯跳接」的手法處理,效果良好。她寫每一個人都儘量貼近那人的心,為那人代言, 近乎國畫山水的「散點透視」。她沒有直接經驗,也就沒有包袱,沒有框框,天下人的「 1949」皆我註腳,坐在旋轉椅上掃描眾生,「左中右獨」都感受到她關注的眼神。她的 這本書打破了今日書市的兩大「迷思」:有人說今日台灣的讀者不看過去發生的事情,「 大江大海」寫的正是他們所說的「中古史」,有人說台灣的讀者只關心「本土」的事情, 「大江大海」主要的內容是「異域」禍福。 本書的「活潑」可從一隅反三,例如開始敘述時,訪問者是「你」,被訪問者是「我」, 這時訪問者尚在做預備工作,先寫出被訪問者內心的獨白,這或者是使用了「全知觀點」 ,也或者是使用所謂第二人稱,(其實第二人稱仍是第一人稱) , 總之顛覆了訪問記錄的 一般形式。接下去書寫被訪問者的經歷,改用第三人稱,一大段「他」如何如何,或者可 視為訪問者不加引號的轉述。這一章結尾時第一人稱出現,原是「我」來寫「他」,一個 年輕人記下一位年長的經歷。有人嫌這種章法太散亂了,我勸他觀摩龍局長怎樣化短為長 ,後出轉精。 「大江大海」暢銷大賣,讀過這本書的朋友互相詢問「你哭了沒有」?有人說他讀這一段 哭了,有人說他讀那一段哭了,恕我直言,現代人的心腸不同,「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 中」,而「大江大海」能使他為「歷史」泣涕!我經過有限度的調查比較,「聽評書流淚 」的仍是年長的人,他所以要「哭」,因為他看到與自己血肉相連的那一段。恕我多問, 你是否也為「別人」的災難傷心?一位台灣本省籍的大人物,公開稱讚龍應台:「她以外 省人看見了本省人的傷痛」,他說對了,我想打聽一下,這位大人物是否下面還有一句: 「我以本省人也從書中看見了外省人的傷痛」? 如果有這一句,他這個人物就大上加大了。我聽說中國大陸下令把「大江大海」禁掉了, 為甚麼?掩面不看「別人」「外人」的傷痛嗎?這是小人物作出來的決定吧?嗨!天下沒 有不是的讀者,我們只有反求諸己,今後要寫出更「大」的作品,幫助他們成為更大的人 。 ▋文學江湖 我有發言資格 最後我得寫出最艱難的一段,說一說我自己的「文學江湖」。作家的大忌是對賓客談論自 己寫的書,作家的癖好也是對賓客談論自己剛出版的書,箭在弦上,姑且少談幾句,知我 罪我,其維讀者。 面對 1949,不揣冒昧,我覺得我也是一個有資格的敘述者,我也有敘述的責任。1949 年 ,「解放戰爭三大戰役」中的兩個我躬逢其盛,這年 5 月,上海撤退,我也是滾滾人流 中的泡沫。1949 之前,種種前因,1949 之後,種種後果,其中也有我的言語造作。 「文學江湖」開卷第一章,我在基隆碼頭登上陸地,從此以寫作維生,我親歷廣播、民營 報紙、電視三大媒體在台灣的成長,得見當時創業者的胸襟才略,略知背後的時代潮流和 政治因素,我寫出來了,這些內容,寫新聞史的人無暇顧及。我因「歷史問題」被治安機 關長期關切,熟悉「他們」的想法和做法,我寫出來了,有異於泛泛皮相之談。那些年, 高壓手段,自由思想,民主運動,各有運用之妙,我寫下我的思考與體會。反共文學,現 代文學,鄉土文學,我一一經心過眼,事後的論者先有成見,後選證據,許多事實湮沒了 ,後來的論者以前人的著述為依據,難增難減。我的文章有其「獨到」之處,補偏救弊則 吾豈敢,聊備一格分所當為。 不幸或者有幸,那一段歲月無論在朝在野都想以文學為工具,我雖未捲入漩渦,畢竟弄濕 了鞋子,因此得到許多「自傳」的材料,有人引用兩句詩給我看:「網中無意成蝦蟹,治 世何妨作爪牙」,我啼笑皆非。用我自己的比喻,就好像看戲一樣,我的位子在最後一排 ,舞台的燈光也不甚明亮,我沒能看得十分清楚,可是到底也看過了。我是退潮以後沙灘 上露出來的螺,好歹也是在海水裡泡過的,錐形殼內深處殘存濤聲。我並非最有資格發言 的人,也並非全無資格發言的人。 ▋書寫文章 滿足三種要求 我寫文章要滿足三種要求:文學的要求,媒體的要求,讀者大眾的要求。以我今日的境況 ,三者缺一,文章休想見人。寫了一輩子文章「文學江湖」實在是我最難處理的題材,我 接受這個考驗。