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我讀張愛玲之小團圓
熟讀張愛玲小說的人，對於小團圓，必有似曾相識之感。
如同王家衛的2046，是集其電影之大成，亦有人說2046是王家衛打造的博物館，
用來收藏他過往電影裡的人物，自淫的成分總不欠缺。
雖然某個層面上，小團圓也算上是座張式博物館，
非干自淫，這是一部自傳體的小說，大大的解剖了她神秘的自身。
因為小說 "最好的材料就是你最深知的材料。"
小團圓出版之初，便引起該手稿本應照遺囑銷毀不該出版的紛爭，
書序上，張愛玲文學遺產執行人宋以朗，對這出版的決定，
引據了張愛玲與宋淇夫婦的大量書信節錄，以作解釋。
推估張愛玲本來銷毀小團圓的顧慮，不外乎宋淇提點她的幾點：
1.怕晚年在文化教書的胡蘭成趁此撿便宜，自行對號入座，針此大書特書，
而胡已於1981年逝世，此顧慮亦不復存在。
而張經歷了胡蘭成、桑弧以及賴雅這些男人，其實也是個感情上一路倒楣的女人。
2.讀過小團圓，明眼人一望便知，這是張的自傳小說。
張是偶像，偶像有其痛苦與限制，尤其特別容易成為攻擊的目標。
偶像理當完美，而書中女主角盛九莉並不完美，
這一部份難以引起讀者同情，甚至容易招徠有心人士的撻伐與攻擊。
誰有勇氣赤裸裸剖析了自己於眾人之前，讓人對自己扔石頭？
書序裡對此解釋：
"當年曾擔心女主角九莉太不值同情，但假如這標準成立的話，我想張愛玲的其餘
很多作品也該據此理由而永不發表。
並舉了一個例：金鎖記的女主角曹七巧未必討喜。
但這點我不認同。誰都知道，曹七巧是別人，盛九莉卻是張愛玲她自己。
"當時他們也怕讀者會視九莉為張愛玲的複製本，因而招徠大量批評。假若張還在生，
且看到現時互聯網上那些談論她的文字，她便會明白當年的顧慮是多麼微不足道了。
事實上她早已去世，什麼批評都不再可能給她切膚之痛。
她留給世人的文章江河萬古，也斷不會因為這類聲音而減其光焰。"
張在1976年就已寄了小團圓的定稿本給宋淇，希望他盡快出版，要求港台同時連載，
而宋淇閱畢奉勸張愛玲修改邵之雍的部份，把他從漢奸改寫成雙面間諜，最後死於非命，
以防胡蘭成對號入座。
關於這一點，我倒是不是大愉快，作家對於故事的結構自有其斟酌考量，
如果還須聽從旁人指點改寫，那豈不壞了張愛玲的原味、干涉創作？
而慶幸的是，終其一生，張不斷增修，卻始終沒有完成小團圓的修改。
目前市面上出版的，則是1976年的最初版本。
不管如何，身為一個張迷，我是感激這出版的決定的。
小團圓閱讀困難，我懷疑自己許久未碰張的作品，導致對張式語法生疏，
然而這一方面，又不得不怨懟張的文字太精簡，
精簡到一個句子需要反覆多看幾次，才能諳解其意。
書中人物繁多，總是帶過個稱謂，而不明其身家，
也許需要一個人物表或是族譜才能理解。
連時光都是跳躍的，從港戰返滬，不知不覺又進入更早的幼年時期，
毫無預告，又跳回現時的時空，一段眼前的故事說了說，又扯到更遙遠的記憶去了，
如此跳躍之大，顛倒錯亂，無脈絡可循的隨性章法，在在增加了閱讀難度。
又從書裡，讀到許多熟悉的影子，那是寄宿在過往作品裡的鬼魂，
終於了有了身世與神主牌。
讀朱少麟的地底三萬呎，也曾有類似之感，傷心咖啡點之歌與燕子的人物，
換了身分名字，借屍還魂到書裡來了。
而使我驚異的是，張對性愛場面的描述。
以往，張在此方面非常保留，色戒裡，不過淺淺帶過，
形容王家芝與易先生上床，就像洗了一場痛快的熱水澡。
在小團圓裡，卻有這樣的大膽描述：
"他忽然退出，爬到腳頭去。......
他的頭髮拂在她大腿上，毛毿毿的不知道什麼野獸的頭。
獸在幽暗的巖洞裡的一線黃泉就飲，泊泊的用舌頭捲起來。
她是洞口倒掛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遺民，被侵犯了，被發現了，無助，無告的，
有隻動物在小口小口的啜著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揉合在難忍的願望裡：
要他回來，馬上回來─回到她的懷抱裡，回她的眼底─"
算是極大膽的暗喻。
對於明白性事的人，是大膽的；而未經人事者，則是一知半解的暗喻。
一般人對張的知名著作，不外乎是半生緣、紅玫瑰白玫瑰、傾城之戀，
可我最喜歡的，其實秧歌，寫文革時期的鄉下，
冷漠平淡的語氣裡，卻殘酷得使人膽顫心驚。
好幾年前，花了三千多元，買下一整套張的全集，其中對照記，
因為某年颱風屋裡泡了水，給毀了，始終沒再補全。
剩下的，放得高的沒事，放低點的書，書角染上薄薄一層霉，泛了黃，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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