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 七等生〈我愛黑眼珠〉
一九六七年，七等生二十九歲，考進廣告公司擔任企劃，三日後辭職。與妻在皮鞋店工作
，數度搬家。某日七等生為了通勤坐上搖晃的公車，天空突地落下萬斤的雨水，七等生凝
視著窗外大雨，李龍第的故事在他心中悄然滋生。
一九六七年四月，由尉天驄主編的《文學季刊》發表了七等生的小說〈我愛黑眼珠〉，故
事描述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水隔絕了李龍第與晴子。在豪雨傾洩的城市中，李龍第滿懷慨歎
地目睹了人性顯現醜惡貪婪的一面，在災難漸漸加重的黑漆混沌時刻，李龍第與虛弱驚慌
的妓女相遇並拯救了她，小說家七等生命李龍第在反覆的自我、存在與道德辨證中扛下晴
子的謾罵、忌妒與不信任，使失業者李龍第轉而成為宛如聖芳濟的亞茲別，一直陪伴落難
女子直到水退。
二○○三年，遠景出版社為七等生出版了作品全集，七等生在全集總序中表示，「我的一
生徬徨和掙扎於思考和寫作，由年輕到年老體衰，這些思想的記錄累積，似乎歸不到任何
的結論，僅只約略而勉強踏出一個平庸者苟且存活的方法而已」，即便如此，我們仍能從
七等生的小說藝術中體會到七等生作為一個小說家在觀看外在物象與內在心靈時的細緻與
敏銳。
二○○九年，台灣久旱而後暴雨成災，土石流無情地吞噬了無數的家園與生命，願生者平
靜，死者安息，小說裡的麵包與香花，都是神的憐恤與愛。
下文節錄自〈我愛黑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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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等生〈我愛黑眼珠〉書摘
● 李龍第看見此時的人們爭先恐後地攀上架設的梯子爬到屋頂上，以無比自私和粗野的
動作排擠和踐踏著別人。他依附在一根巨大的石柱喘息和流淚，他心裡感慨地想著：
如此模樣求生的世人多麼可恥啊，我寧願站在這裡牢抱著這根巨柱與巨柱同亡。他的
手的黑傘已經撐不住天空下來的雨，跌落在水流失掉了。他的面孔和身體接觸到冰冷
的雨水，漸漸覺醒而冷靜下來。他暗自傷感著：在這個自然界，死亡一事是最不足道
的；人類的痛楚於這冷酷的自然界何所傷害呢？面對這不能抗力的自然的破壞，人類
自己堅信與依持的價值如何恆在呢？他慶幸自己在往日所建立的曖昧的信念現在卻能
夠具體地幫助他面對可怕的侵略而不畏懼，要是他在那時力爭著霸佔一些權力和私慾
，現在如何能忍受得住它們被自然的威力掃蕩而去呢？那些想搶回財物或看見平日忠
順呼喚的人現在為了逃命不再回來而悲喪的人們，現在不是都絕望跌落在水中嗎？他
們的雙睛絕望地看著他（它）們漂流和亡命而去，舉出他們的雙臂，好像傷心地與他
（它）們告別。人的存在便是現在中自己與環境的關係，在這樣的境況中，我能首先
辨識自己，選擇自己和愛我自己嗎？這時與神同在嗎？水流已經昇到李龍第的腰部以
上，他還是高舉著掛雨衣的左臂，顯得更加平靜。這個人造的城市在這場大災禍中頓
時失掉了它的光華。
● 李龍第能夠看到對面屋脊上無數沉默坐在那裡的人們的影子，有時黑色的影子小心緩
慢地移動到屋簷再回去，發出寂寞單調的聲音報告水量昇降情形。從昨夜遠近都有斷
續驚慌的哀號，東方漸漸微明的時候，李龍第也漸漸能夠看清周圍的人們；一夜的洗
滌居然那麼成效地使他們顯露憔悴，容貌變得善良冷靜，友善地迎接投過來的注視。
● 不要在這個時候像這樣出現，晴子。現在，妳出現在彼岸，我在這裡，中間隔著一條
不能跨越的鴻溝。我承認或緘默我們所持的境遇依然不變，反而我呼應妳，我勢必拋
開我現在的責任。我在我的信念之下，只佇立著等待環境的變遷，要是像那些悲觀而
靜靜像石頭坐立的人們一樣，或嘲笑時事，喜悅整個世界都處在危難中，像那些無情
的樂觀主義者一樣，我就喪失了我的存在。
● 她掙扎著想要獨自坐起來，但她感到頭暈坐不穩，李龍第現在只讓她靠著，雙膝夾穩
著她。
「我想要回家──」
她流淚說道。
● 至於我，我必須選擇，在現況中選擇，我必須負起我做人的條件，我不是掛名來這個
世上獲取利益的，我須負起一件使我感到存在的榮耀之責任。
● 「假如你是她的丈夫你將怎麼樣？」
「我會放下妳，冒死泅過去。」
● 為什麼人在每一個現在中不能企求新的生活意義呢？生命像一根燃燒的木柴，那一端
的灰燼雖然還具有木柴的外形，可是已經不堪撫觸，也不能重燃，唯有另一端是堅實
和明亮的。
● 「你為什麼流淚？」
「我對人會死亡憐憫。」
● 在月台上，那個女子想把雨衣脫下來還給李龍第，他矚她這樣穿回家去。他想到還有
一件東西，他的手指伸進胸前口袋裡面，把一朵香花拿出來。因為一直滋潤著水份，
它依然新鮮地盛開著，沒有半點萎謝。他把它插在那個女人的頭髮上。火車開走了，
他慢慢地走出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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