在爭名奪利、互相傾軋的人事困擾中,我能寫出:「天下事都是在恩怨糾 纏、是非混沌中做成,只要做成了就好」。我在特務工作者的觀察分析下生活,我能寫出 「他們是我的知音,世上再無別人這樣關心我的作品」。困頓30年,我能寫出「我是中國 大陸的殘魂剩魄,來到國民黨的殘山剩水,吃資本家的殘茶剩飯」,如此修辭來取得平衡 。絕交無惡聲,去臣無怨詞,骨鯁在喉,我能寫出「魚不可以餌為食,花不可以瓶為家」 。百難千劫,剩些斷簡殘編,常常想起賈島的詩:「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 一本作品就是那個作者的世界,我的世界是江湖,江湖的對面是臺閣,是袍笏冠帶,我見 過;江湖的對面是園林,是奼紫嫣紅,我遊過;江湖的對面是學院,是博學鴻詞,我夢過 ,這些經歷並未改變江湖的性質,只是增添了它的風波。1950年代我們曾說:「只有殺頭 的文學,沒有磕頭的文學;只有坐牢的文學,沒有作官的文學;只有發瘋的文學,沒有發 財的文學。」錯了,文學也磕頭,也發財,也作官,只是在江湖中只有殺頭、坐牢、發瘋 。今日反思,我在 1979 年離開台灣的時候已經是個犯人或病人。 ▋三書合讀 如三稜鏡折射 我想,這三本書最好合讀,如看三稜鏡,相互折射出滿地彩霞。依照主編的設計,我得嘗 試將這三本書作一比較,大處著眼,先說三書的結構:「『巨流河』材料集中,時序清晰 ,因果明顯,不蔓不枝,是線形結構。『大江大海』頭緒紛紜,參差並進,費了一些編織 的工夫,是網狀結構。『文學江湖』沿著一條主線發展,但步步向四周擴充,放出去又收 回來,收回來再放出去,形成袋形結構。」 齊老師慨乎言之,東北發源的巨流河,注入台灣南部的啞口海。她的巧思真不可及!陳芳 明教授說過,大戰結束,版圖重畫,台灣人「失語失憶」。在齊教授看來,1949 以後外 省人也漸漸失語失憶了。世事無常,你看「啞」字有口,「你們如果閉口不說,這些石頭 也要呼叫起來!」無巧不成書,「文學江湖」有一隻口,「巨流河」有兩隻口,「大江大 海」你也可以把「海」字半邊看成兩隻聯接的口,可以看見口中的三寸不爛之舌。「巨流 河」欲說還休,「文學江湖」欲休還說,「大江大海」語不驚人死不休!「巨流河」是無 意中讓人聽見了,「文學江湖」故意讓人聽見,「大江大海」就是面對群眾演說了。 另一巧合,這三本書的書名都有那麼多三點水。「抗日靠山,反共靠水」,鐵打的國,流 水的家,多少人家在時代的怒海狂濤中滅頂。書中有許多「水」的意象,逝者如斯夫不捨 晝夜,澗溪赴海料無還!書中有許多「淚」字,抗戰時期有人說,鮫人淚化為明珠,戰士 的淚化為子彈,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今日已無此豪言壯語。「巨流河」詠歎時代,「文 學江湖」分析時代,「大江大海」演繹時代。水哉水哉,聚之則為淵,放之則為川,醞之 可成酒,如今是「風雨一杯酒,江山萬里心」了。 溫庭筠的「望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 白萍洲。」有人說,如果寫到「過盡千帆皆不是」就停止,那有多好!有人說「斜暉脈脈 水悠悠」是名句,最後一句多餘。有人說「腸斷白萍洲」這一句把前面各句蘊積的情感完 全釋放出來,這才搖盪心靈。也許齊老師寫到「過盡千帆皆不是」就翻過一頁,也許我寫 到「斜暉脈脈水悠悠」才另起一章,也許龍局長連「腸斷白萍洲」也一吐為快,三書風格 大抵如此。 王德威教授以長文評介「巨流河」,他稱這本書「如此悲傷,如此愉悅,如此獨特」。容 我照樣仿製,「巨流河」如此精緻,如此雅正,如此高貴。「大江大海」如此奔放,如此 豐富,如此變化。我的那一本呢,我也只好湊上三句:如此周密,如此老辣,如此「江湖 」! ============================================================================== 兩岸悲歡60年 -- 吳生 60 年是中國人特別看重的一甲子,真有道理。60 年後對 1949 這個特殊年代的回顧, 果然比十年前紀念 50 年、半世紀的時候來得豐富多彩。許多重大變遷,像中國的經濟發 展、兩岸和解,50 年時還有點模模糊糊,有點波折,到 60 年就豁然明朗了,但這個豁 然明朗來之不易。 很多人早已著手,把這段時期發生的大小故事記錄下來,著書出版,讓後來者看個明白, 想個透徹,一起來回顧這段大時代的多變歷史。這些日子沉浸其間,幾乎廢寢忘食,現就 2009 年出版的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齊邦媛的「巨流河」,以及王鼎鈞的回 憶錄四部曲中第四冊「文學江湖」談一些自己的感想。 上世紀中葉,中國歷經慘痛的八年抗戰、四年內戰,男女老少,強弱富窮,無人不在劫中 。 我的祖母曾經在杭州辦宏文學校,抗戰時帶領學生走過流亡路,損失了家產,還損失了大 部分聽力。小時候,她用聾人特別大的嗓音給我講唐詩。誦讀杜甫的「三吏三別」,有時 是這幾句,有時是那幾句,她總難免聲音顫抖,淚光閃動。讀到「安得壯士挽天河,盡洗 甲兵長不用」,滿臉都是我看不懂的讚嘆和憧憬。 ▋向失敗者致敬 傾注感情 從小至今,看過記敘、描述戰爭殘酷恐怖的書籍、電影不計其數。儘管如此,讀龍應台的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時,還是被她的健筆深深觸動。 龍應台用洋溢的感情寫了一群 1949 年「失敗者」的故事: 美君和槐生的苦難故事,由於女兒龍應台的成就、龍應台兒子的自由健康成長而昇華,顯 出炫目光彩; 管管、瘂弦說起少年時慘痛經歷以淚洗面,詩人的名聲使他們今天的眼淚晶瑩耀目; 亂世誕生在越南富國島鐵絲網後面的孩子楊天嘯,後來成了中華民國陸軍最高統帥; 詩人席慕蓉、作家白先勇、電腦業巨子林百里……曾經在香港避難; 馬英九的母親秦厚修當年在香港荔園遊樂場賣門票; 戰時辦學的錢穆在自己辦的新亞書院,為樽節開支,每月只支領 200 元,比遊樂場做工 的秦厚修還少拿 100 元; 年輕學者余英時追隨錢穆努力寫稿謀生; 商業巨子蔣震曾住難民麇集的香港調景嶺,再去塞班島受美國 CIA 特種訓練,只差一步 就被空投大陸,直接下地獄……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中,即使是那些在兵燹災害中慘死的亡魂,那些個人晚景淒涼的故 事,也像龍應台的父母美君和槐生的故事一樣。今天世界、社會的發展進步,映照著它們 的苦難,散發光輝。 這些失敗者的苦難呈現在祭壇上,斐然文采凸顯出它們的聖潔。他們接受事業成功的後代 、享受著相對民主自由的後代的致敬,實至名歸:「沒有你哪有我?」 這是一本經過認真準備,「寫給全體中國人看的書」。港台海外之外,作者曾特地到北京 去推介這本書,強調寫的是戰爭殘酷,寫的是失敗者,向失敗者致敬。由此,引起我的一 些聯想。 龍應台記述的前輩先賢,當時因失敗黯然離開大陸去到港、台、海外。由於他們的不屈不 撓、堅忍努力,終於為後代開創了始料未及的光明前途。作者向失敗者致敬,順理成章。 我的父母就是在那個時代分離的。父親遠颺海外,錦衣玉食不能紓解心頭之痛,英年鬱鬱 而終;母親留在大陸,歷經各種政治運動打擊,痛苦難以想像。有次在電視上看到一則廣 告說:要知道地球的重量,可以問問單親媽媽。我驟然想到母親,心如遭電擊,忍不住淚 如泉湧。 勝利、失敗、可敬、不可敬的畫分,對我父母這樣的中國人來說,不合情理。命運不如我 的中國人很多,這樣的畫分對他們來說,也不合情理。將無數悲慘世界中的中國人畫為一 部分「失敗者」的陪襯,更不近情理。 失敗是因為鬥爭,有無數中國人連失敗的機會都沒有,一直在絕望的暗夜中艱難度日,憂 鬱死亡。多數人的苦難黯淡無光、深沉綿長,很多人的故事還被施加迫害者搞得色澤黑暗 ,氣味敗壞,讓後人無可救贖地生不出自豪感來。 除了悲憫,我沒法對更多的失敗者致敬。 人群中有失敗者,則必有勝利者;有可敬的人,則必有不可敬的人。回顧中國 60 年變遷 之際,為什麼要以大陸為界,特意畫分出一些失敗者來致敬呢? 有此一想,龍應台精選的故事光芒輻射的面積就有限了。「子孫安享平安日,家祭毋忘告 乃翁」,這本書是一部分人追念自家先人的祭文。 齊邦媛的「巨流河」是另一種風格。巨流河即遼河,有魚龍出沒,潮汐翻捲,作者細緻綿 密地寫出了一代中國知識分子流淚播種,莊重收穫的歷史。 翻開「巨流河」幾頁,看明白作者姓名來歷,我就不知不覺停下來,掩面長思。 遼河旁邊的鐵嶺縣范家屯,距離瀋陽一小時車程,作者 1924 年初春在這裡出生。 齊家女嬰未滿周歲時發高燒,氣若游絲。午夜時分,她祖母做最後努力,派一名長工騎馬 到十里外的鎮上,終於請到一位能騎馬,而且願意在零下二、三十度嚴寒的深夜到鄉下去 救一個嬰孩的醫生。當時,初生嬰兒死亡率高達 40%,但是這個嬰兒活了下來。不久這位 醫生再次到鄉下來,給了她雙重祝福,為她取名「邦媛」。 此名源出「詩經‧君子偕老」:「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引起我思索的就是這位仁術仁心,且有舊學修養的鄉下醫生。 在中國,任何時候都可以找到很多願意在深夜冒著嚴寒騎馬到鄉下救人的醫生。但是我很 確定地知道,今天,有這樣文化修養的普通人,別說在距離大城市一個小時車程的鄉下, 就是在城市中心,也不多。 這個消亡過程,就從 60 多年前開始。今天中國的大學生,包括很多他們的老師輩,連「 三國演義」都得別人給他們講解。 ▋文化艱難傳承 讀者動容 中國的文化傳承從什麼時候開始,在什麼地方,出了什麼問題? 「巨流河」的意義就在這裡。這本書用最大篇幅記敘中國文化在異族入侵時艱難傳承的故 事。無數志士仁人犧牲獻替,無數父母長輩血淚隱忍,支持著民族的下一代,無數幼童和 青少年,在血火飄搖中堅毅向學。無數感人至深的人與事編成了大時代的壯麗畫面,讓今 天的我們肅然動容。 國立東北中山中學的故事,是畫面中鮮明的一抹。 前東北軍將領齊世英在北平成立機構,照顧來自東北流落平津街頭的青年,於1934 年籌 款成立國立中山中學,招收 2000 名從初一到高三的流亡學生。第一任校長是原吉林大學 校長李錫恩,教師都是流亡北平的大學教師。 日寇擴大侵略,華北局勢惡化後,中山中學先遷南京,再轉湖北漢口,不久又從漢口逃到 湖南湘鄉,再從湘鄉流亡到廣西桂林。不久,羈留桂林的師生分成三隊,由桂林徒步走到 貴州宜山縣的小鎮懷遠…。 單從桂林到懷遠這一程 760 里路,孩子們就走了幾乎一個月:「那數百個十多歲的孩子 ,土黃色的校服已經多日未洗,自離開湘鄉後沒有睡過床鋪,蓬頭垢面地由公路上迤邐走 來…」父母皆無法從那些挑著行李,破衣草鞋的人群中辨認自己的兒女。 這些中華少年沒有缺少長輩的關愛,儘管在日軍炮火延燒中倉皇逃命,他們年輕的眼睛看 到了中國山川的壯麗,看到了豐美的土地和文化。顛沛流離中,無論何時,戶內戶外,能 容下數十人處,就是老師上課的地方。只要安定下來,就弦歌不輟,正式上課,甚至舉行 期考。學校永遠帶著足夠的各科教科書、儀器和基本設備隨行。那些可敬的老師們除了各 科課程,也傳授獻身與愛,自尊與自信。他們代表的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希望和信心:「楚 雖三戶,亡秦必楚。」 1990 年代,中山中學在瀋陽復校,主要支持者就來自抗戰流亡返鄉的校友,包括吉林省 省長、遼寧省委書記、瀋陽市長等。大家都在湘桂、川黔路的漫漫長行中含淚唱過: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中國沒有亡,中國能復興,因為幾代中國人義無反顧地承擔了文化薪傳重任。除了東北中 山中學,全國地無分南北,有千千萬萬所這樣的學校,有中學、大學,還有小學。 齊邦媛筆下,工整地描述了一系列大時代的人物,記憶出自心扉,讀來感人至深。天上人 間,都是她一生所寄託緬懷,這些人物中,有她的父親齊世英,有她的多位恩師、摯友, 最壯麗的形象是她一生的精神戀人張大飛。 齊世英青年投身革命,為國為民,不辭艱險,常捨身忘家。在社會上,他有抱負,有操守 。在他妻子心目中則始終是「溫和潔淨的真君子」。 張大飛是抗日烈士之子,父親被日寇酷刑燒死。他 14 歲流亡關內,在齊家得到庇蔭,中 學畢業就決心報國,參加空軍,一直在陳納德的飛虎隊中服役,身經百戰。抗戰勝利前夕 ,年方 26 歲的他在河南信陽空戰中殉國。 作者對她的恩師,尤其對南開中學教國文「詩選」的孟志蓀、武漢大學教英詩的朱光潛, 最為深情。 孟老師的「語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內容滔滔深廣,又處處隨所授文章詩詞而激流奔放」 ,「任何人聽課都會被他吸引,感情隨他的指引而迴蕩起伏,進入唐宋詩文的境界,下課 鈴響纔如夢初醒,回到現實」。 朱光潛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學者,他用「略帶安徽腔」的英語,把年輕學子引領入文學的 神奇世界,使作者終生愛戀英文詩的聲韻。 戰爭到最後關頭,1945 年 5 月,張大飛血灑長空,世界大戰主要領袖美國總統羅斯福逝 世;重慶 200 萬市民空前絕後送別飛虎隊領袖陳納德…… 蒼涼的聲音響起來,那是朱光潛在朗誦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啊,船長,我的船長」(O Captain! My Captain!),追悼那些不及見戰爭最後勝利的志士仁人。音調鏗鏘,如鼓 聲送別,讓人椎心泣血,讓人呼號嘆息,讓人無限低迴: 啊,船長!我的船長!可怕的航程已抵達終點; 追求的勝利已經贏得;港口近了,聽啊,那鐘聲,人們歡欣鼓舞, 所有的眼睛跟著我們的船平穩前進,它如此莊嚴和勇敢; 可是,啊,痛心!痛心!痛心! 啊,鮮紅的血滴落, 我的船長在甲板上躺下, 冰冷並且死亡。 張大飛殉國後,齊邦媛意外地飛越萬里江山,從重慶回到光復後的上海,再到南京。她在 破敗如廢墟的市中心新街口茫然徘徊,若有所思。「忽然看到一條布帶橫掛在一座禮拜堂 前,上面寫著大字:紀念張大飛殉國周年。那些字像小小的刀劍刺入我的眼,進入我的心 ,…不知道是不是死者的靈魂引領我來此。」 時間過去半世紀,齊邦媛垂垂老矣。2000 年 5 月,她在南京憑弔中山陵,想起在旅館看 過南京地圖,紫金山旁邊有一座航空烈士公墓,就向司機問路:「車子在山路上繞行的時 候,我好似在夢遊境界,…這是萬萬想不到的意外之旅!直到迎面看到國父孫中山所寫「 航空救國」的大石碑…。第二層是一排排黑色大理石碑,刻的是 3000 多位中國空軍烈士 的名字,…他那一欄簡單地寫著: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1918 年生,1945 年殉職 。5 月的陽光照著 75 歲的我,溫馨如他令我難忘的溫和聲音。到這裡來,莫非也是他的 引領?」 天若有情天亦老。張大飛的一生在齊邦媛心中「如同一朵曇花,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迅 速闔上,落地。那般燦爛潔淨,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 年輕的生命有對未來的執著嚮往,壯盛的生命傾全力為理想奮鬥,蒼老的生命有莊嚴的深 情回顧。 畢生從事教育事業的齊邦媛,有機會親近中國近代史上多位大學者,和許多獻身教育的優 秀人才合作奮鬥,更培育人才無數。她從自己特定的角度見證了台灣社會60年走來的道路 :從崎嶇曲折到初具規模,到漸上軌道…。 她對自己走過每一段路程的冷靜記載中,常常透出掩不住的強烈感情,愛恨分明。寫情寫 景,起伏有致,從戰火離亂中求學,一直寫到 60 年後和昔日同窗共聚,感嘆人生飄零, 故事長,讀者不忍掩卷。這是她的生命詩篇。 齊邦媛早年求學時,通過見聞接觸對共產黨有相當的認識。兩岸隔絕多年後,她重新參與 兩岸文化交流,再次思考這些問題,對這個過程有清晰的記錄。這也是這條大「河」中長 達數十年的完整迴流之一。 1949 年大陸易幟前,齊邦媛和當時很多知識分子一樣,驚訝地發現身邊一個又一個能人 、好人,當然也有乖戾特異的人,原來都是共產黨人。她還記得當年民心一片,整齊倒向 共產黨時,自己的感慨、彷徨、驚怵和無奈。 單純地看畫面,有很多慷慨激昂、奮勇獻身的個人。仔細地看,可以在畫面背後發現,其 中有一批人或明或暗在各個層面為新的國家做引導。 那些做引導的知識分子,當年令很多人不安,冷靜回顧,當中其實不乏志士仁人。引導別 的知識分子為新中國效力,就是他們的「報國」。有人說,當初那批骨幹背後是什麼人設 計了方案,以後一步一步如何如何都是既定方針,但我不信。 這背後一層又一層的人們都是普通人,普通有弱點的人。政治的腐敗,讓正直單純的知識 分子走向政府的對立面。 往事並不如煙,有無數浸透血淚的回憶、記載為證。 清人顧炎武說:「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這是俗話「天下興亡,匹夫有 責」的來處。那些在少壯的時候認為「自己焉能沒有一份責任」的知識分子,到老來回首 前塵往事,還能夠認同這句讓年輕的他們在國難當頭的時候熱血沸騰的格言嗎? ▋往事並不如煙 浸透血淚 一位出版界朋友和我談起王鼎鈞的新書,回憶錄四部曲的第四本「文學江湖」。她是王鼎 鈞的忠實粉絲: 「鼎公功力了得,像白頭宮女說著天寶舊事,天呀,那是他自己心底血塊乾了數十年的紀 事,但放眼看去,文字中似乎沒有一絲絲情緒波動…。」 王鼎鈞把非常強烈的感情精緻地藏在他的文字中,看似波平浪靜,其實有深有淺,並不因 時間推移稍減。讀者情緒四時不同,有感應的時候,讀到是處,會有觸雷的感覺。 試看「文學江湖」中記敘 1949 年 6 月發生的山東煙台聯中冤案的一節: 「…學生舉手呼喊『要讀書不要當兵』,士兵上前舉起刺刀刺傷兩人,司令台前一片鮮血 。另有士兵開槍射擊,幾個學生當場中彈。30 年後,我讀到當年一位流亡學生的追述, 他說槍聲響起時,廣場中幾千學生對著國旗跪下來。這位作者使用『汴橋』作筆名,使我 想起『汴水流,泗水流,…恨到歸時方始休!』可憐的孩子,他們捨生忘死追趕這面國旗 ,國旗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塊布。」 作者精準冷靜寫出事件過程,寫到學生的呼號蒼涼,軍人的鐵血無情,場面驟時繃到最緊 。作者從容借一位流亡學生的回憶,從長焦到廣角,拉出一個驚心動魄的大場面:槍聲響 起,廣場中數千悲憤憔悴的學生「唰啦」一片,齊齊對著國旗跪了下來。一切都那麼清晰 :廣場上黃塵飛揚又落下,悲憤驚恐的眼淚從黧黑骯髒的面頰慢慢流下來,經過長途流亡 ,浸透過雨水海水汗水淚水的年輕身體噴發出不潔的氣味…。為什麼對著國旗?國旗就在 面前呀! 死一般的寂靜。讀者在擔心:還有學生奮不顧身振臂高呼嗎?還有軍人刺刀見紅意猶未盡 嗎?作者繼續拉動鏡頭到焦點以外,拉到千年之前「思悠悠,恨悠悠」的唐朝瓜洲古渡頭 。那位回憶者筆名刻意取為「汴橋」,是呀,「汴水流,泗水流,…恨到歸時方始休!」 至此,作者不再矜持,他放下攝影機,對這群生死未卜的學生,面向今天直至未來的讀者 ,長聲呼號:「可憐的孩子,他們捨生忘死追趕這面國旗,國旗只是身不由己的一塊布。 」 大家為年輕的犧牲者同聲一哭。汴水流,泗水流,那是無盡的淚河! 這段不到 200 字的記敘,字字閃著寒光。至冷至熱至悲至憤的激蕩,讓讀者不能自已。 寫出這樣凝練精緻、深邃內斂的文字,需要何等的修養和功力? 「文學江湖」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作者細細回顧一生文字姻緣。何意百煉鋼,竟成繞指柔 。這本書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台灣版。 共產黨解放上海前夕,24 歲的王鼎鈞帶著父親登船,在 1949 年 5 月 31 日抵達台灣基 隆。上岸登記的時候,他向辦事人員要了幾張「十行紙」。隨後就坐在水泥地上,用隨身 帶著的鋼筆寫了一篇稿。接著他找到郵局,用剩餘的紙做一個信封,把稿子寄給台北中央 日報副刊。幾天以後,文章登出來。 他勤於投稿,從未接到過退稿,前後用了50幾個筆名,也從未拜訪過任何一位主編。台北 街頭熱鬧地方都有閱報欄,張貼當天報紙。王鼎鈞早上擠入人群,先看副刊。有時看到副 刊上留下一個方形黑洞,他就到別的閱報欄查證。發現被人挖走的就是他的文章時,真是 其樂何如。 當時副刊稿費標準不低。有了這一條煮字療飢,且與人無爭的小道,王鼎鈞安定下來。 1950 年 1 月,「掃蕩報」副刊主編蕭鐵請他擔任助手,參與編務。半年後該報停刊。 他隨即進入中國廣播公司,從節目部資料員做起,不到半年就升任編撰…。王鼎鈞就這樣 走上了寫作的不歸之路。 多年來,文化人都尊王鼎鈞為「鼎公」。王鼎鈞說,這其實是他 26 歲時參加張道藩創辦 的小說研究組時,同學們給他取的綽號。為的是他的文字「食古不化」。王鼎鈞文字早臻 化境,當年「遊戲鼎公」成了現在的「儼然鼎公」。 興趣所在,努力所向,加上因緣際會,王鼎鈞在半世紀前就是一位「多媒體」作家:新聞 採訪、報紙副刊、雜誌專欄、廣播、小說、劇本、電影直至電視,這麼多方面的經驗,都 來自極複雜環境中長時間的實踐,而且是成功的實踐。 日本侵略中國,生靈塗炭。王鼎鈞很早就發現漢奸現象內涵豐富,他把不少觀察心得寫在 前面幾本書中。「文學江湖」寫他在台灣 30 年的人性鍛鍊。特務是他不得不下功夫研究 的對象之一。 面對橫逆,任何時代都有橫眉冷對,拍案而起的人物。拍案而起,有「玉碎」美名。但是 ,有不少玉碎的英雄好漢事後被各式人等細細檢索,傳出來的消息是「瓦」碎而已。 面對特務的糾纏,王鼎鈞像躲在太上老君煉丹爐裡的孫猴子,被文火、武火慢慢熏炙。他 睜大眼睛熬著,直到火變成煙,煙飛灰滅,自己有了一對火眼金睛,軀體煉成不壞之身。 眼看特務如附骨之疽,把王鼎鈞盯得緊緊的,讀者會有窒息感,心裡不由暗念「水深波浪 闊,無使蛟龍得」。但是我知道,王鼎鈞不會選擇玉碎。 少小時他心裡就牽掛父母弟妹。九死一生的戰時,袋無分文的戰後,他常反思自己對家庭 的責任。從第一筆微薄稿費開始,他就為自己能夠養家興奮。人世間他的牽掛太多,他太 理智,太想把事物的因果看個徹底明白。他明白,唯有寫作是他的最後執著,是他的生命 使命: 「我做別的事情內心都有矛盾像陶淵明『冰炭滿懷抱』,只有寫作時五行相生,五味調和 。…我是付過『重價』的,現在如果不寫,對天地君親師都難交代。」 「我劫後餘生,該死不死,…留下我來寫文章,寫回憶錄回饋社會。我寫文章盡心、盡力 、盡性、盡意。我追求盡人之性、盡物之性、盡己之性。走盡天涯,洗盡鉛華,揀盡寒枝 ,歌盡桃花。漏聲有盡,我言有窮而意無盡。」 讀王鼎鈞的書,有時使我想起「紅樓夢」中那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 章。」這副對聯放在秦可卿房中「極俗」。但是,在人間世界,尤其在顛沛流離血火飄搖 的戰爭時代,在魑魅魍魎出沒無常的革命時代,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才是獨善其身的法 門。 很多人有觀察精細深刻的本領。但是,把對社會人間的觀察從獨特的視角用獨特的語言寫 出來,絕對「政治正確」,悲慘世界的故事也可以九分莊重一分詼諧,讓讀者含淚微笑, 文字如鐵線勾勒,絕無苟且俗套…。王鼎鈞的眼力和文字功力,無人可望其項背。 「文學江湖」中,作者寫到和他生命有過某種交集的人物逾百,或簡或繁,一幕幕場景淡 如清風掠過水面,一個個人物皆鐵劃銀鉤,鮮有一筆虛與蛇委。其中,「難追難摹」的張 道藩;「一半是名士,一半是鬥士」的魏景蒙;「帝王於我何有哉」的幽默奇才王大空; 恃才傲物的黎中天;因匪諜案被捕判無期徒刑的李荊蓀;中廣強人邱楠…;這些故事不時 有銀瓶乍破,鐵騎突出的亮點,餘韻不絕,讓人展讀再三,歡喜讚嘆。 張道藩晚年和夫人團聚,和情人分手。蔣碧微遂出版回憶錄「道藩與我」,公佈兩人戀情 。張道藩託人勸阻,說張道藩壽命來日無多,是不是等他身後再出書。蔣碧微說:「黃泉 路上無老少,也許我比他早死。」 她手上握有張道藩早年寫給她的情書,一直嚴密收藏。「道藩與我」由小說家章君穀執筆 。但是連章君穀也沒有看見過那些情書。「兩人通信的那一部分,蔣碧微自己整理嵌入, 可見蔣用心之深。」 蔣碧微過世時,家裡東西無人收拾,有人在地上撿到了張道藩自傳的手抄原稿。 前後寥寥千餘字,將遲暮時分的一代江南名媛蔣碧微刻畫得入木三分。 王鼎鈞與小說家姜貴忘年之交惺惺相惜。兩人相交十餘年。姜貴不合時宜的名士氣派,特 立獨行的冷峻語言,讀來使人想笑又想哭。 看到台灣人新造的飯店有于右任寫的招牌,他說:「在我們有生之年,可以看見中華民國 就像這座大樓一樣,一切屬於台灣,只有中華民國這塊招牌是外省人的手筆。」 看到蔣介石銅像:「在我們有生之年,這些玩意兒都會變成廢銅爛鐵,論斤出售。」 電影散場,夜闌人靜:「在我們有生之年,可以看見舞台演宋美齡如演慈禧太后,演蔣介 石如演張宗昌。」 姜貴對王鼎鈞做事作文從無一句指教,唯一忠告是「有一天,台灣話是國語,教你的孩子 好好學台灣話。」 姜貴對小說家亮軒說:王鼎鈞這個人,每隔一段時間要找他談談。 王鼎鈞也認為,姜貴這個人,每隔一段時間要找他談談:「我一向主張找失意的人談天。 跟得意的人談話是一件非常乏味的事情,失意的人吐真言,見性情,而且有閑暇。」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然笑春風。這些走入歷史的人物音容宛在,讀來令人低迴不已。 統觀王鼎鈞的回憶錄四部曲,「昨天的雲」寫的是他少年時代家庭生活。 雖然戰爭雷電的隱隱閃光開始從天邊逼近,生活依舊柔和舒展,1938 年日軍進犯山東, 少年王鼎鈞第一次當難民。一起出逃的有一位顧娘天天出去討飯,為王家節省伙食。她說 : 「我是難民。難民討飯不丟人。」 王鼎鈞怦然心動: 「我能去嗎?我也去好不好?」 乞丐必備兩件東西,要飯包和打狗棍不能兼顧。顧娘砍一棵荊棘修成傘狀,小王拿著這件 怪異的獨門防身兵刃,就出門了。結果第一次就討來一個大大的溫熱的煎餅。鄉紳父親不 卑不亢,囑咐兒子把弟弟妹妹找來三人分食…。即使要飯,還是窮而不困的氣象。 一家人回到蘭陵後,儘可能照常生活。小小蒙童依舊是沃土裡的種子,進士第學詩的故事 令人神往。 「怒目少年」寫抗戰流亡學生生活,故事中有一個經常出沒的人物:國軍第 28 集團軍總 司令兼 92 軍軍長李仙洲。「李氏不菸不酒,不嫖不賭…,處事開明公正」。為了收容從 淪陷區逃出來的青年,他在 1942 年辦了一所中學,各方青年聞風而至。第二年這所中學 正式成為國立 22 中。戰事不順遂,辦學更艱難。李仙洲本人命運多舛,但對這所學校和 學生自始至終有一份誠意的關懷。王鼎鈞筆下,李仙洲是他敬愛的老校長。 「關山奪路」寫王鼎鈞內戰時期親身遭遇。四本回憶錄中其餘三本都涵蓋十幾年到幾十年 的時光,只有這第三本細細記錄僅四年的經歷:他從學生到憲兵,從國軍到共軍,再回到 國軍…,冷峻道出戰爭凶險,逆境中被扭曲人心的殘酷。然後,王鼎鈞把他在台灣 30 年 生活經驗集中在文學生活上寫成「文學江湖」。 世事輪轉,人心依舊,唯智者明察萬里。 距離「文學江湖」的結尾,又有 30 年時間過去。王鼎鈞迄今寫作不輟,思想敏銳如昔。 期待王鼎鈞繼續「把胸中的鮮花撕成花瓣揮灑散落」,把回憶錄四部曲擴展成五部曲,寫 出他的思考,則後世幸甚。 (吳生) 資料來源: 世界週刊 http://www.worldjournal.com/pages/full_news/push?article-%E2%98%85%E5%B0%88%E9 %A1%8C%E5%A0%B1%E5%B0%8E%E2%98%85%E5%85%A9%E5%B2%B8%E6%82%B2%E6%AD%A160%E5%B9% B4++%20&id=5217233-%E2%98%85%E5%B0%88%E9%A1%8C%E5%A0%B1%E5%B0%8E%E2%98%85%E5%8 5%A9%E5%B2%B8%E6%82%B2%E6%AD%A160%E5%B9%B4++&instance=wjwe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8.166.230.49 ※ 編輯: bnovak 來自: 118.166.230.49 (12/23 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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